电话铃响的时侯,绫香刚从浴室出来。俯视夜景的窗边放着她刚金过来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冰冻代基里。
绫香没管电话,用毛巾把湿头发包起来。是谁打过来的,她想想就知道了。
绫香用毛巾卷好头发整个儿垂在浴衣的后背上,然后拿起听筒。床头柜上的时钟正指向午夜零点过几分。
今天一天真长。每周都有一天,绫香会从开门到打烊一直待在“须藤茜美容沙龙”。很多客人,特别是一些手头宽裕的好主顾,都瞄准这一天,想接受绫香的“个人治疗”,预约蜂拥而至。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经过了晚上十点。然后和往常一样,她带着医院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吃饭。
她回到家,也就二十分钟之前的事。
“是我,我有话得马上跟你见面谈,我现在去你那儿。”
绫香故意将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一些,听着光塜迫切的语气。跟想象的一样。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四谷,刚跟熟人见过面。”
“那问到了?”
“反正我现在过去,好吧?”
绫香抬眼看了看窗户。都厅的大厦就像巨碑上爬满了放着红光的虫子,跟自己穿着浴衣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好吧。不过要快点,今天我累了,想早点睡。”
“我火速过去!”光塜说完挂了电话,听起来好像有点生气。
绫香放下话筒,站在窗边。她端起鸡尾酒杯,放到唇边。
这是一天中她最享受的时光。宛如女王君临她的领地,优雅地啜饮着美酒——她可以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她品味着流进碎冰缝隙中的朗姆酒的甜香。
她喜欢都市的夜景。当然那不是从餐厅或者酒吧的窗户看到的夜景,她想要的是仅属于她自己的都市夜景。
可是她从未想过要和谁一起来欣赏这夜景,她只是想自己一个人无拘无束地尽情跳望。
她靠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虽然每天都在看,但她还是忘情得快忘了眨眼了。
在自己身影的对面,光的漩涡扩展开去。在那每一个星星灯光里面,都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再或者一家人一起生活着的人们。那数量可能有几万、几十万。然后,他们每一个人都把整个世界以自我为中,进行思考。每个人都只考虑自己的事情,回想着今天,想象着明天,度过现在的时光。
如此光明一片,所有人却都四分五裂,各行其是,以自找为中心。
这么想来,这样的城市却没毁灭,实在是不可思议。人们的心中,郁结的绝望肯定要比希望还多,憎恨与嫌恶要比爱情更甚。
这里不否认爱情。但是与憎恨和绝望相比,爱情和希望都是一时的。
消泯,遗忘。
永不消逝、永不遗忘的,只有憎恨,只有绝望。
遭遇背叛,时而去背叛。爱不过是那一瞬间,又在一瞬间消失。那时冰冷的心中,会有另一个自己从某个角落喃喃呼唤:“欢迎回来!”
就是这样,冰冷的心就是平凡的世界。爱与信赖,不过是一趟隔夜往返,充其量也就两夜三天的短途旅行。
而返回的,永远是相同的位置。
绫香凝视着夜景,啜了一口酒含在嘴里。
真棒!真是好美的瞬间。自己必须坚守这一瞬间,而且要一直坚守下去。
女王不会放弃城堡。除非女王死了,她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城堡。
绫香知道自己绝不能死。
自己本来已经死过一回。那次她没死,反而给自己带来比谁都要强的好运。这种好运一定会持续到某一天自己觉得不再需要它的时候。
房间的门铃响了。
绫香站了起来,从门上的猫眼看了看。
光塜站在门外,身上穿着开米士山羊绒西装夹克,胸前贴着胸章。
这个男人的品位很差。开米士山羊绒西装夹克倒还好,但是都这把年纪了,又不是什么制服,还穿着带徽章的夹克。
而且领尖有纽扣的衬衣上系的是制服领带。他现在明明都已经不再是警察了,还保留着体育俱乐部的那种风格。
绫香打开门,脸上露出微笑:“这么快啊。”
“我是火速赶来的。”光塜说着大踏步走到房间里面。
绩香背手关了门说:“坐吧。”
就她这一句话,让光塜停止了在房间内东张西望,坐到窗边的一个沙发上。
“你在喝酒?”光塜的目光停在鸡尾酒玻璃杯上问。
“嗯。因为我想睡了。”绫香有些冷淡地说。光塜看了看绫香,脸上浮现出犹疑不决的表情。
绫香毫无表情地回望着他。光塜的脸上,除了刚才的迟疑,又混合着焦躁、震惊和后悔。
光塜深吸了一口气,松了松领带,从夹克的口袋中掏出香烟。
他点上火,下了决心似的说:“是你让她干的吧?”
“什么事情?”绫香反问了一句,在光塜的对面坐了下来。她把一条腿蜷压在身子下面,两手绕到后背取下缠在头发上的毛巾。看到她的胸部张开,光塜的眼睛一瞬间被吸引到眼前那片丰饶之海。
“别装了,你以为我刚才去见谁了?”
“谁?”绫香一边用毛巾拭干头发一边问。
“我在新宿署时的好友,他在警务课,对内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请他吃牛排,都听他说了。”
“那很有趣?”
光塜猛吸了一口烟,眼睛里激荡着愤怒:“那个鲛岛已经被本厅抓起来了,但不是因为受贿的嫌疑,而是杀人的知情人。关于除掉三森,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我也吃了一惊。”
“又是那个老太婆做的吧?”
绫香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还没跟阿姨谈过呢。”
“别跟我扯淡!”光塜的愤怒终于爆发了,“那个老太婆太不正常了,一有点事马上就杀人。杀死三森是多危险的事情你知道吗?警方一定会彻查受害人的周边情况,那件事情要是暴露了怎么办?!”
“不会暴露的,那天晚上已经全部都运出去了。”
“有记录的吧?”
“没有。”绫香回答得很坚决,光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为什么你能这么确定?”
“因为记录在我这里,不,准确地说,是曾经在我这里。”
“什么?”光塜难以理解地眨巴着眼睛。
“那天晚上,早点时间我跟三森见面了。”
“见面?跟他见面不是都通过我进行的吗?”
“就那天晚上特殊。你不是也说了吗?他非常害怕,我是去安抚他的。”
“跟那老太婆一起?”
绫香知道他的这个问题是出于嫉妒。
“是的。”
一开始那一个小时只有她和三森两个人。三森一边吮着绫香的脚趾,一边说他一直都在渴求凌香。
跟精于此道的三森做爱,感觉绝不会很差。但是要论做爱对象,相对于使出浑身解数来让女人开心的三森来说,绫香更喜欢把单纯的征服欲赤裸裸地表达出来的光塜。光塜总喜欢使用手铐,然后再从后面插入。
“那时,他把跟我们交易的所有记录都给我了。我跟他说跟香港分公司发过来的数据有点对不上,想查一查。”
“所以你就相信那就是全部的了?”光塜的眼中浮现出嘲弄的神情。
“当然不是了,所以马上采取了措施。”
“什么措施?”
“去他的公寓,把危险的东西全都找出来处理掉了。”
“谁去的?那个老太婆?”
“是的。”
“所以我不是说你都没跟我打招呼呢?”
“那个我说过了。只是要不要杀他,电话里没法说嘛。”
“别装了。就算把三森与我们有联系的证据全都消灭了,你以为警察就会相信杀害三森的犯人就是鲛岛吗?”
“那些证据你不是都准备好了吗?”
“我正要告诉你那些已经没法使用了。”
“为什么?”
光塜使劲摇了摇头:“我原本就没有打算一蹴而就把全部事情摆平。就算要搞垮鲛岛,我也还得谨细慎微。你听好了,本厅不是笨蛋。何况鲛岛也不是警察里面平庸无能的泛泛之辈,他可是高级公务员。高级公务员如果蒙上贪污的嫌疑,总监以下干部全部噤若寒蝉。在向社会公开之前,一定会进行彻底的调查。因此在揭发电话之后再去藏匿现金什么的,等于告诉他们这是圈套。”
“那你没放吗?”
“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要去见以前的朋友?我白天跑到那家伙的公寓前面,发现有刑警在周围布控,已经没法接近他的公寓。仔细想想,现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警察会彻查来历的。”
绫香有些动摇了,光塜没有在鲛岛的住处藏上现金是她没有料到的。
“仔细想想,我也够蠢的。就算放上钱,上面没有那家伙的指纹的话,证明不了什么关系。”
“存款可以的吧?查一查鲛岛的账户,用本人名义存进去。”
“已经晚了。”
“那就没法阻止鲛岛了?”
“也不是。”
“也不是?”
“那家伙已经完蛋了。接到110报警的巡警赶到现场看到他跟尸体在一起,不管是谁都会认为那家伙是第一嫌疑人。如果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媒体的话,他一下就完蛋了。”
“那不是很好吗?那就赶紧行动吧。”
“就算如此——”
“怎么了?”
“的确敲岛是完蛋了。但是警察也绝不想让鲛岛成为罪犯,一定会拼死进行搜查。搞垮鲛岛——个人,并不能完全消除那家医院的嫌疑。”
“那个国税稽查的?”
“也包括他。”光塜说完注意到绫香的表情,“莫非你。一一”
“阿姨不是说过了吗,那个刑警和国税稽查好像认识。”
光塜瞪大眼睛,叹了口气:“真的吗?”他喃喃自语。
“你不是也同意把他交给阿姨去处理吗?”
“这下可糟了,那个老太婆有一天失手的话……那时——”
“她那边你不用担心,要是出卖我的话,她宁愿去自杀。”
“你这么有自信?”
“是的。”
光塜摇了摇头:“你们到底是犯了哪根神经?你们不会是母女关系吧?”
绫香微笑了:“也许曾经是吧,前世。”
“什么前世?胡扯。我想喝酒了。”
“从这里出去的话,你想喝多少都没关系。”
光塜翻了个白眼:“你是说不让我在这儿喝是吧?”
“先不说这个,怎样把消息透露给媒体?”
“就说有杀人案件嫌疑人好像是在职的警官,警方却没有发布任何消息。光这个就够警视厅上头受的了。”
“那结果会如何?”
“反正鲛岛是干不了警察了,而且会进行搜查。”
“那时还有其他什么危险吗?”
“等等。”
光塜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尸体也处理了,国税稽查的也死了。糟糕,那医生呢?”
“他不在日本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这样的话,只要没了三森这条线索,剩下就只有那老太婆了。”
“不是说过了吗,她你就放心吧。”
“但是那老太婆万一要是出现点情况,你可得同归于尽了。”
“你还在怀疑?”
光塜深深吸了口气,好像要作出什么重大决定:“我爱你,但是你不爱我——”
“别说了!”
“不,你先别说!你这个女人不会去爱任何人,也许正是这一点让我爱上你。就算你跟三森睡过,我也一点都不奇怪。问题就在于你不爱任何人,却无条件地只信赖那个老太婆。我不是在吃醋。你完蛋的那天,我也跟着完蛋了。你明白了?”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光塜意外的冷静让绫香在内心吃了一惊,她问道。
“那老太婆所做的那些事情,肯定只有死路一条。把她和那医生一样,送到哪里去吧。”
“这个做不到。”绫香摇了摇头。
“为什么?!”
“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如果我背叛她的话,或者她有一点认为我背叛她的话,你认为会怎样?”
光塜打了个寒战,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就像一把刀,现在刀柄让我握在手里。不过她对我的态度稍感失望的话,让我握的就是刀刃了,手指都会齐根切断的。”
光塜的脸上没了表情:“你是说只能除掉老太婆?”
“如果真的认为那是个大问题的话。”
“你这人真可怕。”
“为什么?”
“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你把我捡了起来,捡起来然后给了我现在的声望。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之前的工作,不过现在我发觉都错了。”
“我非常感激你,而且,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光塜闭上眼睛,呻吟道:“我知道。但是你在捡起我的时候,就想着把我作为那个老太婆的防坡堤。在你拿那个老太婆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就会让那老太婆消失,你是这么想的吧?”
“别说了,别说这种话。”
“难道不是吗?因为我只能那么做,而且也一定会那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
光塜重复着绫香的疑问,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呢?因为我爱你,想让你感受到我的爱,这就是全部。”
“你逃跑不就是了?你以前是刑警,只要跟以前的同事都讲明了,没准他们会放你一马吧?这样的话,我就会跟阿姨一起上绞架。”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那么做?”光塜绝望地喃喃自语,眼睛都已经红了。
绫香向光塜伸出双手。光塜站了起来,像个孩子扑到绫香的胸前。
他解开绫香的浴衣,像个孩子似的紧紧抱住她。绫香挺起胸娇喘连连,毛巾滑落在地板上。
她抬头看见天花板,又把目光移向窗户。她看到了女王的笑容,那是对宣誓忠诚的士兵展露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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