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叔叔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神野阳太问道。
“什么怎么办?”
“嗯……我觉得,通过刚才叔叔作的这些推理,那天晚上,在东京车站发生的,一系列怪异事件的真相,已经几乎全部水落石出了。如果把这些情况,都告诉警视厅的大隈警部,洗刷掉你的嫌疑,你不就可以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回来这个家里了吗?……”
夜之介没等听完阳太的话,便无力地、落寞地笑着,说道:“那样子,办不到呢。”
“可是……”
“別可是了,难道你认为,警方会相信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吗?……我们所做的一切推理,都是以食血者和吸血鬼猎人的真实存在为前提,才得以成立的啦!”
“那样的话……”阳太咬着牙、搛着小拳头,不甘心地说道,“我就……我就拿着费鲁迪南的书,和这个嵌着银子弹的电子记事本,去找大隈警部,把他说服!”
夜之介叔叔依旧摇着头:“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如果,像这位小姑娘一样……”他说着,朝着留美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想象力丰富、头脑聪明的孩子的话,也许会相信这一切。遗憾的是,警察他们在慢慢长大成人的同时,也一点点地失去了婴儿般柔软的想象力……他们不再相信圣诞老人,不再相信妖精,也不再相信怪物们的存在了啦!……”
“可是,”现在留美花也忍不住了说道,“如果叔叔,你这位货真价实的食血者亲自出马,让他们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和能力,那他们也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了吧?”
“哎,难得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为我担心,可惜还是要让你失望了。这个建议,恕我不能接受。”夜之介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可不想被押去,做什么活体实验;而且,从头到尾我都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世人知道,食血者的存在。”
“为什么呢?”两个小学生一齐追问道。
“因为人类会带着歧视和偏见,来看待我们的啦。我想,就算是把我这个大活吸血鬼,连同整个事件的真相,放在警方面前,也只会被他们一笑置之罢了……但是,万一警方信了我的话,那么,我为了提供证据,就不得不接受活体实验,也就因此,彻底证实了食血者的存在了。然则,你们难道认为,这个人类社会,能够开开心心地、真真诚诚地接受我们这些变态的食血者吗?”
两个小学生没有回答。
“你们还是小孩子,也许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人类,有史以来,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因为国家、民族、人种、思想、信仰和宗教的不同,而对彼此抱有的偏见和歧视。即便是因为眸色、肤色的不同,或者疾病、残障这些,本人根本无能为力的原因,偏见和歧视也会无情地滋生。那么,在非常状态下,他们就会不惜一切地,把他们所认为的‘异类’,从‘自己的地盘’里面驱逐出去。你们觉得,这样一个充满了偏见和歧视的人类社会,会亲切大方地,接受我们这支靠吸食血液,来维持生命的种族吗?”
两个小学生依旧没有回答食血者叔叔提出的问题。然而,他们已经隐隐认识到,夜之介想要狠狠痛斥、却终究没有再说下去的世事——“即便是在他们自己的小学里,在那个都是孩子的‘社会’里面,仅仅因为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而遭人议论、被人冷落的事件,以及无缘无故地遭到欺侮,和虐待的事件,这两个小朋友已经见得够多了……”
“哎,请你们谅解,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清白,而置散落于世界各地的、辛辛苦苦隐藏着自己的秘密,与人类共同生存在这个社会中的、同类们的安危于不顾啊。”
夜之介叔叔的话激起沉重的空气,无声地渗透进每个人的肺叶里,仿佛连时间也被禁锢了。
过了一会儿,阳太低落地说道:“明白了,跟这两个事件有关的推理和真相,以及叔叔是‘食血者’的这个事实,无论是警方还是家人,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接着,他又转向留美花,态度坚决地说道,“真行寺同学,也请你跟我保证,今天你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一切,你会跟我一样,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哦。”
“我也正想这么说呢,这些事,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绝对不会得啦!……”
“抱歉了!……谢谢你们啦!……”夜之介认真地感谢着两个孩子,“让还是小学生的你们,背负上这么沉重的秘密。”
“没关系得啦!……”仗义地回应着叔叔的同时,阳太依然担心着地说道,“抱歉的话就不用了,倒是夜之介叔叔,你从今往后,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嗯,也是啊。”夜之介抱住双臂,考虑了起来,“事已至此,我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唯有搬到别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的事?”两个娃娃一齐发出好奇的尖叫。
“是的。只要还没有确认,那天徘徊在东京车站里的,另一个食血者,究竟是什么来头,整个事件,就不能算是真正落下帷幕。我想,那家伙多半是一个,跟宫路站长存在着某种联系的人,所以,才会大费周章地,切割了她的尸体,拼命隐瞒宫路站长是吸血鬼的事实。这个事件的背景,看起来还真有些复杂呢。所以,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没有找出另一个食血者,把事件的前因后果,査个一清二楚,我是不可能就此出逃的。”
“说得对哦!……”阳太有力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叔叔已经想好了,如何找出另一个食血者吗?”
“还没有什么头绪。不过我想,从‘他能够自由出人,像旧自由通道的灵安室那样,不为一般人所知的地方’这一点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对东京车站的内部构造和情势,相当了解的家伙。”
听了夜之介的话,照旧用手摸着下巴的阳太,若有所思地说道:“对食血者来说,一个私密的藏身之所,应该是必须的吧?”
“啊?……”夜之介被这唐突的问题问得一愣。
“我是说,食血者因为惧怕紫外线,必须要有一个像这个阁楼间一样,可供白天栖息的地方……难道不是吗?”
“这个嘛,虽然最近出现了不少,能够有效抵挡紫外线的化学药品,但毕竟食血者天生就习惯在夜间活动,所以,他们通常还是会保有一些,类似于过去的食血者巢穴之类的,栖身之所呢。”
“那么,另一个食血者,对于东京车站的内部构造很熟悉……如果假设那家伙,就是东京车站内部的人员,那么,他的栖身之所,会不会也在东京车站里面呢?”
“原来你是这么考虑的。那么,你对于这个栖身之所,已经有什么头绪了吗?”
“嗯,继续我的暑期自由研究。我跟叔叔的自由研究课题,不是‘探索不为人知的东京车站内部’吗?……”
“啊啊啊,正因为那样,我们才去参观了残障人士专用的隧道般的通道,还夜探了那条旧自由通道里的灵安室。”
“但是,我的自由研究里头,还有一个重要的调查,还没有做呢——那就是:另一个我们没有去过的,东京车站深处的深处吧?”
“被封锁了的北楼三层!”夜之介叔叔立刻给出了答案。
“对了。我觉得,说不定那个地方,正是事件根源的关键所在呢。而且,关于怎么处理北楼被封锁了的第三层,宫路站长和田沼助理,这些东京车站的干部们,不是曾经争锋相对过吗?我想,说不定,就是因为——那里隐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呢。”
听了阳太的分析,夜之介会心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是想说,既然要在东京车站内部,找一个适合食血者隐居的栖身之所,不如首先去探一探那个被封锁了的北三层好了。”
“猜对了!……”阳太满脸兴奋地动员起叔叔来,“我们再一起去东京车站深处的深处,探险一番吧。”
“是三个人啦!……”插话的是真行寺留美花,“只有你们两个,去享受探险的乐趣,好好太狡猾了啦!……把我也带上嘛!”
“不行,这个……”夜之介马上现出了犹豫的神色,“孩子去的话,太危险了。更何况,对方还有可能,是极其可怕的‘鬼族’哦……”
“我不!……”可爱的小姑娘,瞬间变回了好强的女福尔摩斯,“我好歹也是个在关于自己的未来的作文里,写了‘想当一个名侦探’的女孩子诶。你们难道认为,我会放着这么特殊的人不去见、这么有意思的冒险不去,待在家里等消息就满足吗?……叔叔大人,你居然会说出这种‘普通的大人’才会说出的话,我真是太太失望了啦!”
“明、明白了。那就一起去吧。”在女福尔摩斯猛烈的攻势下,完全出在下风的夜之介,无可奈何地表示屈服。
看到留美花终于平静下来,夜之介转向阳太问道:“对了,我那辆心爱的‘灵柩车’,如今回来了吗?”
“嗯,老爸已经办了认领手续,开回来停在车库里了。”
“车子能用,真是谢天谢地,这样,我们三个,就可以开车去了。”
“最终行动,就在今晚。”两个小学生异口同声地说道,“下个星期,更恐怖的特训课程就开始了哟。”
午夜零点不到,三个人已经悄然抵达东京车站丸之内一侧。出发之前,阳太和留美花都给家里打了电话,谎称要在朋友家学习到很晚,所以,就住在那里了,而夜之介则在电话里,充当了“传说中的朋友的家长”,口技和催眠术并用地,总算是说服了两个孩子的父母。
可怜这支现实中的少男少女侦探团,一面经历着十足怪异的超现实事件,一面却不得不经过这样的俗套程序,才得以略显身手。
夜之介把他的“灵柩车”,停进了丸之内地下停车场,一行人决定,先通过地下通道,向车站大楼南剪票大厅进发。
已近深夜,地下通道的台阶附近,开始聚集起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人。神野阳太想着: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个,就是吸血鬼,因此紧绷着神经;而留美花似乎,也想象着同样的情节。
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一个板垂着头、无言呆站着的瘦高个儿,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身边,吓得留美花轻声惊呼着,紧紧地抓住了阳太的手腕。
“别紧张,那家伙不是得啦!”夜之介小声说道。然而,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恐惧在心中迅速扩散的留美花,似乎已经不打算放开阳太的手了。
“对不起,阳太,我果然还是有点害怕,就这样抓着你,可以吗?”
阳太幸福地意识到:留美花已经把对他的称呼,从“神野同学”改成了“阳太”——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在留美花心目中,已经升格到了Boy Friend的位置了呢。兴奋的小男生,果断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紧紧地握住了小女生纤细的手指:“没关系得啦,留美花。”同样也不再称呼对方为“真行寺同学”了。
北楼三层通道的入口处,位于通往车站旅馆南三层,客房的楼梯中段——这是叔侄俩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侦查”到的。阳太还记得那扇小小的铁门,他曾经一边听着热情的服务生的细致介绍,一边仔细地审视着那个仿佛“小人国城门”般的人口。
不过这次,同行的夜之介(尽管用套头帽遮着长发,还戴着墨镜,其怪异程度,可以说是有增无减),已经成了犯罪嫌疑人,而阳太的脸,也有可能被认出来,所以,他们不能从惹人耳目的旅馆正对面玄关处进入了。
因此,夜之介和阳太决定,使用点小小手段。南楼剪票大厅右手边的隔壁,是通往二楼餐厅“玫瑰”的楼梯。虽然“玫瑰”原本并不是为旅馆的住客,而仅仅是为外来的食客们,提供用餐的场所,但毕竟属于车站旅馆的附属设施,因而,同样设有直通旅馆的客房通道。
所以,他们的计划是:先假装成去“玫瑰”餐厅用餐的样子,通过那条内部通道,进到之前他们举行“推理大会”的“山茶”前面的通道里;只要穿过了那条通道,就能在完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到达通往三楼客房的楼梯了。
按照计划,三个人辗转来到了“山茶”前面的通道口。从BAR里面,传来了人们的欢笑声,和《Auld Lang Syne》忧伤的旋律交织着,萦绕在他们的耳朵边,回响出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说起来,车站旅馆要提前,在这个月底,就进入停业改建呢。”阳太跟叔叔搭话道。
“噢噢,是啊。下个星期,我们就进不来这里了,想从这里进入北三层,也就几乎不可能了。今晚行动的决定,果然正确啊。”
就这样,小心翼翼的一行人,终于“跋涉”到了那个好似“小人国城门”的入口处。在设法进入通道以前,夜之介首先确认了,楼梯向下的拐角,和三前台处的情况。
和往常一样,三楼前台无人看守。明明前几天才刚发生过命案,却依旧疏于戒备——这悠哉哉的老店风格,倒是帮了他们的很大的忙。
不过,到了这一步,还得解决一个问题:这里即使再疏于戒备,那个“小人国城门”,多半还是上了锁的。夜之介试着转了转门把,果然,门是锁着的。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套各种细长的,貌似螺丝刀之类的工具。学生时代的他,曾经在配钥匙的小店里打工,所以,这种构造简单的锁,还难不倒他。
夜之介看了一眼门把下方的锁孔,喃喃自语道:“这个,是老式的锁,我应该有办法弄开的。”说着,他抽出一根工具,钻进锁孔,试着扭转起来。与此同时,留美花把守着向下的转角,阳太则紧盯着三楼的楼梯口。
时间仿佛步步紧逼的阴云般,缓慢地经过着。
“跟这种麻烦的撬锁比起来,玩黑客可就轻松多了。”夜之介一面嘟哝着,一面继续着作业。
约摸过了五分钟的样子,终于,随着夜之介一声“这样就行了吧”,“小人国城门”咿咿呀呀地响着,敞开了一条缝。
幸而那入口虽小,胖乎乎的夜之介猫起了腰,也算是勉勉强强地钻了进去。接着是留美花,最后轮到阳太。
通道内部一片漆黑,夜之介站在最前头,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前方的一小块地面,三人按照钻进来的顺序,排成一列向前挺进。
一进入通道,迎面就是几级向上的台阶,走上台阶后,是一条细长而笔直的走廊。被包裹在建筑内部的、笔直的走廊,完全浸没在黑暗之中。从车站大楼的构造来推断,这条走廊,应该正好铺设在旅馆二层客房的天顶上,所以,他们必须沿着走廊,步行两百米左右,才能到达另一头的北楼入口。
手电筒散发出的光束,大部分时间在眼前的路面上移动着,而夜之介时不时地,也用它照一照两侧的墙壁和天顶——墙面积满了灰尘,表面涂层多处剥落,暴露出砖砌的墙体,天顶上纵横交错着通风管,或是电线管之类的多条管道。
就这样,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几级向下的台阶,台阶的尽头,隐约可见又一扇铁门,应该就是北楼入口了吧。
三人走下台阶,夜之介轻轻一推,北楼的“小人国城门”,便缓缓地开启了——这扇门,竟然没有上锁!……
钻出铁门,他们来到跟南楼入口结构相同的楼梯转角平台上,从这里登上向上的楼梯,终于,传说中的北楼三层,呈现在了三人眼前。
在他们眼前铺展着的,是比想象中更为破败的风景。面向检票大厅一侧的窗子(相当于南楼三层的客房窗户),或是横七竖八地上着封条,或是用木板钉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从缝隙处透进来,溶进废墟中静谧的空气里……就算不用手电筒照明,也可以看见近距离的事物了。
北楼被封锁了的第三层,从构造上讲,相当于南楼三层,去掉客房后,环绕着圆顶下方的,回廊的样子。然而,这里看上去,与作为旅馆,而被整顿得井井有条的南三层,有着天壤之别:墙壁崩塌,瓦砾遍地,木制支柱和横梁表面,随处都可见到焦黑的灼痕——其悲惨程度,就算是说这里,在最近时段——也就是昨天,才遭受了空袭,也不会有人怀疑吧。当时不负责任的应急处理,仅仅只是修复了北楼的外侧平顶,和内侧圆顶的天顶部分,而所有这些,战争刻画下的丑陋伤疤,却被原封不动地,留在了三层的回廊。
啊,半个多世纪的尘封,一代又一代的忘却……
三人沿着瓦砾成山的回廊,向车站大楼的正面前进,走到外侧装有大圆钟的部分时,终于,他们遭遇上了一那东西。
回廊上,排着一列长度约为两米的长方体。粗粗地数了一下,竟有十个之多。夜之介把手电的光束,打过去一看,马上明白了:那些东西,正是在西方电影中经常看见的,西洋式的棺木。
“看!那是我们食血者的窝呢……”夜之介用干干的嗓子,低声自语着,“难道,真的是在这里吗……”
三人走到了排列着的棺木的中部。一直盯着这些棺木的神野阳太,忽然感觉到,面前有一口棺木的盖子,倏地动了一下。被吓了一跳的阳太,再定睛一看——那竟然不是自己的错觉。
棺木的盖子,被缓缓地从里头推开了,躺在里头的人,跟着慢慢坐了起来,露出了挺直的上半身,接着,把脸转向了三人。而阳太和夜之介一看到那张脸,竟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你是……”
那是一张两人都认得的面孔。
“现在还不是就寝时间,所以,还没有待在棺里的必要得啦!……”津部舜太郎带着恶作剧似的微笑,“我只是想吓唬吓魄你们罢了,还请你们原谅,我这孩子气的等待方式哟。”
这位从贴着红色缎子的棺木里,站起身来的白发绅士,正是叔侄两个之前,在残障人士专用通道候车室里,结识的那位制药公司的董事长——津部舜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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