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丽住在离金源路不远的光明花园小区。她的婆婆卢玉珍在这个小区租了一套一居室,和张雅丽家是前后楼。因为天气寒冷,小区里出来活动的人并不多,小花园里光秃秃的假山和枯黄的银杏树给人一种萧条感,只有碎石铺成的小路旁茂密的小叶黄杨还有一些生机盎然的意味。
“有两个问题我不太明白……”我拽住低头向前走的秦思伟。
“什么问题?”他不解。
“于凯是干什么的?听王律师的意思,他的经济实力和张雅丽差得很远。”
“应该说是相当悬殊。”秦思伟告诉我,于凯是市曲剧团的演员,他和张雅丽是艺校同学,都是学曲艺的。毕业以后,于凯考进市曲剧团,也算是事业单位编制,但是因为行业不景气,除了国家发的那一千多一点的基本工资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收入。张雅丽当年没有被文艺团体录取,只好进了一家贸易公司做销售,因为聪明能干,很快就得到公司的重用。二〇〇二年,她辞职注册了自己的公司,这些年生意一直顺风顺水,和于凯之间的差距自然也就越来越大。
“于凯这次出差,是参加他们剧团的送戏下乡活动。参加这种活动每天有大约六十块钱的补助。”秦思伟说,“你不是有两个问题吗?”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要跟你来这里?”我怒气冲冲地踢开脚边一块松动的碎石。
“你是我的特别私人顾问呀。”他抓住我的手使劲儿摇晃着,“帮个忙嘛。”
我又被这个家伙无偿征用了。
“就是这里了。”秦思伟按了按四号楼二〇一室的门铃。不大会儿工夫,门开了,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胖胖的,个子很高,黑里透红的脸膛看起来饱经风霜。
“秦警长啊,快请进。”卢玉珍把我们让进了客厅。她说话带着浓浓的东北腔,嗓门很大。我环顾四周,房间不大,但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半旧的布艺沙发和玻璃钢茶几上都铺着碎花布,一看就是手工缝制出来的防尘布。靠墙的一个大躺柜上摆着一排照片,仔细看都是一对母子的合影,只是年代不同,从儿子的婴儿时期一直到人近中年,俨然一部静态版的成长历程。
“喝点茶吧。”卢玉珍给我们端来两杯滚烫的黄褐色液体,“这个是那个啥,吴裕泰的茶叶,我儿子买的。我们老家那儿都不大喝这种茉莉花茶。”
我喝了一小口,香薰的味道很重,却遮不住苦涩的口感,看样子放了很长时间。
“卢阿姨,您不是说有重要的情况要反映吗?”秦思伟谢绝了老太太的“好茶”,直接切入正题。
“啊,是,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当面和你唠比较合适。”卢玉珍红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今天早上你们跟我说雅丽叫人给杀了,我脑子一下子就蒙了,就把这茬儿给忘得死死的。后来仔细一想,一定是那个顾蓓害死雅丽的。”
“您认识顾蓓吗?”秦思伟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失望,原来这就是老太太说的重要情况。
“她来过我们家。”卢玉珍干巴巴地说,“快过年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跑到我儿子家,说什么于凯必须跟雅丽离婚,和她结婚。又哭又闹的,搞得街坊四邻都知道她……”老太太低下头,“我这张老脸没处搁了。”
“于凯和张雅丽已经准备离婚了,这事您知道吗?”我问卢玉珍。
“唉,这事儿我也管不了啊。”她答非所问。
“那您知道他们离婚协议的内容吗?”
卢玉珍艰难地点点头:“于凯跟我说过。我找过雅丽,想劝劝她别跟于凯计较,能不离婚就别离。两口子过日子,打打闹闹都是常事儿,能过还是好好过。可是雅丽不同意,她那个倔脾气……”
“于凯没有告诉您他也想尽快离婚,而且顾蓓已经怀孕了吗?”
“我……”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于凯说过,但是我觉得那个女人一定是在说谎,想骗我儿子和她结婚。一定是她害死雅丽的,她说过不会放过雅丽。”
“顾蓓说过不会放过张雅丽吗?”秦思伟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她来闹事的那一次。雅丽气得脸都绿了。”卢玉珍说,“好多人都能作证。”
“吵架的时候都是口不择言。”秦思伟温和地说,“也不能因为这一句话就认定顾蓓是凶手。”
“可是昨天晚上我看见她了。”卢玉珍执拗地说,“她来找过雅丽。”
“昨天晚上什么时候?”秦思伟大吃一惊。
“晚上七点多吧,天气预报刚结束,我到厨房去洗碗。”卢玉珍思索着,“我家的厨房窗户正对着于凯家的楼门,我一抬头就看见那个顾蓓扭扭搭搭走进去了。不用说,她一定是去找雅丽的——我儿子昨天出差了,不在家。”
“您确定是顾蓓吗?”我怀疑她的视力有没有那么好,“当时天已经黑了。”
卢玉珍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我觉得应该是她。”
“应该?也就是说并不确定了?”
“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卢玉珍紧张地搓着双手,“可是看她的背影和走路的样子,确实很像顾蓓。”
“但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人。”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
“可是确实太像顾蓓了。”卢玉珍坚持着,脸色越发难看了,“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眼神儿很好的。”
“那么,您有没有注意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没有,我没看见。”卢玉珍摇摇头,“我收拾完厨房就去隔壁李家打牌了,快十点才回来。”
“您既然看见顾蓓来找张雅丽,就没有想到去看看吗?”秦思伟的语气有些尖锐,“我是说,也许她们会发生冲突也说不定。”
“我也想过,但是我寻思着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卢玉珍尴尬地说,“她们谁都不会听我的呀。所以,我干脆就眼不见为净了。”
门铃声打断了我们,卢玉珍起身去开门。来访的是邻居李阿姨,她看起来比卢玉珍年轻一些,五短身材,染得漆黑的短发紧贴着头皮,显得脸更加圆胖。看见我们在屋里,老太太有些不自在:“你有客人在啊。”
“公安局的同志。”卢玉珍挤出一点笑容。
“哦,没事,我就是把毛线给你拿过来。”李阿姨把一团鹅黄色的细毛线塞到卢玉珍的手里,“你要的是这种开司米线?我正好还剩下这么一团,够?”
“够了,足够了。”卢玉珍执意留她喝杯茶。李阿姨推说家里的煤气灶上还炖着东西,便匆匆告辞了。
“卢阿姨,您还自己织毛衣吗?”我想缓和一下气氛。
“哦,没事织着玩儿的。”卢玉珍给我们又添了些茶水。
“这种开司米线那么细,织起来很费劲啊。”
“开司米线软和。”她笑得有些不自然,“看你的样子,应该没织过毛线活儿吧。”
我承认自己对针织一窍不通。聊了一会儿做家务活儿的话题,我们便起身告辞。
“卢阿姨,您知道张雅丽有一份遗嘱吗?”一只脚已经跨出了房门的秦思伟突然回头问卢玉珍。
“啊,有这么回事儿。”卢玉珍局促地说,“她去年动手术之前好像写过一份东西,如果她死了,房子啥的都留给她弟弟——你说的是这个吧?”
秦思伟点头称是,再次感谢她的合作,然后拉着我离开了卢玉珍家。
“卢玉珍一定是看走眼了。”走出楼门后,秦思伟无奈地笑了笑,“这些老太太都一样,总是有‘重要情况’要报告,其实所谓的‘重要情况’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她们自己想象出来的。”
“那还有百分之二十左右是真的嘛。”我目测了一下两座楼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十几米。对面二号楼的门口左右各有一盏球形的路灯,如果灯没有坏的话,卢玉珍应该可以看清楚进出楼门的人。
“她只看到了一个背影而已。”秦思伟看出了我的心思,“顾蓓搞得她家里鸡犬不宁的,卢玉珍心里讨厌她,产生这种联想很自然。”
“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儿子也有份。”
“呵呵,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啊。”秦思伟说,“尤其是像卢玉珍这样从农村出来的老太太,老脑筋是免不了的。”
“于凯的父亲呢?没有一起进城来吗?”
“他父亲在六年前去世了,癌症。据说当时为了看病把老家的房子和地都给卖了。”
“怪可怜的。”我感叹道。
“你们是公安局的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跟我们讲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身材健壮,脸色黝黑,乌亮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她穿一件半新的蓝色棉服,胸前贴着“平安物业”的字样,手里拎着一个塑料桶,里面装着铲子、剪刀、小耙子,看样子是小区的园丁。
“我们是公安局的。”秦思伟拿出证件给小姑娘看了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哦,我……”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你们是不是来查二号楼张大姐的事呀?”
“你是说张雅丽?”秦思伟打量着她,“你认识她吗?”
小姑娘神色紧张地点点头。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和颜悦色地问。
“我叫宁俊香。”小姑娘看看我,又看看秦思伟,“我是从湖南过来打工的,在平安物业里当园丁,就是养养花、种种树什么的。”她顿了顿,接着说,“张雅丽大姐是我的老乡,她看我平时活儿也不多,就问我愿不愿意做小时工。就是每天帮她们家做顿晚饭、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
“你每天晚上都帮张雅丽做饭吗?”秦思伟睁大了眼睛,“昨天晚上呢?”
“昨天晚上是我给张大姐做的饭,因为于凯大哥出差了,她还留我吃了晚饭。”宁俊香眼睛红红的,噙满了眼泪,“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
“你先别哭。”我递给她一张纸巾,“你昨天什么时候离开张雅丽家的?”
“七点半多一点。”她说,“我出门的时候天气预报刚播完。”
“当时张雅丽在干什么?”
“她当时正在客厅看书。”宁俊香抹着眼泪,“书房的大灯坏了,前天就找了物业,但是电工老是拖拖拉拉说没时间。我昨天买菜时顺便买了个灯泡,本来说临走时帮她换上,大姐说不用了,因为第二天早上张博要来,大姐说让他换就行了。”
“张雅丽昨天晚上提到张博要过来是吗?”
“对,张博跟张大姐说好今天过来拿钱的。”宁俊香十分肯定地说,“他们老早就约好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约好了?”秦思伟机警地问。
“前两天张博过来找张大姐借钱,当时我正在做饭,碰巧听到的。”
“能不能具体说说?”秦思伟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二,不,是星期三。”小姑娘说,“那天于大哥有演出,晚上不回家吃饭。我来只准备了一个人的饭,但是张大姐说张博也要过来,让我炒两个他爱吃的菜。张博大概快七点的时候过来的,还带了只天福号的酱肘子来,让我蒸一蒸。张大姐最喜欢天福号的肘子,张博也经常给她买。”
“张博是来向张雅丽借钱的?”秦思伟把她的注意力从肘子上引回来。
“嗯,我听见他说要借一百万,张大姐有些为难,说她的钱都在公司里,能动用的也不多。”宁俊香说,“我在厨房做饭,听得也不是很清楚。再后来,卢阿姨来找张大姐,张博不愿意搭理卢阿姨,饭也没吃就走了。临走的时候我听见他跟张大姐说:‘我星期六来拿钱啊。’张大姐说还是星期日吧,还说‘给你垫了这一百万我自己口袋里基本上就空了。’”
“你说的卢阿姨是不是张雅丽的婆婆?”
“嗯,她就住四号楼。那天卢阿姨也拿来了一只天福号的酱肘子,说是给张大姐的,我只好给冻在冰箱里了。后来张大姐还让我拿走了半只,说她吃不完那么多。”
“张博为什么不愿意搭理卢阿姨?”我对肘子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
“为了那件事呗。”宁俊香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于大哥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过年前那个女人居然跑来找张大姐又哭又闹的,把张大姐给气坏了。张博听说以后跑过来把于大哥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卢阿姨差点跟他拼命,还说要去法院告张博,让他蹲监狱。”
“她真的去告了吗?”
“没有。”宁俊香不屑地说,“卢阿姨最近忙着讨好张大姐呢,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不看僧面看佛面什么的。”
“你又是碰巧听到的?”秦思伟微微一笑。
“我又不是故意偷听。”小姑娘嘟起了嘴。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赶快赔不是,“卢阿姨经常去找张雅丽吗?”
“最近几天没去。”宁俊香摇摇头,“张大姐是铁了心要和于大哥离婚啦,我听见她对卢阿姨说什么‘他无情就别怪我无义了’。估计卢阿姨觉得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就不去讨没趣啦。”
“俊香,你昨天从张雅丽家出来的时候遇到什么人了吗?”我问她。
“没有遇到什么人呀。”她不假思索地说,“天气挺冷的,我从张大姐家出来后就直接回宿舍了。”
“你再好好想想。”
她低头想了想:“确实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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