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时分,海风终于吹来凉爽的气息。海滩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打沙滩排球的,骑沙地摩托的,争先恐后下海游泳的,还有很多小孩子,蹲在沙地上执着地挖着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贝壳。
我穿着泳装躺在沙滩椅上,抱着一个大椰子贪婪地吸着清甜的汁水。秦思伟和王元亮在沙滩上席地而坐,喝着咖啡,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王元亮穿着一件同色布料包扣的灰色绣花绸衫和黑色绸裤,怎么看都像老电影里的土财主。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眼睛有点肿,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但是情绪显然比上午好了许多。
“嗯,我还是喝不惯咖啡,”王元亮放下手里的杯子,“总觉得有股焦糊的味道。还是茶叶好喝。”
“我原来也不喜欢喝咖啡。”秦思伟说,“但是希颖嗜咖啡如命,受她的影响,现在也开始能接受这苦兮兮的东西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喝茶。”
“那改天我请你们喝茶吧。我一个朋友在三亚城里开了一个茶庄,专门经营苦丁茶。”
“我可喝不惯苦丁茶,比黄连还苦。”秦思伟一个劲儿地摇头,“你们云南的普洱茶还不错,就是太贵。前两年好的茶饼都涨到上万块钱了。”
“都是在炒作,曾经还有几万块钱一泡的呢。”王元亮说,“不过这两年也不行了。去年我进了一批蛮好的茶饼,本来想囤一段时间卖个好价钱,结果刚过完年价格就一落再落,全都砸在手里了,到现在还欠银行一百多万呢。你要是喜欢普洱茶,回去我送你两饼好了。”
“那多不好意思啊。”
“跟我就不要客气了嘛。”
他们正聊得起劲儿,浑身是汗的肖队长走了过来。“哎哟,我在酒店里转了两圈啦!可找到你们了。”
“怎么了?”秦思伟起身拍了拍沾在裤子上的沙粒,王元亮也赶快站了起来。
“你看看这戒指是不是谷晓菲的?”肖队长递给王元亮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枚戒指,看起来和谷晓菲的钻戒一模一样。
“这个……”王元亮很吃惊的样子,对着阳光仔细地摆弄着戒指,“嗯,就是这个戒指……咦?不对呀!”他困惑地把戒指还给肖队长,“这个……看着一样,可是晓菲的戒指的指圈内侧刻着她名字的缩写和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这个戒指里没有啊。”
“是吗?”肖队长将信将疑,眯起眼睛看了看戒指的指圈内侧,“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嘛,见了鬼了。”
“你在哪里找到的这枚戒指?”秦思伟问。
“从这里往东走大概一公里的一个垃圾箱里。”肖队长又拿出一个袋子递给王元亮,“这个是你太太的吗?”
袋子里是一条湖蓝色的纱巾,上面有一片斑驳的干涸血渍,看起来触目惊心。王元亮摇摇头说:“不是,晓菲没有这样的纱巾。”
“见了鬼了。”肖队长收起纱巾,“戒指就包在这条纱巾里,还有凶器。”
“凶器找到了?”秦思伟大吃一惊,“是什么?”
“一把铁制烤肉钎,木柄上有椰树林酒店的logo,酒店经理说沙滩吧昨天晚上开的海鲜自助派对上,用了这种钎子来串海鲜和肉类。”
“呵呵,就地取材啊,有意思。”我说,“你现在的首要目标还是那条‘热带鱼’吗?”
“当然是他。”肖队长信心十足,“酒店大堂有监控录像,我调了今天早上的带子,结果发现你们两个居然四点四十二分就出来散步……”
“你别扯没用的。”秦思伟打断他,“说正经事。”
“你别急啊。谷晓菲走出大堂的时间是五点整。然后,在五点二十六分,余宗伟出现了。最有意思的是,五点三十三分,朱慧也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这两口子早上都没说实话。”
“你有没有找他们问问,为什么要说谎?”
“没有,说谎也好,早上出来过也好,都不是直接证据。我不想再碰一鼻子灰。”
“嗯,也对,先别惊动他们。”秦思伟说。
“能给我看看那戒指吗?”我问肖队长。
肖队长把戒指递给我,我看了看,笑了:“原来如此,这戒指上镶的不是钻石。您不妨找市内的金匠们打听一下。金匠制作首饰大多会留下自己的记号,找个业内的人看看就知道是谁做的,然后就能知道是谁委托他打了这个戒指。”
“你怎么知道是有人找市内的金匠打的?”肖队长疑惑地问。
“因为一直让你们揪心的那条‘热带鱼’是搞美术的嘛。”我说。
“什么意思?”秦思伟不解。
“动动脑筋嘛。”我点点他的额头,“如果余宗伟觊觎谷晓菲的钻石,那么对他而言既能得到钻石又不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的方法是什么呢?当然不是杀人,因为那样警察会马上介入,他就算得到钻石也不得安宁。他是教装潢设计的,美术功底自然不错。所以,对余宗伟来说,最好的办法是画一个钻戒的图样,找一个金匠用假材料仿制一个。之后,他再约谷晓菲出来,找个机会,比如说十分仰慕她的戒指想仔细看看之类的,把真假钻戒掉包。如今的仿制技术,一般人是很难分辨真假的。等有朝一日谷晓菲发现钻戒变成了假的,也很难怀疑到千里之外,一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网友身上。他们第一次见面是星期一,余宗伟星期五入住椰树林,那么仿制戒指就是其间这三天的事情。查起来应该不难。”
“嗯……掉包?这个办法确实好啊。”肖队长思忖着,“但是有两个问题解释不了。第一,余宗伟既然定下了掉包计,为什么最后会演变成谋杀案?第二,他为什么会丢掉这个假钻戒?”
“一定是他没有找到掉包的机会。”秦思伟说,“元亮说过,谷晓菲特别钟爱这个戒指,有时候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余宗伟看找不到机会,情急之下就痛下杀手。事后,他拿走了谷晓菲的钻戒,那么这枚假的就没有用了,于是就把它和凶器一起丢掉了。”
“嗯,有道理,有道理!”肖队长眉开眼笑,“弟妹,你可太有才了!我马上去查这假钻戒的来源,只要能证实是余宗伟定做的戒指,他就跑不了啦!”他兴致勃勃地走了。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王元亮跌坐在沙滩椅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都是那该死的钻石!我跟她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总戴着那个戒指,太招眼。可她却说我小气,怕她把钻石弄丢了。说什么反正已经给戒指上了保险,丢了找保险公司赔!现在好了,命都丢了,我找谁去赔啊……”
“元亮,想开点吧。”秦思伟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那个余什么伟,到底是什么人?”王元亮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是他杀了晓菲对不对?肖队长为什么不抓他?!”
“这个……抓人得有证据。”秦思伟安慰他,“肖队长已经去找证据了。你放心,过不了明天,就能将那个凶手绳之以法。”
王元亮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我脑子里很乱,回房间了。”
秦思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椰林里,松了一口气,扭头对我说:“还是你厉害啊,居然能想到余宗伟的掉包计。这下他可跑不了啦!”
“他为什么要跑?”我冷笑,“刚才看你和肖队长一唱一和挺热闹的就没好意思打断你们。我只说是余宗伟定做了假钻戒准备掉包,什么时候说过他就是凶手了?”
“你……”秦思伟差点跳起来,“他掉包不成,一时间头脑发热,所以……”
“嗯,头脑发热……”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是一时兴起的行凶,他身上怎么会恰好带着一根可以做凶器的烤肉钎子呢?你不觉得这太戏剧化了吗?而且,冲动杀人会用这样的手法吗?用利器刺入人的发根部位,是一种理论上干净利落但是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困难的方法。下手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头脑冷静,趁着被害人不备迅速下手。否则手一哆嗦刺歪了,被害人必然会奋起反抗,最后谁杀了谁还不好说呢。从作案的手法还有事后清理现场来看,谷晓菲的死是有准备的谋杀,绝对不是你所说的一时兴起。”
“他……他也许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掉包不成功就杀人越货。”秦思伟还在嘴硬。
“第一,偷梁换柱和杀人越货根本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理状态。掉包是因为害怕被发现,害怕惹出事端;而在公共场所杀人可是极端的明火执仗,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怎么会同时具有这两种心态呢?第二,既然是图财害命,为什么他只拿走了戒指?不说皮包、现金和项链、耳环,谷晓菲的那只手表也值十几万呢。还有,肖队长在椰林的垃圾筒上发现的血迹怎么解释?那条包裹凶器和假钻戒的纱巾又怎么解释?”
“这……”秦思伟被我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蒙了。
“怎么样?这案子没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余宗伟是冲着谷晓菲的钻石来的,但是他并不是凶手。”
“可是……可是你……”他一着急,说话都不利索了,“既然你认为余宗伟不是凶手,刚才怎么不说啊。”
“虽然不是凶手,但是他也没安什么好心。”我说,“这种人,给他一点惩罚也是应该的。”
“可是……如果不是余宗伟干的,会是谁呢?”秦思伟焦虑地挠挠头。
“这个嘛,估计还得问问余宗伟。”
“你疯啦!刚刚还说余宗伟不是凶手呢!”
“你才疯了呢。”我瞪了他一眼,“余宗伟既然盯上了谷晓菲,那么他知道的事情肯定比他说出来得多,不是吗?”
“哦,吓我一跳。”秦思伟舒了口气,“可是这个人戒备心很强,跟蛤蜊似的,嘴巴紧得很。今天上午我和肖文两个人轮番上阵,也没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和这个案子有关嘛。如果肖队长能找到替他伪造钻戒的那个金匠可就不一样了。人证物证俱在,他要想摆脱杀人的嫌疑就不得不有问必答喽。”
“哦……那倒也是。”秦思伟拍拍我的脸,“你这个小脑袋瓜儿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讨厌!”我打了一下他的“爪子”,“游会儿泳吧,不然白穿泳装出来了。”
刚要起身下海,秦思伟拉了我一下,朝着不远处努努嘴。我扭头一看,从椰林里走出来一对穿着情侣沙滩装的男女。男的个子挺高,宽肩膀,一头短发像刺猬一样,看起来很阳光。女的略显瘦弱,皮肤微黑,扎着松垮的马尾,相比之下显得不那么起眼儿。
“余宗伟和朱慧。”秦思伟趴在我耳边轻声说。
“哦,就是他呀,确实比王元亮帅多了。”我仔细打量了那对小夫妻一番。两个人在沙滩上铺了两块浴巾坐了下来,满腹心事地讨论着什么。
“帮我去买杯咖啡吧。”我懒洋洋地捅捅秦思伟。
“懒死你了。”他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要哪一种啊?”
“现煮的就行,加奶不加糖。”
秦思伟去买咖啡了。我悄悄地挪到离余宗伟和朱慧近一些的地方,支起耳朵听他们在聊什么。
“我早上就说退房回去算了,你偏不同意,现在又唠叨什么?”余宗伟不耐烦地说。
“警察刚找过你,你就退房走了,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朱慧小声说,“早就说不要住酒店,坐大巴早上过来晚上回去就可以了。这里有什么可玩儿的,要住两个晚上?”
“你不是一直说我从来不带你出去玩儿,没住过高档的酒店吗?”余宗伟说,“你要是想回去,现在去退房也行。不过别说我扫你的兴。”
“还不够扫兴吗?我们昨天刚住进来,今天一早那个女的就死了。警察还找上门来问这问那。”
“他们瞎怀疑,昨天住进来的又不止我们两个。”
“可是你认识那个女的啊。”朱慧酸溜溜地说,“你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和她聊得那么亲热……”
“瞎说!”余宗伟打断了她,“我和她聊什么了?就打了个招呼而已。”
“我都看见了。”朱慧不依不饶,“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想带我来玩儿,是想偷偷会那个狐狸精吧?”
“你有完没完!这点事唠叨一天了。”余宗伟低声呵斥道,“说了多少遍了,我跟她不熟。你别乱讲话……”
“我乱讲什么了?”朱慧还是不依不饶,“早上警察问话的时候我不都是按你教的说的嘛。”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低声问余宗伟:“你早上在外面,没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吗?”
“跟你说过好多遍了,我昨天晚上多喝了几杯酒,一觉醒来觉得有些闷,就出去透透气。在酒店里转了转,楼门都没出就回房间了,能看到什么?”余宗伟没好气地说,“你不是也出来了?难道你看到什么了?”
“我……我没看到什么。”朱慧心事重重地说,“我就是睁开眼看见你不在房间,那时才五点半,我以为你去散步了,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外面空气挺好的。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你,就回房间了,没想到你早就回去了。”
“嗯,我回到房间看见你不在还觉得挺奇怪呢。”余宗伟用脚尖扒拉着沙子,“我看我们明天吃完早饭再退房回家吧。反正已经预付了两天的房钱,而且就算现在回去,警察还不是一样会找上门。”
“那……好吧。”朱慧迟疑了一下,凑到余宗伟耳边嘀咕了几句。
我屏气凝神,但还是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冷不丁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端着咖啡的秦思伟。
“我说怎么突然把我支开去买咖啡呢。”他紧挨着我坐下来,把咖啡塞给我,“偷听人家说话呢啊。”
“嘘……小声点。”我轻轻打了他一下,“谁偷听了?我不过是碰巧听到几句而已。”
“呵呵,真有你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海风越来越冷了。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房间换好衣服后去吃晚饭。路过大堂的时候,服务员叫住秦思伟,给了他一份昆明发来的传真。
“你托云南的同行去查谷晓菲了吗?”我问他。
“是啊,我早上给云南省厅的哥们儿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们效率还挺高。”秦思伟扫了一遍传真,泄气地说,“这个谷晓菲还真的挺简单,名下没什么财产,没上过人寿保险,也没和什么人有过矛盾。看来还是那颗钻石惹的祸。”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也可以……难道说你知道谁是凶手了?”秦思伟一脸异。
“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基本上弄明白了。”我伸了个懒腰,“问题是,我现在没有证据证明那个人就是凶手。”
“所以,你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我,对吧?”他酸溜溜地说,“每次都是这样,欺负人!”
“别急嘛,曙光已经出现,天亮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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