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樊荣家,我直奔电梯而去,却被秦思伟阴阳怪气地拦了回来:“好不容易来一趟,参观一下凶案现场吧。”
他把一五〇二房门上的封条小心翼翼地揭开,从包里翻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防盗门。这也是一套两居室,结构与一五〇一大同小异,但是装修布置都简单得多。地板是廉价的复合材料,家具也大多是宜家买来的组装货。魏平青虽说在事业上已经小有成就,但毕竟出身贫寒,经济实力还是差一些。不过,房间里非常整洁,几乎可以说一尘不染,各种物件都按照大小规格井井有条地摆放。沙发后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张二十四英寸的大幅半身彩照,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导师服的年轻人,头上戴着挂了金色流苏的四角帽,流苏仿佛在迎风飘扬。他肩膀很宽,脸色微黑,眼睛不大,但是目光很深邃,两条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嘴唇很薄,嘴角略微有些上翘,神情里透出十足的骄傲。
“这就是魏大博导。”秦思伟指着照片对我说,“够自恋的吧,居然穿上导师服拍了照片挂在客厅里,还放这么大。”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大学问呗。”我不屑地说。
“你来看,屋里收拾得多干净。”秦思伟带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凶手离开之前很仔细地清理了现场。”
“指纹呢?一无所获吗?”
“房间里找到一些指纹,大门上也提取到几个,比对结果要晚些时候才能出来。不过我估计大部分都是魏平青自己的。而且,如果凶手是魏平青的熟人,在屋子里找到他的指纹也就没多大意义了。”
他把我拉到卫生间门口附近,指着地板上的一块浅褐色污渍说:“尸体就倒在这里,头顶部偏右的地方有一处伤口。凶器嘛,就是那玻璃茶几——我们在茶几的一角发现了被清洗过的血迹,地板上也有被擦拭过的血点。法医刚刚向我汇报,现场采集到的血样,经化验都是魏平青的血。”
我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茶几的一角确实碎裂开来,但是地板上并没有掉落的碎玻璃屑,看来是被悉心打扫干净了。
“从现场的情况看,凶手昨晚来拜访魏平青,两个人发生了争执。”秦思伟继续说,“在扭打过程中,魏平青摔倒,头部撞在玻璃茶几上,当场毙命。”
我问他:“魏平青的尸体是面朝上躺在地上,还是趴在地上的?”
“脸朝下趴在地上。不过尸体应该是被凶手挪到卫生间门口的。”
“打扫现场倒是可以理解,可他为什么要费劲搬动尸体?”
“可能是擦洗茶几和清扫碎玻璃的时候觉得尸体碍事吧。还有,我在魏平青的颈部两侧靠近喉咙的地方都发现了不太明显的淤伤,像是被人用手掐出来的,应该是打斗的过程中凶手留下的,但是太模糊了,没什么价值。”
“从照片上看魏平青长得挺结实的,他有多高?”
“身高一米八四,体重八十公斤。”
“哟,壮汉嘛。”我说,“这样看来,凶手也一定非常强壮,否则怎么能是他的对手?”
“那倒不一定。”秦思伟狡诈地笑了,“法医说,魏平青死亡时,体内的酒精浓度奇高。也就是说,当时他已经处于烂醉的状态。所以,对方不一定要非常强壮也可以将他制服。”
“这样啊,他喝的什么酒?”
“目前还不知道。”他做无奈状,“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酒,酒瓶和盛过酒的杯子都没有,厨房里也只有半瓶烧菜用的料酒。只是在魏平青穿的衬衣的领口四周发现了一些污渍,经过化验后发现含有酒精的成分,而且含量挺高的。”
“难道酒具也被凶手拿走了?”我疑惑地说,“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啊。”秦思伟叉着腰站在客厅中央,“我觉得这个凶手的智商不低,至少是教授的水平。从打扫现场就可以看出,他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说不定他移动尸体、拿走酒具就是想误导我们的破案思路。当然了,也可能是酒具上有对他不利的证据。”
“也许吧。”我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珠。房间里门窗紧闭,又没开空调,站了一会儿就觉得闷得喘不上气来。
“怎么样,嗅到什么没有?”秦思伟笑眯眯地问我。
“嗅什么嗅,你当我是警犬啊?”我瞪了他一眼。
“别生气嘛。”他的“爪子”搭在我肩上,“我是说,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没什么不寻常,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
“你指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几个问题还没想明白。”我掏出纸巾擦了擦脸,“走吧,这里也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了。热死我了。”
我们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大门“咔嗒”响了几声。门被推开了,一个脸色黝黑的大个子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消瘦,有点驼背,身上穿着半旧的蓝色卡其布工装,戴着一顶边缘有些破损的棒球帽,手里拎着一个红蓝相间的编织袋。看见我和秦思伟在屋里,大个子愣了一下,很腼腆地喊了一声“秦队长”。秦思伟告诉我,他是魏平青的哥哥魏大刚。
“大刚,你这是……”秦思伟指指魏大刚手里的编织袋。
“啊……我刚跟科长请了几天假。”魏大刚说话带着很浓的湖南乡音,“想来收拾一下我弟的东西。”
“这里的东西你还不能动。”秦思伟说,“什么时候可以收拾了我们会通知你的。”
“啊,不能拿走啊。”魏大刚很失望地说。
“目前还不能。你通知家里了吧?”
“还没……”他低下头,“我怕电话里说不清楚,打算过两天回家一趟。还是回到家亲口告诉他们吧。”
“这样啊。”秦思伟同情地说,“还需要我们为你做什么吗?”
魏大刚摇摇头。看得出来,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大刚,你来北京几年了?”我问道。
“我是二〇〇六年秋收以后来的……快三年了。”他低声说。
“你经常来你弟弟这里吗?”
“我平时在临时工宿舍住。”魏大刚说,“二刚……哦,就是我弟弟,他喜欢安静,不喜欢被别人打扰。所以我一般一个礼拜来两次,帮他收拾收拾屋子。”
“魏平青的乳名原来叫二刚啊。”秦思伟似乎觉得这个名字很好笑。
“哦,不是乳名。我爹妈都没念过什么书,所以给我们兄弟俩起的名字很简单,我叫大刚,弟弟叫二刚。”魏大刚不好意思地说,“后来二刚到北京上大学,觉得这个名字太土气,怕同学老师笑话,就把名字改成了魏平青。说是……平步青云的意思,显得有文化,又吉利。”
我差一点笑出了声,这个魏平青还真是斤斤计较,改个名字也能弄出这么多讲究。
“大刚啊,早上时间匆忙,我没来得及问你……”秦思伟说,“你昨天见过你弟弟没有?”
“我昨天晚上值班,从晚上六点一直到今天早上八点。昨天上班之前我来看过二刚一趟,当时他坐在地上喝酒,有点醉了。我说了他两句,他也不搭理我——这两天他心情不太好。”
“他喝什么酒?”我问。
“我不认识酒瓶子上那些字,好像是前两年对门樊老师从法国访问回来送给他的。二刚平时可是一滴酒都不喝,说是怕酒精伤脑子。”
“他为什么心情不太好你知道吗?”
“好像是工作上的什么事吧,我问过,但是他不愿意跟我说。我这个弟弟,太好强了,什么都一定要比别人强。读高中的时候我俩都在县中,而且碰巧分在一个班。几乎每次考试不是他考第一就是我考第一,但是每次我比他考得好,他就赌气好几天不跟我说话,有时候还躲起来哇哇地哭呢。”
“你们兄弟俩是同班同学?”我觉得奇怪,看年龄,魏大刚怎么也超过四十了,怎么会和弟弟同班?
他羞涩地笑了:“你看不出来吧,我和二刚同岁。我俩是双胞胎,不过他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还是城里好啊,没有风吹日晒,也不用干体力活儿,人都显得年轻。学校里好多老师都说,我不像二刚的哥哥,倒像他叔。”
我愕然,这个脸上皱纹清晰可见,有些弯腰驼背的男人竟然只有三十五岁?他的博导弟弟我虽然没有见过其人,但是从照片上看,和他绝对是天壤之别。而且这个憨厚的哥哥给我的感觉,在弟弟面前就像见到班主任的小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怕出错。一奶同胞,这做人的差距也太大了。
我忍不住问道:“你当年怎么没考大学呀?”只是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魏大刚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低下了头:“这都是命啊。家里穷得叮当响,虽说那时候上大学国家给出学费,但是城里花销这么大,家里实在供不了两个大学生。所以我爹说,谁考的分数高就供谁。我紧张得不得了,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后来就病了。起先是因为着凉了感冒发烧,后来就开始拉肚子,拉得腿都软了,在卫生所打了一个星期的吊瓶才能勉强坐起来。出院第二天就是高考,结果考得一塌糊涂。唉,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二刚也一样,奋斗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
“呃……大刚,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平时和谁有矛盾?”我赶快转换了话题。
魏大刚闷闷不乐地说:“二刚太逞强,和单位同事处得都不太好。原来和对门樊老师还不错,后来不知怎么把人家得罪了。樊老师现在见了二刚就像见了鬼一样。”
“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闹矛盾吗?”
“问过,二刚不说。我跟他讲,不管怎么样,人家樊老师帮过咱们,我这个工作还是人家帮忙给安置的。可他说,他手里有樊老师的把柄,根本用不着怕他。我说多了,他就吼我,让我少管他的事。我也就不敢再问了。”
“除了樊荣,你还知道他和谁关系紧张吗?”秦思伟问他。
他想了想:“好像还有个吴老师,有一次跑到家里把二刚给打了。”
“吴景义?”我继续惊愕。
“好像是吧。”他犹豫地说,“山东人,大个子。好像就叫吴什么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秦思伟也很惊讶,“吴景义为什么要打魏平青?”
“很久以前了,是我刚来北京,也就是二〇〇六年冬天的时候。当时我要报警,二刚死活不让。”
“不让报警?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见过那个吴老师,只知道他是二刚的同事。”
“除了吴景义,你还知道你弟弟和什么人有比较大的矛盾?”秦思伟像发现兔子的猎狗一样穷追不舍。
魏大刚招架不住了:“好像……好像还有吧。可是我,我只是听他说过一些,比如什么人比较讨厌,什么人故意和他作对,也就是有时候发发牢骚的那种话,所以我也没当真过。”
秦思伟只好作罢。魏大刚又跟他磨了一会儿,想把魏平青的一些遗物拿走,但是秦思伟坚持要等案子有了突破才行。眼看没什么希望,魏大刚便识趣地不再纠缠,要了一张秦思伟的名片就走了。
现场已经找不到更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也就撤了出来。
车开出工大的校门,秦思伟乐呵呵地说:“我早就说过,总有人愿意说话的。你觉得樊荣这个人怎么样?”
“别看他睡眼惺忪的样子,其实对我们的到访早有准备。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已经算计好了。”
“嗯,我也觉得这个人挺精明的。你记得吴景义说过,他昨天晚上回来取包的时候按了很久的门铃,樊荣竟然没有反应。这一点就很可疑。”
“如果他真的酩酊大醉,听不到门铃很正常。况且吴景义的话恐怕也不完全都是事实。”我闭上眼睛靠在坐椅上。折腾了一上午,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被车里的空调一吹,凉飕飕地贴在身上,感觉很不舒服。
“对!必须弄清楚他为什么要打魏平青,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秦思伟突然问我,“怎么,累了?”
“有一点。”我含糊地回答,“我想回家洗个澡。”
“好吧,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回局里去。”秦思伟把车开进三环主路,“挨打了却不让报警,自认倒霉似乎不符合魏平青的个性。”
“如果他本身就理亏,或者怕把事情闹大牵扯出其他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事情,那这种行为也说得通。”
“对,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勾当。还有,原来仇斌和魏平青也有瓜葛啊。”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看他提到匿名信时那种幸灾乐祸的样子就知道了。不过以仇斌那种年纪和体格,不可能是魏平青的对手。”
“如果魏平青是清醒的,仇斌当然打不过他,但是喝醉了就不一定了。所以仇斌昨天晚上的行程必须调查清楚。”
“也就是说,你已经锁定三个嫌疑人了?”
“差不多吧,不过我还是对樊荣最感兴趣。他和魏平青是邻居,下手比较方便嘛。说不定昨天晚上他是装醉,目的就是给自己找一个摆脱嫌疑的借口。呵,这下有得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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