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惊讶地发现几乎又入夜了。我全身无力,坐起身后看到脚边有个托盘,上面有一些冷肉跟一杯冷汤,这些食物对我的心情起了神奇的作用。我肯定是精疲力竭地睡了一整天,但我还是很懊恼自己没去探望福尔摩斯的状况。探头到他房里时,我很安慰地看到一支点着的蜡烛和另一个动用了一部分的茶盘,那显然是尽责的哈德逊太太提供的。我下楼去,希望盥洗更衣能够让我恢复点活力,但我做完这些事以后,脑袋里昏昏然的钝痛又回来找我。我替福尔摩斯换了绷带,然后再度瘫到沙发上,希望明天早上我们俩都能更好一点。
鸟还在歌唱,但在我的眼睛再度颤动着张开时,光的强度让我知道现在已是早晨过了大半。有一阵子,茫茫然的恐惧感让我迷惑忧心,一个人身上发生太多事而无法立刻回想起来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感觉。再休息了一、两分钟后,那一切又全部回到我心灵的最前线,催促我立刻加紧脚步赶到福尔摩斯的卧房。
我猛然打开他房门时,迎接我的景象让我露出释怀的微笑。夏洛克·福尔摩斯坐在那里,头发乱成一团,电报散落在腿上,报纸满满地盖住了他的床,他左手笨拙地拿着一支烟,并试图过滤他那一大堆信件。
“喔,华生,”他向我打招呼,“别费事敲门了,就进来吧,我亲爱的伙伴。”
“抱歉,”我大笑,“我听说你卧病在床。”
“鬼扯,我壮得跟石头一样。而且说实话,此刻我相当厌恶自己。”他用更沉静的声音补上这句话,脸上一边眉毛的抽搐让我明白,他深切的不满超过他所说的。“但是这不打紧。到目前为止,哈德逊太太跟比利把我所需要的一切都带给我了。我的朋友,现在你必须坐在那张扶手椅上,跟我说这可怕的混乱是怎么回事。”
我照做了,从我们对他的不幸遭遇感到如何沮丧,到第二个女孩的耳朵是什么状态,还有我们的好警官雷斯垂德跟他的警察局长之间起的争执,我一样也没省略。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闭起眼睛听,我则是紧绷着心神试图想清楚每个细节,等我讲到莫尔·艾加医生,还有我回到家里的状况时,一定过了整整一小时。
“我们失去了星期天的时间,这点真是不可饶恕!毫无疑问,我不在场的时候,警方已经把两个犯罪现场里所有有用的证据都扫光了,关于粉笔留言的事完全是个悲剧。”福尔摩斯口气苦涩地说,“从我下出租马车,到今天早上大约九点之前,我几乎记不起任何事情。当然,好几个月前我就推敲出贝格街二二七号邻居的职业,但是哈德逊太太提到叫医生那档事,对我来说只有模糊记忆。”
“我一直不确定我该跟着你回来,还是继续待在东区。”
“医生,就跟过去一样,你的盛情可感,但要是你那时不在东区,你要怎么向我解释从今天早上到现在收到的七封急信?”
“七封!我洗耳恭听了。”
“让我照着我的阅读顺序,把这些信讲给你听。首先是勇敢的雷斯垂德探长捎来一张字条,上面都是祝福,同时要求拿到你拼命要保存却徒劳无功的那个怪异笔迹摹本。”
“若克琳小姐已经给我了。我应该立刻把副本送出去。”
“下一个,白教堂守望相助协会的会长乔治·拉斯克先生,用夹杂一堆恭维之言的信通知我,他已经去函给女王,请求提供赏金。”
“老天爷!伦敦会变成疯人院吧。”
“我想的跟你一样。在此我们有封非常体贴周到的短信,来自亨利·史密斯少校,他把伦敦市那位受害者的验尸结果附在里面了。我们会很快回到那件事情上。亲爱的伙伴,请你再帮我倒一杯咖啡,因为我们隔两道门的邻居大大限制了我平常的活动力。不过对此我深表感激。第四封,是来自我哥哥迈克罗犬特的电报:‘白厅大乱,一有机会,我就来探望。快点痊愈;你这时死掉就太不方便了。’”
“我完全同意。”
“第五封,若克琳小姐要求我们用电报告诉她方便见面的时间。”
“这证明了她是个非常坚毅的女人。”
“我对此感激至极。第六件,罗兰·K·范德温的名片,他同样需要有听众。最后是一位记者荒谬可笑的来信,他自称知道的事情比理应知道的还多,所以为了唤醒公众意识的利益,他要求我接受他的专访。”
“这完全不值得你亲自处理。”
“我也倾向置之不理,虽然他的措辞里有种不祥之兆。你自己瞧瞧。”
这张纸是用打字机打在一张便宜的灰白色纸张上,边缘有些深色的污痕。
为了公众利益和你个人的名誉,我强烈建议您在辛普森酒馆与我会面,以便商谈某些严重的问题。今晚十点钟我会单枪匹马等您来。
我翻来覆去查看手里这封提出莫名要求的信。“福尔摩斯,信件作者根本没说他是记者。”
“他不用说,因为这点对于打字机专家来说实在太明显了。你观察这台特定机器的特征。就算不为别的,塔维史托克先生也该为这台机器的状况感到难为情,因为那些小写y几乎没有尾巴,小写d往上的部分状况很糟,还有另外九个其他的点,都显示出字体一直被磨损。”
“当然除了新闻业以外,还有其他职业也会严重耗损打字机吧?”
“但没有一行会让一个人的指尖这样密切地接触廉价报纸油墨。我还可以举出另外几个论点,不过恐怕我们必须先回到星期六晚上的血腥事件上,至于那位神秘记者就随他去吧。这里是史密斯少校写的解剖报告提要。华生,能否请你大声念出来,这样我比较可以确定我手边的事实。”
“‘在抵达黄金巷的时候,我们看到死者的一片耳朵从她衣服上掉了下来。肝脏有三个大小不等的切割伤,鼠蹊部有一个戳刺伤,子宫、结肠和子宫上方的内膜、胰脏跟左边肾脏的动脉都有很深的割伤。我要很遗憾地说,凶手把左边肾脏彻底拿出体外带走了。’这真是太卑劣了,福尔摩斯!”我厌恶地喊道。“他又拿走另一个可怕的纪念品。”
“我料到会是这样。”
“可是,福尔摩斯,肾脏是嵌在许多其他重要器官后面,更不要说有一层体膜护着它了。他一定不怕被人打断,才会不带别的,偏偏带着肾脏逃走。”
“嗯!这确实很值得注意。请继续。”
“‘腹部区域没有凝血,表示这些行动发生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死亡了。随信附上死者过世时的所有物与衣物完整清单。’在信件署名处,亨利·史密斯少校致上敬意,并表示遗憾你本人无法出席解剖。”
“我可以向少校保证,他的遗憾完全比不上我自己的。”福尔摩斯叹了口气。“我不介意告诉你,我已经搞得一团糟了。”
“我们真的无以为继了吗?”
“唔,我大概不会这么说。我们知道这封‘开膛手杰克’来信可能是凶手的杰作,因为像是切割耳朵这种细节,极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恶作剧与实际状况中。我们知道他有铁打的神经,可以找出并切除一颗肾脏。我们知道一种很有效的方法,可以用一个空包裹把器官带到货车上,因为我毫不怀疑,我在他腋下看到的那个包裹,是用来运送一种非常不祥的物体。而我自有理由怀疑这个‘开膛手杰克’,非常强烈厌恶你谦卑的仆人,我。”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华生,你是否还记得我去年三月从科瓦回来以后收到的信?”
“在蓝斯顿傅家宝失窃事件之后吗?我记得有这么回事情。”
“我仔细察看过笔迹。虽然经过伪装,但我很确定那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那种尾端勾起的笔画很有暗示性,不过从他在下行线条上施加的压力,就可以总结这件事。这就表示他写信给我是……”
“在任何一件谋杀案犯下以前!”
“正是如此。”福尔摩斯在沉思中望着我一眼。“如果你肯违反良知帮我准备一剂吗啡,医师,我想我不会拒绝的。但要是你宁可让我自己来,我也能自己准备,不过……”
我把我朋友的酒瓶放到壁炉上四散的烟斗通条之间,然后替他去准备那个朴素的小针筒,在此同时我忍不住想这个状况有多诡异。在我转回去面对福尔摩斯的时候,我忧虑地看着他试图摆脱被褥,却没多大进展。
“福尔摩斯,见鬼了,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替自己做出门的准备。”他这么回答,并且扶着最近的那根床柱试着起身。
“福尔摩斯,你失去理智了吗?你不可能还期待——”
“不可能还期待找得到证据?”他恼怒地回嘴。“华生,这个该死的事实我太清楚了。”
“你的状况——”
“完完全全无关!无论如何,我都假定我能请到一位医术高明的医生陪同我前去。”
“如果你以为我会愿意让你离开房间,那么你就不只是身体受重伤,连精神也错乱了。”
“华生,”他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话。令我惊讶的是,这种语调是我从没听到过的,是比他平常慎重的声音还要更低沉,更悲伤。“我害自己落入这种难以忍受的状态。五个女人丧命了,五个。你的意图值得赞佩,但是请花点时间想像一下,要是接到第六名死者的消息,我会是什么感觉。”
我瞪着他看,同时权衡着医疗与私人考量。最后我说道:“把你的手臂伸过来。”一看见他手上像迷你星座一样四散的细小针孔,我就像往常一样心痛,但在我注射药剂时,我努力不让这种感觉泄漏出来。
“谢谢你,”他说道,同时开始虚弱地走向他的衣橱。“我会在楼下跟你碰面。如果你不想看起来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我建议你穿着你从军时的旧大衣。”
我犹豫地穿上一件旧羔羊皮外衣,还有我真正服役时鲜少需要的沉重外套,然后冲下楼梯去招来一辆四轮马车。如果福尔摩斯决心造访犯罪现场,最好立刻就做,这大半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而不是为了剩下的任何证据。
出租马车多得很,但在我回来时,福尔摩斯却坐在二二一号前门台阶上。他穿着除役海军军官松垮垮的外衣,航海帽、厚长裤、粗布工作服、领巾一应俱全,还配上一件水手式呢绒大衣,他设法把左手臂套进衣服里,另外半边则盖在他的手臂吊带上。
“你想要隐藏身分吗?”我扶着他坐进马车里时间道。
“如果真有哪个邻居愿意说些有用的八卦,他们会更乐意讲给两个休假领半薪的爱国人士听。”他又消沉地补上一句,“况且,英国绅士的打扮几乎不可能靠一只手臂完成。”
在前往东区的路上,福尔摩斯似乎在打瞌睡,我则是盯着窗外不安地沉思着,这时候我发现从上一次出门以后,伦敦已经有所改变。粗黑大写字体印刷的纸张构成了名符其实的暴风雪,四处张贴在每个能贴的地方。我很快分辨出来,那些传单全都写着苏格兰场对一般民众发出的呼吁,敦促大众站出来提供任何有用的资讯。
我们在杜克街转向北边,然后前往米特广场的其中一个出入口。这时车夫猛然停下车,然后开始低声抱怨“爱找刺激的人”表现出“跟秃鹰一样体面的人性”。但是在他看到我给他的钱币面额以后,他变得比较甘愿了,并且同意在原地等我们在广场里办完事。
在我们跨越长长的通道时,夏洛克·福尔摩斯用力撑着他的手杖前进。他不时扫视巷道地面与墙壁的样子,就像是从高处寻找猎物的老鹰一般。米特广场是个露天开放空间,而不是我记忆中的肮脏死巷,市政府把这里维护得很好,但周遭却环绕着毫无特征的建筑物,事实证明这儿的房子没几间值得赁居。那些有人用的仓库也有人看守,因为在两个晚上以前我们目睹尸体的地方,有一小群男人聊得正专心。
“我想那个呵怜的女人是在西南角被发现的吧?”福尔摩斯问道。
“是啊,市警在那里发现她。我不愿意去想她那时处于什么状态。”
“非常好。我会先搜寻广场其余地区跟周围的通道,因为我们不太可能仔细观察那个区域,而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闲话。”
在他进行详尽的研究时,我跟着他沿着狭窄的教堂道离开广场,然后由这条路通往米特街,再从剩下要探索的最后一条通道,经过圣詹姆士道与柑橘市场再回到原地。虽然福尔摩斯才工作了约莫半小时,但光是保持直立姿势引起的疲劳,就已经开始在他憔悴的脸上造成明显的影响。
“就我记忆所及,”他说道,“我在伯纳街离开你以后走的路径,是往北穿过葛林菲尔街、菲尔盖特街,然后是大花园街,接着就是环绕着齐克森街的小型迷宫,我就是在那里碰上我们的猎物。然后我自己走回伯纳街,同时他却诡异地前进到这里,来到空荡荡的商业区。我想他是沿着老蒙太古街走,那条街接着变成温沃斯街,然后再度变窄,成了史东尼巷。最后,那条巷子带着他来到我们站着的地方。然后在这里我们交了好运,因为特殊性对调查人员来说相当有用,而且他做了一件十分荒谬的事情。他杀死一个女人,然后在有三个独立出入口、内有数量不定的看守人员的空旷广场上,替她开膛剖腹。不过有人来了,华生。这只是迟早的问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来发言。”
有个中年男子朝我们走来。他留着一脸灰白夹杂的落腮胡,头戴一顶破烂圆顶礼帽,壮得跟匹拉车马一样。他脸上带着试探性的微笑,但眼神多疑又有所掩饰,这两种神情交错出现。
“两位先生请见谅,但我禁不住注意到,你们在这个广场出入的次数多得不寻常。我在想,你们愿不愿意说说你们来这里办什么事。”
“那就请先告诉我,是谁想知道。”我的朋友盛气凌人地瞪着眼说道。我心里暗暗好笑地注意到,这种句法显然是威尔斯风格。
这男人叉起他强壮的手臂,说“我想你是有这个权利问,虽说我没有义务要回答,毕竟开膛手还在逃。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山缪尔·列维森,隶属于某个维护此地和平而成立的团体。我们是自教堂守望相助委员会,你如果还愿意讲讲道理,就会在我叫警察来以前,先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福尔摩斯的双眼热切地亮了起来。“我听说过你们,”他喊道,“而且你正是我一直希望得到的援手。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稍微多逛了几间酒吧,我不该这样,但我不介意告诉你,在快早晨时,有人告诉我,我距离另一个可怜人被杀的地方才四分之一哩。大白天听到这些只觉得荒唐,不过那时候我有股不得了的冲动,就想看看那个地方。我几乎才进了广场,就听到有人在我背后——我知道那家伙是个混混加恶棍,他亮出一把刀,说他要我的钱或者我的血。嗯,我向来碰上打架不是退缩的,所以我抽出刀子,但是我喝太多了,那个杀千刀的恶徒立刻就砍了我一下——在这边,就在肩膀上。等我拖着身体回家时,我还没发现我在打斗中弄掉了烟斗。那根烟斗跟着我跑过好多趟旅程,我不来附近找找无法安心。烟斗柄是磨亮的木头,还有我刻上去鸟儿之类的花纹。”
“各位?”列维森先生对着他的同伴喊道,“有谁在地上看见任何可能属于他的东西吗?很抱歉,先生,看来到现在还没有人捡到它。”
“喔,真可惜。不过我本来就只抱着一点点希望。”福尔摩斯斜眼望着谋杀现场。“你们有比我的烟斗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尸体是在那些房子前面发现的吗?”
“对,在教堂道对面。”
“街坊邻居有听到什么吗?”
“很不幸,那些建筑物都没人住。”
“喔,那实在太可惜了。说真的,这里看起来有够空旷的。”
“基利与东吉仓库那边晚上有人看守,还有个警员就住在那里,但是没有人听见任何声音。”
“警察就在广场另一边?”福尔摩斯轻轻吹了声口哨。“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会让我的烟斗掉在这里。”
“你怎么有可能先知道这点——除非你是夏洛克·福尔摩斯,那个怪胎。”
这男人被自己这个句话逗得大笑起来,福尔摩斯也很快回了一个短暂的微笑。“你是说那个非官方的探子?你该不会认得他吧。”
他的问题激起另一阵欢畅的笑。“认得他!”列维森先生咯咯笑道,“那就好玩了。我想我们的会长拉斯克认识他,不过他是个小心谨慎的男人,他会避开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果我是拉斯克,我也会避开他。”
我内心交战着,一方是我急不可耐的好奇心,一方是福尔摩斯面无血色地急切需要拐杖的景象,这时候我冒险开口:“我们是不是最好先回家去?”
“对,确实是,好家伙,送你朋友回家吧,”列维森先生亲切地说,“先生,关于你那根烟斗的事情我很遗憾,不过你看起来实在太过憔悴了,不适合出门。”
“这是没错,我有过比较健康的时候,”福尔摩斯这样回答,“我要多谢你刚刚的协助。”
因为我的朋友变得愈来愈虚弱,我们慢慢地往回走向那个狭窄的入口。在我稳稳地搀扶着福尔摩斯的手臂时,他并没有抗议。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同伴摇摇头。“我根本摸不着头绪,”他回答道,“但我们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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