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熄灭,手术室一直紧闭着的门这会儿被打开了。几个戴着蓝帽子、白口罩,穿着绿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推着一辆车床出来了。
床上躺着的人,被一块白布盖着,一动也不动。
我没有扑上去,而是两眼含清泪盯着打头走出来的那个老大夫。我等着他告诉我结果,等着他告诉我这个不是瑞恩,等着他告诉我瑞恩还活着。
那个老医生摘下了口罩,走到我和林朝晖面前,却没有说话。他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此刻正穿着白大褂的同行林朝晖一眼,待林朝晖轻轻点了点头之后,半晌才缓缓地说道:“阿兰·瑞恩先生被摔断了3根肋骨,在二次碰撞中,断裂的肋骨刺穿了他腹内的肝部、肺部和大肠……失血过多,医治无效……”
听到这里我直感觉脚下一软,就瘫倒在地了。林朝晖也张大着嘴巴,有些恍惚。那个老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尽力了,他从送进来到现在,都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没有清醒过来,所以也没有留下什么话……林医生节哀顺变。”便轻轻地走开了。
恍惚之下,瘫倒在地的我想站起来爬到瑞恩那里去,本来手就给绷带捆着,再加上这会儿情急之下,腿也不听使唤了。我只能强忍着泪水,在地上蠕爬着往瑞恩躺着的车床靠过去。
一直呆愣着的林朝晖这才赶过来扶起我。一站起来,我就扑了过去,死死地盯着那层白布,却不敢掀起来。我怕,我怕一掀开就看到瑞恩已经没有生气的脸,已经闭合上了的眼睛,已经没有了温度的身体……就这样,我呆呆地和这层白布对峙了好久,终于我忍不住了,再强忍下去或许我还会先崩溃。下面是我亲爱的朋友、我伟大的战友。我终于俯下身去,闭上眼睛,用嘴巴掀开了盖着瑞恩的白布。
瑞恩这个英国大兵的脸终于展露在了我的面前,安详、平和却又带着一丝担忧、一丝不甘。他是在昏迷中还在担忧与威尔金斯搏斗的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的安危吗?他是在不甘还没有揪出真凶将坏人一网打尽前就殉职了吗?
我的泪水破眶而出。我俯下身去,把自己的脸贴在了瑞恩的脸上。我滚烫的热泪,淌过瑞恩冰冷的面孔,然后把我们两人的脸颊,紧紧地黏住,不离不弃。
林朝晖也在一边抹着眼泪,良久之后,我被两名医生从瑞恩身上拉开了,在我扬起头的一瞬间,看见了在远处拐角地方站着的福尔摩斯先生,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默默地看着我们、看着瑞恩的遗体,我甚至看见了一向坚强、冷漠的福尔摩斯先生,眼角也是红红的。
林朝晖架住了我,一名护士动手想去把白布盖上,准备把车推走。
“等等!”刚才还静静站在角落里的福尔摩斯先生,这会儿疾步走了过来,他指着床车说:“等等,他手里有东西!”
“吱”的一声,车停住了,大家都好奇地往瑞恩的手看过去,这会儿我也暂时止住了泪水,好奇地往瑞恩的手看过去。
果然,瑞恩的右手这会儿是舒展开的,而他的左手,此刻则依然是紧紧地握着。福尔摩斯先生走过去,蹲下来,轻轻地掰开了瑞恩的手。
慢慢地,慢慢地,瑞恩的手被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地打开了——他的掌心,赫然放着一根棒棒糖!
福尔摩斯先生看了之后,也是愣了一会儿,就又把瑞恩的手合了回去。然后站起来,略带疑惑地看着我。
我刚开始也有点犯迷糊,为什么瑞恩临走的时候还会在手里捏一根棒棒糖呢?我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记起我和瑞恩两人在重庆着到齐千禧家的事情,不禁眼眶又是一热,我哽咽着慢慢地说道:“……是给张瑞恒的,是给小恒恒的……那天……那天,我们在齐千禧家见到了张顺英失踪了的儿子张瑞恒……瑞恩就是用棒棒糖哄他的……瑞恩还说……还说要收养小恒恒,做自己的儿子。”
我凝噎着把话说完,全场都安静了。
福尔摩斯先生也抿了抿嘴,低下了头。那些不明就里、不知道张瑞恒是谁,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甚至都不知道躺着的瑞恩是谁的人,都不禁眼睛也红了。
我们的朋友瑞恩,他在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那个可怜的孤儿,那个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儿子。还有……那个远在英国,远在利物浦的亲生儿子,他离开的时候把许诺的糖果……给儿子带回去。
装载着瑞恩遗体的床车还是被推走了,全场肃穆,悄然无声。我早已泣不成声了,其他人是不会了解我和瑞恩的关系、我和瑞恩的感情的。林朝晖低耸着脑袋,不敢看载着瑞恩远去的车。福尔摩斯先生则是一脸冷峻,我甚至看到他瘦瘦的面颊上肌肉在抖动。
被林朝晖搀扶着回到病房后,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仰头默然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泪依然止不住,无声地在我脸上淌着。瑞恩生前的样子不停地闪现在我眼前:我们一起行动的时候、闲聊的时候、夜谈的时候……他憨笑的样子、他焦急的时候说不清楚普通话的样子、他嫉恶如仇的样子、他奋不顾身和敌人战斗的样子……这两天里,我就一直的在床上这么呆呆地坐着,深切地怀念着我的好伙伴、好战友阿兰·瑞恩。不吃也不喝,这会儿无论山珍还是良药,我都是食之无味,不得下咽。
没有受伤的福尔摩斯先生和林朝晖依然很忙碌,但是每天还是会抽出一点时间来病房看我。虽然大家都没有说话,但是我能看得出来瑞恩的死对大家的震动很大。福尔摩斯先生一向冷静的眼神里,也添加进去了一丝复仇的火焰。
这天,林朝晖默然地走进我的病房,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是张瑞恒。他进来了也不看我,就那么地低着头一直不说话。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说道:“英国大使馆来人了,因为小恒恒拥有英国国籍,所以他们要把他带回去,找一个家庭抚养。”
“哦?”我答道,“人文关怀体制不错。”几天没说话的我,这会儿终于张开了嘴,还伸手摸了摸张瑞恒的小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林朝晖又沉默了一阵子,才接着说道,“也就是今天,他们接小恒恒走,同时,他们要把瑞恩先生的遗体接回英国。”
“在哪里?具体什么时候?”一听这话,我立马焦急地问道。
“今天下午两点,在萧山国际机场,转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去伦敦。”林朝晖低声说道。
“扶我起来,我要去送他最后一程。”说着我就挣扎着要下床。
林朝晖这次倒没有阻止我的意思,而是很配合地扶着我下了床,还帮我换上了衣服。在拆下绷带伸展手臂套袖子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左手能动了,右手还是动弹不得。
换了套体面的衣服,我就在林朝晖的搀扶下匆匆下了楼。出了医院大门,就见福尔摩斯先生坐在一辆警车的后座吧嗒着抽他的棕烟。见我下来了,也不说话,就挪动屁股往里靠了靠,把我让进了车里。
林朝晖替我关好门,然后坐上驾驶座,车很快就启动了,飞快地往杭州萧山国际机场赶过去。
车刚在机场停车场停稳,我就迫不及待地推门下了车,踉跄着往停机坪跑了过去。身后给车熄了火的林朝晖赶上我,架着我前行。一边拄着雨伞的福尔摩斯先生,依然是一言不发。
在停机坪的一个角落处,赫然停着一辆小型军用飞机,机身被涂成了迷彩色,舱门上印着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国旗。
林朝晖扶着我站定,福尔摩斯先生这会儿却没有跟过来,只在我们后面远远地、面色凝重地看着。
不一会儿,机场的侧门打开了。
先是一个胸前挂着女王勋章的人走了过来,他径直走向我们。近前他本来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可能是不会说中文,终于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和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指了指林朝晖手上牵着的张瑞恒。
林朝晖默默地点了点头,把小瑞恒的手交了过去,还不忘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子。
不知道怎么的,小瑞恒这会儿好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了他的干爸爸——那个笨笨的“雷斯垂德”警官出事了。所以这会儿特别的乖巧听话,也没有叫嚷,只是扬起小脸,向我们挥了挥手,就跟着那个警官走了。
接着,那个侧门又伸出来几双脚。
静静地,6个身着暗绿色军装、带着红色贝雷帽、胸前斜挂着黄色绶带的英联邦皇家卫队士兵,抬着瑞恩的尸体,慢慢地走了进来。
瑞恩静静地躺在军用担架上,身上盖着肃穆的“米”字旗,周身被白色的菊花簇拥着。
他那健壮的身躯此刻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他那伟岸的线条,再也不会在阳光下投下背影;他那总是表情丰富的面孔,此刻却归于沉寂,只剩下一张凄白、平静的脸;他浓密的眉毛此刻彻底舒展了开来,从此再也不会紧皱形成两湾漩涡;他淡蓝色眼睛,此刻也深埋在了眼皮之下,永远也不会再睁开;他厚厚的爱捣鬼的嘴唇,此刻干涩得有了裂缝,紧紧地闭着,以后再也吐不出时常让我捧腹的僵硬普通话。现在,只剩下他那高高的鼻梁,依然在坚挺着,就像他留在我们心里的身影一样,永不倒下。
永别了,皇家卫队的英勇战士;永别了,我们最亲爱的朋友、战友——阿兰·瑞恩。天堂一路走好!
我红着眼看着瑞恩被缓缓地抬进那架小型军用飞机,直到慢慢地他的脚也消失在了我的眼前。慢慢地,舱门也被关上了,我的视线却不肯移动半寸,死死地盯着那个装载着我的好朋友、好哥们遗体的铁皮匣子,他的音容笑貌瞬间像一帧帧幻灯片一样,不停地在我的心里闪现、翻滚;挥之不去,去了又来,萦绕在我的整个脑海,整个天际。
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告别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做过手术的人才能贴切地把告别这种抽象的感觉具体化。因为,我的理解是,告别就和割掉身上的某个器官一样的难受:相依多年,某天不得已割除,和我们主体分离。流血的痛不会钻心,能喊出来的痛不会记忆深刻。
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有一首歌词里面唱道:“当一位朋友就这样离去,灵魂中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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