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就是指我们吗?”阿三瞪着眼反问,坐在她膝下的春吉也是同样的表情。
“没错,不然还有谁。”辰二郎苦笑。
千万别让老婆孩子看这把锁,辰二郎将这请托——毋宁说是命令,解释为这把锁很贵重的缘故。由于太过珍视,不许别人随意把玩。
“所以我回答,身为一名工匠,不会讲客人托付的重要物品,交给不清楚情况的老婆或孩子把玩。老实讲,当时我有点恼火,偏偏又不能显露在脸上。”
不过,那掌柜依旧不断叮嘱“绝不能让他们看”。
“于是,那天我收下门锁,交给对方一张借据便回来了。”
辰二郎正要离开,那系红束衣带的女侍一路追至天门口,说着“这给孩子吃”,递给他一包大福。辰二郎不好意思收,女侍便将热烘烘的包袱塞进他怀里。
“真抱歉,提出那么多古怪的要求。”
她歉疚地低语,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频频注意背后的情况。庭院里,那名掌柜和底下的女侍四处走动,边检查晒过的衣服和腰带边窃窃私语。
辰二郎见女侍似乎难以启齿,便向她套话:“这座宅邸平时没人吗?”
这种情况在有钱人家并不稀奇,然而女侍却沉痛地皱起眉头,冷冷回道:“当然有,劝你别乱打听。”
辰二郎只好捧着怀中的大福及满腹的纳闷离去。
辰二郎决定步行至堀江町,他师父锁匠清六就住在一丁目租屋。清六的独生女嫁到附近一家大型草鞋店,托男方也很疼爱这媳妇的福,年过花甲的清六如今过着悠然自得的退休生活。清六的老伴几年前早走一步,上了年纪的他也罹患眼疾,不过,孝顺的女儿和女婿安排一名机灵的下女从旁照顾,生活上倒没什么不便。
每回遇上难题,辰二郎就会来找师父商量,这习惯直到他独当一面后都未改变。从前严厉如恶鬼的清六,退休后脾气也圆滑许多。辰二郎上门求教时,清六虽会碎碎念着“连这么点小事都没办法自己解决”,脸上却带着笑意。
清六视力不佳,每天都像身处昏暗中,但身为一名锁匠,他依旧宝刀未老,只要摸过一遍便可明白锁的构造。若是门锁故障,他一下就知道是哪里出的问题,还能教人如何修理。辰二郎总觉得师父手指长了眼睛。
“师父一切可好?”阿三突然插嘴。“我们很久没去问候他老人家。”
嗯。辰二郎颔首,接着应了句奇怪的话:
“他那时候还很硬朗。”
多亏清六的女儿和女婿特别订做一套可触摸分辨的将棋,清六的日子并不无聊,而可爱的外孙也不时会来找他玩。
“假如以后我嫁给有钱的商人,也要让爹过这种生活。”
阿密意气风发的说道。看到她那认真的模样,辰二郎夫妇忍俊不禁,但一直在一旁静静聆听的蓑吉却训斥她:“别随便打岔。爹,师父怎么讲?你给他看那锁了吧?”
辰二郎转身面向神情严肃的长子,点点头。
木锁是吧,我年轻时处理过不少,真怀念——清六低语着翻转手中的木锁,来回抚摸,确认其重量和形状。辰二郎趁这段时间快速交代事情经过。
“故障?您是指锁内的机关吗?”
辰二郎不明白哪里有问题,心想或许清六一目了然,才如此反问。
“不……”清六频频眨眼,望向辰二郎。大概是眼珠容易干涩,清六变得比罹患眼疾前更常眨眼。
“摸起来不太对劲。”
难道你没感觉吗?清六反问。
“哪里不对劲?”
“这锁湿湿滑滑的,就像腐朽了一样。”
辰二郎大吃一惊。这把门锁确实又黑又旧,但外表干燥,边角也十分方正,没有按压后会凹陷的地方。
“你再摸一遍。”
清六将锁还给他,辰二郎仔细检查,完全没有湿滑的触感。
“是吗?这就怪了。”
把我的工具箱拿来,清六说。虽然已退休,但他仍将工具箱留在身边,且勤于保养。
清六挑选工具、多方尝试,频频更换前端弯曲的细凿,或前端附有小圆圈的工具,插进钥匙孔内试探。
“构造相当简单呢。”
清六询问,这真的是仓库用的门锁吗?他左手拿着门锁,右手握着工具,眯起视力模糊的双眼。
“是的,没错。”
“你说那户人家晾的衣服很奢华?”
“上面都是闪闪发亮的金丝银线。”
这时,清六“啊”地惊叫一声,门锁就此脱手,右手的工具也转一圈掉在膝上。
他右手食指鲜血直流。
“师父!”
辰二郎急忙取出手巾想帮清六擦血,老师傅却一把推开他,将伤处举至眼前,接着拾起掉落的门锁,搁在一旁的紫包巾上。
他的动作慎重得像在处理某种有利刃的东西。
“并不是我不小心。”清六吮指上的血,而后伸向辰二郎。
“你看,这伤口不是工具刺伤的。”
辰二郎恭敬地握住师父的手,凑近细察。只见指上有道小小的锯齿状伤口,像是咬伤。
“是这东西咬的?”清六望向包巾上的门锁。“它不喜欢别人碰。”
辰二郎一时感到寒毛直竖,但仍挤出笑脸。“师父,这怎么可能,锁又不是活的东西。”
“不,它是活的。”
辰二郎并非头一遭听清六这么说。从前清六就常告诫辰二郎:锁是活的、有生命的,蕴含人类思想的物品中栖宿着灵魂。
“可是,咬人的手,……它又不是狗或猫。”
“偶尔也会有如此凶恶的门锁,只是你没遇过罢了。”
你是首度见识对吧——清六一副干劲十足的表情。
“这东西在我这里暂放一晚……不,放两晚吧。”清六提议。
辰二郎无法拒绝。他原本就是遇上这缺要是的罕见木锁,不知该如何处理,才来找师傅商量。
“求之不得。可是师父,您打算怎么做?”
“也没什么,只是要稍微调教一下。”
又是这种当锁是生物的挑战口吻。
“还有,这事你别跟任何人提起,也别向阿三和孩子们说。要是害他们瞎操心,就太可怜了。”
由于这层缘故,辰二郎对家人一句话也没提。唯独那升屋的大福,让一家人欢天喜地地祭了五脏庙。
“两天后,我依约前往师父的住处。”
清六正严肃地研究着那门锁,仅冷冷丢下一句“再给我两天”。之后,不管辰二郎问什么,清六都只随口应付,似乎不想花时间搭理他。
辰二郎自然心知肚明。此时他发现师父右手食指仍缠着白棉布,且上头微微渗血。
“师父,您又被咬伤了吗?”
他悄声询问,但清六连头也不抬。没办法,辰二郎只好向负责打理家务的女婢打听。
“这两天,师父一直在研究那把门锁吗?”
平时总是朝气蓬勃,忙进忙出的女婢,似乎老早就等着辰二郎开口似的点点头。
“是啊。我照顾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他这样。连饭也不吃,彻夜耗在那门锁上。”
视力模糊的清六,不眠不休地钻研锁中奥秘。尽管没有灯光,他照样能工作,不过这情形实在有点夸张。
“昨天有人邀他对局,他却退拒了。”
清六有几名棋友,乐于接受他以手摸棋盘和棋子的方式下棋。只要他们来访,清六总是欢喜不已,从未拒绝过。据说有次他感冒发烧,卧病在床,仍想起身对弈,反倒是来客劝他别逞强。
“他指头的伤势如何?还在流血呢。”
“是啊,似乎伤得比表面看来深。”
门锁的工具前端见习,即便只轻刺一下也会受创。
“可是,师傅就像忘记此事般地全神贯注。”
那婢女仿佛在看小孩耍淘气,呵呵而笑。不过,她随即补上一句叫人有点担心的话。
“辰二郎先生,你没闻到吗?”
“什么?”
“这么说来,是我神经过敏啰。从前天起,我便不时闻到某个既像铁锈味,又像鱼腥味……反正就是一股难闻的气味。”
辰二郎再次努力嗅闻,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
在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清六背对辰二郎,低着头、弓着背,不断研究那把锁,时而发出微微声响。
“当家的,别再说啦。”阿三大声道。“很可怕耶,太阳都下山了,不要讲这种故事吓我们。”
在她的责备下,辰二郎猛然回神,只见孩子哥哥目瞪口呆地聆听。坐在阿三膝上的春吉,转身环抱住她。阿密和阿贵则紧紧相依,握着彼此的手。
唯有蓑吉仍坐的挺直,惊诧地半眯着眼。
“啊,抱歉,我没有吓你们的意思,只是觉得既然要决定今后的路,也让你们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比较妥当。”
辰二郎摩挲着后颈。
“看来,这事还是我和你商量就好,孩子们先去睡吧。”
“我不要,”阿密嘟起小嘴,“我也是、我也是”,阿贵也在一旁附和。
“都听到这里,不知道结局反而更恐怖。”
春吉睁大着眼睛,频频摇头。
“可是……”
“爹,好啦,你就继续讲下去吧。”蓑吉央求着,这会儿才移膝靠近父亲。
“我很好奇故事的发展。我不怕,你们应该也不怕吧?反正爹娘都在,没什么好怕的吧?”嗯!弟妹们异口同声应道。
“这样啊。嗯!……”辰二郎深吸口气,“两天过后,我去找师父,师父却不在家。”
那名女婢急忙走来,说师父去了越后屋。越后屋是他女婿家。
“上次您到访的当天傍晚,小姐带着小少爷过来。”
她说的是师父的女儿和外孙。
“那天天气晴朗,小姐带孩子出外游玩,买了许多礼物。只是师父忙着研究那把门锁,起初小姐叫他,他还不理。”
不过,婢女也帮着将清六拉离那锁,加以可爱外孙“外公、外公”的不断叫唤,清六终于改变心意,与女儿、外孙共进晚餐。
“小姐想必很担心,因为师父这几天两颊消瘦不少。”
清六似乎废寝忘食地探究那把锁。此外,另有一事颇令人挂怀。
“辰二郎先生,您记得师父手指的伤吧?”
当然记得,就是遭门锁反噬,经过两天仍流血不止的那道伤。
“伤口已肿胀起来……”
清六食指前端肿了将近一倍大。清六的女儿非常担心,劝父亲看大夫,清六却一笑置之,称这点小伤用酒精清洗一下就没问题。
“小姐只好就这么回去,可是……”
隔天一早,越后屋便派人来通报,小少爷发高烧、昏睡不醒。
“听说小少爷半夜就泣着惊醒,烧的跟暖炉一样烫,不停大吵大闹。”越后屋立刻安排大夫来诊察他昨晚是否吃下不该吃的食物,同时也通知清六一声。
“那师父赶到越后屋去喽?”
“是的,出门后还没回来。”
下女双手搓着身子,满脸担忧。辰二郎请她好好看家,旋即直奔越后屋。
抵达后,伙计告诉辰二郎,不巧清六刚走。折返前,辰二郎顺口关切小少爷的病况。
“仍旧高烧不退,直说梦话。”
这名身材高大的伙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少爷嚷着‘好可怕、好可怕、别过来’,伸手在空中乱挥,像是赶什么似的,真不晓得是染上何种病。”
辰二郎背后一阵寒意游走,顿时想起先前宅邸那个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曾严正叮嘱他:千万别让夫人和孩子看这把锁。
“我不知道越后屋的小少爷是否见过那门锁。”
辰二郎在妻子和孩子面前说着,额头冷汗直冒。
“不过,小少爷和师傅共进晚餐时,肯定与那门锁同处一室,也许是那时看到的。”
“不是裹在包巾里吗?”
面对蓑吉的发问,阿三笑道:“小孩什么都会想触摸或把玩,这就不得而知了。”
辰二郎奔回清六家时,婢女正搀扶着清六。他刚上完厕所。
“师父身子也不舒服吗?”
辰二郎才问完,便不由得惊呼。
“师父的右手肿的好大。”
伤口想必接受过治疗,受伤紧缠着的白棉布下露出油纸。
清六面无血色,双颊浮肿,脸色泛青。
婢女铺床时,辰二郎撑着清六,想让清六躺下来,但清六百般不愿地推开他。
“去点燃陶炉。动作快,火药烧旺一点。”
辰二郎明白师父想做什么,立即依言而行。他顺势欲拿那紫色包袱,清六却说:“你别碰,由我来。”
辰二郎与婢女合力扶持清六。清六取出那门锁,放入陶炉。
辰二郎对听得全身僵硬的妻儿说道。
“师父以火筷戳刺焦黑的门锁,直到捣成碎屑为止,目光始终未曾离开。”
“我守在一旁,半个时辰后,师父才悠然醒转,紧抓着我的手说……”
很抱歉,那门锁没了。其实我该亲自上门谢罪,但如你所见,我行动不便,所以要麻烦你到那家委托的宅邸,好好向对方解释、磕头赔不是。
“不用您交代,我也会去的。”
位于安藤坂的那座宅邸,只有之前那名不知是管家还是掌柜的男子,及系红束衣带的女侍在家。男子带着一本像是账册的东西,女侍则在庭院打扫。
“我刚开口,那男子便打断我的话。”
他告诉我,已大致猜出是怎么回事,接着提出一项莫名其妙的请求。
“锁匠先生,你烧毁客人托管的东西,心里很过意不去吧,所以能否接受我另一项委托呢?”
他要求我住进宅邸。
辰二郎逐一环视妻子和孩子,所幸春吉早倦极睡着。
“一年就好,待到明年的这时节。对了,就是细雪飘降的时候。”
倘若你答应,我就送你一百两当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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