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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乌鸦的拇指第二节

第二节

        三个半月之前。

        正好是圣诞夜。

        处理完日常琐事,武泽晚上十点回到公寓,掏出钥匙正要开自己住的二五房间的门,突然“哎呀”一声怔住了。他本来是要插钥匙进去,可却插不进门把手上的钥匙孔。只能插进一半,接下来就怎么也插不进去了。他怀疑是不是钥匙弯了,从锁孔里拔出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可是一点弯曲的样子都没有。

        是锁有问题吗?

        武泽弯下身子眯起眼睛去看门把手上的锁孔。周围太暗,看不清楚,只好继续弯着腰又往锁孔里试插了好几次,可还是没什么变化,最多只能插进去一半。是自己弄错房间了吗?不会啊,门牌上明明写着“二五”几个字。

        “怎么回事……”

        看着眼前的房门,武泽一筹莫展。想要联系房东,可是记不得电话号码。不用钥匙就没办法开门了吗?武泽还真没办法。他虽然干过不少恶毒的事儿,但偏偏没学会开锁的技术。身上顶用的只有一张嘴,但凡要用手指的工作他天生就不擅长。看来只有找那种上门开锁的锁匠来了……附近有这样的店吗?武泽想不起来。

        年终冰冷的风由公寓的外走廊吹进来。

        “嗯,对了,广告传单。”

        武泽忽然想到这个,赶紧下了公寓的楼梯,来到邮箱前面。锈迹斑斑的赤褐色铁质邮箱一排五个,一楼和二楼一共两排。本来每层楼的房间都到六号为止,但好像是开发商迷信,每一层都没有四号房间,三号之后就是五号了。

        武泽找到了写着“二五”的邮箱。小小的铁盒子里面塞满了传单之类的东西,就像小时候在图画书里看到过的百宝箱一样。武泽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这扇小小的门了。理由有两个:一个理由是,因为以前的某种经历,武泽对于打开邮箱的门怀有小小的恐惧;另一个理由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武泽住在这里,所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信寄来。

        “锁匠……锁匠……”

        武泽从邮箱里拽出大把传单,开始一张一张地翻。幸运的是,想找的东西一下就找到了。第三张就是写着“Lock &Key 入川”的传单。“二十四小时紧急修理。钥匙和锁的问题随时都请交给入川!”——广告语写得太长,看着有点累,不过武泽决定还是就交给这个入川算了。他掏出型号过时的手机,拨通了传单上的电话号码。

        武泽简单介绍了目前的状况,电话那头说马上就来。武泽把地址和公寓名称告诉他。

        “房间号是多少?”

        “二五。二楼的五号房间。”

        武泽特意加了一句,然后挂上了电话。

        等着锁匠过来的时候,武泽冻得不行,只好跑去附近的自动售货机买了咖啡,把温热的咖啡罐捂在只穿了一件毛衣的肚子上走回公寓。半路上武泽又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仔细端详,果然还是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没折、也没弯——

        不对。

        “这玩意儿是……”

        钥匙的凹凸部分里附有某种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像是雪的结晶一样,或者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削下来的粉末。武泽把钥匙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微微有点刺鼻的味道。

        摩托车的声音让武泽抬起头。一辆摩托车刚好在公寓门前停住。开车的男人身穿一件黄色的夹克,上面印着大大的“入川”两个字,好像开锁的终于来了。正好也顺便问问他这个古怪的白色粉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武泽拿手指捏着钥匙走过去。

        来的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他从摩托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像是手工打制的三合板工具箱,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武泽没来得及喊住他,只好一边往公寓赶,一边眼望着他上了楼,在二楼走廊里走。那个男人一只手提着工具箱,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头看着箱子,拿另一只手在里面丁零当啷地翻着工具。他在武泽的门前站下,按响了门铃。

        “请问有人吗?我是入川——”

        “喂,我在这儿,是我打的电话。”

        武泽在下面招唿道。

        “啊,您在那儿啊。您好。”

        “我这就过去,这就过去。”

        武泽爬上楼梯,把手里的钥匙递给他。

        “我在电话里也说过,钥匙孔只能插进去一半。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嗯……还没看过,不好说啊。”

        “你瞧,这也是我刚发现的,钥匙上有些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嗯……所以说还没看过……”

        “那就看看呀。”

        “哦,好的。”

        男子先看了看钥匙缝里沾着的白色粉末,想了想,然后拿出笔式手电筒,照了照门上的锁孔,接着又从工具箱里拔出一根极细的像是锥子一样的工具插进锁孔里,嘎吱嘎吱地摆弄起来。时不时地撅撅嘴、挑挑眉毛什么的,像是颇为惊讶的样子——忽然间,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哎呀……”

        男子叹了一口气,似乎很遗憾。

        “哎,怎么了?”

        武泽凑过去。男子保持刚才的造型,斜抬眼睛望向武泽,眨巴着小小的眼睛说:“这个恐怕是有人故意干的。”

        “故意干的?”

        “白色的是胶水。倒进锁孔里了。”

        “为什么?”

        “所以说,我猜是有人故意干的。”

        “谁干的?”

        “嗯……”

        男子吐出白色的雾气,一脸困惑地搔着后脑勺。

        “您打算怎么办?锁已经没办法再用了,换吗?”

        “没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呀。”

        不和房东打声招唿,就这么把锁换了,合适吗?武泽有点犹豫,不过某种兴趣强烈地吸引着他,最后还是请那个男子帮他换了。费用一共两万五千元。既使如此也比大店便宜,男子这样解释,然后先回了一趟摩托车那边,提着一个四十厘米大小、看起来很是结实的木箱回来了。在滑动式箱盖的下面,排列着各种各样金属质地的筒状物。

        “这是什么?”

        “锁芯。锁的——嗯,里面的东西。”

        武泽饶有兴趣地看着男子干活。毕竟是要从锁着的门上换锁下来,工程颇为复杂,但到底是专业人士,前后花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总算把旧的锁芯从门上取下来了。

        “好了,这样总算就能进去了。”

        “啊,是吗?哦,好的,不过看你干活很好玩,看入神了——哇,了不起,真的灌了胶水在里面啊。”

        武泽眯起眼睛盯着男子手上的旧锁芯说。锁芯里的胶水已经干燥发白。钥匙上沾的白色粉末应该就是这个。

        “搞得过分了吧,而且还是圣诞夜。”

        “搞得是过分了,而且还是圣诞夜。”

        “这玩意儿看起来还是强力胶吧?”

        “看来像是啊。”

        “在哪儿买的?”

        “啊?”

        “百元店?”

        男子一脸困惑地望向武泽。

        “这个可就不知道了。”

        “是吗,抱歉,我还以为你知道。”

        男子的表情僵了一下,不过立刻苦笑起来,注意力又转回到了门把手上,咯吱咯吱地继续干了起来。

        武泽望着他的动作,接着问:“刚才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房间?”

        “什么?”

        男子反问了一句,目光没有离开自己的手。

        “我在电话里是说了二五室,不过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个房间?”

        “啊,门牌上不是写着的吗?”

        门口贴的牌子上确实写着“205”。

        “可是,你刚才一边在走廊上走,一边翻工具箱的吧?眼睛一直看着下面,没看门上的牌子吧?”

        男子“嗯”了一声,眼睛望回武泽。

        “嗯……走路的时候,我确实没有特意抬头去看门牌。不过事情是这样子的。我就算低着头,

        过了几扇门总还是数得清嘛。”

        “哦,是根据门的数目数出来的啊。”

        “嗯。”

        “你从走廊开头地方的楼梯数起,走了五个门,所以这儿就是二五室?”

        “是的。”

        “可惜啊。”

        “可惜什么?”

        “你上当了。”

        “上什么当?”

        男子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武泽转身朝向楼梯的方向说:“这扇门,是第四个哟。”

        武泽能感觉到男子在身后微微吸了一口气。

        “这幢楼没有四号房。所以,二五室其实是从那边数过来的第四间。”

        一、二、三、四,武泽故意一扇门一扇门数过来,然后转回头问了男子一声“没错吧”,接着又说:“你一直靠这种把戏拉活吗?还是说,这是头一回?”

        “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虽然还在装傻,可那演技对于武泽来说只相当于中学联欢会表演的水平。

        “我说开锁的,你之所以没看门牌就知道这儿是我的房间,是因为你自己今天刚来过吧?虽然不知道白天还是傍晚,反正就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来这儿的吧?就站在这扇门前,一边哆哆嗦嗦偷看周围,一边飞快地把胶水挤进锁孔里,就为了让我找你换锁,对吧?你就是靠这种把戏赚点小钱儿的吧?挑一间没人在的房子,先把自家店的传单塞到邮箱里,然后对锁孔动手脚。这样一来,进不了家门的人没别的办法,自然会给你那边打电话。你就很热情地赶过来,换个锁,拿个两万五千块——我是这么猜的,猜错了没?”

        “我想是猜错了。”

        演技降到了小学联欢会的水平。

        “哦,反正我是无所谓,你说错了就是错了吧。那就这样吧。只不过,今天晚上你大概是要睡不着觉了吧,害怕我把今天的事情跟什么人讲。你做了这种事情,又不肯承认,搞得我一肚子闷气,遇上一个人就要说一遍——你会这么担心吧。而且不是今天一个晚上哟,明天也会担心。而且还不单是明天,过个三天、再过一周、再过一个月,我估计你还是一点儿都睡不着。最后就是菜刀。像这种事情,到最后差不多都是菜刀。因为人要是一直提心吊胆,就会很容易发疯。你会在夜里拉开厨房的门,拔出菜刀,就像有什么巨大可怕的黑暗怪兽附上了你的身体一样,让你的身子不听使唤乱走乱动。然后你突然就想把自己的手腕切开。可是菜刀不够快,在切手腕的时候,我想是会发出声音的吧,咯吱咯吱的。”

        “别说了——”

        “听到那个声音,你脑子里的一根弦就会一下子断掉,然后你会干什么呢?会把菜刀握得更紧,会发出怪叫,就像指甲刮玻璃的那种声音。你会继续直挺挺站着,不停切自己的手。就像切菜一样。像切猪肉一样。直到意识消失,只剩下那双手为止——”

        “不要说了——”

        男子的脸完全扭成了一团。他就那么扭着脸,一把抱住武泽的双腿,用蚊子叫一样的细细的高音嘟囔起来。他像是在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声音太含煳了,听不清楚。

        “一开始承认了不就结了……”

        武泽低头看着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虽然锁还没换完,武泽还是打开门,把男子推进了房间。把一个开锁的在自家门口搞哭了,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也麻烦。

        “别哭了。”

        男子还是抱着武泽的腿,不停地说“不是,不是”。

        等到男子冷静了一点儿,武泽才开始从头问起。果然和武泽想的一样,这人是个惯犯。他交代说,大约从两个月之前开始就瞄上了这一带的住宅,每次都是同样的伎俩,挑选适当的房子,趁里面的人外出的时候,把自家店的传单塞进邮箱,然后把百元店里买来的强力胶挤进锁孔。

        “你就没想过什么时候会败露?”

        “想过……想过的……”

        “那为什么一直这么干?”

        “因为没有钱……没钱……”

        他边哭边说,大型连锁店在镇上开了分店,展开强大的宣传攻势,自己的小店快要倒闭了。可是武泽觉得这种事情自己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你的家人呢?”

        “妻子死了……孩子也不在了……说起来……说起来,妻子的死——”

        “好了好了,这种事情不说也罢。”

        武泽看他马上又要开始诉说生活的艰辛,赶紧拦住他的话。男人一面用握得紧紧的拳头拼命擦眼睛,一面唔唔唔地抽泣了半天,最后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一,一,一时冲动。”

        “有一时冲动的惯犯么?”

        武泽这一反问,男人哭得更凶了。武泽不禁有点像是在捏软柿子的感觉,心里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要,要让警,警察来抓我吗?”

        男子抬起黏煳煳的脸。鼻涕眼泪都在上面,脏兮兮的。

        “警察?饶了我吧。”

        武泽皱起眉摇了摇头,男子脏兮兮的脸顿时明亮起来,仿佛有一道白色的洁净光芒忽然照到了上面一样。

        “不报警是吗?我不会被抓去坐牢了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啊。嗯……反正只要你自己不去自首,也没被别人逮住,大概就没事吧。”

        “太好了……”

        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一样。

        “我不是坏人。是被迫的,真的——真的,我实在是没办法。”

        明明没质问他,他就开始找借口。

        “你看,要真是坏人,我就开门进去了对吧?然后,什么钱啊,珠宝啊,全都偷走,对吧?我可没干那种事哟。从来都没干过。”

        说的也是,武泽想。

        “你和我说这个也——”

        忽然武泽停住了,低头盯着男子的脸问:“你能开锁?”

        男人点点头。

        “是啊……本来就是修锁的。”

        多此一问。刚刚亲眼看他干活。

        “嗯,其他很多事我也能干。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而且,说起来可能您不信,我还能说几句英语,专门学过的。”

        这家伙好像开始自夸起来了,真是搞不清状况。武泽想了一会儿,提了个建议。

        “一起去吃个晚饭怎么样?”

        “啊?我吗?可是门锁——”

        “没关系,这个房间里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于是武泽领着男子去了附近一家自己常去的面馆,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便利店买了圣诞节特卖剩下来的啤酒给他。两听装的啤酒里附送了圣诞树、铃铛、丝缎,还有铁皮做的金色星星。都是拿来骗小孩的东西。

        那件事之后过了两个月,那家伙“快要倒闭”的店,好像真的倒闭了。他把兼做住处的小店卖了,用卖店的钱付清了零部件的账单之后一分钱也没剩下——那家伙这么解释着,自做主张地搬进了武泽的住处。“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了。”男子撅着海豚一样的嘴巴,一边哭,一边哼哼唧唧地诉苦。这家伙除了带麻烦过来之外,什么也带不来,武泽想。不过真要是把他赶出去的话也很可怜。武泽决定暂且还是先让他在这儿住一阵。

        “你叫什么名字?”

        “入川铁巳。”

        “海豚?”

        “a。”

        这名字叫起来太麻烦,武泽决定叫他老铁算了。

        老铁抱来的行李真是乱七八糟:几套替换的衣服;用旧的工具;破破烂烂的英语辞典,上面写了无数注释;水壶;之前给他买的啤酒上附送的小小圣诞树;烤肉酱。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个阿拉蕾的杯子,杯子是塑料的,底下沾着茶渍一样的东西,杯子表面上的阿拉蕾图画已经剥落了不少。武泽问过老铁,老铁说,这是死去的妻子从小就很喜欢的东西。啊是吗,武泽只回了这么一句。

        “老铁啊……你接下来怎么办?”

        老铁搬进来的那天晚上,武泽边喝罐装啤酒边问。这种问题也是顺理成章的吧。然而老铁的回答一点都不顺理成章。他慢慢啜着阿拉蕾杯子里的啤酒,回答说:“想飞啊,我。”

        老铁真的这么说。

        “我一直都在地上爬着过日子,从来都是趴在地上抬头看人。所以——所以总想什么时候能飞啊。”

        再怎么抬头看,头顶上也只有公寓房间里灰灰的天花板。但老铁那张像是在探寻某种梦想一般的抬头仰望的侧影,武泽一直都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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