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武,有件事要和你说说。”
武泽在客厅里正看智力竞赛节目的时候,老铁凑过来,一脸严肃地说。这是第二天傍晚时候的事。真寻和八寻在二楼听音乐,贯太郎拿了本填字游戏的杂志钻进浴室,已经待了快一个小时了。武泽虽然很想说买它不如买本求职杂志,不过目前还在忍着。
“是真寻和八寻的事。”
老铁放低声音,用食指指指天花板。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东京都指定垃圾袋。
“我刚才看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
“不得了的东西?”
“喏,明天是扔垃圾的日子,我就去二楼收垃圾。然后她们房间的门刚好开着一条缝,里面传出音乐,还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老铁把手掌搭在耳朵上,做了个侧耳细听的姿势。
“在她们说话当中啊,我听到说起‘钱’什么的。两人说话好像特别小心,反而惹得我好奇了。然后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房门开了一条缝——”
“你就偷窥了?”
“只是看看而已。我就偷偷凑过去——”
“这不就是偷窥吗?”
“哎呀,你别打岔。”老铁说着,上半身更凑近了,一只手搭在武泽肩膀上耳语。
“我从门缝里偷偷一看啊,不得了……看到好多钱。”
武泽不禁瞪住老铁的眼睛,老铁也保持着手搭武泽肩膀的造型,一脸严肃地回瞪着他。两人就这么对瞪了半晌,忽然间传来“啊”的一声,从浴缸里爬出来的贯太郎,一只手拿着填字游戏的杂志,套着t恤的肩膀上还冒着热气,正站在客厅的入口。他口中低低说了声“果然”,转身就要离开,武泽赶紧叫住他。
“别想歪了啊。”
“哎呀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二位。”
贯太郎圆圆的脸扭过来说。
“那,我和你们二位一起待在客厅里行吗?”
“啊,当然没问题……呃,最好还是不要。”
“瞧,果然吧。”
贯太郎把地板踩得噔噔作响去了厨房,在水池上拿了一个玻璃杯,打开冰箱门,鸡冠从他身边钻过,正要跑进客厅,贯太郎一只手抱起它,在它耳边低声说什么“不能过去”之类的话,武泽也懒得再解释,重新转过来问老铁。
“——那,有好多钱?”
“对对,有好多。”
老铁压低声音说,不让厨房里的贯太郎听到。
“就在真寻带过来的那个旅行包里面。随便放着。全都是一万块的纸币。恐怕有两三百万。说不定还可能更多。”
“不懂会话礼节的鸟,叫什么来着?”
贯太郎从厨房回来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填字游戏杂志放到榻榻米上。大约一半的格子里填着铅字一样工工整整的字。
“这里,竖的第十二个。这个提示怎么也搞不明白。‘会突然嘎嘎叫着飞走的鸟,所以江户人把不懂会话礼节的人叫做□□□□’。”
老铁咂了咂嘴。
“这不是在说你吗?”
“‘贯太郎’多了一个字。而且也不是鸟。”
“那就是starling。赶紧出去。”
“请说日语。我说英语只是装装样子,其实完全不行。”
“现在再说要紧事,别烦我们。”
老铁不耐烦地这么一说,贯太郎歪着头说了一声“哇,真凶”,也没拿榻榻米上的杂志和铅笔,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武泽对老铁说:“是你看错了吧。她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啊。”
“确实有那么多钱。”
老铁的声音虽然低,但说得斩钉截铁。
“而且那两人在商量很奇怪的事。那些钱放在她们两个当中,在说什么‘扔掉’,‘不扔’之类的。”
“钱……没有扔掉的理由吧。”
“你的表情别那么吓人啊。她们两个是这么说的,我也没办法啊。我说老武,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明明没钱,还要扔钱?我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听,结果我在偷窥——呃,不是,是我在看的时候被真寻发现了,她怒气冲冲地过来用力关上了门,所以只听到这么多。”
“是你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老铁似乎对武泽这种不太拿自己话当真的态度有点不高兴,嘴里吐出长长的一声不满的叹息,手里拎着垃圾袋重新站直了身子。
“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搞不好会被卷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儿里。那两个人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要是遇上什么事情,你自己解决。”
老铁像是赌气的孩子一样一口气说完,出了客厅。不过他立刻又转回来,把客厅垃圾桶里的垃圾倒进袋子,然后又出去了。
武泽仰面躺倒在榻榻米上。一直压抑着的沉重情感,缓慢而黏稠地流入心中。
“是要扔掉吗……”
果然如此……这是武泽真实的想法。
真寻旅行包里装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武泽很清楚。
那正是武泽自己送去的。那是在这七年里,自己送给两个人的东西。七年时间,每次只要武泽弄到了钱,除了留下自己必须的生活费之外,剩下的钱全都会送到两人的住处去。
装钱的信封上没有署名,不过在第一封信里附了一张纸,坦白当年正是自己杀害了她们两个的母亲。不这么解释清楚,这钱就显得不明不白,她们恐怕不会用。所以七年间不断收到的这些钱,她们应该知道是什么钱。
但是两人似乎一直都没动过武泽送的钱,哪怕是在缺钱缺到将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虽然武泽心里也早知道会有这种可能性,但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心中还是禁不住异常苦涩。然而随后武泽又意识到,甚至就连这种感情里也隐藏着某种狡猾的相反情绪,心中更是痛苦莫名。
武泽的头侧到一边,却看见鸡冠正趴在榻榻米上看着自己,表情似乎很惊讶。
比起迷路跑来这里的时候,鸡冠已经大了一点,胡须,尾巴什么的也有点像猫的样子了。孩子的成长很快啊。
继续躺在榻榻米上,武泽盯着鸡冠看了半晌。鸡冠转了个身子,屁股朝着武泽,跑去了窗户旁边。它斜着身体,开始用前腿的爪子咯吱咯吱地挠窗框。是要去外面吗?
“外面危险哦。”
榻榻米上放着贯太郎丢下的填字游戏和铅笔。武泽把他们拉到自己身边,在竖的第十二条上写下“白头翁”几个字。
以前租的地方也有棵不知名的小树,每到夏天就会结出许多红色的果子。而和这里的瑞香花一样,刚好是种在房间和外墙之间的地方。武泽记得,那棵树只要一结出果实,必定就有白头翁飞来。一边叫个不停,一边拼命啄食。雪绘死的第二年,某个夏日的星期天,武泽和沙代两个人躺在房间里,迷迷煳煳地看着白头翁啄果子,窗玻璃上还隐约残留着年末大扫除的时候雪绘擦玻璃留下的痕迹。
“它们最后都会带一个回去呀。”沙代忽然说。
每只白头翁,在树上吃了一阵之后,最后必定会在嘴里叼上一颗果实飞走。
那一定是给窝里的孩子们带回去的食物吧。白头翁的孩子们看到爸爸妈妈带回给自己的红色果实,一定会一边发出口齿不清的鸣叫,一边开心地吃吧。吃完以后,白头翁又会从窝里飞出去,寻找新的食物吧。
如果有一天,白头翁被散发着血腥气的猛禽袭击了,然后那只猛禽爪子上抓着白头翁的尸体,嘴巴里叼着红色的果实出现在鸟窝,孩子们会吃那果实吗?
绝对不会吃的。
孩子们绝对不可能从杀害父母的可恨猛禽嘴里接受那果实的。
日头西倾,新闻节目结束的时候,真寻来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八寻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抽着KOOL,贯太郎在她旁边随时听候吩咐,等着给她的新烟点火。
上过厕所,正要回客厅的时候,武泽看见老铁在走廊对面朝自己一个劲儿挥手。武泽谈透露出疑问的神情,老铁没说话,只顾着一个劲的招手。
“什么事啊?”
武泽来到老铁身边,老铁伸出食指指指上面。
“刚才的事儿哟。那个钱,你不是说我看错了吗?那就请你自己去看看。就趁现在大家都在下面的时候,应该能看到。”
武泽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送出去的钱,不管再怎么看,也只是徒增伤感吧。
“可是随随便便偷窥别人的房间总不太好吧,而且还是年轻姑娘的房间。”
“那房间贯太郎也在用。不是三个人一起住里头吗?而且这是我和你借的房子啊。”
“嗯,话是这么说……”
再要找借口的话,老铁说不定会起疑心吧。
武泽偷偷回头扫了一眼。真寻正面对着水龙头,向客厅探头张望。电视里好像正在放什么好笑的东西,八寻和贯太郎两个正笑得前仰后合。
老铁努努嘴,示意武泽上楼。
“又不是去看人家的日记书信什么的,没关系。”
“嗯,那……”
武泽无计可施,只得慢慢往楼上走。老铁紧跟在后面。不知什么时候鸡冠也跑过来跟在老铁后面,老铁回头小声“嘘嘘嘘”的吓唬它。鸡冠被吓到了,笨手笨脚地跑下了楼梯。
房间的隔门开着。
“旅行包就在那堵墙边上。装钱的。”
六叠的房间,好像是按照真寻、八寻、贯太郎的顺序从左到右分配,对面左边放着真寻的东西。右边是八寻的衣服用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贯太郎的吉他盒也在里面,乱放的衣服都要把吉他盒盖住了。
“嗯,”武泽挑起眉毛。不知从哪里传来些许让人怀念的气息,那是什么?微酸的、人工的气息。
“……哦。”
房间左边角落的垃圾桶里扔了一张口香糖纸。揉成一团的银色纸和细长的紫红色包装。乌梅口香糖。沙代喜欢的口味。那是真寻吃的吗?紫红色包装纸上的图案,和沙代那时候么有很么变化,武泽不禁跪在垃圾桶前,伸手去拿包装纸。
“老武……”
顺着这一声往回看,只见老铁正在房间外面,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自己。武泽赶忙缩回手。
“不不不,我不是对垃圾有兴趣,是因为看见口香糖……”
老铁的表情显得更加惊愕,眼睛瞪得都要掉出来了。武泽觉得再说下去只能越描越黑,只好闭上嘴,朝本来的目的转过去。
“是这个?”
拉过真寻的旅行包,武泽抛开犹豫,拉开拉链。之间最上面有一个扎起来的塑料袋。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袋子里。”
“哪个?”武泽一边明知故问,一边解开塑料袋。袋子里面确实装着好多钱。和老铁说的一样,放的真是很随便。
“看,真的吧?里面真有两三百万吧?”
“啊,说不定真有。”
“‘说不定真有’是什么意思……老武,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吃惊啊?”
武泽愈发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看着未被使用的自己送去的钱,他的心中苦涩不已。事到如今,再在老铁面前演戏,实在太愚蠢了。武泽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塑料袋塞回旅行包,正要拉上拉链——
他的手停住了。
那个小袋子塞在旅行包的角落里。装着记事贴和零钱的袋子。装着被武泽杀害的母亲的遗书和全部财产的袋子。透过有点脏的半透明塑料袋,可以看见记事贴上的字。似乎是铅笔写的“对不起”三个字。胸口一阵针刺般的痛苦,让武泽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武泽注意到包里还有一个同样的塑料袋。里面——是什么?折成细长条的信笺般的纸。武泽悚然而惊。难道说那也是遗书?真寻说母亲的遗书只是一张记事贴纸,也许当时她说的只是那个袋子里面的东西。也许她的母亲在别处还留下了一封长长的遗书。塑料袋口仅仅扭了几圈,并没有扎上。武泽近乎下意识地打开袋口。伸手取出里面的纸。那是纵数格式的信笺,按照同样的方向折了两道。
“老武,你在干什么?”
武泽展开信笺。似乎是圆珠笔写的,很有特点的文字,长长短短地铺展在信笺上。
“这……”
不是遗书。
关于我的工作,一直在骗你,非常抱歉。
我并没有想要一直瞒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一直想找别的工作。
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也没有办法。随信附的离婚协议已经盖好了章。你可以直接寄去民政局。
我很想看八寻的学艺会。也想听真寻唧唧哌哌说话。
武泽反反复复地读这封信,简直像是擦窗户一样。琉璃江是八寻和真寻的母亲。不会错的。这是被武泽杀害的女性的名字,这样说来,这个光辉——
“是她们的……父亲吗?”
“父亲?”
老铁也在偷看这封信。他读过上面的文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脸上显出苦涩的神情。
“是离家之后不久写的吧。总觉得有股悲哀的气氛啊。”
真寻是把这封信和母亲留下来的记事贴,零钱一起小心收藏吧。也许,对她来说,这也是如同遗物一般的东西。在弃女儿而去的意义上,她的父都是一样的。
不能看太久,武泽迅速把信笺重新折好,正要放回袋子的时候,突然又停住了。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圆珠笔写的字上。
“怎么了?”
“嗯——”
头脑的某个角落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钩到了某个东西。就好像是贴在墙上的海报破了一个小洞。汗衫上留了一点汗渍一样,虽然都是很小的地方,可是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再无视的感觉。但那种感觉究竟因何而起,骤然间还真弄不清楚——不对,等等,是了。
“这个字……我见过。”
武泽终于想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这个笔迹自己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是在哪里呢?
“是你的错觉吧。这明明是她们两个父亲写的字啊。”
“嗯,哦……是吧。”
说不定真是错觉。
嗯,是错觉吧。
武泽再次把信折好,放进塑料袋里。
“认识你这么久,这一次是最让我吃惊的……啊,对不起。”
“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说……哦,不好意思。”
昏暗的厨房里,武泽和老铁两人直接坐在地上,互相给对方杯子里倒酒。家里的电灯都关着,从磨砂玻璃外面照进来的月光,让两个人中间的一升装酒瓶浮现出苍白的颜色。
等到客厅里的三个人上了二楼、静悄悄睡着之后,武泽借着酒意,把一连串事情——与之重逢、邀来同住的那一对姊妹,其实是被自己逼去自杀的女人的孩子——逐一向老铁道明。
“那,刚才书信上那个‘琉璃江’,就是——”
武泽点点头。老铁长长吁了一口气,露出笨拙的微笑。
“你让他们三个住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嗯,所以就是说,为了给自己赎罪,把老铁你也给拖进来了。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真寻包里的钱,就是老武送的啊。”
老铁双手捧着玻璃杯,盯着里面的酒发呆,沉默不语。
地上月影婆娑。
老铁在想什么呢?自己和以前杀了老铁妻子的人本就是同类。虽然说一直在忏悔,但犯下的罪行不会消失。这样的自己为了给过去赎罪,却把老铁也牵扯进来了。月光下,老铁欣长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武泽默默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而喝下去的酒在到达胃部之前,似乎就已经消失在不知哪里了。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轻微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是车门的声音,还有男人低低的说话声。武泽有点不放心,正要起身的时候,又是一声车门的声音,发动机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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