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公寓,发现路面微潮,看来昨晚下过雨了。不过,雨量似乎没有多到产生水洼的程度。
正要走进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时,洋一郎停下脚步。他看见大学的外墙旁停着贴有电视台标志的箱型车,而且不止一辆,总计有三家电视台前来采访。
“难道是研发出新药了……”
洋一郎带着诧异的心情穿过大门。
走进医疗大楼,路过的职员及医师们纷纷向他表达哀悼之意。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参加了守灵夜或告别式,慰问的话应该说得够多了,但是一看见洋一郎,似乎还是忍不住再说一遍。洋一郎怀着感谢的心情向大家打招呼,尽量不在脸上显露寂寞的表情。
“从今天起,要好好工作了哟。”
洋一郎在走廊上走着,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竹内绘美。她那俏丽的嘴角扬起,正在对他微笑。茶栗色长发垂落在穿着白袍的肩上,在天花板的日光灯映照下,散发着闪亮的光泽。
“啊,早安!”
洋一郎慌忙打招呼。竹内却将脸凑了过来,凝视着洋一郎的双眼。她的身高跟洋一郎差不多,高挺的鼻子离洋一郎的脸非常近。
“我茂,你的脸色那么糟,有办法工作吗?”
“有那么……糟吗?”
洋一郎不禁伸手摸了摸脸。竹内一边说“有有有”,一边撩起了刘海。
“很糟。不认识的人看到你,一定以为你是病人呢。”
竹内讲话还是这么有威严,十足像个男人,嗓音也颇为阳刚,恐怕比这年头的男人都要来得威严。
竹内是洋一郎及水城在学生时代的同学。研究所毕业后,曾任职于东京的研究机构,但现在回到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担任精神科医师。
“晚上有没有睡啊?”
“嗯,不用担心。前一阵子老是睡不着,但现在没事了。我请田地老师替我开了些酣乐欣。”
“银酣?”
“对,银酣。”
洋一郎服用的是每锭0.25mg的酣乐欣(hal),锡箔纸是银色的,所以俗称银酣。至于药量只有一半的酣乐欣则被包在金色锡箔纸中,俗称金酣。不过,这种俗称仅在嗑药的年轻人以及不知道这类药品的威力有多可怕的大学部学生之间流行。在医师之中使用这种称呼的人恐怕只有竹内而已。
“减少服用量的时候,必须逐量减少才行。如果突然戒掉,戒断症状会让你完全睡不着哟。田地老师应该跟你说过吧?”
“这我也很清楚。”
“说的也是。”
竹内轻轻一笑,白袍下的两只手臂在胸前交抱。沉默了片刻,她避开了洋一郎的视线,说道:
“咲枝的事,真是遗憾。”
“嗯……,不过,她在最后一刻没有走得太痛苦,算是唯一的救赎吧。”
“救赎……,对你而言吗?”
“啊,呃……”
只是一句没有深意的询问,却深深刺入了洋一郎的胸膛。洋一郎反刍着自己刚才说那句话的背后含义。或许是因为打了吗啡的关系,咲枝在临死之际,躺在病床上的表情非常安详,看起来完全没有痛苦。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某一个瞬间,她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负责的内科医师说,或许对癌末病患而言,这是最理想的临终方式了。洋一郎记得自己在当时也点头表示同意。
但是,这到底是对谁而言的理想方式呢?没有感到丝毫痛苦,到底是对谁而言的救赎呢?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忘了我刚才那句话吧。”
竹内相当难得地慌了起来。洋一郎则对她回以一笑。
“没关系,别介意……,像这样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陷入烦恼,可见得情况已经好多了。咲枝刚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死了一样,脑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办法想。”
“感觉自己好像也死了一样……”
竹内以手指轻抚嘴唇,陷入沉思中。
“在火化咲枝的火葬场上,我想起那个科塔式症候群的患者。你应该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坚称自己已死的病人。”
“啊,那个年轻女患者吗?田地老师带我们到神经科参观时遇到的那个病人。”
“对,那时我们还没当上医生,都还是研究生呢。那女人的眼睛完全没有神采,对吧?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一个人会有那种眼神。但是现在,我似乎能够体会了。抱着咲枝的骨灰时,我心里想着,那女人的眼神或许来自于我现在的心情吧。”
“我茂……”
竹内凝视着洋一郎,似乎显得颇为惊讶。她的嘴唇轻轻颤了一下,欲言又止。看来她本来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怎么了?”
“不……,没什么。”竹内轻轻一笑,耸耸肩说道:“不过,躺在棺材里的咲枝看起来很美呢。”
“是啊,看起来跟睡着没两样。谢谢你……,特地来参加告别式。你跟咲枝那么久没见了,她在棺材里一定也很高兴吧。”
“她会……高兴吗?”
竹内带着苦笑移开视线,凝视着什么都没有的方向,空虚地叹了一口气。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枉费我还把你让给她呢……”
竹内和洋一郎在学生时代曾经交往过。咲枝进大学时,他们俩还没分手,不过那时候两人之间已经出现裂缝,并不是因为咲枝的关系才分手的。
“不是什么让不让的问题。”
“也对。”
两人陷入了沉默。洋一郎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为什么门外停了三辆电视台的采访车?”
“啊,对呀。好像是来采访什么新闻吧。我也是刚来,不太清楚……”
这时,田地从走廊深处快步走来,朝两人走近。
“我茂、竹内。”
田地的模样显得相当慌张。他在洋一郎及竹内的身旁停下脚步,将他的秃头凑进两人之间,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们听说了吗……”
田地朝他们俩看了一眼,不过在洋一郎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较长。两人一脸茫然地摇摇头。田地摸着白胡,以比刚才更低沉的音量说道:
“水城的太太……自杀了。”
洋一郎惊讶得忘了呼吸。惠死了?自杀了?
“昨晚从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跳下去。”
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做何表示。
竹内朝墙壁一指,露出询问的表情。墙壁的另一侧就是五层楼研究大楼的方向。田地的下巴缩了缩,证实了她的疑问。向来带着温和神情、眼皮松弛的田地如今睁大了眼,眼白部分布满血丝。
“那家伙……,水城现在在哪里?”
洋一郎将手搭在田地的白袍上,挤出了声音问道。
“应该在家里吧,我也不太清楚。今天早上他好像打电话到学校……”
就在这时,院内广播响起了竹内的名字。竹内轻轻“啧”了一声,转身向田地说道:
“抱歉,田地老师,我得走了。如果有什么新消息,请通知我。我也会向研究室的朋友问问详细情况。”
“知道了……,啊,竹内,等一下。”
田地凑近竹内。
“千万别慌乱。身为医生,随时都要保持镇定。当然,我相信以你的坚强,应该不需要别人操心。”
竹内轻轻点头,转身离开了。田地以指尖抚着白胡,默然地望着她的背影。
“我想,竹内不至于太慌乱吧。她和水城虽然是好友,但跟惠只有在研究生时代见过几次面而已,令人担心的反而是……”
田地转头望向洋一郎,露出担忧的神情。
“你……不要紧吧?你们全家不是都跟水城家有交情吗?”
“我不要紧。不过,田地老师,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去水城家一趟。我已经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现在又提出这样的要,真的很抱歉……”
“啊,这么做确实比较妥当。你去看看他,相信能给他一些鼓励。”
“我现在就去,可以吗?”
“别担心,医院这边我会替你解释的。”
洋一郎向田地深深一鞠躬,接着又快速补了两句话:
“至于我那些病患……,田地老师,真的非常抱歉,能请你再替我代班一天吗?请放心,我的病患人数不多,而且也没有状况复杂的病人。”
听了洋一郎这句话,田地一瞬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田地老师,拜托你。”
“唔……,知道了。”
隔了好一会儿,田地才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你快去水城家看看他吧。”
洋一郎再度向田地鞠躬致谢,便奔向医院大厅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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