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凰介与亚纪搭上开往大学附属医院的巴士。由于这一天是星期六,车上的乘客很少。
昨晚,洋一郎在田地的陪伴下,前往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大楼。同行的水城由于被洋一郎压制时脑部受到撞击,呕吐感迟迟未消失,所以决定接受精密检查。后来,凰介先回家了。不久,他又接到田地的电话,表示水城必须住院两天,至于洋一郎的状况,田地在电话中无法说明清楚。接着,凰介又把从亚纪那里听来的水城所说的奇言怪语告诉田地。田地说这是镇定剂服用过量的现象,水城在接受精密检查时,是这么说的。
“你是不是对我的手机动了什么手脚?”坐在摇晃的巴士上,凰介问亚纪。
“是啊。”亚纪凝视着前座的靠背,小声回答,“对不起,我没办法完全信任你,我在公园里告诉你那些事情之后,很怕你会打电话给我爸。”
“所以你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动了手脚。”
亚纪点点头。
“昨天傍晚……,我把我家的电话号码跟你家的对调,又把我爸的手机号码和叔叔的号码对调。这样一来,只要你想打给你爸,我马上就知道。如果你想打电话到我家,你家的电话就会响;如果你想打我爸的手机,叔叔的手机就会响起。”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没有听从亚纪的制止,尝试联络水城,不管是打到水城家或水城的手机,铃声都会在凰介家中响起。如此一来,亚纪马上就知道凰介打破了约定。
“这么说来,昨晚我在外面打‘水城家’的电话时,响的是我家的电话?”
“嗯,响了好久。可是如果我接起来,就会被你发现我在你的手机上动了手脚,所以我没接。”
“那我拨了‘水城叔叔手机’时……”
“我听到你爸的房间里传出手机铃声,但我看了手机荧幕,上面显示‘凰介’,所以我也没接。”
看来,洋一郎昨晚出门时并没带手机。
“反过来说,我打我爸的手机时,响的就是水城叔叔的手机了?”
“没错。你第一次打的时候,我爸一定是把手机放在客厅某处,自己却待在房间里。那个房间经过隔音处理,只要一关上门就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后来,水城在出门时将手机放进口袋,所以凰介在马路上再次拨打洋一郎的手机时,水城的手机便在近距离响了起来。
“何必那么麻烦把号码对掉呢?只要把‘水城家’和‘水城叔叔手机’的号码删除不就得了吗?”
“如果这么做,要是你发现通讯录里的号码不见了,就会察觉手机被动过手脚。”
“啊……也对。”
巴士开始减速,在“相模医科大学前”的站牌停了下来。凰介与亚纪下车。
两人走进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田地与洋一郎现在应该在精神科大楼里等他们。
来到一楼大厅时,亚纪突然停下脚步。
“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好了。凰介,你自己上去吧。”
“可是田地老师希望你也一起来……”
“不用了,我不想去。”
“好吧……”
于是,凰介将亚纪留在大厅的长椅上,一个人走向田地的诊疗室。
“你真准时。”
凰介走进诊疗室时,田地晃着白胡子,露出笑容迎接。墙上的机械钟正好指向昨晚约定的十点。
“我茂现在正在别层楼接受一些简单的健康检查……,先坐一下吧。”
田地让凰介在沙发上坐定,忽然挑了一下眉,说道:
“亚纪没来吗?”
凰介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不太舒服,所以在家里。”
其实亚纪已经来了,却在楼下大厅不肯上来。凰介实在说不出口。
“喔……”
田地将双手交抱胸前,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也罢。”过了一会儿,被白胡子覆盖的嘴喃喃说道。
“要不要喝奶茶?”
田地从宝特瓶里倒出两杯奶茶,接着从书桌上取来一本有皮革封面的活页笔记本,坐在凰介对面的沙发上。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心中正有千头万绪。
“我先向你详细说明我茂的病症。老实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三年前他第一次发病时,我什么都没跟你说,对吧!”
“你只跟我妈说明而已。后来我妈也只跟我说是‘内心的疾病’,她说爸得了内心的疾病,但已经治好了。”
“对,应该是……”
应该是治好了,田地似乎打算这么说,但说到一半便住嘴,不停地眨眼,望着矮桌。
“关于这次的事,你有什么看法?你自己想知道详情吗?”
凰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田地看着凰介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他的意志。或许田地本人极力想掩饰,但从表情依然可以看出疲惫。不但如此,凰介还在他疲累的背后看到一股深深的哀愁。让田地如此倍受煎熬的理由,绝非只有洋一郎这次的发病,不管田地再怎么不愿意,十六年前的那件事肯定又在他的记忆中浮现。
凰介曾经听洋一郎提过十六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由田地负责治疗的一名病患在出院后杀人的那起意外。据说,当时田地独自懊恼了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他整天活在哀伤中,流着泪对自己走上精神科医师这条路深感后悔。
令洋一郎放弃当一名精神科医师的契机,也是这起事件。
“爸爸失去了勇气。”
洋一郎如此说道。
近距离目睹田地陷入极度懊恼的洋一郎,对成为精神科医师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消除这股恐惧感。洋一郎说,与咲枝之间的婚约更加深了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如果有一天,自己陷入与田地同样的局面,那该如何是好?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那样掉进了后悔的深渊,那该怎么办?最后,洋一郎终于决定放弃当时迫在眉梢的国家考试。
后来,洋一郎与咲枝结了婚,任职于一家与医学毫无关系的机械制造公司。一直到三年以前,洋一郎都在那家公司工作。但在实力至上的政策下,洋一郎的工作始终不顺遂。
接着,就在三年前,洋一郎得了内心的疾病。基于这个原因,他便辞去了工作。心病治好以后,他透过田地的介绍,在大学附属医院担任清洁员。
“你有没有听过‘借口性腹痛炎’这种病?”
田地突然问道。
“我茂得的病有点像这个吧,所谓的‘借口性腹痛炎’当然是一种玩笑话……。例如,学校老师下令打扫时,一定会有一些学生提出‘老师,我肚子有点痛……’之类的借口吧,就是那个意思。”
凰介点点头,催促田地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人的内心也会无意识地产生这种现象。人们在生活中如果遇到什么挫折或克服不了的困难,有时候会产生想逃走的念头,但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我茂的病就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产生的。以病名来说,我认为应该可以归类为一种统合失调症(Schizophrenia)吧。在以前,这种病被称为精神分裂症。”
田地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看了凰介一眼,凰介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说的太难了吗?”
“不会。”
“我不习惯对小学生解释这些事,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尽管开口问。”
田地以奶茶润了润喉,继续说道:
“人类的精神世界很复杂。跟其他动物比起来,这是人类最大的优势,却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人类的精神就跟世界上所有复杂的东西一样,非常脆弱。真的,就像玻璃一样脆弱。”
田地以指尖抚摸桌上的玻璃杯杯缘。
“所谓的统合失调症,就是一种精神损坏的情况。任何人的心里都有承受最大痛苦的上限。如果不幸的,一个人身上聚集了太多痛苦,并且超越了那人所能承受的上限,那么就会产生这种疾病。如果是小孩子,可以选择将痛苦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如此一来即可避免精神受到伤害;但如果是成年人,恐怕没那么容易了。成年人的精神状态比小孩子还要复杂得多,所以很容易陷入一塌糊涂的状态。统合失调症的症状非常多样化,多到我们很难说清楚怎样才算是统合失调症。”
此时,田地停顿了片刻,把手搭在白胡子上。
“其中有一种症状是妄想。我茂就是被妄想症缠上了,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是什么原因?”
“首先,三年前那一次,起因应该是咲枝的癌细胞又复发吧。”
虽然这是早已料到的答案,凰介依然感觉胸口有种被棍子戳了一下的痛楚。
咲枝与洋一郎婚后不久,医生便在她体内发现了癌细胞。经过治疗,原以为已经痊愈,但三年前咲枝因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竟然发现癌细胞又复发了。医生甚至表示,癌细胞这次已蔓延到所有脏器,不可能全部切除。如果接受多重器官移植手术的话,还可以延长一些寿命,但这种手术的费用相当昂贵。当时,洋一郎为了筹钱四处奔走,向所有亲戚恳求,也向所有朋友低头借钱。但是到了最后,咲枝却拒绝接受手术。她的理由是就算移植内脏,也没办法延长多久寿命。
或许,咲枝不肯接受手术的真正理由是替洋一郎及凰介的未来担心。
或许,她不希望死后,洋一郎与凰介陷入经济的困境中。
但是如今,没有人能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了。
“那时候,我茂应该很后悔自己没当上精神科医师吧。”
“什么意思?”
“简单说起来……,就是收入上的差异。如果自己是个医生,或许就有办法拯救咲枝,或是延长咲枝的生命。我茂心里可能会这么想吧。”
“就算有钱,我妈也有可能不愿动手术。就算我爸是医生,可能一样没有足够的钱让她接受手术。”
“没错,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如此……”
“可是在这种时候,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茂怎么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凰介无奈地点点头,感觉满嘴苦涩,宛如咬着沙子。田地慢慢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三年前,咲枝身上的癌胞再度复发时,我茂的内心陷入极大的懊悔。如果那时候自己参加了国家考试,如果那时候当上了医生,如果那时候不在民营企业工作……。在懊悔的同时,恐怕心里也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好像大地震的生还者对于那些罹难者所抱持的罪恶感一样,丝毫没有道理可言,但这样的罪恶感让他自责,很深很深的自责。”
田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最后,我茂的心选择了逃避,逃进了妄想世界里。”
凰介觉得自己快哭了,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一个画面:洋一郎正用双手抓着头,一边哀嚎一边奔向黑暗中。救我,救我,救我……
“在我茂的脑海中产生的妄想,让我茂自认为是一个精神科医生,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精神科医生,而是一个对病患抱持鄙视态度的败德医生。”
田地顺口解释所谓的“败德”就是“有很不好的想法”。
“原因大概是来自于我当年所犯的错吧。十六年前,我犯了一个非常大的疏失,误判病患的精神状况,造成病患做出了杀人的可怕行为。当时,我茂近距离目睹了我的痛苦,因而不知不觉对那些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产生一种具有攻击性的情感。所以,他妄想自己是一个很不好的精神科医生。”
田地的这番话凰介并没有听懂,他只理解到一点,那就是洋一郎今天的发病,真的是无可奈何。
“昨天晚上……爸爸对水城叔叔说了很奇怪的话,他说水城叔叔‘认为自己是大学研究员’,那听起来简直像是……”
“像是在说我茂自己的情况,对吧?”
“是的。那是为什么?”
田地望着矮桌上那本笔记本的皮革封面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这是一种称为投影的心理机制。当人们在心里发现某些不好的部分时,经常会否认,认为‘那不是自己’。举个例子来说,假如在学校里有一个同学说‘某人讨厌我’,真相往往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其实是那个同学讨厌某人。他发现自己讨厌某人,但又不想承认,因此把自己的立场与对方调换……,这样你听得懂吗?”
凰介点点头。
“我茂的内心也是同样的情况。想必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病症了,他知道自己得了跟三年前一样的病,脑中出现了妄想,但是他不想承认,无论如何都要否定自己再度发病的事实。所以,他将自己投影在水城身上,产生妄想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水城。借由这样的想法,他可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扭曲。至于为什么要选择水城,大概只是因为水城跟他很熟吧。”
“影子……?”
“被投影的对象,称为影子。水城就是我茂的影子。”
田地将茶杯拿起来凑近嘴边,但一口都没喝,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将它放回矮桌。
“我茂和水城曾经是我的学生,两人都很用功,他们是很好的劲敌,也是好友。”
三年前,洋一郎发病的时候,水城很热心地帮了咲枝及凰介很多忙。水城不但很关心洋一郎,同时也对咲枝及凰介付出极大的关怀。洋一郎并不知道,水城在两年前买下新公寓的理由,也是担心洋一郎再度发病。曾经发作过的病症,很有可能再度复发。如此担忧的水城不但为此搬了家,为了安全起见,还向咲枝要了我茂家的备用钥匙。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用心丝毫派不上用场。
“精神分裂症、妄想、投影、影子……,这些都是我教过他们的东西。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这些名词竟然会用在他们身上……”
话还没说完,田地已陷入沉默,呈现恍神状态。
“我爸这次再度发病,是因为我妈过世吗?”
凰介的声音在狭窄的诊疗室内回荡着。田地将下巴缩进衣领下,静静地点点头。
“我是这么认为。另外,他并没有丢下平常的打扫工作,可见得他的妄想症应该是片段性的。这种病的特征就是,发病与未发病的状态交互出现。以我茂这次的状态来看,他的精神状况虽因咲枝的过世而陷入孤独,但只有在脑袋中的各种想法破坏了平衡时才会发作。”
“孤独”这个字眼在凰介的脑海中回响。
“可是,不是还有我吗?我妈虽然死了,但是我还在呀。”
“很可惜……”
田地以哀怜的眼神承受凰介的视线。
“你在我茂心中属于‘需要被保护的人’,而不是拥有成熟意志,能够帮他的人。”
“意思是说,就算我陪在爸爸身边,爸爸还是一个人吗?”
对于凰介这个问题,田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给了一个极为含糊的答案:
“不是一个人,但也不能算是两个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一股无止境的悲伤涌上凰介心头。眼底好痛,泪水不断地流出来。自从咲枝死了以后,自己一直陪在洋一郎身边,一起度过所有的时光,早餐、运动会便当、两人一起晾的衣服……,这些回忆都在凰介的脑海中浮现。为什么自己做不到?为什么自己不能成为被依赖的人?
“这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再一次把我茂治好的,一定,一定。”
田地最后如此说道。
田地问凰介要不要去看看洋一郎,凰介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如果看见洋一郎,自己一定会露出悲伤的表情。让洋一郎看到自己悲伤的表情,只会造成他的担心。
“他现在应该还在做健康检查,你可以去跟他聊一聊。当然,如果你今天不想见他,可以等到下一次再说。”
“不,我要见他。”
凰介与田地来到走廊上,走下楼梯,来到下一层楼。洋一郎就在走廊中段一间明亮的病房内。正在把血压计绕在洋一郎手臂上的年轻女看护看到凰介及田地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咦?田地老师也来了?你不是说要让小朋友自己过来吗?”
“嗯,有一些缘故,就一起过来了。”
田地支支吾吾地回答,接着轻咳了一声。
凰介站在门口呼唤洋一郎,但洋一郎丝毫没反应,只是动也不动地看着手臂上的灰色血压计臂带。凰介看到他这副模样,感觉好心痛。
“我茂,凰介来了。”
田地将手掌放在洋一郎的肩上,洋一郎这才抬起头来,以空洞的眼神望向田地,接着又望向凰介,然后……
“爸爸……”
然后,他又默默地将眼神移回自己的手臂上。凰介当场愣住了,田地在旁边安慰道:
“别担心,他只是思绪有点混乱,马上就好了,真的。”
“我知道。”
凰介无法再待下去了,他自顾自地转身背对房间,来到走廊上,田地也走到他身旁。在离开房门口之际,他最后一次转头望向洋一郎。此时,洋一郎也正望着他,而且眼神与刚才完全不同,变得炯炯有神。
“爸爸……”
洋一郎举起右手,以两根手指在脸庞比出“L”的手势。
“嗯,怎么了?”
田地也回过头来。但是那时候,洋一郎已将右手放回膝上。
“没什么。”
田地与凰介再一次步向走廊。凰介看着自己的脚尖,思考洋一郎刚才那个举动的含义,为什么洋一郎会比出那个手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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