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经过十一年,你干的事终于在这次的大雨中露馅,很遗憾。”
“是啊,很遗憾。”
紧紧攀在袋谷刑警肩头的小铃虫,仍摇晃着触须看着我。
据说,由于大雨造成悬崖坍方,前往现场视察的公所职员发现露出地表的S遗体,以及我那件和S埋在一起、沾染大量血迹的外套。
“不过,你怎么没清空口袋里的东西?一并掩埋沾血的外套,这我能理解,因为穿回去太引人注意。可是,你好歹要拿出学生证、借书证之类的啊。虽然不该这么说,但实在是失策呀,失策。”
袋谷刑警往铁椅椅背上靠,缓缓摇头,接着又突然倾身向前。
“是心慌意乱,一时忘记口袋里放有那些证件吗?”
“嗯……大概吧。”
什么都不懂。
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想,就是这样吧。”
那天,我会把口袋里的东西连同自己的外套一块陪葬,便是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我没料到这一天竟然这么晚来。
我该心存感激吧。
十一年前的某个星期天,我无事可做、无事可想,独自在公寓里望着天花板。黄昏时分,我出门前往离大学不远的自然公园。理由很单纯,只是想看杏子一眼——我偷听到S和杏子约在那边见面。那片树林中,适合男女徒步前往的地方,只有围着栏杆、挂着“瞭望广场”牌子,视野名副其实的高台一角。通往那儿的途径有两条,一条是主要的林荫大道,另一条是野草丛生的小路,几乎算是山路了。我不愿在途中遇见他俩,便选择走山路。我想躲在树后窥看被蝉鸣包围的她,想远远注视瞇着眼单手遮挡夕照的她,仅此而已。真的是仅此而已。
他们并肩坐在高台的栏杆上交谈。栏杆是原木搭建的,高度约一公尺。
杏子身穿t恤,斜背着夕阳,面向S的侧脸,远远地、好美,嘴唇动得好温柔。我靠在水栎树干上望着杏子,感到鼻子深处阵阵刺痛。眼中的景色闪闪发光,灿烂夺目。凝睇着笼罩在一片橙色下的杏子,我悲伤得不能自己。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离去。我想一直看着薄暮中的杏子。永远永远,一直看着她。
“喏,这些铃虫在干嘛?”
不久,杏子双足落地,离开栏杆。眼神有些空洞的她缓缓踏出脚步,彷佛因重心移动而不得不挪动腿般一步一步远离S身边。于是,她进前一公尺,又进前一公尺,然后回头。
“公铃虫和母铃虫的样子好奇怪。”
杏子直视着仍坐在栏杆上的S讲话,S应了几句。杏子点点头,便要背过身,但半途突然又转向S。
“母铃虫啊,会靠近公铃虫。”
她跑向S,双手往他胸口一推。事情发生在一瞬间,S连叫都来不及叫,就消失在栏杆另一边。
“你觉得牠们在做什么?”
杏子奔出瞭望广场,奔下铺着泥土的阶梯。我立刻跟在她身后。她拨开草丛走入树林,似乎是要到S的跌落处。
“告诉你吧。”
杏子踩着草丛前进。
“接下来,母铃虫就会杀死公铃虫。”
我追着杏子的红上衣。
“母铃虫会给因发情和交配而虚弱的公铃虫致命一击。”
我在高一层的地方俯视他俩。我隐身于粗壮的树干后,屏着气,不让两人发现我的存在。头上重重迭迭的树叶,在向晚的天空中交织成网目。呼吸声从眼前粗硬的树皮反弹回来,听着格外大声。
“母的会吃掉公的好活下去。”
S断断续续地向杏子求饶:我不会说是谁下的手,我会坚称是不小心坠落的,所以帮我叫救护车。但杏子没答应,她毫不迟疑地拿起脚边的石头,重击S的脑袋两次。
然后,杏子便转身离开。
“不过,你太太和儿子……一定非常吃惊吧。”
刑警的眼神显得万分同情。
“我准备和妻子离婚,这样对他们比较好。对儿子、对妻子都好。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干出遗弃尸体这种事的家人,还是没有的好。我不在对他们比较好。”
孩子不能没有母亲。至于父亲,少了日子也能过下去。
铃虫在刑警肩上喃喃低语。以谁也听不见的音量,不断向我低语。铃虫的声音爬进我的脑海,在那里增殖、增殖,不断增殖,间歇性地加大音量,同时密密麻麻地占据头盖骨内侧。我晓得有东西包围我,且步步逼近,不留一丝空隙。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孩提时代。祖父抽烟的味道。祖母打着瞌睡、愈来愈遥远的声音。父亲衬衫上沾到的、黑痣般的墨水渍。拿着抹布粗枝大叶地擦餐桌的母亲。以前喜欢过的文具店里的女孩,在附近错肩而过时,她一定会对我怒目而视。和朋友两人一起发现的、空大楼的秘密入口,我们在脏兮兮的混凝土内有过无数趟冒险之旅。铃虫在刑警肩头低语,朝着我不断低语。
“住口!”
刑警闻声立刻抬起头。我双手按着桌子,大口吸气。眼睛深处好痛,痛得像眼球胀大了似的:心脏怦怦猛跳,每一次跳动,房内的景物便明灭一次。
“我知道……这我当然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每吐出一句话,就有东西被压扁、毁坏。我一次又一次捶着桌面,一次又一次。背后响起开门声,有人进来,立刻又出去大叫几句。然后,几个匆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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