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小友啊,我们去兜兜风吧?”宿营的那晚,在篝火前,乙太郎这样邀请我。
“现在?”
“对,就现在,去漆黑夜晚的山路上……”
乙太郎的眼睛中流露出喜悦,看上去就像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乙太郎以前也偶尔带我兜风。去的地方都是寻常之处,比如他毕业的中学,长着漂亮油菜花的河岸,只要一百元就能吃到烧文蛤的海边小食堂之类。那家食堂会将一种叫什么蟹的扁平螃蟹做成酱汤,乙太郎有时会带我去小酌。在工作日的下午,乙太郎便将我逮上工作车,带我去那些地方。我总是坐在副驾驶席上,一边听乙太郎讲冷笑话、相声般的回忆,一边心想,某非他想要个儿子?
“不行啊,已经喝了酒。”逸子阿姨夹起带来的草莓,蹙起了眉头。白皙的脸庞染上了篝火的橙色,鲜明地映着手的影子。
“我只喝了一点嘛。”
“那我来开车。”
“可纱代和奈绪怎么办?”
“大家一起去不就行了嘛。”
然而,奈绪觉得出去太麻烦,想要睡觉。乙太郎一脸沮丧,正要开口时,在一旁盯着篝火的纱代说:“我和奈绪留在这儿。”她或许也困了,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就你们两个?好像不行啊。”
“没关系,我们就待在帐篷里。”
乙太郎迟疑了一会儿,向逸子阿姨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吧。”逸子阿姨故意发出一声叹息,笑着站起身,说火太危险,还是熄灭了好。于是,篝火被土和水熄灭,周围迅速暗了下来。从远处的帐篷里传来了开心的笑声,乙太郎为纱代和奈绪准备了毛毯,还买了不合时令的烟花,最后决定等一会儿再放,或者等夏天到了一起放。
我们钻进车里,开始夜晚兜风的旅程。逸子阿姨开车比乙太郎要沉稳得多,转弯时,尸骨般的树木便在前照灯的照耀下缓缓移动。我一直都是看乙太郎开车,以为要用力推变速杆才行,可逸子阿姨完全没有用力,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真有感觉啊。”乙太郎和我并排坐在后面,他打开窗,吸着烟,一直默默微笑。刚刚结束的冒险再次开始,我也感受到下腹疼痛般的兴奋。
“你和你爸不去兜风吗?”
“不常去……”其实一次都没去过。
“那可不行啊。你是男孩啊……”
“你别胡说八道了。”逸子阿姨责备乙太郎,乙太郎咧嘴笑了。
山里明亮的星星到底和城市里的哪里不同呢?前照灯的光召集的羽虱便是答案。山上的水为什么那样清澈?那是因为乙太郎的“乙”不是“甲乙的乙”,而是“乙之味”的“乙”。听着乙太郎信口胡诌,我都有点坐不住了。上坡的道路逐渐变窄,最后,地面上只剩下车辙的痕迹,没有路了。为了寻找合适的停车的地方,逸子阿姨将车稍微倒了几次。
我悲伤地想,接下来就得回帐篷睡觉了。就算合不得回去,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了。当我回过神来,车已经回到露营地的停车场。拖着困倦的身体打开门,风迎面扑来。
“怎么回事?起风了啊。”
“帐篷会不会被吹走啊。”
发现有红光,是我们绕到管理大楼后面,来到帐篷区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是篝火,三个人都没着急。可当走近那个地方的时候,乙太郎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我们的帐篷着火了!
乙太郎短促地叫了一声便开始跑。那一瞬间他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宛如戴着奇怪的橡皮口罩。接着,逸子阿姨也跑了起来,我也跟在后面追赶他们。离帐篷越近,就越发清楚地看到火在熊熊燃烧。乙太郎语无伦次地喊着两个女儿的名字,扑到火焰中。逸子阿姨发出呕吐一般的声音跟在后面。我呆立在火焰前方。帐篷本身并没燃烧,火是从帐篷侧面的一个小窗户和四方形的人口那里冒出来的。轰!什么东西在爆炸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因为那场火,逸子阿姨全身被烧伤,一周后就去世了。
纱代没了头发,左胳膊的一部分和半边脸都留下了伤疤。奈绪的衬衫着了火,幸亏乙太郎帮她脱得快,只是肩部受了轻伤。乙太郎的背部也严重烧伤,他和逸子阿姨、纱代一起住了院,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突然着了火……姐姐想把火扑灭……”
我事后才得知,起火的原因是当时的篝火处理不得当。据消防员称,很可能是还未完全熄灭的炭火被风吹后燃烧起来,带火星的灰飞起来,将帐篷窗户上的尼龙纱窗引燃。那微弱的火进入帐篷,引燃了纱代和奈绪的毛毯,以及放在袋子里的烟花。
不久,放到白色骨灰盒里的逸子阿姨,和胳膊、脸都缠着绷带的纱代回到了家。虽然“终日以泪洗面”这句话我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的,可那时乙太郎所过的生活完全可以用这句话来形容。就算没有流泪、呜咽,乙太郎的全身也在哭泣。声音哑了,湿润的双眼没了生气,就像化脓后没有处理的伤口。四肢又细又瘦,连摆动一下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头盖骨的形状显现出来,看起来十分恐怖。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我对乙太郎说话会用敬语。我也不想那样,可要像平常那样说话会很费力。
结束对逸子阿姨的吊唁后,奈绪变得比以前还活泼。然而,我从未见过眼神比那时更悲哀的奈绪。
纱代从来没有解开过绷带。除此之外,我倒是没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当然,这只是年幼的我无知罢了。
我对纱代的态度没变。这并不是有意为之,只不过因为我清楚绷带下的纱代是我了解的那个她,便没有想过那会给我们的关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孩子每天都在以危险的速度迅速成长。几个月过去了。小学六年级的那年夏天,我开始对纱代产生一种之前并不知道的感情。
是同情。
我开始觉得纱代很可怜。每次对她抱有同情时,心里都会涌起一股之前没有感受到的甜意。终于,对甜意的渴望让我开始有意识地产生同情了。同情之所以能成为一种快感,是因为没有责任相伴,但当时的我并不懂这些。一人独处时,我总是在同情纱代。啊,真可怜啊,就这样一边想,一边陶醉于鼻子中滋啦啦的感觉。
在晴朗寂静的午后,我还曾经闭上眼祈祷。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幼稚的自慰行为。不久,我便觉得仅靠自慰已经不够,想要更强烈的快感。我开始希望和纱代一起分享快感。
“我决定了。”
我去纱代房间的那天,窗外传来可怕的阵雨般的蝉鸣声。纱代一直坐在椅子上,像要背起那聒噪的蝉声一样。她盯着突然造访的我。马上,我就要体验甜蜜的快感,想象着纱代也能感受到这种快感,我激动不已。
接着,我开始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我要和纱代结婚。”
被绷带缠住半张脸的纱代没有任何表情。我没有想到会那样,没办法,又重说了一遍。我准备好的台词只有这些。
“我要和纱代结婚哦,我……”
那时看到的纱代,双眼就像贴了眼睛形状的贴纸一样空洞,她在我身旁坐着,看起来就像一幅画。黑白画。没有所有感情的装饰,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来的画,就像在电视上看到过的能乐面具。那一刻,我的心变得冰凉。
纱代一言不发。
我怀着空荡荡的心回家了。纱代为什么那副表情?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感受那种甜蜜的快感?我在心里反复自问,三天就这样过去了。
纱代一直去治疗的医院后面有一个大停车场,里面有一片柞树林。那天,纱代并没有预约看病,却还是一个人乘公交车去了医院,然后在一棵柞树上挂了尼龙绳上吊了。据说她把放在停车场自动售货机旁的塑料垃圾箱当作梯凳,在她上吊的地方,有一块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周围四散着玻璃碎片和白色粉状物。纱代砸碎了雪花球音乐盒。小小的雪人在玻璃碎片中胡乱翻滚,半边脸沾满了黑色的泥土。
其实我并没有亲眼见到现场。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乙太郎眼泪汪汪地向亲戚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被我听到了,但即使是现在,我也能清楚地想象那个场景。那个倒在地上、一半已经变脏、毫无表隋地微笑着的雪人。玻璃碎片将夏末的阳光细细地反射回去,人造的雪却在里面悲惨地枯竭。蝉的叫声飘向四周,充满树叶甘甜的气息。在被茂盛的树叶遮住、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纱代冰冷地摇晃着。
她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瞬间,一定想把我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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