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关于这个家庭的想法告诉了华沙沙木,他双目圆睁,身体僵直。
“所以……刚才我无意中说了很糟糕的话,是不是?”
“不,应该也没有那么糟。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父亲是去世了,还是离家出走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南见是她母亲的旧姓吧。但是,为什么父母分开了连女儿的姓氏也要跟着改呢?对了,这是因为母亲改回旧姓,如果母女俩的姓氏不同就会很奇怪,所以她就把女儿的姓也改了,是吧?”
“我都说我不知道了嘛。”
喵,喵,喵……门外猫叫声越来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脚步声。我们又迅速摆出工作的样子,不过转念一想工作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于是又立刻切换为工作完成的模式。推开门的是里穗。依偎在她脚边的小咪一看到我们就像看到猛兽似的向走廊飞逃而去。难道这猫真是脑子有病吗?
“啊,夫人,您来得正好,我们刚完成了评估。”
“辛苦了。——那么大概是多少钱呢?”
里穗装模作样地扬起下颌,望着华沙沙木,好像她才是评估我们的那个人。
“这个嘛,一共是……”
华沙沙木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他抿着嘴,在本子上写了一通,好像在做什么艰难的计算似的。然后,他慢慢摸了摸下巴,点了下头,抬起脸。
“一共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
里穗直直盯着华沙沙木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一个与她美丽脸庞完全不相称的嫌恶的笑容。
“这就可以了。”听到这话,我已经可以确定她与她丈夫不是“死别”,而是“离别”。
而且,这对夫妻离别的方式肯定不太好。里穗打电话让我们来回收家居用品的时候特意说过“便宜也没事”这种话,这估计是她的真心话吧。不,倒不如说她是想让我们用尽可能低的价格把这些都买走。丈夫走了,她想赶快把丈夫的东西都处理掉,但是如果叫收垃圾的来还要支付人家手续费,想想就生气,于是她选择了旧货店。而如果旧货店出高价回收了这些东西还是会让她生气,所以她事先告诉我们便宜回收也可以。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啊?真的可以吗?”
华沙沙木满脸认真地问出一句废话。里穗似乎觉得不可理解,她皱起眉头,洁白的额头上出现了几道皱纹。我赶紧开口解释:“是这样的,刚才令嫒好像不太同意把东西卖掉,我是这么觉得的啦。”
“这和孩子没关系。”里穗冷漠地说,“请你们马上把这些都搬走。”
把这些搬出去也是个难题。高级实木家具每件都很沉,从玄关到大门还要经过长长的门径,而且门径当然是没有屋顶的。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家具搬出房间,吭哧吭哧地抬下楼,给它们蒙上防雨罩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往卡车那边搬。
也许是因为被雨淋湿了的缘故,我突然感到一阵尿意。
“不好意思,我得上趟厕所。”
“你不是想偷懒吧。”
“中间偷懒还不如赶快把工作搞定呢。我也想早点儿回店里啊。”
“这样啊,我错了。那你快去吧。”
“知道了。”
我进了客厅想跟这家人打声招呼,正巧厨房里的户村回头看到了我。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系着一条可爱的亮蓝色围裙,好像正在做饭。
“请问,卫生间……”
“这边这边,玄关右边那个门就是。”
“多谢。”
我嘴上回答着,但是人却呆呆地立在客厅门口。
鱼缸、鱼缸、鱼缸、还是鱼缸。宽敞的客厅里摆放着三个两米多宽的巨型鱼缸,三个微波炉大小的鱼缸,四个烤面包机大小的鱼缸,一共有十个鱼缸。鱼缸里养着许多鱼,彩色的、单色的、扁平的、细长的,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
“很厉害吧。”
户村细长的脸上带着微笑,走上前来。
“这是夫人的爱好。”
“真是大开眼界啊。这些都是热带鱼吗?”
“当然也有热带鱼,不过也有很多其他种类的鱼。海水鱼、淡水鱼都有,总之品种很多。”
“那边那条有点儿像鲶鱼啊。”
“哪条?……啊,那是小丸。”
原来这家伙是小丸呀。
“没错,那是南美产的鲶鱼,叫红尾猫,不过它可不是猫啊。早晨它心情不太好,夫人一直很担心来着。”
小丸体形超大,就算没有一米长,差不多也有七十厘米左右了。黑色的脊背,白色的肚皮,红色的尾巴十分强壮有力,它还长着漂亮的胡须,这让它看上去很像鲶鱼。它在大鱼缸里闷闷不乐地游动。不,其实我也不知道小丸平常是怎么游的,也许是户村刚才的话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觉。鱼缸底部只有一根看似很昂贵的木头横卧在那里,庞大的小丸游动起来也丝毫不显得拥挤。水里还有一些软乎乎,像黑色香肠一样的沉淀物,大概是小丸的粪便吧。鱼大当然连粪便都很大。
“真的有很多鱼啊……夫人从前就有这个爱好吗?”
“不是,就是从最近才开始的。自从和菜美两个人生活之后,夫人才开始养鱼的。最开始只养了花鳉和霓虹脂鲤,后来就渐渐迷上这个了,现在已经养了这么多了。夫人可疼爱它们了,要是哪条鱼出现一点儿异常,夫人都担心得不得了。不仅是小丸,夫人给这里所有的鱼都起了名字。”
户村指着鱼缸一条条给我介绍它们的名字。可是,记住别人家宠物鱼的名字也没多大用处,所以我就放任这些信息左耳进右耳出了。
那时,我脑子里想的不是鱼,而是菜美说过的话。
——我倒是有点儿想当小丸。
还有当时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我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张同样的脸。在哪里呢?在什么时候呢?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在葬礼上一直忍着,强忍着、拼命忍着眼泪,我拾完母亲那略带粉色的骨灰,突然感到肠胃不适,于是就冲进了火葬场的厕所。当时,我瞥了一眼墙上的镜子,镜子中我的脸就和菜美的脸一模一样。
当然,我对这家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我唯一清楚的是菜美正在强行压抑着某种情绪。
“啊,菜美,我在菜里加了果冻哦。”
听到户村的声音,我抬起头,正好看到身着校服的菜美穿过客厅。
“我还加了菜美最喜欢的苹果……你去哪儿啊?”
菜美没有回头,径直走出客厅,砰的一声摔上玄关的大门。
“那个……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我们真的可以把那些家具搬走吗?”
明知道不可以多过问客户的隐私,但我还是实在忍不住了。很明显,父亲的东西被从家里清除出去这件事让菜美很伤心。
过了几秒钟户村才开口回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夫人她是这么说的。”
虽然他脸上挂着微笑,但他微微低垂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些许无奈。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照在他的眼镜上,那种神色一晃就不见了。
“我也只是来帮忙的啊。”
这时,从走廊方向传来华沙沙木呼哧呼哧故作夸张的喘息声。我对户村道了谢。从客走出来,对正在等我的华沙沙木说其实我现在才要去厕所。他张口结舌,盯着我直看,就像不认识我这个人似的。
从卫生间出来,我和华沙沙木又开工了,可是一想到菜美的事,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不过,买卖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店开张一年多一直都是赔本状态。只用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就买到了这些高级家具应该高兴都来不及才对,如果全卖掉的话,能赚一大笔钱呢。买卖、买卖、买卖、赚钱、赚钱、赚钱,我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些词汇,试图不再想一些多余的事。
“这是搬家吗?”
一个大叔在对面住宅门柱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劳动。这一带只有那栋房子十分古旧。
“不是,我们是回收家具的。”
“啊,是那家男主人的家具吧?”
“好像……是的。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了解。”我随口应了一句。
这位穿着脏兮兮毛衣的大叔双手抱胸,用拇指蹭着长满胡碴儿的双下巴,说:“那家的男主人据说是净身出户呢。不过,他八成把钱藏在其他地方了。”
“哦……”
我敷衍地点点头,接着向南见家大门走去。走了两步后我又回过头,试着问了一句:“这家的男主人是干什么的呀?”
“是公司老板。”
双下巴大叔像闻到臭味一样皱起鼻子。
“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脑子里只有钱的家伙基本上都不是好人。还有很多比钱重要很多的东西嘛。钱、钱、钱、什么都是钱,所以这个世道才越来越糟了啊。”
这句话刺进了我被雨水淋湿的胸口,泛起一阵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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