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返回十几个小时之前,也就是昨晚十二点多的时候。
“那华沙沙木你先睡吧。这一个小时由我来站岗。”
“那就交给你了。晚安。”
华沙沙木躺倒,把手枕在脑下,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睡息。我一边用余光瞄着华沙沙木的动静一边悄悄跳下卡车。绕过围墙,就可以看到南见家对面那户住宅没上锁的大门。我蹑手蹑脚地进了门,来到那个被月光照亮的杂草丛生的院子。
那位双下巴大叔正孤零零地在外廊上坐着,身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听到我的招呼,大叔生气地抬起脸,警惕地绷紧了宽厚的肩膀。我坐在他身旁,因为时间不太多,所以我就直入正题了。
“昨晚潜入南见家的人是你吧?”
对方点点头,并没有太过吃惊,也许他早就预料到我已经知道真相了吧。
“特意约好晚上在这种地方见面,你不是要把我交给警察吧?”
“当然不是。管他什么警察呢。”
白天菜美给店里打电话,告诉我们小咪回来了的时候,我问她:“啊,菜美?那个,我想跟你打听个事。”
“你家对面的那栋房子是空的吧?”
“是空的,好像最近就要拆除了。”菜美回答。确认了此事之后,我打着出门散发宣传单的幌子来到了这里,看到大叔就在现在这个地方用和现在一样的姿势弓着背坐着。见到大叔让我松了口气。但是当我提出晚上想找他谈谈的时候,他沉默着皱起了眉头。于是,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是为了帮菜美。”
本来我打算今晚单独行动的,但是,华沙沙木非要连夜监视南见家,所以我只能偷偷从车上溜出来和大叔见面了。
“你是菜美的父亲幸造先生吧?”
听到我这么问,大叔也没有特别吃惊。他收了收双下巴,疲惫地抬起头。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的?我自认为昨天和今天扮演这家住户演得很成功啊。你是不是在我家看到我的照片了?”
“没有,我没看过你的照片。我们在这里的大门口见过两面,但是我一次也没见过你出入大门,这已经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了。而且,今天我们来找你打听小偷的事的时候,幸造先生你不是还装出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样子来着吗?但是,你又说注意到警察在这附近四处打探线索。”
——啊,那家进贼了?今天早晨那些警察就在这一片到处打听来着。
“警察在附近问询的时候,应该也按了这里的门铃。因为这栋房子就在南见家对面,这里的住户最有可能提供有用的情报。但是,你躲在院子里没有出去。理由很简单,要是警察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住户的话,你就有麻烦了。”
“因为我是未经许可偷偷溜进来的。”
“嗯……是啊。”
幸造有些不快地垂下视线。
“还有救护车的事。那时幸造先生说‘昨天半夜救护车好像也来了’,对吧?但是,你并没有问我们那家发生了什么事。”
“这又怎么样?”
“知道对面人家半夜来了救护车,一般都会问问是怎么回事吧。但是你没有问,于是我就想难不成这个人知道救护车从来到走这段时间内那家发生的事情吗?难道那天晚上你就藏在南见家院子里偷偷关注着那家的情况吗?——救护队员离开的时候,菜美看到有个人影从南见家逃了出去,那个人就是幸造先生你吧?所以,当我们问起有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时,你才说看到了一个‘瘦瘦的女人’,是吧?”
瘦瘦的女人,也就是与他自己正相反的人物形象,情急之间他无意中透露了这个重要信息。
“就算这样吧,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菜美的父亲的呢?也许我只是个藏身在对住宅的可疑分子而已。”
“因为你潜入南见家时,把小咪带出来了。”
啊!幸造恍然大悟。
“小咪不会接近南见家之外的人。相反,它会对家里人撒娇地喵喵叫。你潜入南见家的时候,小咪朝你凑过来了对吧?你怕小咪的叫声把里穗和菜美吵醒,所以就把它装进厨房的那个纸箱子里带了出来。”
“我觉得挺对不起小咪的。”幸造抽动着肩膀,呵呵呵地笑起来。
“幸造先生,昨天晚上你到底为什么要潜入南见家呢?”
听到我的问题,幸造立刻恢复了严肃,他抱起胳膊,对我说:“我是担心菜美啊。你看,昨晚不是发生强烈地震了嘛,地震过去以后,那家灯就亮了,而且似乎还发生了一点儿混乱……后来救护车也来了。我以为里穗或者菜美在地震中受伤了,就躲在院子里偷看屋里的动静。我怕事情有什么不对,又趴在门上仔细倾听,结果听到了急救队员的笑声。这时,急救队员和里穗从二楼下来了,我就赶紧跑掉了。”
他的背影被菜美从二楼看到了吧。
“最后,没有任何人被抬上救护车。大概是菜美受了点儿轻伤就大惊小怪地把救护车叫来了吧。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事,必须得亲眼看看才行。所以……”
“所以你就偷溜进去了?”
“对。我想说不定菜美房间的窗户还开着呢。那孩子喜欢星星,晚上总在窗边遥望星空。一到晚上,我就可以从这里的院子看到菜美的脸。正好这是个空屋,我就搬进来了。不能光明正大地见面,能在这里偷偷看她一眼也好呀。以前我和里穗不知嘱咐过菜美多少遍,睡前要把窗户锁好,那孩子总记不住,每次都是只关上窗户,不上锁。”
我看着幸造的侧脸,他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好像正在翻看一本古老的家庭相册一样。
“于是,昨天我顺着排水管爬上二楼一看,窗户果然还是没有锁。我从那里钻进去,看着菜美的睡脸。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翻身,看起来她似乎没有受伤。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但是,你为什么不再从那扇窗户出去呢?你把小咪装进厨房的纸箱子里,这说明你到一楼去了,对吧?”
“我是去拿回忘记带走的东西。”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幸造从南见家拿走了什么。
“我离开家的时候,忘记了这个。我一直想取回来。但是一直没有机会。”
幸造掏出一枚指,金色的戒圈上镶嵌着粉红色的玻璃,是那枚玩具戒指。幸造说这是菜美一年级时买给他和里穗的。
“我在客厅找这个的时候,小咪那家伙就凑过来了。没办法,我只能把它弄到外面去。”
“你找到这枚戒指准备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小咪放回来呢?”
“我是想把它放回来的。但是它在箱子里喵喵叫个不停,我要是让它进来,它把里穗或菜美吵醒的话事情就不好办了呀。”
似乎还不止如此。
“还有……我有点儿寂寞,想借用小咪一晚,让它在这里陪陪我。那天晚上,我把它硬塞进我的毛衣里一起睡着了。”
幸造轻轻抚摸着毛衣的胸口处。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喂,我都说完了,你不是要告诉我菜美的事吗?那孩子出什么事了吗?你说要帮她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里穗夫人她怀疑小偷是菜美。结果这话被菜美听到了,她现在很伤心。”
“里穗她……”
“所以,我想和幸造先生你商量一下应该怎么办。”
“没事,你就跟里穗和菜美实话实说吧。——你看这个……”
幸造手里胡乱握着那枚戒指。
“你需要证据证明是我潜入南见家的,对吧。你把这个拿出来,里穗就明白了。反正我现在也没有拥有这个东西的资格了。”
“……我真的可以实话实说吗?”
我又确认了一次,幸造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说的话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是吗?”
“有吗?”
幸造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样的话……要是可以的话……请想想办法……”
然后他再次陷入沉默。
“我会想出办法的。”
我在幸造怀疑的视线下站起身。
“我一定会努力解决此事。”
时间不多了。我鞠了一躬,正要离开的时候,幸造叫住了我。
“喂,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落得现在这个境地吗?”
他别扭地示意了一下身上脏兮兮的毛衣和那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
“即使我让你告诉我,我肯定也帮不上忙。”
“其实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也差不多能猜到了吧?”
“嗯,差不多吧。”
“那你就试着问一下嘛!”
没办法,我又重新坐回去,问他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据说幸造离开家的时候,他的公司已经濒临全面破产了。他不想让里穗和菜美这两个他深爱的亲人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于是他提出离婚并离开了她们。存款和股票都作为补偿金留给了里穗,幸造处理了公司,偿还了债务之后就身无分文了。他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里穗和菜美有钱有房子,这样生活就没问题了吧。本来公司就是以我个人名义注册的,而房子和地产写的都是里穗的名字,这么做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你之前就预料到了吗?”
“是啊,这种事情很难说的。”
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狗叫。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早做准备是很有必要的。”
“幸造先生,你没想过把事情和盘托出,一家三口重归于好吗?”
“别傻了!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一个当了父亲的人怎么能让老婆孩子看到他这副模样呢!”
“我想她们会理解的。”
“所以这绝对不行。我要是跟她们说了,里穗肯定会提出自己也出去工作养家的。菜美会说我也要去打工。肯定会这样的。”
幸造苦恼地盯着南见家。
——愿意为女人默默付出的肯定是男人。——
十几个小时之后,从华沙沙木嘴里讲出的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说到点子上了。男人总是愿意为了他深爱的女人默默地奉献一切,无论是华沙沙木口中的“罪犯”,还是幸造,都是如此。他们目的相同,而且都用错了方法。
“我想让你问的就是这些。”我站起身,幸造严肃地盯着我,“刚才的话要保密,你不要把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告诉别人。”
既然对方如此要求,原本就是局外人的我很难拒绝。但是——
“你还是和她们谈谈比较好——”
“有朝一日我会重整旗鼓的,一定会的。到那时我就回来接她们。她们是我最爱的人,比金钱,比一切都宝贵,我会回来接她们的。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这些都要保密,你绝对不许对别人讲。你也是男人,所以一定要保密。”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好吧。”
“说好了哦。”
看着对方的笑颜,我也忍不住笑了。然后,我离开了这个洒满月光的院子。
我右手握住的那枚玩具戒指似乎在发热,接下来的事情如果顺利的话,就可以消除里穗对菜美的误会了。但是,被母亲怀疑这个事实是不会从菜美脑海抹去的。我希望今后她能多和母亲谈天、欢笑,让各种美好的回忆渐渐冲淡过去的不快。这一定会实现的吧。我觉得里穗本来就是一个极富爱心的人。她认为是自己学历不高的缘故才导致丈夫离开,所以她从心底深深地为菜美的将来感到担忧,并执拗地相信不可以再娇惯女儿,因此她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极端严厉的母亲。即便如此,她一定也想像过去那样和女儿一起看电视、读漫画、一起开怀大笑。那种被压抑在心底的强烈感情需要一个疏导的途径,那就是饲养宠物。本来养只狗或者再养一只猫都不错,然而她却选择了没有体温的鱼类。这既是对菜美无言的谢罪,也是为自己找的小借口吧。
穿过南见家大门,走向菜美打开的那扇小窗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南面的天空。夜空如洗,不染纤尘,繁星点缀其间,美好得让人忘却了呼吸。我找到了好几个认识的星座,飞马座、水瓶座、鲸鱼座、双鱼座——
“啊……”
——喂,日暮先生,你知道双鱼座的故事吗?——
——我好羡慕啊。——
这时我才明白那时菜美想要说什么。
双鱼座的形态是两条尾巴连接在一起的鱼。神话里说,维纳斯和儿子丘比特在河边散步的时候,突然遭到怪兽的袭击,两人惊慌一地变成鱼逃掉了。据说他们为了不在逃离中失散,就把尾巴系在了一起。
大概菜美也想与母亲连接在一起吧。所以她才会那么入迷地望着南面的夜空,其实她看的一直都是双鱼座那打成结的尾巴吧。
我站在被月光照亮的院子里,仰望着秋日的星空,心中对于南见家未来的种种悲观想法渐渐消失了。一定没有问题的,总有一天里穗和菜美会更紧密地维系在一起。本来描绘出星座的既非自然也非神明,而是人类自身。让两条鱼的尾巴连在一起的也是人类。菜美和里穗有一天一定也会描绘出属于她们自己的、强大而又美好的那份羁绊。她们并不是孤军奋战,我和华沙沙木都会伸出援手,幸造也一定会回到她们身边。大家要一起努力。
我甩力点了下头,悄悄接近南见家,心里盘算着将要进行的准备王作。首先要取出香肠的内容物,然后把水和明胶灌进肠衣……黑色的东西就用融化的烤海苔好了。等明胶凝固,就把肠衣里的东西弄出来,再把戒指放进去……要是冰箱里没有香肠的话,那就用保鲜膜吧。不过,话说如果非法入侵他人住宅的事被发现的话,要判几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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