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华沙沙木预想的一样,雪很快开始融化了。上午,我们去向住持辞行。
“随时欢迎你们来做客吃饭,估计你们平常也总瞎对付。”
住持站在存钱罐摔碎的那个地方与我们告别。他刚刚念完经,身上还披着袈裟。前院并排而立的雪人父子已经变得矮小了许多,雪人爸爸的粗眉开始往下耷拉,而雪人儿子的八字眉也下垂得更加厉害。
“宗珍,快跟客人告别。”
住持在宗珍后背拍了一下。刚才一直低头不语的宗珍赶紧朝我们躬身行礼。
“各位再见,路上小心。”
他无意中瞟了一眼背着吉他的菜美,但马上又移开了视线。
“哦,对了。你们不嫌沉的话,就把这些蜜橘带走吧。就是这些。”
正殿门口摆着几个蜜橘筐,里面装着我们昨天采摘的蜜橘。
“我和宗珍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好了。”
说到这里,住持察觉到华沙沙木脸色有异,于是他哼了一声继续说:“我不收你们的钱。而且昨天我说要收两万两千日元的采摘费也是开玩笑的。”
住持那仿佛能扫尽一切烦恼的爽朗笑声在冬日晴空中回荡。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一开始就在开玩笑,还是后来因为某种理由改变了想法。
“啊,说到蜜橘我想起来了。”
菜美啪地一拍手,背着吉他朝雪人父子走去。她蹲在两个雪人之间,开始挖掘地上的残雪。
“唉,果然不行呢。”
她遗憾地从雪里挖出一个蜜橘。
“果然变不成冰冻蜜橘,只是冻得很凉而已。”
“……冰冻蜜橘?”
宗珍张口结舌地看了菜美几秒钟,他飞快地眨眨眼,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终于,他“啊”地大叫一声。
“这个你是什么时候埋进去的?”
“昨天半夜。大家都睡着之后我想起这件事,然后就把一个蜜橘埋在雪里了。我想看看它能不能变成冰冻蜜橘。”
“啊啊啊啊!”
宗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渐渐地,他的惊愕又化为呆滞,最后,就像因为遭遇了重大失败而懊悔不安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抓抓头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冰冻蜜橘……原来是冰冻蜜橘……”
宗珍念叨了一阵之后,缓缓抬头看向华沙沙木。“那个,我——”
“等等!”我连忙阻止了他,“宗珍君,你过、过来一下。”
“日暮君,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有话和宗珍君说。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啦。不好意思,华沙沙木,你能不能和菜美挑挑我们要带走的蜜橘啊?”
“可以倒是可以——”
我把宗珍硬拽到树丛那里,开门见山地问:“宗珍君,你难道认为是菜美打碎了存钱罐?”
宗珍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如果我猜得不对,你就给我指出来好吗?你半夜看到菜美悄悄跑到院子里去了,对吧?然后天快亮的时候,你又发现存钱罐被人偷出来打碎了,所以你认为那是菜美干的,对不对?”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昨天,她……抱怨她妈妈不给她零花钱来着,而且她还说想买新衣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就说华沙沙木乱七八糟的推理怎么可能对嘛!打碎存钱罐的是小偷,刚才只是宗珍在应和他的话而已。宗珍以为是菜美偷了住持的存钱罐并打碎了,他是为了帮菜美顶罪。不,或者说他是无意于洗脱华沙沙木强加给他的罪名。
“可是,我真没想到她是埋蜜橘去了……”
该怎么办呢?宗珍惶恐不安地抬头看着我。我估计我的眼神也和他差不多。既然已经知道偷东西的不是菜美,那么宗珍肯定希望让菜美了解实情,希望菜美知道不是他打碎了父亲珍贵的存钱罐。但是,如果公开真相的话,那么菜美就会知道华沙沙木的推理是错误的。当然了,他一直就没对过。
“还是把真相告诉菜美比较好吧?”
答案我心知肚明,但我还是想先问一下。然而,宗珍却轻轻咬着嘴唇低下头,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不……这样就行了。”
“啊?”
“这样就行了,我没事的。”
“但是,菜美会一直误会你啊。”
我不明白他的真实想法。
“喂,日暮君,带叶子的小橘子和不带叶子的大橘子要哪个呀?”
在正殿前挑蜜橘的华沙沙木朝我大喊。
“这有什么可问的!哪个都行!”
“啊?”
“我说哪个都行!”
“听不见啊!你声音——啊啊!”
华沙沙木迈步朝我这边走来,结果一不小心踢翻了蜜橘筐,橘子滚落一地。
“该死,滚到檐廊下面去了——喂,日暮君,你也来帮帮忙呀,都是因为你筐才会翻的。”
没办法,我只好回到正殿那边。我脑子里还在拼命思考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地上又是泥又是雪,原本表面洁净光滑的蜜橘在地上滚了一圈全都变得脏兮兮的。
“日暮君,你把檐廊下面的橘子捡出来。”
“你自己捡不行吗?”
“你比较矮嘛。”
我弯下腰,向正殿的檐廊下面窥看。
这时,我听到了微弱的响声。
是我的错觉吗?
我凝神朝黑暗之中望去,黑色的地面上有三个,不,四个橘子滚落在各处。柱子和柱子之间结着很多蜘蛛网,其中有几个坏了,像灰布似的耷拉下来。——为什么蜘蛛网会坏掉呢?我心中升起这个疑问的瞬间,又一次听到了某种响动。这次我听得很清楚,不仅如此,我还看到黑暗中有个东西在动弹。那是什么啊?好像是人的形状,不,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个人。
“是小偷!”
我条件反射似的大叫。
“在这里!这里这里!就在这里!”
我相信那个人就是撬开功德箱,打破客厅玻璃,侵入室内偷走存钱罐的小偷。他居然还躲在这种地方。我想恐怕是他半夜溜进寺里行窃,刚刚打碎存钱罐宗珍就出来了,然后宗珍又立刻叫醒住持一起在寺内外搜查,小偷无奈只好躲进檐廊下面。之后,他也没能逃掉,因为住持、宗珍,还有我们几个随时都可能出来。
那个黑色的人影迅猛地朝檐廊下面更黑暗的地方逃窜。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也钻进了那个狭窄肮脏,散发着霉味儿的地方,朝着小偷追了过去。浑蛋!就是这个浑蛋打碎了住持珍爱的存钱罐。小偷在我前面十多米的地方匍匐前进,突然他转换了方向,想从建筑物的侧面逃出去。
“左边!他朝左边逃了!”我立刻大喊。
我听到外面四个人的脚步声都朝那边集中过去。小偷猛地转身,又朝对面爬去。我大叫:“右边!”四个人又急忙跑去另一侧。小偷咂咂嘴,骂了句脏话,又一次迅速调转了方向,朝我刚才进来的那个地方笔直地爬过去。
“正面,正面!”四个人又跌跌撞撞地朝建筑物正面奔去。但是,小偷却抢先一步爬了出来。
“啊!小偷跑了!”
“哪里逃!”
我听到了华沙沙木和住持的声音。我努力向前爬,等我终于从下面爬出来的时候,小偷已经跑出去二十多米了。华沙沙木他们四个人在后面紧迫不放,按照这个架势,应该能抓住小偷。但是,这时,就像强烈地震突然袭来一样,华沙沙木他们忽然失去重心全都摔倒在地上。原来是地上的橘子!他们好像是踩到了刚才华沙沙木踢翻的橘子。小偷回头看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了。不过,他戴着口罩和墨镜,打扮得比小偷还像小偷,所以其实我也说不准他到底笑了没有。
我越过地上跌成一团的四人组,继续追赶。但是踩在泥泞的雪地上脚下一直打滑,和小偷的距离也越拉越远,眼看着他已经穿过寺院大门冲向了“鬼之路”。我要是开车追说不定还能追上,不过趁我跑去停车场的工夫,小偷肯定早就逃得不知去向了。
乓乓乓乓乓——背后传来一连串声响。
躲躲躲躲躲躲躲躲躲躲——的声音迅速朝我接近。
“躲开!”
我回头的同时,看到和服下露出两条毛腿的住持以骇人之势冲过我身边,右手还抱着一个白色物体。那是雪人的脑袋——从大小看应该是雪人孩子的脑袋吧。本来是圆形的雪球现在却近似椭圆形,我立刻想到刚才乓乓乓的响声是住持拍实雪人脑袋时发出的声音。
这时我眼前的人不是住持,而是那个曾经活跃在球场上的桃色前锋。如果他过世的妻子在天堂看到这一幕,想必也会流下怀念的泪水吧。
“呔!”
伴随一声怒吼,住持把所有力气集中于右臂,身体像弹簧般瞬间绷紧,把雪人脑袋向前方掷出。离弦之箭这个比喻已经不够用了,那个雪人脑袋去势之猛、速度之快远不是这个词语可以表达出来的。应该说那个橄榄球状的白色物体就像内置了小型马达一般,甚至没有形成一道抛物线,而是笔直地穿透冬日的空气直追小偷而去。
梆的一声,雪球砸碎在小偷的后脑勺上。一瞬间,小偷的双脚轻飘飘地离开地面,身体向前飞去,以与路面几乎平行的角度重重地坠落。看他摔下来的样子应该很疼,但是我估计住持的雪球击中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晕过去了,所以实际上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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