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伦以前也在某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盘问过证人,但是莱文斯克雷格城堡恐怕算是最古怪的地方了吧。当她约见弗格斯·辛克莱尔的时候,是对方提出了这个见面地点。“这样的话,我的妻子就能带着孩子们到城堡四处看看,还能到海滩边走走。”弗格斯说,“现在正放暑假。我想没必要因为你要问我话,就打断我们的假期。”
证明这个约见地点有多糟糕的是当天的“天气”。凯伦坐在一堵残破的墙壁上,竖起皮猴的领子,抵御着凛冽的海风,坐在一旁的菲尔蜷缩在自己的皮大衣里。“最好这趟来得值得。”他说,“待在这鬼地方会不会得风湿病或痔疮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那一定对身体没好处。”
“也许他已经习惯了,毕竟他是个守园人哪。”凯伦眯起眼睛抬头看看天空。稀薄的云层高高地游荡在半空,照她看,中午之前此地定然要下雨。“在中世纪的时候,这里是辛克莱尔家族的领地,你知道吗?”
“所以,柯科迪的这一片区域又叫做辛克莱尔城,凯伦。”菲尔眼珠一转,“你觉得他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吗?”
她笑着说:“如果连布罗迪·格兰特爵士我都能对付,那么我也自然能对付一个辛克莱尔家族的后人。你看,那是他吗?”
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从城堡的大门中走来,身后跟着一个与他一样高的女人和一对结实的小男孩。两个孩子都长着同他们母亲一样金灿灿的头发。小家伙四处望望,然后向周围跑跑跳跳地蹦跶过去。那女人仰起脸,让丈夫在她额头亲了一口,然后转身去追逐两个男孩。男人左右看看,发现了两名警察。他手一扬,打了个招呼,迈着大步快速朝他们走来。
看着他走近,凯伦想起了那张拍摄于二十二年前的照片上的人脸。眼前这张脸的确老了许多,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旁的白色细纹说明它经常暴露在阳光和风雨之中。他的脸很瘦,双颊凹陷,肌肤下的骨骼轮廓分明。脑门前悬着浅棕色的刘海,颇有中世纪人的味道。上身一件格子花呢衬衫,缩在厚毛头斜纹棉布长裤内,脚上是一双轻便的皮靴。凯伦站起身,点头打了个招呼。“你一定是弗格斯·辛克莱尔。”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我是凯伦·佩莉督察,这位是菲尔·帕哈特卡警长。”
对方接过她的手,紧紧一握,每当遇到这种握手的方式,凯伦总想狠狠扇对方一巴掌。“谢谢你能来这儿和我见面。”他说,“我不想让父母想起那些令人伤心的往事。”从他的话中已经听不出法夫郡的口音。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凯伦一定会把他当成一个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德国人。
“没问题。”她撒了个谎,“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重新调查这件案子吗?”
辛克莱尔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对着凯伦和菲尔。“听我爸爸说,是因为那张索要赎金的海报。有副本出现了是吗?”
“是的。出现在托斯卡纳一栋废弃的别墅里。”凯伦等着对方的回答,但是辛克莱尔没说什么。
“别墅离你住的地方不远。”菲尔说道。
辛克莱尔眉毛一扬。“又不是在我家门口。”
“网上搜索一下,开车需要七个小时。”
“不是吧,我觉得怎么也要八九个小时。但是,我不知道你这样说想暗示什么。”
“我并非暗示,先生。只是告诉你案件的地点。”菲尔说,“住在那里的人是一群木偶戏团的演员,剧团取名波尔俄斯特,领班的是一对叫做马提亚和厄修拉的德国夫妇。你认识他们吗?”
“我的天哪。”辛克莱尔气恼地说,“你这就好比问一个苏格兰人认不认识你在伦敦的阿姨啊。我记得自己从来没去看过木偶戏,也不认识哪个叫马提亚的人。唯一认识叫厄休拉的,是在本地一家银行里的职员,我也不相信她业余时间会进木偶剧团。”他转身对着凯伦说,“我还以为你们要和我谈谈卡特的事呢。”
“抱歉,我们是要谈的。我觉得你一定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凯伦恢复一个正义警察的样子,严肃地说,“现在你有了妻子和孩子,一定把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辛克莱尔把双手插在膝盖之间,手指交叉着。“我从没有忘记。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我一直都很爱她。即便她赶我走,我也没有一天不思念她。我写了许多给她的信,但是一封也没有寄出。”他闭起双眼,“即便我能忘记卡特,我也忘不了亚当。”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凯伦。“他是我的儿子。在他年幼的时候,卡特不让我和儿子在一起。可那些绑匪却让我们父子俩分隔了二十二年零六个月。”
“你相信亚当还活着?”凯伦温和地问道。
“我知道,他很可能在他妈妈死后的几个小时后也死了。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多么希望他依然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着体面的生活。这就是我的希望。”
“你一直都确信亚当是你的儿子,”凯伦说,“尽管卡特一直否认,你也从没动摇过。”
辛克莱尔把双手扭到一起,“我为什么要动摇呢?我明白,卡特怀孕的时候,我俩的关系已经大不如前了。我们分分合合已经有六七回了。尽管彼此已经不再见面,但是,亚当出生前九个月的那个晚上我俩的确在一起。我俩关系紧张那会儿,我问过她是否有第三者,但她发誓说没有。上帝可以担保,她没必要撒谎。如果真有第三者,她一定会说出来的。而我也会了结我俩之间的关系。因此,根本没有第三者。”他松开扭在一起的双手,把手指张开。“亚当的肤色和我一模一样。第一次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是我的。”
“卡特否认你父亲的地位,一定让你很气愤吧。”凯伦说。
“我怒不可遏。”他说,“我想去法院,申请做亲子鉴定。”
“那你为什么没做呢?”菲尔问。
辛克莱尔的目光落在地上。“是我母亲让我打消了这念头。布罗迪·格兰特讨厌我和卡特在一起。考虑到他也是从科尔蒂白手起家的,所以一定会为女儿挑选一位身份和地位与之相匹配的理想丈夫。这位丈夫当然不会是守园人的孩子。我们分手时,他甚至拍手称快。”辛克莱尔叹了口气,“我母亲说,如果我和卡特争夺亚当的话,布罗迪一定会报复她和我父亲。我们家住的是一间雇工农舍,格兰特曾经保证,我父亲可以一辈子都住在那儿。多年来他们领着微薄的工钱,替格兰特干活。一把年纪了,也没有其他生活保障。所以,为了他们,我只能忍气吞声,跑到见不到卡特和她父亲的地方去。”
“我知道当时你是被逼无奈,但是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有想报复那些毁了你生活的人吗?”凯伦问。
辛克莱尔的脸扭曲了,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如果我想到过报仇的话,那我早就已经报了。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也没有能力去报仇。那年我才二十五岁,在奥地利一座狩猎场当守园人。我起早贪黑地干活,余下的时间除了学奥地利语,就是喝酒。努力忘记以前的种种经历。相信我,督察,我从没有想过要绑架卡特和亚当。我脑子里从没有存在过那种念头。是你,你会那么做吗?”
凯伦耸耸肩,说道:“我不知道,幸亏我没碰上这样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有你这样的遭遇,一定会拿回我应得的。”
辛克莱尔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告诉你我的想法吧。我母亲总是说,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复仇。这就是我努力要实现的。我很幸运,在全世界如此美丽的一片土地上找到了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在此地,我可以打猎、钓鱼、爬山、滑雪。我有美满的婚姻,还有两个聪明健康的儿子。我不羡慕任何人,尤其是布罗迪·格兰特,就是他剥夺了我生命中最珍惜的那部分。他和他的宝贝女儿伤害了我,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我的人生又翻开了新的一页,美好的一页。我的过去留有创伤,但是他们三个……”克莱尔指着在草地上玩耍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说,“他们三个给了我莫大的补偿。”
这一番话说得无比动情,但是凯伦并不完全相信。“我想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加倍地憎恨格兰特。”
“唉,那么多亏你不是我。积愤可不是一种健康的情绪,督察。它会像癌细胞那样侵蚀你的躯体。”他直直地看着凯伦的眼睛,“有人觉得这两者之间有直接的联系。至于我嘛,我不想死于癌症。”
“我的同事在卡特死后盘问过你,我想你还记得吧。”
辛克莱尔脸上一阵抽搐,凯伦突然在他脸上发现了压抑已久的怒火。“被你们当成是杀死自己所爱之人的嫌疑犯,这是常人能轻易忘记的事情吗?”他的语气很僵硬,显然带着愤怒。
“要求某人提供不在场证明和怀疑那人是嫌疑犯可不是一回事啊。”菲尔说。凯伦看得出来,菲尔不喜欢辛克莱尔。她希望这种情绪不会影响这次谈话。“我们必须排除一些可能性,这样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清白无辜的人身上。有时候,不在场证明是帮助某人洗脱嫌疑的最便捷方式。”
“也许是吧。”辛克莱尔仰起下巴,不服气地说,“但是当时我没那种感觉。我那会儿只觉得你们警方想尽一切办法要推翻我的不在场证明。”
是时候把话挑明了。“从当年一直到现在,还发生了什么可以帮你洗脱嫌疑的事情吗?”
辛克莱尔摇着头说道:“我怎么知道哪些事能帮我洗脱嫌疑。我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更不用说参加什么无政府主义分裂组织了。同我一起混的那些人没想过要闹革命。”他露出一个自我庆幸的笑容。
“不妨实话告诉你,我们认为绑匪并不是什么无政府主义者。”凯伦说,“我们掌握了那些会为了实现自身政治目标而采取直接行动的组织的情况。不论是凶案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一个叫做苏格兰无政府主义联盟的组织。”
“绑架案发生后,他们一定不想引人注意,不是吗?他们可不想让自己身上背负着谋杀和绑架的罪名。”
“是呀,当然不愿意。但是他们带着价值一百万的现金和钻石逃之夭夭了。这笔钱要在今天可值三百万呐。如果他们是狂热的政治分子,那么这笔钱就可以用作激进组织的活动资金了。在我之前负责这起案子的同事请军情五处的人做过调查,但并没有发现此类组织有特别异常的活动。没有哪个激进组织在一夜间变得相当富有。所以,我们并不认为绑匪们是一帮政治激进分子,我们相信他们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辛克莱尔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所以你们就怀疑到我身上了。”他脸上忍不住显出讥讽的表情。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凯伦说,“我们找你并不是因为怀疑你。”她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我们并没有把你定位在绑架地点和赎金交付地点。你的账户上也从来没有出现不明资金。我明白,听说我们查你的账户,你一定很生气。别生气,如果你真的在意卡特和亚当的话。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竭尽全力地调查此案,你应该感到高兴。尤其是我们还帮你洗脱了嫌疑。”
“而且还是在布罗迪·格兰特不停给我泼脏水的情况下。”
凯伦摇头说:“这一点一定让你既惊讶又高兴吧。无论如何,还是那句话,我们找到你,是因为你是唯一真正了解卡特的人。她和她父亲太像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俩本来应该成为最最好的朋友,但事实上他们总是打冷战。她的母亲已经死了。看起来她也没有关系亲密的女性朋友。所以想要了解卡特的生平,我们只能找你了。只有通过你,我们才能了解到关于她死因的真相。”
凯伦坚定的目光一直盯着辛克莱尔,“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弗格斯?你愿意帮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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