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颓废地坐在辛普森纪念馆旁边一张冰冷的长凳上,脸上挂满了泪水。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跌宕起伏的一个夜晚。他已经超越了疲惫,进入了一种根本无法入睡的状态。诸多复杂的情感让他觉得神经已经麻木,再也没有知觉了。
他已记不清是怎么从格拉斯哥开车回爱丁堡的了,只是依稀想起给父母打过电话,还和父亲顶撞了几句。他的头脑中充满了恐惧,他所了解的情况可能会一下子恶化,他所不了解的情况也很可能会恶化——尤其是在宝宝只有三十四个星期大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像歪呆一样,把全部的信仰都寄托在无法感知的某种力量上,而不是医学。如果失去了琳,他该怎么办?如果生下了宝宝却失去了琳,他又该怎么办?如果琳安然无事,而宝宝走了,又该怎么办?眼下的情况已经糟透了:蒙德的尸体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而亚历克斯却不能在他一生最重要的夜晚陪在他身边。
他把车停在皇家医院停车场里的某个地方,跑了三趟才找到进入妇幼病房的入口。跑到前台的时候,他已是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好在护士已经见惯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手忙脚乱胡说一通的情况。
“吉尔比太太?啊,有,我们已经直接把她送到产房了。”
亚历克斯一路打听着奔过病区的走廊。他按下安保对讲机的按钮,紧张地看着摄像镜头,希望此刻的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位焦急的父亲,而不是刚逃出精神病院的病人。在等待了似永恒般漫长的几分钟后,病房的门打开了,他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他事先没设想过进来以后的情景,但身处一段幽静得有些诡异的门厅着实让他不知所措。正在此时一名护士不知从哪个方向拐进了门厅。“吉尔比先生?”她问。
亚历克斯不停地点头:“琳在哪里?”他问道。
“跟我来。”
他跟着她沿着走廊往回走;“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说完,顿了一下,一只手在门把上一转,“我们想请您帮我们镇定一下她的情绪,她略微有些焦虑。胎儿的心电图上有一两处谷值。”
“这是什么意思?宝宝还好吧?”
“不用担心。”
他最讨厌听到医护人员说这样的话,总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感觉:“但产期也来得太早了,她只有三十四周的身孕。”
“请别担心,有医生照顾着呢。”
病房的门开了,眼前的景象根本无法与产前护理课上模拟的情况联系在一起。琳和亚历克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然分娩会是这样一副情景。三个女医生忙着擦洗医疗器具,床边摆了一台电子显示屏,另一个披白褂子的女医生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琳仰面躺着,双腿分开,头发被汗水打湿后贴在脸上,汗水淋漓的脸憋得通红,睁得滚圆的眼睛里显出极度的痛苦,单薄的病服黏在她身上。挂在床边的输液管插在她的下半身。“天啊,你终于来了。”她艰难地说,“亚历克斯,我害怕。”
他跑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她死死地拽住他。“我爱你,”他说,“你真了不起。”
床对面的白褂子医生向他看了一眼:“你好,我是辛格医生。”算是同刚来的亚历克斯打了招呼。她走到床尾的助产士身边,说:“琳,我们有点担心宝宝的心率。进展情况不如我预料的那样顺利,我们考虑要切开。”
“快把宝宝取出来。”琳痛苦地说。
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孩子卡住了。”一名助产士说。辛格医生迅速看了一眼显示屏。
“心跳放缓。”她说。亚历克斯握着琳又冷又黏的手,感觉接下来的事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耳边突然传了许多奇怪的声音。“推她去手术室。”“插入导管。”“家属同意表。”接着病床动了起来,门打开了,一群人闹哄哄地穿过走廊奔向手术室。
整个世界一片忙忙碌碌的模糊。时间忽而快似飞矢,忽而慢如蜗牛。然后,当亚历克斯几乎就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传来一串神奇的词语:“是个女孩,你得了个女儿。”
泪水忽地涌了上来,他一转身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绛紫色的皮肤下一根根细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小家伙安静得一动不动,似乎还对世界充满了恐惧。“哦,上帝啊。”他说,“琳,是个女儿。”但是琳已经没了知觉。
一名助产士匆匆忙忙地拿了块布裹起孩子走了。亚历克斯站了起来:“她没事吧?”他茫茫然地跟着出了手术室。孩子怎么了?还活着吗?“怎么了?”他责问道。
助产士笑着说:“你女儿很棒。她自己已经能呼吸了,这可是早产儿最难过的一关哪。”
亚历克斯猛地坐下去,手捂着脸。“我只要她没事就好。”他抹着眼泪说。
“她好得很,有四磅八盎司重呢。吉尔比先生,我接生过不少早产儿,可以说,你女儿是最健康的一个。早是早了一点,但我觉得她将来一定健康得很。”
“我什么时候能去看她?”
“过一小会儿你就能到新生儿病房看她了。你暂时还不能亲自抱她,但因为她已经能自个儿呼吸了,大概一两天后你就能抱了。”
“琳怎么样了?”他问,觉得现在才问有些不应该。
“医生正在替她缝伤口。她可受罪了啊。待会儿她被推出来的时候,一定是又累又迷糊。没有宝宝在身边,她一定很难过。所以为她着想,你可要挺住啊。”
在透明的婴儿床外第一次细细打量女儿的那一刻令他终生难忘。“我能碰碰她吗?”他怯怯地问。女儿的小脑袋看上去脆弱无比,皱巴巴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几根稀疏的黑发贴在脑门上。
“伸一个手指让她抓着。”助产士教他。
他试探地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擦着小家伙手背上褶皱的皮肤。细小的手指立刻张开来死死地抓住亚历克斯的指头,他顿时被俘获了。
他一直坐在琳的身边直到她醒来,告诉她她生下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苍白而又虚弱的琳一下子就哭了:“我想我们说好了要给她起名埃拉,但我更想叫她达维娜,和蒙德的小名一样。”
亚历克斯像是被火车撞上了一样。赶到医院之后,他就再没有想起蒙德。“哦,天哪。”他说,快乐中带着一丝愧疚,“你想得太好了。哦,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脑子已经迷糊了。”
“你应该回家睡一会儿。”
“我得打几个电话,让大家知道。”
琳拍拍他的手说:“这个可以先放放。你需要休息,你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了。”
于是他走了,说一会儿就赶回来。可还没走到医院门口就发现根本没有体力回到家,于是就近拣一张长凳躺了下来,想着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几天。他有了个女儿,可怀中已然空空如也。他又失去了一个好友,根本不敢想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而且,他还得准备东西给琳好好补补。在这之前,他一直是被人照料着的,因为每当有压力逼近时,他总有基吉和琳护卫在两旁,觉得分外安全。
自长大成人以来,他头一回觉得如此孤单。
第二天早晨,吉米·劳森在开车上班的路上得知了大卫·克尔的死讯。他的脸上禁不住显出一丝阴沉的笑容。终于,那么多年之后,杀害巴内·麦克伦南的凶手得到了报应。接着,他又不安地想到了罗宾,想到了自己对他说过的话中所隐含的教唆。他伸手去拿车上的电话。一抵达总部,他就朝悬案组走去。幸好那里只有罗宾·麦克伦南一人。他正站在咖啡机旁,等着热水通过过滤器慢慢地注入底下的杯子。咖啡机发出的声音盖过了劳森的脚步声,他刚一开口,罗宾吓了一大跳。“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大卫·克尔被杀了。”劳森一边说,一边眯起眼睛打量着罗宾,“就在昨天晚上,在他家里。”
罗宾眉毛一扬:“你说笑吧。”
“我听广播里说的。我打电话到格拉斯哥警局确认是不是那个大卫·克尔,看吧,正是他。”
“怎么回事?”罗宾转过身,往杯子里加了一勺糖。
“初看上去,像是一起恶性的入室盗窃案。但是后来,警方发现他身上有两处被刀捅过后的伤口。一般情况下,惊慌的窃贼捅过一刀后,就会马上开溜。但是这个家伙却又加上了一刀,确保大卫·克尔不再有开口的机会。”
“那么,你在暗示什么呢?”罗宾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拿盛咖啡的罐子。
“不是我在暗示什么,是斯特拉斯克莱德的警方在暗示什么。他们正在调查别的可能性,他们是这么说的。”劳森等着罗宾的反应,但罗宾没说什么,“你昨晚在哪儿,罗宾?”
罗宾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冷静点,伙计。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是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如果说某人有杀害大卫·克尔的动机的话,那人就是你。我知道你不做那种事,我和你站在一边。但我只是想确保你有不在场的证据,仅此而已。”他把手放在罗宾的臂膀上,以示安慰,“你有证据吗?”
罗宾用手抓抓头发:“哎呀,没有。昨天是黛安娜母亲的生日。她带着孩子们去了格兰奇茅斯,十一点过后才回家。所以我是一个人在家。”他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劳森摇着头说:“情况不妙啊,罗宾。警察首先会问你为什么不跟着去格兰奇茅斯。”
“我和岳母的关系不怎么好,而且向来如此。所以黛安娜总借口说我要工作,但这也不是头一回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可不是以此为理由开车去格拉斯哥,然后把大卫·克尔杀了。”他抿起嘴说,“换了别的日子,我一定有足够的证据,但是偏偏在昨晚……该死。如果克尔害死巴内的消息被传出去的话,那我麻烦可大了。”
劳森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你也知道这种事情,谣言从来都是包不住的,迟早要传出去。他们会调查大卫·克尔的过去,就会有人想起我的哥哥是因为救他才死的。如果这件案子归你管,难道你不会叫来巴内的弟弟问话?他们一定会怀疑我选准了时间报仇雪恨。就像我说的,麻烦大了。”罗宾转过脸,牙齿紧紧咬住嘴唇。
劳森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以示同情:“这样吧,如果有斯特拉斯克莱德的警察问起,你就说跟我在一起。”
罗宾一脸惊讶:“你要替我撒谎吗?”
“你我都得撒谎。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和他的死毫无关系。这样看问题吧,我们是在帮警方节约时间。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把用来追查真凶的时间浪费在调查你的情况上了。”
罗宾勉强地点了点头:“我想是的,但是……”
“罗宾,你是名优秀的警员,也是个好人,不然我也不会把你选进来。我相信你,不愿意你的名声受到玷污。”
“谢谢,长官。很感谢您相信我。”
“不用放在心上。我们就这样说,是我到你家来,一起喝了几杯啤酒,打了几轮扑克。你赢了我二十来镑,我将近十一点才走。怎么样?”
“好。”
劳森笑了,把杯子凑过去碰了碰罗宾的杯子,然后走了。他认为,这才是领导之风——发现属下的需求,在他们自己明白过来以前,帮他们解决。
那天晚上,亚历克斯又上了路,开车回格拉斯哥。他刚一回到家,电话就响了。他和两边的家人都通了电话。他自己的父母在听说格拉斯哥发生的一切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琳的父母得知儿子的死讯后,泣不成声。尽管新添了外孙女,但这丝毫不能给他们以安慰。听说小家伙依然待在新生儿病房里,两位老人更有理由觉得悲伤和害怕。两通电话过后,亚历克斯一时说不出的疲惫,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他又给朋友和同事发了几封简短的电子邮件,告诉他们女儿的降生。之后他就拔掉电话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不敢相信自己只睡了三个小时,他感觉自己如睡过了整个冬天一般精力充沛。洗过澡,刮完胡子后,他抓起一片三明治和一台数码相机,匆匆忙忙地朝爱丁堡进发。他看到琳坐着轮椅在新生儿病房里幸福地打量着女儿。“她真漂亮,不是吗?”这是她见到亚历克斯后的第一句话。
“当然漂亮。你抱过她了吧?”
“那是我一生最美妙的时刻。但是她还太小,抱着她就像抱着空气。”她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她会健健康康的,对吗?”
“当然会。吉尔比家里的人都强壮得像斗士。”他们紧握彼此的双手,希望孩子正如亚历克斯所言。
琳仍然不安地看着亚历克斯:“我真惭愧,亚历克斯。我哥哥死了,但我想的只有自己多么爱女儿,她多么娇贵。”
“我懂你的意思。我也很兴奋,但是一想到了蒙德,感情就立马受不了了。我真不知道你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下午的时候,亚历克斯已经抱了女儿好几回,拍了几十张照片,他要把这些都给父母看。亚当·克尔、夏拉·克尔没能来医院,这也提醒他不能一味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护士给琳送来晚饭的时候,亚历克斯站起来说:“我得回格拉斯哥了,我得确保艾琳没事。”
“你不必把责任都担下来。”琳反驳说。
“我明白,但是她毕竟是向我们求救的。”他提醒琳说,“她自己的家人远在异乡,她需要人帮忙安排蒙德的后事。况且,这也算是我欠蒙德的。这些年来,我这个最好的朋友并不称职,现在做什么也弥补不了了。但他依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琳抬起头苦笑地看着他,眼中闪着泪花:“可怜的蒙德。我想他临死前一定害怕极了,死前没能和所爱的人和解。至于艾琳,我无法想象她的感受。当我想起如果你和达维娜出了什么事的话……”
“我不会有事的,达维娜也不会。”亚历克斯说,“我向你保证。”
现在,他在悲喜两重天的情感中回味着刚才的许诺。面对人生中如此重大的变故,他很难不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不能屈服,目前有太多的事都要由他去做。
快到格拉斯哥的时候,他打电话给艾琳。答录机将电话转到了她的手机上。他一边骂,一边停下车,又听了一遍答录机里的回答,然后记下号码。铃声响到第二下,艾琳接了;“亚历克斯?琳怎么样了?出什么事了?”
他很吃惊。他向来以为艾琳只关心自己和蒙德,从来不顾及他人。如此悲痛的时候,居然一开口便问及琳和宝宝的情况,着实让亚历克斯吃惊不小。“我们生了个女儿。”这是他有生以来说的最铿锵有力的话。他觉得喉咙一紧,又说道:“但因为是早产,医生还把她放在恒温箱里。但她很好,长得很漂亮。”
“琳怎么样?”
“很伤心,但她身体很好。你呢?你还好吧?”
“不太好,但我想还能应付。”
“听着,我正在来看你的路上。你在哪儿?”
“屋子还是犯罪现场,明天我还不能回去,我现在在朋友杰姬那里。她住在曼彻斯特城。你要来这里吗?”
亚历克斯真的不想见那个艾琳心之所属因而背叛蒙德的女人。他想采取不闻不问的立场,但在眼下这情形,这样做又显得太无情。“告诉我怎么走。”他说。
公寓很好找。它占了一座被改建的仓库二层的一半面积,诸如此类被改建的仓库是曼彻斯特城里那些过着体面成功生活的单身人士标准寓所。开门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和艾琳有着天壤之别;一条褪色的旧牛仔裤在膝盖部位已经穿烂,身上的无袖衬衫充分证明她是个百分百的新潮女人,两条胳膊的肌肉让亚历克斯觉得她能毫不费力地举起与她自己体重相当的杠铃。两边的二头肌下方纹有复杂的凯尔特手镯图案,一头短而密的打过发蜡的刺猬发型在亚历克斯看来不免有些瘆人,浅蓝色的眼睛下画着又浓又黑的睫毛,一张大嘴也没有露出迎客的笑容。“你一定是亚历克斯。”一开口便知她是格拉斯哥人,“进来吧。”
亚历克斯跟着她走进一间阁楼公寓,这种样式的房间永远也登不上装潢类的杂志。别把这想象成是贫乏的现代主义风格,因为这里只是一个知道自己喜好什么并知道如何体现这种喜好的人的窝罢了。屋子尽头是整整一面书架,胡乱地塞着些书、录像带、CD和杂志。墙的前面摆着一架多功能健身器,旁边是几个哑铃。杂乱的厨房区域看得出经常被主人使用,客厅区域摆放着几张实用价值大于美观价值的沙发。一张咖啡座隐藏在一大堆报纸和杂志之下。三面墙上贴满了那些著名女子运动员的大幅照片:从玛蒂娜·纳芙拉蒂诺娃到艾琳·麦克阿瑟。
艾琳正蜷缩在一张织锦沙发的一角,沙发一侧的扶手上蹲着一只猫。亚历克斯走过抛光的木质地板来到艾琳跟前,两人如同往常见面一样行过贴面礼。艾琳红肿的双眼还带着黑眼圈,但多多少少已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谢谢你能来。你本该陪在宝宝身边,却依然赶来看我,我很感激。”
“我说过,宝宝还在新生儿监控病房。琳很虚弱。我觉得我在这儿的用处更大些。但是……”他对着杰姬笑笑,“看来有人把你照顾得很好。”
杰姬耸耸肩,但冷漠的表情丝毫没变:“我是个自由撰稿记者,所以时间安排方面比较自由些。你要喝点什么吗?有啤酒、威士忌,还有红酒。”
“咖啡就可以了。”
“咖啡已经喝完了,茶行吗?”
亚历克斯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客的感觉:“茶也好,放牛奶,不加糖,谢谢。”说完他坐到艾琳那张沙发的另一端。艾琳的双眼仿佛见惯了太多的恐怖事物。“你怎么样?”
她眨了眨眼:“我想让自己别多想,别想着蒙德,因为那样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我真不相信他不在了,地球还能照样转动。但是我必须经受这一切,不让自己挎下来。警察让人害怕,亚历克斯。昨天晚上坐在角落的那个闷声不响的姑娘,你还记得吧?”
“那个女警察?”
“是的。”艾琳不屑地哼了一声,“原来她读书的时候学过法语,昨晚我们私下的谈话她全听懂了。”
“哦,该死。”
“的确该死。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今天早上来过了。他先向我问话,问我同杰姬的关系,说没必要撒谎,因为昨天晚上她的助手听到了一切。所以我把事实告诉他了。他很有礼貌,但我看得出他疑心重重。”
“你问他蒙德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吗?”
“当然。”她一下子绷起了脸,显得很痛苦,“他说目前不能讲太多。厨房门上的玻璃破了,也许是窃贼打破的。但警察还没有发现指纹。捅向蒙德的那把刀是厨房里一套刀具中的一把。他说从表面的证据看来,蒙德听到了厨房里有动静,于是跑去查看。但他强调了这两个字:表面。”
杰姬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杯身上玛丽莲·梦露的图案被洗碟机反复擦洗后已经模糊。杯子里的茶叶呈棕黄色。“谢谢。”亚历克斯说。
杰姬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一只手搭在艾琳的肩膀上。“一群老古董。做妻子的在外面有情人,所以她或者那个情人一定会想办法除掉做丈夫的。这些警察不明白这世上可以有复杂的情感故事。我向那个警察解释说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发生关系,而不必谋害自己的其他情人。那混蛋听完之后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外星人。”
在这个问题上亚历克斯与警察一条阵线。与琳结婚之后,并不代表其他女人对他没有了吸引力,但婚姻让他拒绝有进一步的行为。在他的词典里,只有那些遇人不淑的人才会有情人。如果有一天,琳回家告诉他在外面和别的男人有关系,他一定会发狂。他真替蒙德感到悲哀。“我觉得警察是因为找不到别的嫌疑人才把注意力转到你身上。”
“但我也是事情的受害者,而不是凶手。”艾琳痛苦地说,“我没做过伤害蒙德的事情,但是我没法子证明。你也明白一旦被人怀疑上了,想摆脱嫌疑就很难。大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度疯狂到要自杀。”
一想起往事亚历克斯不由地身体一颤:“还没有到这种地步。”
“没错,还没到。”杰姬说,“明天早上我会去找律师。我可受不了这一切。”
艾琳看上去忧心忡忡:“你觉得这样做好吗?”
“为什么不好?”杰姬说。
“这样你不就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律师了吗?”艾琳边说边用余光奇怪地扫了亚历克斯一眼。
“谈话是受隐私保护的。”杰姬说。
“有问题吗?”亚历克斯说,“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艾琳?”
杰姬叹了口气,把眼珠向上翻了翻,“天哪,艾琳。”
“没事的,杰姬,亚历克斯站在我们这一边。”
杰姬看了亚历克斯一眼,隐含之意是她看人比艾琳准得多。
“你们瞒了我什么?”亚历克斯问。
“不关你的事,行了吧?”杰姬说。
“杰姬!”艾琳不满地说。
“别管了,艾琳。”亚历克斯站了起来,“我本没必要来这儿,这你清楚。”他对杰姬说,“但我想你们目前需要所有朋友的帮助,特别是蒙德这边的朋友。”
“杰姬,告诉他。”艾琳说,“不然的话,他真会觉得我们在隐瞒什么。”
杰姬瞪着亚历克斯:“我昨晚出去了一小时。我们的毒瘾上来了,得去解决一下。毒贩子不可能提供不在场证明。即便他能提供,警察也不会相信他。所以,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我和艾琳都有作案时间。”
亚历克斯感到背后的毛发竖了起来。他记起前一晚上自己就曾怀疑艾琳是否是在利用他。“你们应该向警方坦白。”他突然说,“如果他们发现你们说谎的话,就再也不会相信你们是无辜的了。”
“你是说,他们会像你一样?”杰姬鄙视地向他挑衅般的说道。
亚历克斯不喜欢那种充满敌意的氛围。“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受侮辱的。”他厉声说,“他们有说过认领尸体的事吗?”
“他们今天下午在做尸检。警察说,尸检完了我们就可以安排葬礼的事了。”艾琳摊开双手说,“我不知道该打电话给谁。我该怎么办,亚历克斯?”
“我认为你该在黄页电话簿上找个殡葬人,然后在报上登讣告,联系他的朋友和亲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安排他家人这边的工作。”
艾琳点点头;“这可真是帮大忙了。”
杰姬讥讽地说:“我觉得如果他们知道有我这个人的话,就不会那么在意艾琳是不是通知他们了。”
“如果能避免这样的事当然最好。蒙德的父母所要承受的已经够多了。”亚历克斯冷冷地说,“艾琳,你还得找个地方提供伙食。”
“伙食?”艾琳不明白。
“葬礼上的用餐。”杰姬解释说。
艾琳闭上眼睛:“我真不敢相信我们现在讨论吃饭的事情,而蒙德却躺在尸检台上。”
“是,好吧。”亚历克斯说,看来他没必要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我还是回去的好。”
“她起名字了吗,你女儿?”艾琳问,显然是在寻找不会挑起争端的话题。
亚历克斯表示理解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本来打算叫她埃拉,但是又想……呃,是琳觉得要叫她达维娜。为了纪念蒙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艾琳的嘴唇开始颤抖,泪水涌出了眼角;“哦,亚历克斯。我很后悔没有让蒙德和我跟你们夫妇多多相处,成为密友。”
亚历克斯摇摇头:“什么?这样好让你也来背叛我们吗?”
艾琳仿佛受了一击,身体朝后一缩。杰姬凑近亚历克斯,攥紧拳头站在艾琳身旁;“我想你该走了。”
“我也这样想。”亚历克斯说,“葬礼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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