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士·劳森桌上的便条写着:“悬案调查组欲尽速见您。”看样子不是要报告坏消息。劳森带着谨慎的乐观情绪走进调查组的办公室,屋里的一瓶威雀酒和警员手里的六个塑料杯证实了他的预料。他笑着说:“看上去你们在庆祝嘛。”
探长罗宾·麦克伦南走上前,递给劳森一杯威士忌:“我刚从大曼彻斯特区警方那边得到消息,他们几个礼拜前在罗奇代尔逮捕了一个强奸案嫌疑犯,经过计算机比对DNA后,他们有惊人发现。”
劳森停住脚步;“是莱斯利·卡梅隆的案子吗?”罗宾点点头。
劳森接过威士忌,举起杯子祝酒。提起罗茜·达夫的案子,劳森马上回想起莱斯利·卡梅隆的谋杀案。她是一名大学生,在回宿舍的半路上被人强奸后勒死。至于罗茜的案子,因为一直没有找到真凶,所以警方一度把这两件案子联系在一起,但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两起案子有许多相似点。在这两起案子发生前后,圣安德鲁斯镇也不是没有其他奸杀案发生。那时他还是一名CID组的低级探员,也记得那会儿警局里不同意见的争论。他个人从未相信过这两起案子之间有任何联系。“我记得很清楚。”他说。
“我们当时为她的衣物做了DNA检测,但没有任何发现。”罗宾继续说,脸上显出刚刚未曾有的笑纹,“之后,我就把这案子压底,处理之后几起的性侵犯案了,然而也没有进展,但是后来,我们就接到了大曼彻斯特区警局的电话。看来我们的调查有结果了。”
劳森拍拍罗宾的肩膀:“干得好,罗宾。你接着去盘问嫌疑犯?”
“肯定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受审问时那混蛋的嘴脸。”
“那太好了。”劳森冲着下属们笑着说,“大家看到了吧,你们只需要碰着好运气,找到一丁点突破口,剩下的就势如破竹了。你们剩下的人进展如何?凯伦,调查罗茜·达夫前男友的事情怎么样了?就是那个麦克费迪恩的爸爸。”
凯伦点点头说:“约翰·斯托比。当地警方找过他,他们也有些发现。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1978年11月底,他在一场摩托车事故中摔断了腿。罗茜被害那晚,他从腿到脚趾都裹着石膏。他不可能在下着大雪的晚上在圣安德鲁斯出没。”劳森扬起眉毛:“天哪,谁都会觉得斯托比的骨头太脆弱了吧。警察应该查过他的就诊记录吧?”
“斯托比允许他们查,看起来他说的是实话。所以这条线索到此为止。”
劳森微微转身,把自己和凯伦与其他人隔开。“正如你所说的,凯伦。”他叹着气说,“或许我应该把斯托比的情况告诉麦克费迪恩,这样他就和这案子没有关系了。”
“他还是天天来烦您吗?”
“每个礼拜总要骚扰几次。我真希望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还得问问其他三个证人。”凯伦说。
劳森拉长了脸;“事实上,只剩两个了。据说,马尔基维茨在圣诞节前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大卫·克尔不久前也被杀了。这让亚历克斯·吉尔比认为有人为了报仇,正在一个一个地对付他们。”
“什么?”
“他前几天来找过我,已经从多疑变成恐慌了,但我不同意他的说法。所以,或许你应该暂时别管那几个证人。我觉得他们的话现在也没什么用处了。”
凯伦想表达反对意见,倒不是因为她觉得会从证人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不过生来固执的性格让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角落。“你觉得他说得不对吗?我的意思是,事情也太凑巧了吧。麦克费迪恩现身,发现我们没有希望抓到杀害他母亲的凶手,然后两个当初的嫌疑人被杀了。”
劳森眼睛一转:“你在这个办公室憋了太久了,凯伦,都开始产生幻觉了。麦克费迪恩当然不是什么查尔斯·布朗森。他是个挺专业的技术人才,而不是动用私刑的民间判官。我们不能用盘问他的方式来羞辱他,更何况那两起案子没有发生在他居住的地方。”
“不,长官。”凯伦叹了一口气。
劳森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臂上,用犹如慈父般的口吻说:“现在还是让我们别谈罗茜·达夫了,这案子没有任何进展。”他回到人群中间,“罗宾,莱斯利·卡梅隆的姐姐是不是一名罪案分析师?”
“是的,就是菲奥娜·卡梅隆医生。几年前她参与了爱丁堡的德鲁·山德案的调查。”
“我记起来了。那么,你应该打电话通知一下卡梅隆医生。让她知道我们已经在审问嫌疑犯了。顺便也告知一下警方的新闻官,不过得先告诉卡梅隆医生,我可不想让她从报纸上得知消息。”交代完之后,劳森一口喝干威士忌,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回身说,“很不错的结果,罗宾,这让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谢谢。”
歪呆推开眼前的盘子。这都是些为来此旅行的人做的饭菜,而且量足得能够喂饱一大家子的墨西哥穷人。他很讨厌眼下这种与平时习惯大相径庭的生活。那些让他觉得生活惬意的事物此刻已如同一个遥远的美梦。由虔诚的信仰所带来的宽慰感终究有限。如果这就是他需要的证明的话,眼下的生活与他的理想差之千里。
服务员撤走他面前的特制面卷饼时,歪呆拿出手机,拨通了皮特·马金的电话。彼此问候之后,歪呆直截了当地问:“有进展了吗?”
“勉勉强强吧。殡仪馆给了我三家向他们提供花圈的店名,但是没有一家做过你告诉我的那种花圈。三家店都说这种花圈很不平常,相当显眼。如果有人请他们做过的话,他们一定能记得。”
“那现在怎么办呢?”
“唔,”马金慢悠悠地说,“附近还有五六家花圈店。我会去那里问问,看看有没有发现。但这得花上一两天。我明天要出庭,为一桩诈骗案作证。庭审可能会拖到后天。不过请您放心,牧师先生,我会尽快给您回复的。”
“我很欣赏您如此坦白,马金先生。我过几天还会打电话向您问进展的。”说完歪呆把电话放回衣袋。事情还没了结,远远没有。
杰姬给录音机换上新电池,往包里放了好几支笔,然后朝车子走去。亚历克斯来过之后,杰姬随即给警方的发言人打了电话,对方热情的态度着实令她有些意外。
她已经编好了理由,说自己正在替杂志写一篇报道,把警方二十五年前的查案方法同现今的查案方法做对比。她觉得最直观的对比就是拿法夫郡警方目前正在进行的悬案调查做例子。这样一来,她就有机会详细采访一名目前正参与此案的警察了。她强调自己并非在批评警方,她的报道纯粹是关于由技术发展和司法改革所带来的办案程序及手法的变化。
警方发言人第二天便给她回了电话。“您真幸运,我们恰好在调查一宗二十五年前的案子。助理局长正好是当年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察,他也同意了您的采访。我还会帮您安排和警员凯伦·佩莉见面,她掌握此案的所有细节。”
现在她来了,成了警方这座坚实堡垒上的突破口。杰姬在采访前从来不感到紧张,这种事情她早已驾轻就熟,没有丝毫畏惧感。她采访的对象形形色色:腼腆的、唐突的、亢奋的,还有吓破胆的、哗众取宠的、目中无人的,有冷酷的凶犯,也有委屈的受害人。但是今天,她感到肾上腺素仿佛在血液里翻腾。当她告诉亚历克斯这件案子与自己息息相关时,并非在对他说谎。与亚历克斯的谈话结束后,她躺在床上好几个小时没法闭眼,因为她心里明白,大卫·克尔可疑的死亡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活制造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她早早地就为今天的这种场合做好了准备——一身保守的妆容,尽可能不显得咄咄逼人。这还是头一回,她为了保持听觉的灵敏,取下了耳朵上琳琅满目的耳环。
在助理局长劳森对面入座时,杰姬完全看不出他身上当年的那种稚气。这位警长看上去似乎肩负着拯救世界的责任,而今天这样的场合,这份责任又似乎格外沉重。他最多不过五十出头,但看上去似乎更善于打草地滚木球,而非调查法夫郡的罪案。“很有趣的想法,你的这篇报道。”两人在做过自我介绍后,劳森这样说道。
“不见得。人们对警方的调查有太多的想当然,提醒他们一下警方在如此短时间里所取得的快速进展也很好。当然,我需要了解的情况会比我最终写进文章里的要多得多。您也知道,90%的调查结果最终是派不上用场的。”
“这篇文章是为哪一家单位写的?”他随意地问道。
“‘名利场’。”杰姬明确地说。撒谎说是约稿写作会显得万无一失,这能让别人觉得她不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
“唔,从现在起我听你调遣。”劳森张开双臂,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很感谢您。我知道您一定很忙。那么,我们现在回到1978年12月的那个晚上吧。您是怎么进入这个案子的?”
劳森的鼻子粗粗地出了口气:“我那天正开着巡逻车值班,也就是说我一整晚都在马路上执勤,当然中间休息的时间除外。我并不是整晚都开着车执勤。”说着,他翘起一侧的嘴角露出笑容,“当年我们就有经费限制了。每回执勤,我们的车程不能超过四十英里。因此,酒吧关门后,我就只能在市中心一带转悠,后来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待着,直到听见有人高声报警。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很常见,圣安德鲁斯一直是一座安静的镇子,学校放假期间更是如此。”
“执勤的时候一定很无聊吧。”她同情地说。
“这个你算是说对了。所以每次我都带上个收音机,但是好听的节目可不多。大多数的晚上,我都把车子停在植物园的入口处。我很喜欢那里,既开阔又安静,而且到镇上各个地方都很方便。那天晚上,天气可真是活见鬼了。雪时有时无地落了整整一天,到半夜就已经积得相当厚了。结果前半夜我倒是过得很安静。大雪天把人都留在了家。后来,大约凌晨四点吧,我看到有个人影出现在雪地里。于是我下了车,跟你说实话吧,当时我预感很可能会被一个醉汉袭击。那个小伙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身是血,满脸大汗,不清不楚地说圣山上有个遇袭的女孩子。”
“您一定被吓到了吧。”杰姬怂恿他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我以为是这个喝醉的年轻人在恶作剧,但他的语气坚定,说他在雪地里被那女孩的身体绊倒了,女孩正大量失血。那时我才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不是在演戏。于是我马上报告总部,说自己要去圣山上检查一名受伤的女性。我让那小伙子上了警车……”
“那小伙子就是亚历克斯·吉尔比,对吗?”
劳森一抬眉毛:“看来你做过调查了。”
杰姬耸耸肩:“我只是翻了翻剪报,仅此而已。后来,您就带着吉尔比回到圣山了?您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劳森点点头;“我们回到那里的时候,罗茜·达夫已经死了。在她尸体旁还有三个小伙子。于是我便承担起保护现场的责任,并且报告总台请求支援。我把那四个年轻人撤出了现场,带到了山脚下。我完全承认,自己当时彻底懵了。我还从来没见到过这种场面,也不知道在暴风雪之夜,身边站着的是不是四个杀人犯。”
“当然不是,因为如果他们是凶手的话,绝对不会跑来呼救的。”
“未必。他们可是一群头脑机灵的年轻人,贼喊捉贼的事也完全做得出来。当时,我觉得自己应该尽量不把这种怀疑表现出来,免得这四个年轻人看出来后逃之夭夭,那样的话警方面临的难题就更大了。我到底不认识他们几个人啊。”
“可以想到,您当时做得很成功,因为他们一直等到您的同事赶到现场。后来怎么样了呢?我是指警方的调查程序。”杰姬洗耳恭听着劳森把警方在犯罪现场的行动一五一十地交代下去,一直讲到劳森把那四个人带回警察局为止。
“这就是我直接参与这起案子的全部经历。”劳森总结说,“后来的调查全都由CID负责了。警方还得从别的部门抽调警力,因为那会儿局里应付如此重大案件的警力短缺。”说着,劳森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现在,请原谅,我得喊上警员佩莉来招待你了。关于这件案子的详情,她比我清楚得多。”
杰姬拿起录音机,但并没有按下停止键。“您对那晚的记忆相当清楚。”她说,话语中流露出钦佩。
劳森按下分机上的一个按钮。“能让凯伦过来一下吗,玛格丽特?”说完他朝杰姬笑笑,似乎是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干我们这一行可得一丝不苟啊。”他接着说,“我总是做很详细的记录。但是你得记住,谋杀案在圣安德鲁斯可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我在这儿当了十多年的警察,总共才碰到那么几宗,所以自然记得很清楚。”
“您从来没有逮捕过谁吗?”
劳恩扁了扁嘴:“没有。这样的事对一名警员来说很不好受啊。那四个发现罗茜尸体的小伙子备受怀疑,但是警方掌握的只有边边角角的证据。因为案发地点不同寻常,所以我总有那么一种怀疑——这一定是一起异教徒的祭祀杀人案,但那也只是一种猜想而已,并且此后这地方也再没有发生类似的案子了。我很遗憾地承认,杀害罗茜·达夫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当然,犯下这种罪行的凶手多半会重复作案。因而,也有可能他已经因为别的案子而被投入了监狱。”
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进来。”劳森说道。进来的女人与杰姬完全属于不同的风格。作为记者的杰姬文雅轻盈,而凯伦·佩莉却豪放得近似于粗鲁。但是两人的共同点便是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觉察到了智慧的光芒。劳森为双方做了介绍,并且把两人引到了门口。“希望您的报道写得顺利。”他一边预祝杰姬,一边紧紧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凯伦领着杰姬走过一段楼梯,来到了悬案组的办公室。“您常驻格拉斯哥,对吧?”上楼的时候,她问杰姬。
“土生土长。这是座伟大的城市,‘能看到过着各种日子的芸芸众生’,有人这么说。”
“这倒是方便了做记者的。那么,您为什么对这件案子那么有兴趣?”
杰姬把谎言又编织了一遍,看起来它对凯伦很有作用。凯伦推开悬案组办公室的门,领着杰姬走了进去。杰姬观察着四周,发现几块记事白板上贴着各种照片、地图和备忘录。几个坐在电脑前的警员朝她看了一眼,又迅速地把注意力移回到了手头的工作上。“当然,您在这里看到或听到的一切有关目前的几起悬案的调查都要绝对保密,清楚吗?”凯伦说。
“我不是个罪案记者。除了我们今天要讨论的话题,别的我一概没有兴趣。所以我们也不用鬼鬼祟祟的,可以吗?”
凯伦笑笑。自从当警察以来,她碰到过好些个记者,这其中的绝大多数叫她不敢轻易信任。但是眼前的这名女记者却不一样,不管她感兴趣的是什么,她绝对不会是那种挖到内幕就逃之夭夭的人。凯伦把杰姬领到一张靠墙的搁板长桌前,桌上摊着一堆罗茜案之前的调查材料。“我不知道您需要多少细节。”凯伦一边说,一边看着桌上的各类资料。
“我需要知道案件调查的进展,警方的调查有哪几条主线。当然,还有,”杰姬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因为这是一篇新闻报道,而不是历史叙述,我想知道参与调查的人员姓名,以及警方所知的这些人的背景。警察、病理学家、法医,诸如此类的人。”她说话的语气自然,丝毫没有显露真实意图。
“当然,我会把名字告诉你。背景我只了解一些。案子发生那年,我才三岁。还有,当年负责此案的高级警官巴内·麦克伦南在案子调查期间殉职了。这你已经知道了,对吧?”杰姬点点头。凯伦继续说:“参与案子调查的人里头,我只见过法医大卫·索恩斯。是他做的证物分析,尽管法医报告是他的长官签发的。”
“为什么会这样?”杰姬淡然地问道,极力掩饰如此轻易就套出了情报的亢奋感。
“标准流程。签发报告的通常都是实验室的负责人,尽管这人也许碰都没碰过那些证物。因为这样能给陪审团留下深刻印象。”
“这就体现了专家意见的分量啊。”杰姬不无嘲讽地说道。
“我们得花一切代价找到真凶。”凯伦说。听她那倦怠的口气,似乎不想就这一显而易见的观点过多地申辩。“无论如何,在这起案子中,我们的专家阵容已经是最强大的了。大卫·索恩斯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她笑着说,“如今,他已经当了签发调查报告的人。他现在是邓迪大学法医学专业的教授,我们所有的法医实验都在他们系里进行。”
“也许我该找他谈谈。”
凯伦耸耸肩:“他是个很随和的人。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苦挨了两个小时之后,杰姬终于完成任务告辞了。她已经了解了许多有关20世纪70年代末警方的司法调查程序,比预期的要多得多。从一开始就了解自己对哪些情报感兴趣,却还要无休止地问东问西以掩饰自己的真实用意,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了。
当然,凯伦没有让她看原始的法医报告。但杰姬原本也没打算看,已经不虚此行了,剩下的事就看亚历克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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