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陆明夷估计很快就有调令发来,让昌都军上前线,然而他却估计错了。岂但是他,连驻守在天水省的戴诚孝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共和二十六年四月起,南北双方仿佛达成了协议,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
这当然并不是郑司楚提出的和谈的功劳,而是双方在短时间里都已经无法向对方发起攻击了。北方是因为大统制的去世,以及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的被下狱治罪。这两件事对北方军政两界的冲击太大,特别龙道诚的亲信,在冯德清成为正式大统制后,连连挑起事端,称冯德清无德无能,完全不称职做大统制,所以必须下台。冯德情虽然有恬淡之名,但对这些言论打击却极其严厉。然而事情终究起来了,尤其大统制在日就不甚安份的文校,此时屡屡闹出罢课的事来。那些年轻学子也宣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共和国的信条是人人平等,人人都有议政的权力,一旦上层有误,平民也同样可以按国法将其罢免。这些话已经直接指向业已去世的大统制了,其实是林一木当初埋下的引子。林一木自知没有兵权,又曾因为在给大统制的不信任案上署名而被架空,所以想要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制的位置,就必须以否定大统制为楔入点。虽然他自己因为召来的陆明夷最终并没有服从而被下狱,不过先前做的准备却开始爆发了。同时许多忠于龙道诚的卫戍也因为龙道诚被治罪而怠工,造成的结果就是学生闹事没人管,反过来越闹越凶。冯德清被搞得焦头烂额,也只能一个个地安抚。另一方面,之江军区长傅雁书上了封密报,说明南军已有铁甲舰,目前北军已远非其对手,只能采取守势,尽快将北方的铁甲舰开发出来,否则水陆并进的计划不能实现,只能被南军各个击破。冯德清自知不知兵,兵部司长邓沧澜去世后,由魏仁图补上,魏仁图看了后却大为首肯,说欲速则不达,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开发出能与南军铁甲舰相匹敌的战具,否则南方扼守大江,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北方根本无法打开局面。所以魏仁图下的大统制令是要各个军区继续休整,尽快恢复实力。
要恢复实力,自然征兵就是最大的问题。冯德清的共和新政实行后,采取了强制兵役制,一开始立竿见影,新兵大增。但仅仅到了四月底,新政实行还不到一个月,就几乎征不到新兵了。上面可以采取强制兵役制,但下面的百姓有手有脚,也可以跑。北方数省,尤其是东北四省和西北三省,地广人稀,有的是抛荒之地,去那儿开荒,便可既吃饱了饭,也不用让家中男丁被压着去当兵。所以实行强制兵役制以来,最大的结果并不是新兵大量上升,而是雾云城周围一带人口大量减少。雾云城的人口最多时能有八十多万,据估算,到四月底,已减少到七十万左右。
仅仅一个月,就有十万人离开了雾云城,这让冯德清大为震怒。强制兵役制是他发布的第一条重大决策,造成的却是如此一个结果,他自然下不来台,勒令各省太守加强对本地的人口核查,新迁入的人口一律登记造册,作为服兵役的依据,凡是隐瞒者,最重可按叛国罪处理。这一条虽然也有人提出异议,但是当冯德清说若不如此,兵源无法保证,这场战争就仍将旷日持久,所以刚恢复的议府也就再没有反对意见,一致通过了。
共和二十六年的下半年,在这种异样的和平气氛中过去了。这一场仗打到现在,两边都苦于粮草与兵员的不足,南北两方都对对方虎视眈眈,却又都不敢妄动刀兵。随着冬天的来临,年关将至。只是这一年年关,明显比往年要凋敝许多,即使属于大后方的西靖城里,市面上粮米油盐都有些不足,市民们平时说的话亦哀声叹气多了许多。
这一天陆明夷刚从操场上回来,一个亲兵过来道:“陆将军,董太守前来请见。”
虽然军区长和太守基本上都是平行的,但昌都省由于历年来几代军区长都非常强势,所以太守基本上成了个辅佐之人。现任西靖太守名叫董秉义,虽然也是个能吏,不过胆子很小,不愿出头,因此虽然他年纪比陆明夷大得多,却仍是依惯例自居下属,因此有什么事,他都是到军区长府来见陆明夷,而不是请陆明夷过去,措辞也是用的“请见”二字。陆明夷忙道:“快请董太守进来。”
那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一会儿,董秉文走了进来。一见陆明夷,董秉义的礼数更是十足,深施一礼:“陆将军,下官董秉义见过。”
陆明夷实在有点不习惯他这般客气,忙还了一礼道:“董太守恕我失礼,请问有什么指教?”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才道:“陆将军,今日西靖城中三老来过一次。”
三老便是城中年高有德之人,通常民间有什么事总是由三老出面与官府交涉。陆明夷道:“有什么事么?”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说道:“是这样吧。三老说,前几年屡生变故,如今方能稍有恢复,正是缺劳力之时。现在实行了兵役制,不问家中情形,一律要去当兵,家中男丁多的还好,少的却苦不堪言。陆将军,依下官之见,能不能变通处理?”
陆明夷对这些施政之事并不很熟,而且他是军区长,本来也和这些无关,大概是因为涉及兵役,所以董秉义才来和自己商量。他道:“董太守以为该当如何?”
董秉义又是迟疑了一下才道:“陆将军,兵役制乃是冯大统制所定,自当遵从。不过万事终不能一例,各处有各处的不同。雾云城人口众多,谋生也要容易得多。但昌都省土地瘠薄,一户人家全都靠几个男丁养活,若是抽走一个,剩下的连活下去都难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陆明夷虽然不长于政事,但也明白董秉义说的并不错。雾云城里因为人口多,商铺林立,事情也要好找,真个没办法了,去哪个大户人家里做工友也能维持生计。但西靖城虽是名城,却不可与雾云城这种首善之区相提并论,基本上都是靠耕种为生。而西北也比不得东南土地肥沃,几个壮劳力在田里辛苦耕作一年才能保得一家衣食无忧,若被抽走一个男丁,有些人家也真个要活不下去。陆明夷沉吟了一下,说道:“只是兵役制乃是大统制制定,自不能违背,董太守可有两全之策?”
董秉义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道:“陆将军,两全之策倒也没有。现在军粮储备绰绰有余,而服役之人又要关军饷,因此下官觉得,若能将军粮以平价折合军饷发放给家属,如此便可解决男丁服役的后顾之忧。等秋后再以同样价格买回军粮,军粮也不会有缺损,对双方都有好处。”
董秉义说出了这个主意,陆明夷先是怔了怔。军粮储备向来有个铁律,不得移用。粮草为军中命脉,这句话可谓尽人皆知,一旦乏粮,再精锐的精兵也将不堪一击。董秉义这样的主意,实是触动了这条铁律,一旦在秋粮收割之前西靖城又面临上回五德营攻城这样的事,那昌都军区将有可能不战而溃。陆明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道:“不行”,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董秉义所言,也的确并非无稽之谈。兵役制不可违,但百姓更要活下去。董秉义想出了这个主意,自己也是没底吧。陆明夷看了看董秉义,这个一脸忠厚,年纪也要比自己大得多,一直出奇地谦卑的人,也并不是真个那么忠厚到不通世事,其实倒是很狡猾地想让自己挑这付重担。不过陆明夷也明白,董秉义此举并非为了自己,所以他心里并无不快,便道:“董太守,此事真个可行么?”
董秉义见他来问自己,心想军粮在军中,只要你一句话,那总好办,顺口道:“只消及时被仓位补齐,便无大碍。”
陆明夷暗自好笑,心想这董秉义倒是死活不肯担责任,他道:“若董太守认为此举必要,小将便将太守之意向冯大统制请示,想来冯大统制应该能够理解。”
董秉义撺掇陆明夷做此事,就是不想担责任,可陆明夷说要向冯德清请示,还要明说是自己的主意。他的脸微微一变,心知这个年轻的军官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尴尬道:“陆将军,这个么……似乎不太好吧。”
他已经准备打退堂鼓了,谁知陆明夷道:“的确,请示冯大统制,实是不足取。若大统制同意,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了,若不同意,反为不美。不过军粮也应保证。董太守之策应稍作修改,可允许富户以纳粮代替服役,如此便两全其美。”
缴纳钱财来代替服役,倒也并非首创,过去就有了。只是那些都是劳役,兵役允许纳钱替代尚无前例,董秉义犹豫了一下道:“陆将军,这样做行得通么?”
陆明夷笑了笑道:“此时我早已向冯大统制提请,刚收到批复,大统制同意此事。”
董秉义大吃一惊。陆明夷代理军区长时,他对陆明夷实是很有点看不起,心想这个嘴上无毛的后生小子居然爬升得如此之快,也是武人在这年轻吃香而已。但他现在才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区长实是个极其深沉厉害的人物,比他的年纪要老成得多。他道:“陆将军,那就好了,下官实是多事。”
陆明夷正色道:“太守过谦了。董太守所言亦是上上之策,与小将所想正好可以互为补充。”
董秉义看陆明夷目光灼灼,更是心惊。这个年轻的军区长越来越显露出锋芒,但他反而更有了信心。刘安国做军区长时期,昌都军区并没有多大起色,但陆明夷成为昌都军区长后,昌都军区就渐上正轨。他正式接任还不过几个月,但昌都军上下已经焕然一新,军容较之前大有进步。辞别了陆明夷,他走出去时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陆明夷很有一手,最难得的,他有手段,却又给人留有余地。这个少年人,将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董秉义是个在政坛上翻滚多年的老手了,只是他也不曾想到,将来的陆明夷会走上一条连他也未曾想过的路。
昌都军因为施政得力,所以兵役制的推行还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但另外一些省,尤其是没有军区的省份,兵役制受大了极大的抵制。
“凭什么强要当兵?家中男丁被抽走,剩下的还怎么活下去?”
几乎每个省,去宣传兵役制时都要被问这两个问题。战争持续了好几年,已使得百业凋弊。尚未被战争波及的省份虽然还算安定,可是大多比较偏僻穷困。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去远方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知回不回得来,因军功而得的犒赏拿不拿得到都是个未知数,家里的老弱妇孺只怕先要饿死,因此抵触的人很多。只是法度颁布,就必须执行,就算心有怨言也没用,一旦被查出逃避兵役,惩罚也相当严厉,因此新兵还是源源不断地招来了。到了六月间,新招收的兵丁有十万之众,全都送往中央军区所在的雄关城受训,准备训练完毕便开赴前线与南军交战。
与北军相比,南军的征兵也十分艰难。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下三个半省,之江省的兵源基本上招不到,只能是广阳、闽榕和南宁这三省去招募。申士图吐血后,先前在城头观战,本来抱定了必死之心,见宣鸣雷突如其来扭转战局,大喜过望,这般喜怒无常,又吐了一回血,现在连床都下不来了。而联盟的十一长老会中,如今只剩下六个,最为关键的申士图与郑昭两人都已重病缠身,余成功也已被人看不起,有人便提出重建十一长老会。这回重建,本来提议由高世乾为首,但先前铢两必争的高世乾这回却十分退让,说“高某才疏学浅,难当如此大任。且申公与郑公都还在,某岂可僭越?”话说得好听,可谁都明白高世乾是不肯再做这冤大头了。虽然铁甲舰的出现使南方逃过一劫,可谁都知道,再造共和联盟已经撑不了几年。一旦南方事败,这十一长老会的首领肯定要被当成叛首治罪,高世乾已经没有这个勇气了。最后,定下的十一长老会,仍以申士图与郑昭为前二位,第三位则是狄复组大师公。这大师公谁也没见过,本来在十一长老会中敬陪末座,几乎是个凑数的,现在把他抬到第三位,实是再没人了。第四位高世乾再不能推脱,只能担当,而第五位本应是余成功,只是余成功也力辞,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今后他已不能再担任实职了,于是第五位就是南宁太守梁邦彦,余成功勉强排了个第六。排到这儿,几乎已没人可排了,最后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也被抬了出来成为第七。五羊城的刑部部长汪松劢、礼部部长权利明分列八九两位。还有两个实在找不出人,有人便提议让郑司楚和宣鸣雷来。他二人一水一陆,是南军的顶梁柱,论名望完全当得,但两人都如此年轻,而且一个是郑昭之子,一个是申士图之婿,而申士图和郑昭都已朝不保夕,他们随时都可能要顶上,再加上身为战将,不可能整天在长老会与人扯皮,于是第十位就推选了闽榕省的许本贞。许本贞是高世乾的副手,政绩差强人意,资历倒是不浅,虽然名声不太大,倒也还能服众。不过长老会必须是个单数,因为投票时若是双数人选,又要没完没了地扯皮,最后一个选来选去,实在找不出人手,有人便提出先前主持改革赋税制度的黎殿元出任。黎殿元年轻也不算大,一直名不见经传,不过赋税改革,他很受申士图倚重,现在也算是后起政客中的佼佼者,勉强也算压得住阵脚。
就这样,十一长老会算是惨淡经营,又重建起来了。可是与第一次成立十一长老会时的意气风发相比,此次几乎死气沉沉。第二届十一长老会中一大半都是凑数的,想召开一次会议只怕都难。而再造共和的旗帜还能打多久,谁都没有信心。
共和二十六年,南北双方都在拼命恢复实力,到了下半年也仍然没有大战事。宣鸣雷在铁甲舰修缮完毕后,曾经发起过一次试探性的进攻,然而傅雁书自知在江上无法抵挡铁甲舰,因此采取了严防死守的战术,在岸边布下大批火龙出水,江面又布下水雷,宣鸣雷见无隙可乘,只得偃旗息鼓回返。
宣鸣雷回来时,郑司楚到码头迎接。上一次的和谈失败,让他心里多了一分忧虑,战争还在继续,现在南北双方形成了微妙的均势,较弱的南方渴欲借暂时的战具优势一战,而北方却坚守不战。显然,北方也在加紧开发对付铁甲舰的方法,一旦北方也有了铁甲舰,南方仅存的一点优势也将不复存在。
上了岸,南军诸将又一起商议了一番下一步的行动。五羊城七天将,现在高鹤翎也被抽到东平城来了,南方陆军的实力大为增强。可是崔王祥上一次一战中受了重伤,至今未愈,宣鸣雷与谈晚同两人忙得不可开交。局面打不开,北方的威胁却越来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唯一算是好消息的,就是狄复组的泰不华前来参加十一长老会的重组时,向宣鸣雷透露,狄复组正在策划一次大规模的刺杀行动,目标锁定北方诸多高官。
会议结束,其他人都各自回营,宣鸣雷却坐下来道:“郑兄,有没有兴再合奏一曲?”
因为军情紧急,郑司楚现在好久没练笛了。不过宣鸣雷提议,他也不好扫兴,拿出铁笛来与宣鸣雷合奏了一曲《一萼红》。虽然他们两人的风格都是硬朗豪迈,但这一曲奏罢,都觉得有点颓唐。曲为心声,两人都对未来有些茫然,不知不觉便从曲调中透了出来。
放下笛子,宣鸣雷低声道:“郑兄,你以为狄复组这一次行动能有多大成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效果肯定会有一点,但只怕并不大。大统制死后,北方并没有分崩离析,可见北方的政府运转得比我们顺畅得多。”
郑昭和申士图虽然都还健在,但他们相继倒下,使得本来就松散的再造共和联盟越发难以为继。没有了申士图的郑昭的威望,现在主事的十一长老会形同虚名,再没有先前的高效。宣鸣雷却笑了笑道:“你也太悲观了。我倒觉得,这些日子,长老会做得挺不错,军费和兵源都有保证,而且第二艘铁甲舰也开始建造了。”
“只是行刺……成不成功先勿论,靠暗杀来维持,只怕会让民心渐失。”
宣鸣雷怔了怔。他虽然不是很认同狄复组高层的决策,但本身就是狄人,自然每每从狄复组出发来考虑,想的只是这些暗杀行动可不可能成功,并没有多想后果。他沉吟子一下道:“民心倒也不可不关注。不过民心本来就是鼓动起来的,我以前看不起那申公北,你别说,他现在倒很是卖力,大见成效。”
现在南方各部门中,运转得最为顺畅的便是申公北领衔的报国宣讲团,现在他们正巡回到东平城来。因为地盘小了,报国宣讲团要走的地方也就少了,演出的机会却多了。每到一地,申公北都会大张旗鼓地卖力演出。他口才极好,说起来也很有感染力,绘声绘色,演出后每每会有不少年轻人受到感召要求入伍,所以现在权利明干脆让征兵组跟着报国宣讲团走,每演出一回就当场征兵,三个月里,报国宣讲团走了十七个城镇村落,这次到东平城,随之而来的征兵组也带来了两千新兵补入各部。而申公北说起书来更是一绝,宣鸣雷铁甲舰力挽狂澜,在他嘴里越发足尺加码,说得神乎其神,宣鸣雷有一次心生好奇去听了听,听得他目瞪口呆,因为在申公北嘴里,他宣鸣雷简直已是神将下凡,一艘铁甲舰搞出了花团锦簇的战法,什么“狂涛七冲”,什么“五梅展”,宣鸣雷自己都没想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冲锋居然也能编出这许多名目。而听众更是听得心旷神怡,以至铁甲舰上的水军都大受尊崇。
郑司楚哼了一声道:“此人见风使舵,如果又被北方捉回去,他肯定会到处宣讲‘杀人狂魔宣鸣雷’临战前尿裤子的丑态了。”
宣鸣雷有点下不了台,嘿嘿一笑道:“他这人还真会如此。不过烂船三千钉,什么东西都自有其用。对了,上回你和小师妹去吊孝,傅驴子居然最后没扣下你?”
那一次去东阳城,郑司楚实有点顾虑,但宣鸣雷却保证说傅雁书这人虽然死板,但只要是下书去的,他定然不会留难。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他不愧是邓帅高足,极有才干风度。可惜,唉。”
他叹息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傅雁书确实很死板。只要南北双方还在交战,他虽然能把充任下书人的自己放回来,可作为敌将,就根本不会留情了。宣鸣雷道:“是啊。我这辈子向来不服他,可不服似乎也不成。上次如果不是有铁甲舰这个怪物,我还真不敢照你的话去冲阵。只是,唉,师恩未报,我却害了他老人家,傅驴子肯定是更恨我入骨了。”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对了,那第二艘铁甲舰什么时候能造出来?”
“顺利的话,总得明年了。这一次驶来,一路上波折不断,如意机要带动铁甲舰还有点勉强,另外船身太重,吃水也太深,弹药都不能装太多,不然都要跟螺舟一样了。”宣鸣雷说着,伸手在桌上敲了敲,低低道:“我敢说,北方的第一艘铁甲舰,肯定会比我们的第二艘出来得早。”
郑司楚没有说话。宣鸣雷说的完全没有错,南北双方交兵已久,哪边有了新战具,另一边马上就迎头赶上。以前一直是北方战优势,唯有铁甲舰南方占先了。其实对北方来说,建造铁甲舰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唯一的难点就是材质还跟不上。南方这次能建出铁甲舰,也是因为王真川开发出一种轻型钢材。北方只消在材质上一有突破,他们的铁甲舰肯定马上就能投入使用。到那时,南方就再也顶不住北方的再次总攻了。郑司楚想了半天,叹道:“也许,最后我们只有投降么?”
行刺只不过是走投无路之际的无奈之举,无益无补。郑司楚一直是这么想的,大统制被刺杀后,的确震动天下,但震动过后仍然一如寻常用。现在南方也差不多已经快到走投无路之际了,打下去,只能是勉强支撑,直到彻底崩溃。然而军中求战之心仍然很盛,特别是陆军,见上一次北军的总攻被宣鸣雷一艘铁甲舰化解,他们看人挑担不吃力,只觉再造出两三艘铁甲舰,定然能够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地北伐,届时北军定然不堪一击。郑司楚一开始也这么想,可听宣鸣雷一说才知道根本不现实。铁甲舰与以前的木质战舰全然不同,这一艘建出来后,从五羊城开赴东平,路上也出过好多乱子,甚至一台如意机都炸过,幸好当时舰上还有备用,紧急替换上才算渡过这个难关。实战后,宣鸣雷也发现铁甲舰不完善的地方仍有很多,铁甲舰虽然远比木船牢固,可船上装有巨炮若多放几次,后座力仍有可能震得船身解体,所以五羊城正在加紧建造的第二艘铁甲舰紫微号明年若能下水,就是侥天之幸了。只是就算天市紫微两舰齐出,完全压制住傅雁书的之江水军,可郑司楚也明白五羊陆军绝对没有轻易击溃北军的实力。虽说东阳城的之江陆军在上次总攻中损失极大,北军后起名将霍振武都淹死了,可北方还有两个军区可以补充兵员,傅雁书只消再死守几个月,到时就算水军被攻破,东阳城还是夺不下。
他们谈了一阵,都觉得想要打开局面实是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和谈确是上上之策,偏生大统制冯德清根本不想谈。也许,狄复组的刺杀行动可能会带来新的契机吧。郑司楚想着。他虽然不认同行刺,可现在也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如果冯德清的后任能够同意和谈,这样战争还有望尽快结束,也不必两败俱伤了。
和宣鸣雷谈了一阵,又合奏了一曲。这回合奏的,却是那支《秋风谣》了。一边吹着笛子,郑司楚心里只是不住苦笑。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如此渺茫的行动上,和平真的如此难得么?回过头来想想,当初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到底是对还是错?挑起内战的,毕竟是南方而不是那时的大统制。他越来越觉得失望,那支《秋风谣》吹出来也是越发苍凉悲壮。
这场战争,真的要到尸骸遍野才能结束?
……
过了年,便是共和二十七年,南北之间的战争已进入第六个年头了。转眼到了五月,天气已热了起来,东平东阳两城里隔江对峙的南北两军现在交锋反而更少,四月宣鸣雷还曾发起过几次小规模攻势,五月就停了下来。因为傅雁书的防守极其严密,铁甲舰攻击也不能取得成效,只是白白消耗实力,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加紧训练新兵,尽快补充实力。只是南军众将得到细作来报,说北方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调度,久无消息的昌都军终于向东阳城增援。
昌都军大都是骑兵,他们出动后,显然是准备着再次总攻了。听得这个消息,南军诸将都是忧心如焚。除了昌都军的动向,天水省的戴诚孝军团也有向南渗透的迹像。与之江省的正面战场相比,戴诚孝军向南而来更让人担心。五羊军的主力基本上都在东平城了,后方没有实力与戴诚孝军团决战。如果戴诚孝军团一路蚕食,进一步压缩南军地盘,梁邦彦肯定率先投降,而广阳与闽榕两省也只能保得首府无虞,那些小城镇和村落则根本无法收复。失去了后方,只剩几座孤城,怎么还可能坚持下去?万幸郑司楚一直在训练的骑军这时终于发挥了作用。五千骑军由石望尘指挥,对戴诚孝军团进行机动作战。且战且走,且走且战,凭借骑军极高的机动力,不时向戴诚孝军发起游击,其间再伺机截断敌方补给,同时转移平民,向五羊城一带靠拢。南部蛮荒之地很多,因此申士图这么多年来一直鼓励开荒耕作,本来已卓有成效,现在这样一来这些成绩全都毁于一旦。此举也让戴诚孝军陷入了困境,他们深入不毛,本想打南军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被石望尘骑兵军无休无止地游击,补给有不接之势,于是放慢了渗透的步伐。据细作报告,戴诚孝一军甚至有屯田之举,摆开了架势要死缠滥打。
陆明夷骑马都在队伍中间。这支昌都军共有两万,此番故地重游,又要开赴东阳城助战。只不过,上一次陆明夷仅是一个微末士兵,这回却是一个军团之首。
人生际遇,真是变幻莫测,也许这已是最后一战了吧。陆明夷想着,见边上沈扬翼若有所思,他叫道:“沈将军。”
沈扬翼抬起头,打马过来道:“陆将军,有何吩咐?”
“沈将军,你觉得此番可以结束南北之战了么?”
这句话问得有点大,沈扬翼垂下头想了想,低声道:“陆将军,依末将之见,只怕还很难。”
如果碰上个脾气不好的主将,说这样的话大概会被斥为将无战心,但沈扬翼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区长很明白良言逆耳之理,所以也坦然说了。陆明夷微微一笑,问道:“何以见得?”
沈扬翼已经考虑过很久了,陆明夷一问,他马上道:“陆将军,如今南北之势已不成比例。南方仅有三省之地,定难以支撑太久。但广阳省向称富甲天下,闽榕虽有不及,也是富庶之省,积聚甚多,而且他们都有港口,可与海外交通,以其实力,仍然可以打下去,直至兵源耗尽。”
陆明夷道:“是么?戴将军出师已有月余,若他能攻到五羊城下,就算一时间不能攻破城池,也会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你还觉得他们有再战之力么?”
沈扬翼那一双有如鹰隼般的眼中闪烁了一下,又低声道:“戴将军确是宿将。但小将看来,南军精锐,而且他们的将领大多远比戴将军年轻,陆军更是那郑司楚在主持,戴将军的行动恐怕难有实质性的进展。”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猜傅将军的计划,应该并不是让戴将军争于求胜,也正是保持现在的态势。”
陆明夷笑了笑。傅雁书现在接任了邓帅的兵部司司长之职,已是事实上的北军主将。他这般调度两个军团,肯定有一个大计划在了。戴诚孝军如果进展太速,反而无法得到昌都军与之江军的呼应,所以现在这情况应该正是戴诚孝本来就打算的。与王离和夜摩王佐说起此事时,那两人都没看出这一点,只是为戴诚孝的停滞不前惋惜。看起来,三将中为首的,的确应该是沈扬翼。他勒了勒缰绳,说道:“你对郑司楚评价如此之高么?”
沈扬翼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曾想过,将来郑司楚很可能会接任昌都军区长,而自己在郑司楚麾下也有可能一展所长。只是这个估计居然全然落空,郑司楚已成敌人,甚至和自己还曾单挑过,可仍然无改于他对郑司楚的评价。他道:“陆将军,郑司楚此人,小将与其相识已久。当初他被以畏敌避战之名开革出伍,其实是因为想要奇袭楚都城。当时毕炜上将军中了五德营之计,全军大乱,郑司楚说敌军倾巢而出,后防定然空虚,率我们几百人全速疾驰,想要夺下楚都城。”
陆明夷对郑司楚的经历早就查了个详细,只是接上来的报告都说此人华而不实,胆小怯懦。陆明夷看了后,心里却是一股无名火。郑司楚如果真的华而不实,南北之战应该早就结束了。身为绝世名将的邓沧澜,身边有傅雁书和霍振武这两个后起名将辅佐,但在与郑司楚的对抗中还是负多胜少。如果不是因为北方雄厚的实力本就不是南方可比,易地而处的话,郑司楚只怕早已大获全胜,也轮不到自己出头了。现在听得沈扬翼对郑司楚评价如此之高,他不以为忤,反而更有兴趣,说道:“千里奇袭,果然是郑司楚惯用的。只是怎么会失败?楚都城还有重兵把守么?”
沈扬翼摇了摇头道:“郑司楚料事如神,当时楚都城根本没有什么兵。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留守的陈忠居然认出了郑司楚的声音,本来想诈开城门,结果功亏一篑。等我们再转道回来,便逃不脱避战之罪了。”
陆明夷呆了呆。如果当时郑司楚多想了想,让别人去诈开城门,可能就成功了。毕炜主力虽败,却也不曾败到全军覆没,而五德营倾巢而出,大本营被抄,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时这一战真的就会是全然不同的结果。
郑司楚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毕竟也只是人而已,同样会犯错。想到这儿,陆明夷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沈将军,你那时也是受他牵连,所以这些年一直不得晋升吧?”
沈扬翼顿了顿道:“不能算牵连。人命有通达,当时如果成功,我们的命也就全然不同了。”
陆明夷笑道:“命么?命终要自己把握。郑司楚自己不也在南方走出自己的路来了?”
陆明夷最早的目标,是西原的薛庭轩。薛庭轩两次击败中原远征军,让陆明夷向往不已,渴欲有朝一日与其一战。西靖城下,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率大军而来的薛庭轩最终未能攻克西靖,铩羽而归,从此销声匿迹,陆明夷的目标中也就不再有此人。现在,他想要战胜的,就只剩下郑司楚。
郑司楚,这是你与我之间的决战。可惜,这场决战却不能与你平手交战,只怕我会有胜之不武之叹。陆明夷想着,心中不觉有那么一丝遗憾。
从西靖前往东阳,路途遥远,当中自然需要补充给养。大统制虽然不在了,但整个机制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行。五月中,他们到达乙支省,乙支太守金生色已派人前来补充给养。金生色本是天水太守,还曾列名南方的十一长老会,但后来反正重归北方。刚反正时,大统制对他曾责其变节,奖其反正。奖归奖,后来也就闲居在雾云城里。乙支太守本来是尹劲节,此人是前刑部司长龙道诚亲信,龙道诚垮台后,尹劲节自然也被拿下,金生色便重获起用,调任乙支太守。乙支是个穷省,和天水不能相比,金生色也赴任不久,忙得焦头烂额。只是冯德清有令下达,要沿路省份接济前往东阳城的昌都军,他自不敢怠慢,绞尽脑汁收集了一批粮草运来。今年戴诚孝军的行动使得南方的收成大大减少,但今年风调雨顺,广阳和闽榕都是鱼米之乡,周围粮米大熟,加上海运通畅,所以南方今年并没有在后勤补给上有什么困扰。倒是北方,因为戴诚孝军大举南下,消耗极多,而北方由于实行兵役制使得劳力大减,估计只有平时八成的收成,乙支省因为向来比较穷困,秋后说不定会有缺粮之虞,金生色也更是担忧,来见陆明夷时这忧色仍未散去。
寒暄了几句,金生色把粮草交割了回去。他一走,陆明夷便陷入了沉思。这一路而来,他见到的诸省都是一样的残破。本来秋后是农人最忙的时候,可是他见到田里劳作的有很多都是老弱妇孺,问起来都说是青壮年都服兵役去了。昌都省因为有军区在,兵粮储备得多,董秉义又采取了以平价米代替军饷的方法,解决了家中劳力被抽走后的青黄不接问题。而别的省没这样的优势,乙支省这样的省,平时就得靠其他省运粮进来,现在劳力被抽走,又正值青黄不接,百姓的生活自然越发艰难。金生色到乙支省并没有很久,现在做得最多的不是劝农,也不是放赈,而是搜捕强盗。因为穷困,盗贼四起,势必要加强卫戍的力量。可卫戍是吃俸禄的,卫戍多了,种田的人相应也就会更少。如此一来,更难以解决粮食问题。金生色当初很有能吏之名,但天水省因为富庶,从来没为这些事头痛过,现在却真个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昌都军过境,又要供应粮草,更使得他如同雪上加霜。
陆明夷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知出了什么事。陆明夷想着,正想出去看看,忽听得沈扬翼在帐外道:“陆将军,末将有事禀报。”
“进来吧。”
沈扬翼走了进来,神情却有点犹豫。沈扬翼这人很有决断,虽然陆明夷起用他未久,但如今他最为接近的齐亮、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这四将中,他最看重的还是沈扬翼,觉得此人虽然枪术较王离和夜摩王佐稍有不及,却是个难得的大将之材。只是他也没想到现在沈扬翼会如此犹豫不决,不禁诧道:“沈将军,出什么事了?”
沈扬翼顿了顿,说道:“方才,有十余个乱民前来偷取军粮。”
陆明夷又是一怔,叱道:“岂有此理!斩了。”
敢来偷取军粮,那自是定斩不饶。可沈扬翼还是有些犹豫,说道:“陆将军,这些人衣衫褴褛,实是走投无路方出此下策。陆将军,能否网开一面?”
陆明夷眉头微微一皱,沉声道:“沈将军,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偷取军粮,乃是大罪,若这等罪行也可网开一面,岂不是鼓励不轨之徒效尤?”
沈扬翼抬起头道:“陆将军,末将也知军令如山,但……但那些人,只是些妇孺啊!有一个还是背着个吃奶小孩的妇人。”
陆明夷只道乱民定是些不公不法的汉子,哪想到竟会是背小孩的妇人,呆了呆道:“真的么?”
沈扬翼道:“末将岂敢信口开河,因此未敢擅作决定。”
陆明夷想了想道:“走,去看看。”
沈扬翼领着陆明夷向后营走去。金生色运来的粮草还没有全部装卸完,一些士兵在那儿围成了一个圈。圈中,有六个人。确切说,是七个,其中两个是十来岁的少年,还有四个中年妇人,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背上还背了个孩子。这孩子生得很瘦,却很可爱,还不知妈妈出了什么事,但这许多陌生人围着,也不知害怕,旁人一逗他,他就咧着嘴笑。见沈扬翼领着陆明夷过来,有个军官行了一礼道:“陆将军。”
陆明夷看着这些人,心中便是一动。他的性子其实很是多疑,听得是妇孺来偷军粮,首先想的便是那伙乱军故意让女人孩子出头,好逃避罪责,本来打着个仍要严惩的心思,可是看到这些女人孩子,一个个面有菜色,分明饿了好久了。他走到那背孩子的妇人跟前,沉声道:“这位大姐,你丈夫呢?”
那妇人被抓到后,虽然也没挨什么揍,可是已一脸惶惑。听得有人问她,她也没看到底是什么人,说道:“我男人当兵都一年半了。刚走时还寄钱回来,可寄了几个月就再没影子,我又生了这个小东西,这一年里,好坏撑下来,现在实在没办法了。”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原来你还是军属。怎么,没给你军属粮么?”
妇人苦笑了一下道:“军属粮,也得有才成。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就靠我一双手,上养老,下养小,种出来的本来就不够糊口,军属粮发不出,跟我说免掉了赋税就算抵军属粮。现在存下的一点也吃光了,我……我真得饿死了。”
她说着,背后的小孩突然哭了起来。她说这小孩刚满周岁,但看上去顶多也就是七八个月大,想必是大人没吃的,小孩也长得不好。沈扬翼在一边听着都有点鼻酸,他们都是军人,比这妇人更惨的事也见得多了,但听得这个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孩又在大哭不止,谁都有点不忍心。那个军官看了看沈扬翼,又看了看陆明夷,张了张嘴,却没敢说话。
那妇人颠三倒四地说着,陆明夷一直不说话。待她说完了,沈扬翼见陆明夷一直不说话,低声道:“陆将军,请问该如何处置?”
沈扬翼其实已有网开一面之心了。陆明夷仍是沉默了半晌,这才道:“沈将军,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若规矩定下了,却不遵守,那还要军规何用?”
沈扬翼听他这般说,心里已凉了半截。偷盗军粮,于律当斩。可是这回来偷粮的尽是些妇女孩子,这般杀了,他就算是个称职的军人,也觉残忍。但陆明夷既然这般说了,他也不敢反对,低声道:“只是,都要杀了么?”
陆明夷沉吟了一下道:“虽然这些乱民罪责难逃,不过情有可原,又是妇孺,而军规又不得有违。沈将军,传令下去,将这些人削去头发,以代斩首。”
沈扬翼本来心里已是凉透了,一听这话,暗暗舒了口气,心道:“原来你也终究不忍杀人。”他道:“遵命。”因为心里快慰,声音也响了点。陆明夷又想了想道:“还有,这些人实是可怜,我们身为军人,本有保土安民之责,从我傣禄中拿些钱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买粮吧。”
沈扬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明夷心如铁石,沈扬翼自是知道。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主将心底,也有着柔软的一面。看着陆明夷的背影,沈扬翼又暗暗舒了口气。
处置了这些人,他回中军帐缴令。一进中军帐里,便见陆明夷正在案头读书。见沈扬翼进来,陆明夷放下书道:“沈将军,都处理好了?”
“好了。”
沈扬翼缴完了令,正要出去,陆明夷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沈将军,请留步。”
沈扬翼不知陆明夷又有什么事,站住了道:“陆将军请说。”
“沈将军,兵役法虽然保证了兵源,却也让百姓如此辛苦。你觉得,有什么良策可以两全其美?”
沈扬翼想也没想便道:“若要两全其美,唯有改良粮种,使亩产大幅增加。”
陆明夷一怔。他却从没想过这一点,问道:“这有可能么?”
“自然可能。现在所用粮种,多是三十多年前由工部一个官员改良出来的。当初所用粮种出产要少得多,改用这种粮种,亩产平均多了一成。”
陆明夷更是诧异,说道:“三十多年前,那还是前朝吧?沈将军你倒知道的很多,哪儿听来的?”
沈扬翼道:“因为改良粮种的,便是先父。”
陆明夷又是一怔,叹道:“原来是令尊大人。令尊大人此举,真是功德无量,只是后来怎么不见提起?”
沈扬翼道:“先父是前朝工部官员,一辈子也就专注于改良粮种。只是他不善逢迎,所以屡遭排挤,后来郁郁而终,比帝国还去得早。”
陆明夷看着他,半晌叹道:“怪不得沈将军对这些如此熟悉。你也懂改良粮种的事么?”
沈扬翼有点尴尬,说道:“扬翼不才,先父去世时年纪幼小,后来从军,也从未涉足此域,对此实是一窍不通。”他顿了顿又道:“术业有专攻,我想,世上定然也会有才士专注于此。只是现在工部全力开发军械,对这些便从不注重,因此没什么成绩了。”
陆明夷暗暗点头,心想沈扬翼的看法确实很独到。沈扬翼的父亲是旧帝国官员,当时还能改良粮种,虽然功劳后来也被人冒了,可做出来的实绩仍然造福苍生,直至今日。但改良粮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大笔资金不说,还要有长年累月的积淀。现在却事事急功近利,更何况战事旷日持久,本来工部司还会拨款对这些有关民生的事进行精研改良,现在工部司却几乎成为了一个兵工厂,全员都在研发战具,哪还会有人做这种事。
应该马上向冯大统制上书,要求工部司多关注民生。陆明夷想着,共和的信念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如果连民生都不能保证,别的都只是一句空话,战争想取得胜利也更难了。
这一日,陆明夷与沈扬翼谈了很久。沈扬翼说得越多,就越对这个年轻的军区长佩服不已。以前的陆明夷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他想的只是在战场上如何战胜敌人,可是从这一天起,他突然发现,想要战胜敌人,最关键的其实还不是战场上的胜利,而是一个稳定与繁荣的后方。
只有后方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就算战场上百战百败,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兵役制表面上似乎解决了兵源问题,事实上却是饮鸩止渴,已伤害了共和国的根基。如果不能与沈扬翼说的那样在粮种改良上取得突破,兵役制实是得不偿失,今天那样来抢军粮的乱军也只会越来越多。虽然还在行军途中,陆明夷马上就修成一本上书,让人火急送往雾云城。
这封上书的内容主要也就是三点,一是兵役制的弊端很大,不宜过于强行推广,否则会使得民众生计艰难,伤害到国家根本。二是工部应该拨专款专人,保证民生方面的研究。第三点,则是最重要的一点,陆明夷说综合前代各项措施来看,现在这种土地国有,让民众耕种,按收成缴纳赋税的做法实是最没效率的一种。他提议,现在可以从权,将土地代替入伍安家费分发给军人家属。这样一来,这部份土地因为不需缴纳赋税,民众耕种肯定会极其上心,另一方面连安家费也省了,而市面上只要有余粮流通,从中也完全可以赚取差价以弥补赋税的损失,因此两全其美。同时军人得到军功后,也以土地作为奖赏,如此也会鼓励军人立功,而战后军人的安置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第三点陆明夷是和沈扬翼谈了很久所达成的共识。他们两人虽然都不是仕人,但都是好学多思之人,这一点虽然只是两人交谈,却翻阅了大量书籍,最终觉得这样种,目前是最好的办法。一方面这部份私有的土地并不多,不至于动摇共和国的根本,但以分地来征兵,肯定有很大的吸引力。而分出的地成为私有,那些人耕种时也会尽心尽力。当了兵,就有了私有土地,不必再缴赋税,如此一来征兵的难度也大大降低,远比现行的强制兵役法要有效率得多。陆明夷这些年一帆风顺,已是共和国最年轻的军区长,现在更是有意增加自己的政治经验。因为他觉得,现在共和国的三元帅都已去世,五上将也仅存了两个,自己资历虽然不够,但军政两边都有建树,战争结束后,下一任大统制更是非己莫属。只要自己当上了大统制,定能一展拳脚,让这个国家真正蒸蒸日上。
军队一路南行,陆明夷也是踌躇满志。六月初,天气开始热起来,刚听得到蝉声的时候,昌都军平安抵达东阳城。而这时候,冯德清对陆明夷上书的批示也随着到了。
只是,与陆明夷预想的不同,冯德清在批示中逐条驳斥了陆明夷。第一条兵役制的事,冯德清斥其为危言耸听。因为实行兵役制后,军队一下子补充了很多,解决了兵源的难题。第二点则是以“事有轻重缓急”来批驳。冯德清说现在南北战事正酣,已是最为关键的时候,南方有了铁甲舰后,战力更已占据优势。民生虽然重要,但用非其时,和平时期和战争时期的侧重点自是不同。对第三点,更是严厉驳斥,说陆明夷“恣意妄为,信口雌黄”。因为土地公有是共和国最大的信念,被认为是与帝国的本质不同。帝国时期,王公大臣占有大片土地,有些人更是坐拥良田万亩,就算荒年也能骄奢淫逸,因此一进入共和国,索性把土地全部收归国有,不允许私有,以防再出现这种拥有大量土地的人出现。冯德清这人虽然恬淡,但对共和的信念却是坚固无比,陆明夷说的分地实是触动了他心底这个不可侵犯的信念,因此冯德清一反常态,斥责极为严厉。若不是正值战时,陆明夷正带着昌都军前往东阳城,冯德清只怕要将他的军区长都给撤了。
看到这封批示,陆明夷的心里凉了半截。不仅是一封上书被驳回,那种苦心孤诣作出的设想被斥得一文不值的失落感更让陆明夷心底难受。明明冯德清做出的决策效果并不好,却毫无转寰余地。难道,真如一辆马车上的乘客,清楚知道车子正驶向万丈深渊,却因为不是驾车人,就完全没有办法么?
陆明夷拿着这封批示呆了很久。一直顺利到现在,这次的打击让他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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