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丑恶的灵魂以及人间正义,
噩梦从光绪二十九年中秋节晚上开始。
唐镇人生活清苦,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舍得到街上割点肉,做些好吃的东西。中秋节是大节,唐镇热闹非凡,镇街上人来人往,人们脸上都堆满了笑容,唐镇的节日平和快乐,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日子和别人过不去。有个大快人心的消息在节日喜庆的气氛中风般流传:晚上在兴隆巷新落成的李家大宅门口空坪上唱大戏,大宅的主人李公公请来的戏班一大早就来到了唐镇。唐镇人已经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大戏了,这个消息鸦片般刺激着唐镇百姓的神经,就连狗也兴奋得在街巷里乱闯。
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却对唱大戏无动于衷。他坐在家门口的矮板凳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小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人们的喧哗或者细语仿佛都和他无关。邻居家走出一个黑乎乎瘦弱的孩子,一眼就瞟到了他。
黑脸孩子对他说:“冬子,晚上我们一起去看戏,好吗?”
冬子没有搭理他。
他用怪异的目光审视冬子:“冬子,你犯病了?”
冬子突然大声说:“阿宝,你不要烦我!”
阿宝摇了摇头:“我看你真的犯病了。”
冬子沉默,继续不理睬阿宝。
阿宝无奈地走了。
各种食物的香味从唐镇人家里飘出来,肆无忌惮地勾引着人们的味蕾。就是这些香味,折磨得冬子死去活来。冬子一次又一次地吞咽着口水,眼前浮现出大块的香喷喷的红烧肉。冬子今年十二岁,从春天开始到秋天,他总觉得自己吃不饱,肚子总是空荡荡的,叽叽咕咕不停叫唤。他怀疑自己的肚子里长了蛔虫,却不敢和父母说,如果说了,父母就会到郑先生那里去取来打蛔虫的药给他吃。阿宝肚里长过蛔虫,就是吃了郑先生的药,屙出了一大包的蛔虫。那些粉红色的蛔虫令人恶心,他不希望自己也屙出蛔虫,更不希望自己吃郑先生的药,阿宝说那药很苦,吃完几天嘴巴里还有那奇怪的苦味。冬子厌恶苦涩的滋味,他想,自己肚子里就是长满了蛔虫,也不吃郑先生的药。
冬子知道晚上家里有好吃的,一天也没有吃东西,尽管饿得快昏过去。他坐在家门口的矮板凳上,等待晚饭时间的到来。好几次,他的姐姐李红棠走出家门唤他去帮忙干点活,他就是那样无动于衷。李红棠拿这个弟弟没有一点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回到屋里,和母亲游四娣一起忙碌着准备中秋节的晚饭。冬子的父亲李慈林一大早就出去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冬子从来不担心父亲会出什么意外,今天也一样,他知道,到了晚饭时分,父亲总归会回来。他心里有种渴望,渴望父亲早些回家,只要父亲一回家,晚饭就要开始了,否则五大三粗的蛮汉父亲会恼火。
到了傍晚时分,冬子还没有等到父亲回来,这时天却下起了雨。雨水在这个节日让人生厌。如果雨不停地下,势必影响唐镇人看戏,也会影响赏月。上午时,天上还艳阳高照,下午天就阴了,谁也没想到,傍晚雨就落下来了。冬子对雨水的降落不像唐镇其他人那样大惊小怪,他纳闷的是,父亲为什么还不回家。雨水飘落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一丝凉意,还有些痒,仿佛有许多小蚂蚁在脸上爬行。
冬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他闻到了自家餐桌上饭菜的香味,不禁浑身颤抖了一下,大快朵颐的这一刻终于要来了。他内心又忐忑不安,父亲怎么还没有回来,父亲要是不回家,他们怎么也不敢先吃的。冬子突然站起来,走向小街。李红棠走出来,朝他喊道:“冬子,要吃饭了,你去哪里?”
冬子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我去寻爹回家。”
李红棠追上去,拉住了冬子的胳臂:“快回家去,爹自个会回家的,不要你去寻。雨越落越大了,你看你的头发都淋湿了,快回家!”
冬子很不情愿地被李红棠拖回了家。李红棠用布帕擦了擦弟弟的头,又擦了擦自己的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爹也是的,跑哪里去了呀,还不归家。”
冬子的目光痴痴地粘在了饭桌上,饭桌上的的红烧肉让他垂涎欲滴。他真想扑过去,伸手抓起油光闪亮的红烧肉往嘴巴里塞。
游四娣端着一盘刚刚炒好的青菜从灶房里走出来,埋怨道:“这个人也真是怪,平常很早就归家,鬼叫着要吃饭,过节了反而不回来,被什么鬼迷住了?”
李红棠说:“妈姆,大过节的,说甚鬼呀,多不吉利。”
游四娣没好气地说:“一家人等他一个人,心多狠呀,看冬子都快饿死了!”
唐镇鞭炮声在雨中此起彼伏,冬子的心在颤抖:父亲怎么还不回家。唐镇有个习俗,逢年过节,吃年夜饭和节夜饭前,都要放鞭炮。大家的鞭炮都放完了,只有冬子家还冷冷清清的,他们三人坐在饭桌前,大眼瞪小眼,焦虑地等待李慈林。
雨一直在下,没有停的迹象。
唐镇喜庆的节日气氛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就是这样,还是有许多人吃完节夜饭后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或者撑着纸伞到李家大宅外面去看戏。戏台就搭在李家大宅大门外的空坪边上。戏台上面撑起了蓬子,唱戏人淋不到雨。这天晚上唱的是《白蛇传》。
戏紧锣密鼓地开唱了,白娘子在戏台上一亮相,台下就发出一片潮水般的呼叫。呼叫声穿过密集的雨,在黑如锅底的空中回荡。
李慈林还没有回到家中。
冬子饿昏了,眼冒金星。李红棠听到了呼叫声以及随后传来的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她的心已经飞到了唱戏的现场,可她不敢离开,她连饭也没有吃,这可是中秋节的团圆饭。父亲的迟迟不归,给她的心中投下了阴影,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李红棠见弟弟快挺不住了,赶紧对母亲说:“妈姆,让冬子先吃点,垫垫肚子吧,这样下去,冬子会饿死的。”
游四娣其实也心疼儿子,可这规矩不能破呀,她咬了咬牙说:“再等等吧。”
李红棠无语。
就在这时,门口闯进来一个干瘦的男子,戴着斗笠,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他是李慈林的本家兄弟李骚牯。他直接走到厅子里,把布袋子放在饭桌上,面无表情地对游四娣说:“嫂,这是慈林大哥吩咐我给你们送来的月饼。”说完,他转身就走。快出门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转过头扔下一句话:“你们赶紧吃饭吧,慈林大哥不会回来陪你们吃饭的!”
游四娣站起身,追出门,看着他消失在夜雨中。她想问她丈夫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可她话没有出口,李骚牯就没了踪影,跑得比风还快。游四娣心中涌起一股凄凉,用粗糙的松树皮般的手背擦了擦潮湿的眼睛,哽咽着对屋里的儿女说:“你们把鞭炮拿出来放吧!放完我们吃饭!”
李红棠用手捅了捅弟弟:“冬子,放鞭炮了!”
冬子无精打采地说:“你去吧。”
李红棠叹了口气,拿着鞭炮走了出去。
李红棠在家门口点燃了鞭炮。
鞭炮声噼哩叭啦响起来,这声音显得单调和凄清,很难和哗哗啦啦的雨声以及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抗衡,很快地被夜色吞没,一如那些野草般的生命,在那灰色的年月,被黑暗吞没。
李红棠快速地吃完饭,飞快地走了,她的心被唱戏的声音吸引。游四娣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她吃饭从来都细嚼慢咽,她在嘴嚼饭菜时,也在嘴嚼着李骚牯留下来的话。丈夫为什么连中秋节的团圆饭都不回家吃,他在做什么诡秘的事情?他做的事情对他自己和这个家庭会有什么影响?
冬子饿过了劲,吃了两块红烧肉就没有了胃口,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姐姐去看戏,问他去不去,他摇了摇头。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十分糟糕。不要说看戏,就是让他再吃一块在平常时稀罕得流口水的红烧肉,也没有一点兴致了。他也没有理会母亲,独自摸上小阁楼,躺在床上,闭上了疲倦的眼睛。空气因为下雨而潮湿,有许多看不见的微小如尘埃的水珠落在他的脸上,微凉而又滑腻。
窗外的雨停了。屋檐上的雨水还在不停滴落。那破空而来的唱戏声在他心里遥远得不可企及,他不晓得为什么李公公要请戏班来给唐镇人唱戏。冬子的脑海一片空白,安祥宁静,和平常那个疯玩的小男孩判若两人。这一天,他都没有和阿宝去玩,孤独伤感地过完了期盼已久的中秋节。
不知躺了多久,纷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从小街上传来。戏散场了,人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意犹未尽地谈论着戏文的精彩和演戏人的美貌,也有人赞美李公公,说他是个善人,要是没有他,这个中秋节的夜晚会是多么的寂潦和无趣。
唐镇人知道李公公是京城皇宫里的太监,却不清楚他为什么在年近七旬时会回到故乡,而且带回来了很多金银财宝,并且在兴隆巷高价收购了十几栋房子,把它们拆除后,建了个偌大的李家大宅。李公公刚刚回到唐镇时,唐镇人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会用奇怪的目光瞟他,还会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男人们凑在一起时,他们说起李公公,脸上会呈现鄙夷的表情,说一些很难听的怪话。女人们凑在一起,也会说些关于李公公的坏话,她们说着就会放肆地笑起来……李公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确成了唐镇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可他们从来没有在李公公面前说什么,无论如何,李公公在京城皇宫里呆过,见过世面,也有几分威严。这场大戏唱完后,李公公在人们心目中,有了改观,其实,在他兴建李家大宅的过程中,唐镇人对他的看法就渐渐有了变化。兴隆巷被他收购的十几栋老房子中,有一栋老房子却费尽了周折。那房子的主人死活就不卖,说那是祖上留下来的基业,万万不能卖的。李公公让唐镇很多有头有脸的人去游说,都无济于事。李公公放出话来,只要那房子的主人肯卖房子,提出任何条件,他都答应。那人还是无动于衷。周边的房子都拆掉了,只剩下那栋老房子独自矗立在一片废墟之中,看上去很不和谐。镇上很多人说,多向李公公要点银子,再找块地建栋新房子,该有多好,那人怎么就死脑筋,想不明白呢?某个晚上,风很大,那栋房子突然起了大火,大火在呼啸的风中熊熊燃烧,无法扑灭。那家人烧死了两人,活着的人惊恐万状,不久就离开了唐镇,远走他乡。唐镇人都知道,李公公给了那家人不少钱财,据说他们走时还十分满意。人们感叹,那人要是早把房子卖给李公公,就不会发生这场祸事了,也许那是天意。
小街很快就寂静下来。
李红棠回家后洗了洗脚,上了小阁楼。尽管她轻手轻脚上楼,楼梯和楼板还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房子太老旧,像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冬子听到了姐姐上楼的声音,他没有说话,眼睛紧闭。阁楼上有两张床,一张是李红棠的,一张是冬子的,冬子的床靠窗,李红棠的床靠楼梯。
李红棠上楼后轻轻地唤道:“冬子,冬子——”
冬子没有回答姐姐。
李红棠自言自语道:“睡得还真死,可惜了,冬子没去看戏,多好的一场戏呀。”
她悄无声息地地脱掉外衣,上了床,钻进了被窝里。
她想自己晚上会做一个美好的梦,或者会在梦中碰到一个像许仙一样的俊秀男子。
冬子沉沉地睡去,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和姐姐说上一会话的,今晚却没有。
噩梦的确是从这个中秋节的晚上开始的。
唐镇人不曾料到,到了下半夜,乌云会褪去,满月会出现在天空上。唐镇寂静得可怕,屋檐上漏落的雨水的声音变得那么清晰有力,石头般砸在未眠人的心上。惨白的月光涂在唐镇上面,给破旧的唐镇平添了几分神秘和诡异。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端盆水放在月光下,他把脸凑近木盆,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另外一个陌生人的脸。这是唐镇的传说,会不会有人敢在月亮出来后这样做?
冬子感觉身上粘粘的。他睁开眼,一片暗红的光裹住了他的身体,他竟然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身上的衣服什么时候被人剥光,他一无所知道。冬子闻到浓郁的血腥味,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他站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身上糊满了暗红的血浆,这是谁的血浆?他来不及思考什么,就听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呼唤,那声音尖锐而冰冷。冬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是一个人的叫唤,可他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他穿过一片黑暗,来到了唐镇外面的唐溪边上。唐溪笼罩在血光之中,溪水波涛汹涌。叫唤声还在持续,仿佛从溪水里传出。冬子浑身颤抖,内心恐惧,波涛汹涌的大水令他恐惧,那尖锐冰冷的声音也令他恐惧。更令冬子恐惧的是,刚才还浑黄的溪水突然变得血红,唐溪里咆哮的是满溪的血水,溪水里突然伸出许多血肉模糊的手,那些手发出尖锐冰冷的呐喊!冬子想逃,他却转不过身,他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托着,往溪里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溪水里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另外一只脚。他无声地喊叫着,被强有力的手拖入的冰冷刺骨的血水中。他在血河里沉浮,挣扎……
冬子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来,他经历了一场噩梦。
窗外一片死寂。
丝丝缕缕的月光从窗门的缝隙中漏进来,像迷茫的雾气。
姐姐李红棠在沉睡,发出轻微的鼾声。有股奇妙的香气从她的鼾声中如兰地飘散出来。冬子惊恐地下了床,他要钻进姐姐的被窝,姐姐的温暖或许会驱散他心中的恐惧。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细微的脚步声是从窗外碎石小街上传来的。
是谁在小街上行走?冬子十分害怕,害怕中又有种强烈的好奇感,他悄悄地来到了窗边,轻轻地打开了窗,他看到了惨白的月光,惨白的月光竟然灼伤了他的眼,眼睛一阵刺痛。
他的目光落在了小街上,看到了这样一个情景:几个鬼魅般的蒙面人抬着一捆长条形的东西往镇西头蹑手蹑脚地走去。那东西被席子包裹的严严实实,冬子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他脑海迅速地飘过一个字:人!那席子里面包裹着的是人?如果是,这个人是谁?冬子发现那几个蒙面人中,有个人的身材特别像自己的父亲李慈林。在那几个人经过窗下时,冬子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还发现那长条状的东西里突然散发出一缕黑雾,那股黑雾在月光中朝他扑过来,一股巨大的压力朝他扑过来,把他推翻在地。
仿佛有人在掐着他的脖子,他透不过气来,两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抓着什么,两腿使劲地乱蹬。他的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这个时候,小街上的人已经消失了,窗外还是一片死寂。
李红棠突然惊醒,她听到了弟弟挣扎的声音,赶紧下了床:“冬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不要吓我呀,冬子。”月光从洞开的窗透进来,打在冬子的脸上,冬子的脸也一片惨白。冬子听到姐姐的声音后,浑身轻松起来,李红棠把他扶起来,冬子扑在李红棠的怀里,双手攀在李红棠柔软的双肩上,泪水流了出来,颤抖地说:“阿姐,我怕——”
李红棠搂住了弟弟,声音里充满了慈爱:“阿弟,勿怕,阿姐在这里,你甚也勿用怕!”
冬子呜呜地哭出了声。
天蒙蒙亮时,李慈林回家。他一进家门,用力地把门关上,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满头满脸淌着汗,他的衣服也湿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惶和愤怒的火焰。给他开门的游四娣见状,来不及埋怨就焦虑地问:“慈林,发生甚么事情了?”
李慈林疯狂地剥下自己身上的衣裤,一件件地扔在游四娣的身上,最后剩下一条宽大的底裤。那些衣物落在地上,游四娣呆了会,弯下腰,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地拣起来,抱在怀里。衣裤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游四娣觉得到不妙,她的手在颤栗,喃喃地问:“慈林,到底发生甚么事情了?你说呀,我担心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靠谁来支撑?”
李慈林铺满胸毛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突然朝游四娣凶豹般低吼了一声:“烂狗嫲,还不快把我的衣物洗了,罗嗦甚么!老子死不了,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你瞎担什么心!”
游四娣十分委屈:“我难道问一句都不可以嘛?我是你的老婆呀!我担心你难道有错吗,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李慈林眼睛里冒着火,一个箭步冲上前,发疯般抓住游四娣的头,暴怒地抡开另外一只手,在她的脸上狠命地抽打起来。这是游四娣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他怎么能够不分青红皂白毒打自己的老婆呢?游四娣内心悲愤而又难过,她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就是这样,她的双手还是紧紧地抱着李慈林脱下的衣裤。游四娣痛苦地嗷叫:“李慈林,你就打死我吧,我死了,你就有肉吃了!没心肝的东西!”李慈林咬着牙说:“烂狗嫲,还敢顶嘴,老子今天就打死你!”游四娣的脸上又挨了一阵猛烈的抽打,她的脸很快发糕般肿起来,嘴角流下了一串鲜血,鲜血落在了李慈林的衣裤上。
阁楼上的李红棠被楼下的响动惊醒了,赶紧摇醒了身边酣睡的弟弟:“冬子,快醒醒!”被噩梦折磨了一个晚上的冬子,好不容易在姐姐的安抚下有了安全感安稳沉睡,没想到又被姐姐折腾醒,不耐烦地说:“阿姐,你做甚呀,还让不让人睡了呀!”
李红棠不安地说:“好像爹又在打妈姆了,刚才我听到,现在怎么没有动静了。”
冬子一听父亲打母亲,马上清醒过来,竖起耳朵听了听,压低了声音说:“阿姐,妈姆在哭。”
李红棠纳闷地说:“我怎么没有听见。”
冬子说:“我的耳朵灵!”
李红棠说:“阿弟,我们下楼去看看。”
冬子说:“好!”
他们下了床,朝楼下走去。李红棠小心翼翼地下楼梯,还提醒弟弟不要踩空了脚,滚下楼去。冬子没有说话,跟在姐姐身后,双手还牵着姐姐的衣尾。他们下楼后,听到父母亲的卧房里突然传出粗壮如牛的呼噜声,他们心里都明白,那是父亲李慈林的呼噜声。李红棠常常想,以后嫁人一定不要嫁给打呼噜的男人,她为母亲抱屈,母亲多年来是如何忍耐父亲的呼噜声的,更不用说他粗暴的脾气和沉重的拳头了。听到父亲的呼噜声,冬子的心脏一阵抽搐,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推开窗看到的情景,父亲是不是那几个鬼魅般蒙面人之中的一员,他心里不敢肯定,但是那一幕让他心悸。那些人究竟抬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们把那长条状席子紧裹的东西抬到哪里去了?冬子一无所知,那是巨大的谜团,如秋天的浓雾。他没有把这事情告诉姐姐,这是他心中的秘密。父亲什么时候回家的,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谜,还有,他为什么要毒打母亲,同样也是个谜。
父亲真的是毒打了母亲,姐弟俩走到天井边时,他们得出了这个残酷的结论。游四娣坐在天井边的矮板凳上,双手在洗衣盆里搓着李慈林换下的脏衣服,眼泪在她又青又肿的脸上横流。她见儿女站在自己的身边,就停止了抽泣。游四娣头发散乱,哽咽地说:“你们那么早起来做甚,天还没光呢。快回去睡吧!”
游四娣凄惨的模样触痛了姐弟俩柔软的心。他们也流下了泪水,一人一边蹲在母亲的两侧,各自把头靠在了母亲的手臂上。李红棠伸手摸了摸母亲的脸,难过地说:“妈姆,疼吗?”冬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服,生怕她会突然离去,再也不回来了,因为母亲以前被父亲毒打后说过,她不想活了要去死的话,冬子对母亲的这些话记忆深刻。
游四娣苦笑着说:“孩子,妈姆不疼,真的不疼!”
母亲的话刀子般割着姐弟俩的心。
他们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话语安慰母亲。
他们的心和母亲的心一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淌血。
噩梦真的是从这个中秋节晚上开始的。
这是冬子一个人的噩梦?还是冬子一家人的噩梦?抑或是整个唐镇的噩梦?这个中秋节的夜晚和即将到来的黎明,预兆着偏远宁静的唐镇将要发生什么无法想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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