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张发强带着去找李红棠的人回到了唐镇,他们没有带回李红棠。李慈林也派李骚牯带人去找李红棠,他们也无功而返。冬子却在这个清晨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说着胡话,不停地喊着姐姐母亲。李慈林请来了郑士林老郎中,郑老郎中替冬子看完病,平静地对李慈林说:“冬子是受了风寒和惊吓,不要紧的,开三副药吃吃就好了。”
李慈林在郑老郎中的中药铺点完药回家,李骚牯的老婆王海花已经在他家里照料冬子了,她把一条湿布帕贴在冬子滚烫的额头上,还用小布条,在碗里沾上水,一点一点地抹在冬子起泡的嘴唇上。李慈林交代她把药熬了,给冬子喂下,吃完汤药后,给他捂住被子发汗。王海花低声说:“我明白了,你放心去做事吧。”李慈林临走时还说:“海花,冬子就交给你了,拜托你了!”脸黄肌瘦的王海花笑笑:“你赶快走吧,一家人莫说两家话。”
李慈林神色匆匆地走了,王海花不清楚他去干什么,只知道他和自己的丈夫李骚牯一起做诡秘的事情,王海花问过丈夫一次,结果遭来一顿痛打,她就再不敢问了,她像唐镇大多数女人那样,逆来顺受,吃苦耐劳。
李慈林走后,张发强带着阿宝来看冬子。
张发强看着高烧昏糊中的冬子,叹了口气:“可怜的细崽!”
阿宝无言地拉着冬子滚烫的手,眼眶里积满了泪水。
张发强问王海花:“李慈林怎么不在家照顾冬子呢?”
王海花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
张发强叹了口气:“这个家伙,成天不晓得做什么鬼事,连家也不要了。你说说,四娣失踪了,红棠也不知去向,现在冬子又病了,他难道就一点责任也没有?还不闻不问的,你说他这一家之主是怎么当的!我真是想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比家里的事情更重要的呢?”
王海花苦笑了一下:“苦的是孩子哪!”
张发强摸了摸冬子的额头:“还很烫呀,要不快退烧,脑袋烧坏就麻烦了。”
王海花说:“在熬药呢,等他喝完汤药,发了汗,也许烧就退了。”
张发强对阿宝说:“你回去把家里剩下的那点红糖拿过来,药汤苦,放些红糖好喝些。”
阿宝答应了一声,抹了抹眼睛,下楼去了。
如果说游四娣在那个浓雾的早晨的失踪,没有在唐镇人心中引起多大的震动,那么李红棠的不知去向却在唐镇引起了轩然大波。镇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李红棠找到了游四娣,便和她在一起,不回来了。有人说,李红棠一个人进山,碰到西山里的大老虎,被吃得连一根骨头也没有剩下。又有人说,李红棠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和一个外乡男子私奔了,永远也不会回唐镇来了。
唐镇人还对李慈林说三道四,说他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根本就不管那个家了……铁匠铺的上官清秋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说起这些事情,边吸着水烟边说:“你可不要乱说,小心李慈林一刀劈了你!”
那人说:“他敢!难道没有王法了!”
上官清秋神秘地笑笑:“那你有胆量到他面前说去,你试试看,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什么是王法呀?你说给我听听。”
那人听不明白他的话,摇摇头走了。
上官清秋咕噜噜吸了一口水烟,自言自语道:“唐镇的天要变了哪!”
就在这时,他老婆朱月娘气喘兮兮地跑过来,神色慌张地说:“文庆不见了!”
上官清秋瞪着眼睛说:“你说甚么?”
朱月娘泪光涟涟:“文庆不见了,昨天一天都没归家吃饭,昨天晚上也一夜未归。”
上官清秋平常是不回家住的,就住在铁匠铺里,主要原因还是不想见到侏儒儿子,他只要看到上官文庆,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此时,他听说那个鬼怪儿子不见了,呵呵笑了一声:“不见了好哇,好哇!”
朱月娘和丈夫不一样,她特别的心疼儿子,无论如何,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子不见了,她岂能不失魂落魄!朱月娘痛苦地说:“你这个老铁客子,心好狠哪!好歹他也是你的儿子,你就这样恶毒的待他,你晓得他有多可怜吗?我明白的告诉你,如果文庆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你就到姑娘潭里去捞我的尸体吧!”
朱月娘的话说得十分决绝,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官清秋咬了咬牙说:“老蛇嫲,威胁我!”
他还是动了侧隐之心,马上对正在打铁的两个徒弟说:“你们先别干了,快和你们的丈母娘去找文庆吧!”
两个徒弟十分听话,放下手中的活计就走出店门,朝气呼呼的朱月娘追了过去。
上官清秋又咬了咬牙,自言自语道:“这个孽障会跑哪里去呢?我前生前世真的是欠了他的债!他这辈子就是来讨债的!”
李红棠迷路了。
她不知怎么就走进了黑森林。黑森林里面藏着多大的凶险?她不知道。可唐镇方圆几十里的人,对黑森林谈虎色变,从来没听说过,谁敢贸然闯进黑森林!她闯进黑森林时,也根本就不知道这阴森森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黑森林,不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黑森林。李红棠是在回唐镇时,走错了路,误入黑森林的。她闯入黑森林后,就找不到出口了,天也暗黑下来。
关于黑森林的许多鬼怪传说,在天黑后浮现在李红棠的脑海。传说很久以前,先民到唐镇开基创业时,和当地的土着人势不两立,相互打杀了好多年,那是残酷的杀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先民用锋利的刀剑把土着人几乎杀光,最终把残余的土着人赶进了黑森林。在此之前,就是土着人也不敢贸然进入黑森林,在他们眼里,黑森林是被恶魔诅咒过的地方,谁进入了黑森林,就不一定能走出来,就是走出来,也非疯即残。就是连一些山里的猛兽,也不敢轻易的进入黑森林,黑森林同样会让闯入的猛兽尸骨无存。传说只有蛇可以自由进出黑森林,而从黑森林里游出的蛇都巨毒无比,伤人必亡!先民残忍地把土着人赶进黑森林后,就团团地把黑森林围住,只要有土着人冲出来,就用箭将其射杀。把残余的土着人围困在黑森林里的那些日子里,先民无论在白天和黑夜,都能听到土着人从黑森林里传出的惨叫和哀号。先民不清楚土着人在黑森林里遭遇了什么灭顶之灾,他们只知道从为数不多的从黑森林里挣扎着逃出来的土着人浑身溃烂,不成人形,被射杀后,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惨不忍睹。……多少年来,在深夜时,黑森林里还经常传出凄厉的呼号,令人毛骨悚然。
李红棠在黑暗中迷失了自己。
她想起那恐怖的传说,惊恐万状,声音也黯哑了,想喊也喊不出来。
这是初冬时节的黑森林,寒冷随着夜雾在森林里漫起。
李红棠瑟瑟发抖,她就是干枯的枝头一枚将要冻僵的野果。
起初是一片死寂。
李红棠蜷缩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睁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就是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面前,也发现不了。在极度的恐惧中,李红棠突然想,母亲会不会也误入黑森林了?母亲是不是在黑森林里尸骨无存了?想到这里,李红棠的心一阵阵地抽紧,她喊不出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喉管。可她感觉到自己的泪流在面颊上,冰冷冰冷的。
渐渐地,起风了。
风仿佛从地狱深处缓缓地吹过来,夹带着一种浓郁的腥臭。
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
整个黑森林里飞沙走石,有些干枯的树枝飞落在李红棠的头脸上和身体上,被抽打得火辣辣的痛,她用双手抱住了头,把脸埋进自己的大腿间。她面对这个黑暗的狂风四起的世界无能为力!她只能承受,承受一切苦痛和恐惧,承受命运带来的伤害和厄运。
狂风顷刻间静止下来。
黑森林里恢复了死寂。
这种死寂比狂风更加可怖,也比恶鬼凄厉的呼号还要恐怖,寂静中隐藏着更大的危险。李红棠竖起耳朵,担心什么可怕的声音会突然出现。果然,她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那声音越来越响,李红棠感觉到像是什么东西滑过枯叶的声音。是不是有条神秘的毒蛇朝她游来?李红棠和弟弟李冬子不一样,从小就害怕蛇,有时,只要想到蛇滑溜溜的样子,双腿就会僵硬得走不动路,呼吸就会急促;要是在田野里劳作时见到蛇溜过,她会吓得大声尖叫,好长时间缓不过神来。而且,传说中黑森林里的蛇也是受过恶魔诅咒的,这更让李红棠心惊胆战。
那声音越来越近,在初冬的黑森林之夜压迫着李红棠脆弱的心脏。
李红棠的身体瑟瑟发抖,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李红棠想,自己就是被毒蛇吞噬,也不要看到毒蛇丑恶的样子,她忘记了在黑暗中,就是睁大双眼,也看不清森林中的任何东西,那怕是树上飘落的一片枯叶。
那声音靠近了她,在她的跟前停止了。
李红棠心里哀叫道:“妈姆,女儿再也见不到你了;冬子,阿姐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爹——”
满脸是冰冷泪水的李红棠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死亡的绳索紧紧地捆住了她虚弱的身体,此时,她无法向亲人们告别,所有的亲人离她异常的遥远,穷尽她所有的精力也无法企及,这是多么绝望的事情呀,李红棠是天下最可怜最无助最悲伤最恐惧的女子!
突然,她听到一个人怯弱的说话声:“红棠,你抬起头,睁开眼,看看我,好吗?”
不可能,这里除了她自己不可能还有活着的人。这是毒蛇的声音,它在模仿人的声音,企图让她在死前看到它狰狞的样子,毒蛇用心何其险恶呀!李红棠心想,你要把我吃掉就吃掉吧,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呢,在我死前还想让我看到你恐怖的模样?
“红棠,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吗?”说话声还是那么怯弱。
李红棠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她不相信他此时会出现在她面前。毒蛇是在模仿他的声音?毒蛇难道见过他,听到过他的声音?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李红棠还是不敢抬起头,还是不敢睁开眼睛。
“红棠,我是文庆呀——”
那声音粗壮起来,像是憋足了劲。
李红棠的胸脯起伏着,一颗心狂奔乱跳。听出了上官文庆的声音,她希望真的是他,可是,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李红棠又惊又喜,豁出去了,反正一死,怎么也要看看说话声到底出自上官文庆之嘴还是毒蛇之口。
李红棠猛地抬起头,睁开了那双秀美的眼睛。
她看到的果真是上官文庆,他的手上还举着一根点燃的松枝。
上官文庆的脸上还是那熟悉的微笑。
这种微笑让人觉得他从来没有过痛苦和仇恨。
李红棠抹了抹脸上冰冷的泪水,悲喜交加地说:“文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上官文庆坐在了她面前,脸上掠过一丝羞涩:“我说出来,你可不要骂我,好不好?”
李红棠阴霾的心渐渐晴朗开来:“我怎么会骂你呢,要不是你来,我不知道会怎么样,能够在这里见到你,是我的福气!你尽管说吧!我保证不会骂你的,文庆,你说吧!”
上官文庆无疑是她的救星,是她绝望中的希望和心灵的依靠,她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
上官文庆说:“其实,这些日子我都偷偷地跟着你,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不敢让你知道,怕你骂我。你一个人到处寻找你妈姆,我也很感动,如果我妈姆走了,找不见了,我不会像你这样不依不饶去寻找的。你是唐镇最让我尊敬的女子,我怕你一个人出来会出甚么事情,就跟着你,如果你真出甚么事情了,最起码我可以知道你的情况,可以回唐镇报信,让你爹带人来救你,我知道我保护不了你,我没有那个能力!今天一早,你出了镇子后,我就跟在了你后面,傍晚时,我看你走进了这片森林,我也跟进来了。没想到森林里的天那么快就黑了,还刮那么大的风。刮风时,我就在附近守着你!说实话,我也吓得要死,我还担心你会出什么问题,那样的话,我会难过一辈子。风停了,我就摸索着找到了一根干枯的松枝,这根松枝上还有松香,我闻得出来。你知道吗,我每天出来,身上都带着火镰,我家的火镰是最好的,是我爹亲手打造的。我用火镰打着了火,点燃了松枝,就来到了你面前。看到你没有出什么事情,才把心放了下来,我很担心你的,红棠!”
听完上官文庆的话,李红棠的眼泪又流淌出来,她不能不感动。在唐镇,没有一个男子对她如此的关心,尽管很多后生崽暗恋美貌的她,可他们迫于李慈林的威严,谁也不敢接近她,向她表白心迹,更不敢像上官文庆这样长时间的跟着她。
李红棠哽咽地说:“你为甚么要这样做?”
上官文庆没有说话,只是朝她微笑。
李红棠说:“你这样很危险的,你要出了甚么麻烦,你妈姆会哭死的,她是那么的疼你。”
上官文庆把手中的松枝递给她:“你拿着,你在这里坐着,千万不要离开,我去去就来!”
李红棠紧张了:“你要到哪里去?”
上官文庆微笑着说:“放心,我不会抛下你的,我想,今天晚上我们是没有办法走出去了,只有等天亮了再作打算。我去找些干柴过来,生一堆火,这样我们就不会冻死,森林里如果有野兽,它们看到火光,就不敢过来了。有时,我一个人寂寞难熬,就到山上去过夜,就是这样做的。”
李红棠说:“我和你一起去!”
上官文庆说:“不用你去,你给我好好在这里坐着,我是男人,胆子比较大,这样比较安全,你千万不要动,否则我回来找不到你就麻烦了!”
她听从了这个侏儒男人的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上官文庆一次一次地往还,巨大的松树下渐渐地堆起了一坐干柴的小山。他生了一堆火,不时地往火堆里添着干柴。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上官文庆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好像那微笑是刻上去的,永远不会消失。李红棠苍白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她的眸子波光粼粼。上官文庆在火堆边铺上了一些干草,对她说:“红棠,你累了,睡吧,我守着你。”
李红棠说:“这——”
上官文庆说:“你放心睡吧,不会有事的,等天亮后,我们就出去。”
李红棠说:“你呢?”
上官文庆说:“我看着火,火灭了会冻死人的。你就安心睡吧,不要管我了,你忘了,我是唐镇的活神仙哪,鬼见了我也要怕三分,我三天三夜不困觉也没事的,快睡吧,红棠。”
李红棠期期艾艾地躺在了干草上面。
受过惊吓和一天劳累的李红棠很快地在松软的干草上面沉睡过去,温暖的火和上官文庆给了她巨大的安全感,在这个夜晚,上官文庆是她最值得信任的人,就是在这个晚上死在上官文庆的手中,也心甘情愿。
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噼叭叭的声响,李红棠在睡梦中不停地呼唤:“妈姆,妈姆——”
森林深处仿佛有许许多多鬼魅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其实也胆战心惊。
他坐在了李红棠的身边,伸出自己的小手,放在了她摊开的手掌上,感觉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李红棠的体温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上官文庆凝视着李红棠憔悴的脸,喃喃地说:“红棠,难为你了——”
他看到了李红棠头上的白发,嘴唇颤抖着,眼睛湿了。
他这种痛楚的表情,常人根本是见不到的。
在唐镇人眼睛里,上官文庆永远是个快乐的小侏儒。
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轻轻地盖在了李红棠起伏的胸脯上。
……
天蒙蒙亮的时候,上官文庆听到了清脆如玉的鸟鸣。他往火堆里添上一些干柴,从李红棠的身边离开,走到火堆的另一边,胡乱地躺下。他也困了,困得不行了,该睡一会了。
李红棠醒来时,看到燃烧的温暖的火,还有火堆另一边呼呼沉睡的上官文庆……她手中拿着上官文庆的那件小衣服,百感交集!
当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时,她还不能断定自己和上官文庆是否则安全了,毒瘴弥漫的黑森林还是令人恐惧。
又一天过去了,李红棠和上官文庆还是没有回到唐镇,朱月娘在家里不停地哭泣,眼睛都快哭瞎了,她的两个女婿还在四处不停地寻找,两个女儿陪在她身边,安慰着她。
冬子的烧竟然还没有退。王海花和阿宝他们万分焦虑。郑老郎中也束手无策。这样下去,冬子就是不死,也会烧成痴呆。李慈林也烦燥不安,认为儿子一定是碰到鬼了。
李慈林请来了唐镇的王巫婆,到家里驱鬼。王巫婆披头散发地拿着桃木剑在他家里楼上楼下不停地作法,结果还是没有用,冬子照样躺在眠床上昏迷不醒,身体烧得像炭火一般。
入夜,李慈林早早地回到了家,让王海花回去,自己守在儿子的身边。李慈林端详着昏迷中的儿子,担心他会夭亡,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他心如刀割,痛苦万分:“细崽,爹对不住你哪!”此时,他的铁石般的心变得柔软。冬子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希望,如果冬子就此夭亡,他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一个孩子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中的泪已经流干了。地上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尸体的头破烂不堪,血肉模糊。那是孩子的父亲,自从孩子母亲早死后,他们父子就相依为命。孩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场横祸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一条番薯,孩子在那个深秋的午后,潜入本姓大户人家李时淮的番薯地里,偷挖了一条番薯。孩子在溪水里洗干净番薯,就坐在溪边的草地上啃了起来。番薯是红心的,很甜,汁水又多,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因为家贫,他总是吃不饱饭,红心地瓜让他找到了填饱肚子的办法。很快地啃完那条番薯,孩子觉得肚子还是饿,他又潜入了那片番薯地里。他刚刚挖出一条番薯,就被人捉住了,那人是李时淮家的长工,长工大喝道:“小贼,你狗胆包天,竟敢在这里偷番薯。”孩子挣脱了长工,在田野上没命地跑。长工在后面拼命地追,最后,长工追上了他,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他哇哇大哭起来。有人看到了这一幕,去给孩子的父亲报了讯。孩子的父亲赶过来,用锄头把把长工打跑了。孩子父亲训斥孩子:“你怎么能够偷人家的东西呢?打死你也活该!”孩子哭着说:“爹,我饿!”父亲说:“饿死也不能偷,记住没有?”孩子点了点头:“记住了,我再不敢了!”父亲说:“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把你的手指头剁了!”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奔过来,他们的手上都操着家伙。父亲看此情景,知道事情不妙,赶紧对孩子说:“快跑,跑得远远的!”孩子倔强地说:“我不走!”父亲朝他吼叫道:“快跑!你在这里等死呀!”孩子扭头就跑。李时淮带着一伙人冲到父亲面前,他指着父亲说:“打狗也得看主人面!你家细崽偷了东西还不说,竟然还动手打我的人,你吃了狗屎了!”父亲想要辩解什么,话还没有说出口,李时淮就喝令手下的人:“给我打,往死里打!”孩子跑出了一段路,觉得不对劲,担心父亲会出什么事情,停住了脚步,回过身。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张大了嘴巴。那是阳光下的一次谋杀。父亲被打倒在地,锄头棍棒还不停地砸在他的头上,身上。父亲如一只死狗,躺在地上……那帮人扬长而去后,或者叫喊着,朝父亲扑了过去。父亲的头脸被砸烂了,血肉模糊,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孩子跪在父亲面前,哭喊着:“爹,爹——”父亲颤抖地伸出手,抓住了孩子的衣服,断断继续续地说:“细,细崽,你,你要,要记,记住,不,不要,再,再偷,偷别,别人的——”父亲话还没有说完,就咽了气。孩子知道,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就是因为他们家的一块好地。在此之前,李时淮找过父亲好几次,要把那块好地买去,父亲没有答应。果然,在父亲死后不久,那块地就被李时淮霸去了……这个孩子就是童年的李慈林。他心底一直埋着仇恨,尽管收养他的王富贵和师傅游老武师一直劝戒他忘掉那段仇恨,他怎么能够忘记,那可是杀父之仇哇!多年来,他一直不露声色,期待着报仇的那一天。游老武师死后,他就动了报仇的念头。是妻子游四娣劝住了他。游四娣说:“他们家有钱有势,你武功再好,也斗不过他的,你也该为了我们着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李慈林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仇人有钱扔出去,就有大群的人为他卖命,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到时损了自己性命不说,还连累了家人,只好又把仇恨埋在了心底。李公公出现后,他看到了报仇的希望……
李慈林叹了口气。
他眼前浮现出一场大火,大火把那幢老房子吞没,无辜的人在火海中哀号……李慈林浑身颤抖,面对着昏迷不醒的儿子,他呐呐地说:“我不想要你的命,不想,可是,可是我收不住手了,收不住了……难道这是报应,报应吗?”
不一会,他的眼睛变得血红:“不,不,我要报仇,报仇!谁也不能阻止我报仇!我要钱,我要势!我要……”
李慈林又想起了那个已经苍老不堪的仇人李时淮。自从李慈林跟了李公公后,李时淮明显感觉威胁,尽管李慈林不动声色。他已经拿李慈林没有办法了,他找过李慈林,要把那块好地还给他,还答应赔他一些银子。李慈林不亢不卑地拒绝了他。李慈林心里说:“老鬼,到时,我不光要你所有的家产,还要你全家的命!”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李慈林下楼开了门。
进来的是王海花。
李慈林说:“海花,辛苦你了,你要照顾好冬子,我出去办事了。”
王海花说:“大哥放心去吧,我会照看好冬子的。”
李慈林出了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
因为冬子的事情,唐镇人大为惊骇,他们都认为有厉鬼进入了唐镇,人心惶惶。
就在这天晚上,唐镇发生了一件更加人心惶惶的事情。
深夜,唐镇静得像一个坟墓。
几个黑影从镇东头晃进了镇街。
一条土狗发现了这几个黑影,狂吠起来,一个黑影把手中的钢刀朝土狗晃了晃,土狗呜咽了一声,惊恐地扭头狂奔而去。那几个黑影来到了青花巷大户人家朱银山的宅子门口,他们轻轻地用刀尖拨开了朱家宅子大门的门闩,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有人听到了一声女人凄厉的惨叫。
那人没有在意,天亮后,才知道朱家出事了。
朱家大门洞开,在清晨的冽风中,有血腥味从朱家飘出来。第一个进入朱家的人是王海荣,他到朱家来打短工。王海荣发现朱银山一家老小被捆绑在厅堂里,他们的嘴巴里塞满了布絮。王海荣大惊失色,连声叫道:“老爷,老爷,出甚事了?”朱家的人满目惊恐,面如土色。只有朱银山老头子相对比较镇静,他不停地用眼神示意王海荣拿掉嘴巴里的布絮,王海荣按他的意思做了。朱银山喘了喘气说:“海荣,快给我松绑!”王海荣就解开了绑住他的绳索,朱银山抖落身上的绳索,不顾一切地朝偏房冲过去。
王海荣没有跟过去,而是给其他人松绑。
不一会,王海荣听到了朱银山杀猪般的嚎叫。
王海荣赶紧走过去,他站在偏房门口呆了。
朱银山抱着浑身是血的小老婆嚎叫着,老泪纵横。床上和地上流满了血,那血已经凝固。
朱银山对王海荣说:“赶快报官!”
王海荣说:“老爷,到哪里报?到县衙去?那可要走上百十里山路,就是报了官,县衙的老爷还能管我们这山旮旯里的事情?以前有人到县衙里报过案,从来没有人来解决问题,还都不是我们唐镇人自己解决。老爷,你看?”
朱银山又说:“那你赶快去把李慈林找来!”
王海荣答应了一声,狂奔而去。
他一路走一路喊叫:“朱银山家出人命啦,朱银山家出人命啦——”
人们听了王海荣的喊叫,惊骇不已,有人就往朱家跑。
王海荣来到李慈林的家门口,猛地敲起了门:“开门,开门!”
门开了,开门的不是李慈林,而是他的姐姐王海花。王海花疲惫的模样,她一夜都没有合眼,守着高烧的冬子。王海花说:“海荣,你火急火燎的,出甚么事情了?”
王海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姐,不好了,朱银山家遭抢了,他的小老婆也被人杀了!”
王海花张大了嘴巴:“啊——”
王海荣继续说:“李慈林呢?朱银山让我来找他!”
王海花说:“他昨夜出去后就没有归家,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这些天,他和你姐夫神鬼兮兮的不晓得在做甚么!他还托我看冬子呢,冬子病成这样,他都不上心,好像冬子不是他儿子。你去李公公,不,是顺德公那里看看,也许他在顺德公那里。”
王海荣匆匆走了。
王海花看着弟弟的背影,若有所思。
王海荣刚刚来到兴隆巷的巷子口,看到李慈林和李骚牯带着几个人,跑过来。王海荣神色苍惶地说:“慈林叔,朱银山家出事了,他让我来找你,你赶快去吧!”李慈林满脸肃杀,粗声粗气地说:“我晓得了,这不就是去朱家嘛!”
……
据朱银山说,这个夜晚,他宿在小老婆的房间里。半夜时分,他的脖子冰凉冰凉的,睁开眼,发现房间里的油灯点亮了,一把锋利雪亮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两个蒙面黑衣人站在床前,他小小老婆被捆着,缩在床的一角。蒙面人低声说:“老狗,起来!”朱银山的心沉入了冰窟,他知道大事不好,只好战战兢兢地从雕花的眠床上爬起来,那冰冷的刀锋一直贴着他的脖子,他只要轻举妄动,刀就会把他的脖子切断。蒙面人说:“老狗,我们不要你的命,只求你的财,你只要把你的金银财宝拿出来,就饶你一条狗命!否则,非但砍了你,把你全家老小也杀光!”朱银山颤抖着说:“好汉,饶命!我没有什么金银财宝,谷仓里有满满的一仓谷子,你们挑走吧!”蒙面人手一用力,刀锋压进了朱银山的皮肤,痒丝丝麻酥酥的,朱银山感觉到了危险。这时,缩在床角发抖的小老婆说:“老爷,你就把东西给他们吧,命要紧哪!”蒙面人邪恶地瞥了小老婆一眼,冷笑着说:“还是小娘子明事理,老狗,你放老实点,不要耍什么花招!”朱银山无奈,只好说:“好汉,你跟我来吧!”朱银山就浑身筛糠似地往房门外走去。一个蒙面人跟在了他的身后,刀还是架在他的脖子上。另外一个蒙面人留在了房间里,他冒着火的目光落在了小老婆美貌的粉脸上……朱银山带着蒙面人去他的主卧房取东西时,发现全家老小被捆绑在厅堂里,还有几个蒙面人持刀站在那里。朱银山从卧房的秘柜里取出一个雕花的黑漆小箱子交给蒙面人,蒙面人打开来一看,里面都是金银珠宝,他的目光顿时闪光。蒙面人把朱银山绑在了厅堂里,就在这时,朱银山听到偏房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心里像被插进了一把钢刀,痛晕过去……他醒过来不久,就见王海荣进来。
李慈林听完朱银山的讲述,眉头紧锁:“你听得出那些人的口音吗?”
朱银山惊魂未定:“听不出来。”
李慈林又问:“你看得出来,他们的模样吗?”
朱银山说:“我怎么看得出来,他们的头脸都用黑布包裹住了,就露出两只眼睛。”
李慈林对李骚牯说:“骚牯,你去偏房里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劫匪留下来的物件。”
李骚牯的眼神慌乱地说:“好的。”
李骚牯进入偏房后,李慈林叹了口气说:“看来顺德公还是有先见之明哪!”
朱银山问道:“甚么先见之明?”
李慈林说:“顺德公回唐镇不久就说过,外面的天下纷乱,难得唐镇如此安宁,可这安宁能够维持多久,谁也说不清呀!顺德公早就预料到外界的乱世还是会波及唐镇的。现在问题真的来了,我想一定是外面的流寇进入唐镇山区了,我们不能不防呀!”
朱银山说:“慈林老弟,那可如何是好哇!”
李慈林说:“你是朱姓人家的族长,这两天,顺德公会招集你们这些族长商量对策。在还没有形成决议前,我会找人负责保护大家的安全的。”
朱银山说:“唐镇也数你功夫好,你可是要担起重任哪!”
李慈林说:“这个你放心,事已至此,我责无旁贷!”
朱银山老泪纵横:“慈林老弟,你可要给我们报仇哇!”
李慈林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抓到那些劫匪,我一定会将他们碎尸万段!”
纵使阳光可以从树缝里漏落下班驳的光亮,黑森林里还是阴森可怖,时不时还会飘出腥臭难闻的气味,那是腐烂的气味。李红棠闻到那种气味,就想吐,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和上官文庆一起在黑森林里寻找出口。有上官文庆在,她心中有了依靠,也就不像刚刚闯入黑森林时那么恐惧,心里还是焦虑不安。
上官文庆手上拿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探着路,森林里厚厚地铺满了落叶,落叶下面隐藏着什么,他们一无所知。上官文庆每探寻几步,就回头微笑地对李红棠说:“没事,走吧!”
李红棠心里着实感动,这个在唐镇被人冷眼相看的侏儒,对她竟然无微不至的关怀。她饿了,上官文庆就去森林里寻找一些野果给她充讥,她冷了,就燃起火堆,给她取暖……还给她讲很多很多没有听说过的稀奇古怪的事情,给她解闷。李红棠弄不明白,小小的他心里包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无法想象他的心灵世界有多大。
上官文庆突然喊了一声:“红棠,你别过来!”
李红棠心里颤抖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此时,天上的阳光仿佛被乌云遮住了,黑森林昏暗下来。上官文庆像是踩在一团烂泥潭里,他的双腿被什么吸住了,慢慢地陷了下去。李红棠清楚地看到,上官文庆的脚下冒出了乌黑糜烂的泡泡,有瘟氤的气体丝丝缕缕地升起。李红棠也闻到了腥臭难闻的气味。李红棠第一感觉就是,上官文庆陷到森林里的沼泽里了,因为上面覆盖了厚厚的落叶,他没有能够看清,也因为他的力气如孩童一般,就是用树枝戳也戳不穿那厚厚的树叶子,他踏上去就陷进去了。李红棠还知道,那瘟氤的气体就是瘴气,有毒的瘴气。
李红棠大骇,这可如何是好?
上官文庆要是被那烂泥潭吞噬,他就再也回不到唐镇了,他那矮小的肉身也会和枯叶一样腐烂,尸骨无存。
上官文庆惊恐地睁大着眼睛,嘴巴也张得很大。
他使劲地挣扎,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烂泥潭里还发出叽叽咕咕的声响,像是恶鬼的冷笑。
李红棠大声喊道:“文庆,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上官文庆急促地喘息着说:“红棠,救我,救我——”
他脸上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红棠不知所措,她就那样茫然地看着上官文庆一点一点地陷落。他的手不停地挥舞着:“红棠,救我,救我——”
李红棠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上官文庆流泪,他的眼泪李红棠眼前的空间飞舞,她心如刀割,这个以前和她从来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生命一下子和她拉得那么近,她的心被这个可怜的生命击中,疼痛不已。
李红棠也泪流满面。
她颤抖地说:“文庆,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我想办法救你!”
李红棠朝他试探着走过去,她想拉住他的手,把他从毒瘴弥漫的臭泥沼里拖出来。就在她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时,上官文庆大喊道:“红棠,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李红棠含泪地说:“我要把你救出来,我不能看着你死!”
上官文庆动情地说:“红棠,你不要过来,你要是也陷进来了,你也会死的,我不要你和我一起死,不要——”
李红棠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上官文庆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说:“红棠,你不能过来,危险!其实,你不用过来也可以救我的,你去找根长点的树枝,伸过来给我,我抓住它,看能不能把我拉出去。如果拉不出去,就算了。”
上官文庆的语调十分凄凉,他的话提醒了李红棠。
她想,自己笨死了,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呢。于是,她就去寻找树枝。好不容易寻找到一根比较长比较结实的树枝,跑回来时,上官文庆已经陷得很深了,烂污的泥浆已经快埋到他的脖子了,他的双手高高举起,脸憋成酱紫色,眼睛艰难地突兀出来,他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李红棠的眼泪也在飞。
她把手中的树枝伸了过去,哭喊道:“文庆,你要坚持住,快抓住树枝哇,我一定会把你拉出来的!文庆,你快抓住呀,你不会死的,不会——”
上官文庆抓住了树枝,可是他觉得没有力气了,在李红棠使劲地拉时,他想松开双手,他艰难地说:“红,红棠,我,我不,不行了——”
李红棠喊道:“文庆,你不能放弃,不能,你要死死拉住树枝,我一定能够把你拖出来的!”
上官文庆没有松手,满是泪水的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
……
唐镇人发现李家大宅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不时有男男女女进出李家大宅,唐镇人都知道,这些人是李公公从邻近村里请来做事的人,那么大一个宅子,需要很多人来打理的,让唐镇人奇怪的是,那些人的表情木然,豪无生气。
李公公在朱银山家的事发后,郑重其事地把唐镇以及周边几个乡村的各姓族长请进了李家大宅,在最大的那个厅里,商量对策。李公公给大家讲了很多发生在外界的事情,还危言耸听地说,如果不采取措施,唐镇将永无宁日!他的话让大家面面相觑。那些族长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们被恐惧迷糊了大脑。这些族长都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他们害怕自己也遭受朱银山的命运。
最后还是朱银山说:“大家还是听顺德公的吧,顺德公见多识广,又足智多谋,一定有什么好办法的!”
李公公咳嗽了一声说:“依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自保!”
大家的目光落在了李公公苍白而又粉嫩的脸上。
朱银山着急地问:“甚么办法,顺德公快讲!”
李公公把手中的鼻烟壶放在鼻孔下吸了吸,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只有一个办法,办团练!什么都没有用,只有我们拥有自己的武装才能够保唐镇平安!”
大家纷纷表态,李公公的这个办法好!
李公公又说:“我是这样考虑的,办团练要钱要人,钱嘛,我来出大头,在坐的各位能拿多少出来就拿多少出来;人嘛,我想让李慈林当团总,大家清楚,他的功夫在唐镇无人可敌,而且他最近也收了不少徒弟,在唐镇的威望越来越高,由他来招兵买马,训练人员,是十分妥当的。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那些族长议论了一会后,都表示赞同。
李公公接着说:“关于武器的问题,我已经准备好了满满一仓库的长矛大刀,过些时日,看能不能派人出去,买些洋枪回来,那就更好了。”
大家听了满心欢喜,不明白的是,李公公的那一仓库的长矛大刀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虽然心有疑虑,可还是没有追问这个问题。有人想起了前些日子铁匠铺子里没日没夜传出的打铁声,他也没有吭气,却对李公公这个人充满了敬畏。
李公公又接着说:“我还有一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银山第一个表态:“顺德公,你讲吧,你讲什么,我都双手赞成!”
李公公说:“我想哪,我们唐镇太容易进来了,四面都没有屏障,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进出唐镇,就是有了团练也很难防范,如果碰到成队的匪徒从四面八方杀将进来,危在旦夕哪!这要多少人马才能抵挡?我想了个一老永逸的办法,那就是筑城墙!城墙建起来后,以镇街为轴心,东西各建一个城门,这样唐镇就安全了。我们唐镇不是很大,用城墙围起来,也不要花多少时日,现在是农闲时节,各家各户的劳力可以抽出来,再发动四乡八堡的乡亲过来支援,我看三两个月就可以建成。对了,建城墙的费用老夫来出!大家负责出人手就可以了!”
大家纷纷叫好,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还不是因为安全的问题,而是不要他们出一分钱!
李公公说:“既然大家同意,那就事不宜迟,择日动工。”
唐镇成立团练的这天,天空阴霾。这可是黄道吉日,唐镇人像过节一样,张灯结彩,成立团练,是唐镇人关乎生命财产安全的大事,这种说法在唐镇以及附近的乡村,被渲染得热闹非凡,深入人心,仿佛成立了团练,人们就万事大吉了。
冬子的烧还是没有退,已经好几天了,他还是躺在眠床上说胡话。
王海花被冬子折磨得快疯了,这样下去,她也希望自己像冬子那样躺在床上发烧说胡话。白天,她两个家都要跑,照顾好自己家里的老少就跑过来给冬子熬药喂他吃东西,晚上却不能回家,守在冬子的旁边,不能入眠,冬子要是有什么差池,李骚牯饶不了她。李骚牯和李慈林同穿一条裤子,李慈林当了团练的团总,李骚牯也混了个副团总的位置。她听说团总以后在唐镇说话,比那些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们还管用。王海花苦是苦,累是累,想到丈夫能出人头地,也迫于李骚牯的淫威,只好忍耐。况且,冬子这孩子的确很可怜,她也不忍心放手不管。好在每天阿宝都会过来陪着冬子,给她分担了些负担。王海花希望李红棠能够回来,那样她就可以解放了。
想起李红棠,她就自然地想起了弟弟王海荣,长得一表人材的王海荣二十好几了,还没有讨老婆,她也替弟弟着急。王海荣曾经在她面前表露过心迹,说他喜欢李红棠,还央求她去找李慈林说亲。王海花自己不敢去找李慈林,把这事情对李骚牯说了。李骚牯说:“这事情比较难办,李慈林不是那么好说话的。”王海花心里也不抱什么希望,果然,一天晚上,李骚牯喝得醉熏熏的回来对她说:“真丢人,你让老子去和慈林提甚么亲!慈林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说看王海荣那没出息的样子,还想娶红棠,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王海花不敢多说什么了,否则会招来李骚牯的打骂。王海花知道办团练的事情后,就告诉了弟弟,希望他也去报名参加团练,也许这样能有点出息,说不定得到李慈林的重用,把李红棠许配给他。王海荣却不敢去,害怕耍刀弄棒,还是老老实实租地主的田种,给人家打打短工塌实些。王海花气得发抖,真的是烂泥糊不上墙,活该他打光棍。
唐镇的人们纷纷赶往李家大宅门口,观看团练的成立大会。
王海花问陪在冬子床前的阿宝:“你怎么不去看热闹。”
阿宝悲伤的神情,摇了摇头:“有甚么好看的,冬子的病要好不了,我连饭也不想吃。”
王海花摸了摸他的头:“阿宝,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就在这个时候,李红棠和上官文庆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了山下的那片原野。原野上空无一人,冷冷清清。不远处阴霾笼罩下的五公岭上,飘着淡淡的青雾,显得诡异和凄凉。
上官文庆说:“奇怪了,今天田野上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是不是人都死光了?”
李红棠说:“你不要胡说八道。”
上官文庆说:“是不是唐镇发生什么大事了。”
李红棠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上官文庆说:“感觉。”
他们快走到小木桥的时候,李红棠苍白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文庆,你不要和我一起走进唐镇。”
上官文庆微笑着说:“好,我晓得你怕人家说闲话。你一个人归家去吧,我在那块大石上坐到中午再回去,这样就没有人会说什么了。红棠,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这几天我们在一起的。快归家去吧,冬子一定急死了。”
李红棠羞涩地说:“多谢你救了我。”
上官文庆微笑地说:“你也救了我,要不是你,我现在变成鬼了。快归家去吧,不要和我客气了。”
李红棠点了点头,走上了晃晃悠悠的小木桥。
过了小木桥后,李红棠回过头张望,上官文庆坐在石头上,背对着她,看不清他的脸。
她心里酸酸的难过。
小街上也空空荡荡的,一个行人也没有。那些小店也关着门。人都到哪里去了?李红棠的心提了起来,难道唐镇人真的都死光了?冬子会怎么样?父亲会怎么样?她不敢往深处想,深一脚浅脚地赶到了家门口。她家的门洞开着。她心想,冬子一定在家。唐镇人在白天家里有人的话,是不会关闭家门的。她迟疑地走进了家门,试探着喊了一声:“冬子——”
正在楼上给冬子喂药的王海花听到了李红棠的呼唤,又惊又喜地对旁边的阿宝说:“啊,红棠回来了!”
阿宝楞楞地望着她。
李红棠又喊了一声:“冬子——”
阿宝这才惊喜地说了声:“是阿姐归家了!”
阿宝几乎是滚下楼梯的。他看到李红棠,憋憋嘴巴,哭了:“阿姐,你可归家了——”
李红棠感觉到不妙,说:“阿宝,冬子怎么啦?”
阿宝说:“冬子病了!”
李红棠赶紧上了楼,看到高烧中昏糊的冬子,她喊了声:“冬子——”然后身体一瘫,“扑嗵”一声倒在了楼板上。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鞭炮的响声。
王海花和阿宝知道,唐镇团练的成立大会开始了。他们的心里却担心着李红棠和冬子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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