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银山跑进藏龙院的厅堂里,跪在心神不宁的李公公面前,连声说:“慈林丞相疯了,慈林丞相疯了!”
李公公拿起龙头拐杖,在地上使劲跺了一下,颤声说:“起来吧,好好说!”
朱银山脸色苍白,两腿发软,惊恐地说:“慈林丞相把李驼子踩死了,好吓人呀,全镇人都吓傻了。皇上,不能再这样杀人了,会把所有人都吓死的,不能再这样杀人了!皇上,求你饶了沈猪嫲吧,不能再杀人了呀!”
李公公阴冷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让慈林把她的舌头割了吧!放她一条生路,看她以后还怎么胡说八道!”
朱银山又跪下,给李公公磕头,“谢皇上,谢皇上——”
李公公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说:“快去吧——”
朱银山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跑了出去。
……
沈猪嫲没有被千刀万剐,而是被疯狂的李慈林割了舌头。沈猪嫲在巨烈的疼痛中还在寻找余狗子和儿子的脸孔,可她没有找到,心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兵丁给她松绑后,余老先生让两个同宗女人扶着她去了郑士林那里,给她的断舌止血。
唐镇人真正感觉到了恐惧,如果杀外乡人他们麻木不仁,那么杀本地的乡亲,他们对恐惧是如此的切体切肤,因为他们不知道哪天,恶的命运就会无情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特别是李时淮一家,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天,沈猪嫲失踪了。
有人在姑娘潭边发现了沈猪嫲一年到头都穿着的那双木屐。
有人说她跳进姑娘潭自杀了,可没有人能够找到她的尸体。很久以后,有去山里打柴的人回来说,碰见过沈猪嫲,传说她在深山里和一个老蛊妇学习蛊术,学成后,经常下山去祸害男人,弄得唐镇的男人提心吊胆……
光绪三十年二月初一日晚上,李公公决定让戏班演一场戏。他照例请朱银山等王公大臣来看戏,当然也请了戏痴余老先生,不过,余来先生下午就告假回家了,说是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去处理,走时神色仓皇。李公公有些遗憾,在唐镇,能够和他谈戏的人,也就是余老先生了,其他人都只是看热闹的人,根本看不懂门道。自从李公公登基大典在李家大宅门口唱过戏,直到现在,没有再在唐镇公众面前演过。唐镇人想,李公公再不会请大家看戏了,看戏成了唐镇普通百姓的一种奢望,每当他们听到戏音从李家大宅飘出,他们的心就会痒痒的,产生各种不同的想象。
李公公带着冬子进入鼓乐院中间的那个包厢,拉着冬子的手,冬子低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冬子心中十分不安,明天就是二月初二,这是个什么样的日子,他无法想象。冬子偷偷地瞥了一眼旁边正襟而坐的李公公,发现他今夜特别的镇静,其实,李公公这些天都很惶恐。
冬子根本就不想看什么戏,也没有心思看戏。他担心的是余老先生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带出去,告诉那些无辜的人们。同时,他也在考虑,牛眼男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或许他真的是江洋大盗,那么,冬子让他从地洞里逃走是个重大的错误……李公公很奇怪,今夜非要拉他来看戏,冬子毫无办法,目前,他还没有自由的权利。
戏开演前,戏班的鼓乐手照例要先试试音调,鼓乐声就会飘出李家大宅,人们就知道,李家大宅里面又有戏唱了,人们的胃口又被吊了起来。
阿宝也听到了那动人的鼓乐声。
他默默地溜出了门。
那时,阿宝的父亲张发强正在厅堂里打造棺材,最近,他一直在打造棺材,他还说过,照这样下去,还不如开个棺材铺更赚钱,这年头,死个人就像屙泡屎那么容易!
阿宝朝兴隆巷走去。
路过李红棠家门口时,阿宝的心抽动了一下,她此时在干什么?阿宝抬头望了望李红棠家的小阁楼,小阁楼里没有灯光透出,这让他十分难过,阿宝心里一直担心着她的安危。
阿宝没有像那个寒冷的晚上一样靠在李家大宅的大门上听戏,他来到了鼓乐院的院墙外,躲在最能听清鼓乐声的院墙下,准备听戏。阿宝心里特别激动,这是初春温暖的夜晚,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画着赵红燕头像的白布帕,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呼吸,仿佛有茉莉花的香息在他的五脏六腑渗透。
阿宝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赵红燕如莺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
……
赵红燕终于登场了,她一亮相,就博得了一片掌声。
冬子抬起了头,凝视着戏台上的赵红燕,发现她的眼神特别怪异。
赵红燕没有像往常那样,亮完相就开唱,只听她悲凄地喊叫道:“夫君呀,这天太黑,这人太恶,娘子无法为你报仇了,你来接我,我随你去了——”
说完,她就一头撞到台边的柱子上……冬子睁大眼睛,缓缓地站起来,喃喃地说:“你为甚么不熬过这个晚上,为什么?”
鼓乐声戛然而止。
李慈林疯狂地跳上戏台,抱起赵红燕瘫软的身体,浑身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鲜血在赵红燕的头脸上开出了绚丽的花。
这是初春最绚丽的死亡之花。
……
阿宝没有听到赵红燕如莺的歌声,心却像被沉重的石头击打了一下,异常的疼痛。他目瞪口呆地站起来,手中的白手帕被一只无形的手扯落在地,然后缓缓地飘起来,白手帕发出一种幽蓝的亮光,魂魄般飘向无边无际的夜空……
突然的变故使李公公惊骇不已。他拉着冬子的手,匆匆回到了藏龙院。李公公站在厅堂中央,出神地凝视正壁上挂着的那幅墨汁未干的画像。这幅画像,李公公十分满意,下午才画完,也就是因为此事,他很高兴,才决定在这个晚上唱大戏的!没想到,会是如此的结局。李公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怪声怪调地说:“难道朕真的气数已尽?”
冬子默默地进入了自己的卧房,悄无声息地闩上了门。
他感觉到自己和李公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这扇门已经把他们彻底分开!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冬子也不可能再和他见面。他只希望李公公有来生的话,做个好人,做个正常的人。
这是冬子淳朴的愿望。
冬子想到了父亲李慈林,在离开鼓乐院时,他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爹,你在辫子上绑上一块白布吧,千万不要摘下来!”
他不知道父亲有没有这样做。
冬子进入卧房后,钻进了地洞,就再也没有从这里出来。
这个晚上,唐镇许多人家都在自家的门楣上挂上了柳树的枝条,有些人还在自己的辫子上绑上了白布条。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听从了余老先生和李红棠的话,也有人没有这样做,他们觉得这样做很莫名其妙,其中就有李慈林的仇人李文淮。
不计其数的死鬼鸟在黑暗从四面八方聚笼过来,在唐镇城墙上凄厉地鸣叫。
唐镇人心惊肉跳,惶恐不安。
光绪三十年二月初二子时刚过,唐镇黑暗的天空划过一道巨龙般的闪电,紧接着,惊雷炸响,唐镇开始了一场大屠杀。数百名清兵在那个牛眼男子的带领下,从地洞进入了李家大宅。
喊杀声震天动地。
牛眼男子在那个地下密室里找到了李公公。
他戴着皇冠,穿着龙袍,盘腿坐在蒲团上,怀里抱着一个陶罐。
李公公双眼紧闭,面无表情。
牛眼男子站在他的跟前。
李公公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江洋大盗”。李公公缓缓地站起来,突然厉声说:“朕在此,为什么不下跪!”
牛眼男子呵呵大笑。
李公公在他的笑声中哆嗦起来。
牛眼男子笑完后,鹰隼般的目光逼视他,“你作恶多端,死期已到!”
李公公颤抖着说:“你们不去杀洋鬼子,却来杀自己的同胞,你们是什么东西!”
牛眼男子冷冷地说:“像你这样邪恶的叛贼,当诛!”
说完,他手中的刀就朝李公公捅过去。
刹那间,一个人扑过来,挡住了他那凌厉的一刀。
这个人是吴妈。她的口中呕出了一大口鲜血,瞪着眼说:“你,你不能杀皇上——”
牛眼男子从吴妈肚子里抽出染血的钢刀,吴妈歪歪斜斜地扑倒在地。李公公的眼中流下了泪水,他喃喃地说:“吴妈,你怎么这样傻,你替我去死,不值呀!为什么这个时候李慈林他们都不见了呢,只剩下你一个妇人替我去死!朕追封你为皇后!”
他的双手还是死死地抱着那个陶罐。
牛眼男子扬起手中的刀,朝李公公的脖子上砍过去!
李公公的头飞出去,砸在墙上那幅富态老女人的画像上,然后掉在地上,李公公的那双眼睛还是那样阴森森地睁着。李公公手上的陶罐也像他的头一样掉落在地上,碎了。
陶罐里用红布包着的李公公的命根子混在碎片之中。
牛眼男子冷笑了一声,一脚朝它踩了上去。
他使劲地用脚底碾压着李公公用心呵护了一生的命根子,仿佛听到李公公绝望的哭声!
碾压完后,牛眼男子掏出自己的命根子,朝李公公血肉模糊的头上撒上一泡热乎乎的臊尿。
尿水混和着血水把被碾碎的李公公的命根子浸泡起来。
然后,牛眼男子狂笑而去。
……
李慈林疯狂地砍杀着官兵,一直杀出了李家大宅。
他没有去保护李公公,也没有去保护冬子。
李慈林双眼血红。
此时,他心里只有两个字:“报仇!”
就像是一场噩梦,他心里建立起来的权利和希望在官兵的屠杀中崩塌!眼看大势已去,他还没有报杀父之仇,死不瞑目呀!
李慈林提着血淋淋的快刀冲进了李时淮的宅子。
官兵在李时淮的宅子里乱砍乱杀。
李时淮瘫倒在一个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
他看到李慈林杀进来,好像看到了希望:“慈林,救我——”
李慈林杀到李时淮面前时,一个官兵挥刀砍死了白发苍苍的李时淮。
李慈林呆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亲手杀了仇人!
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李慈林突然怒吼一声,冲过去,把那杀死李时淮的官兵砍翻在地。
官兵死了,李慈林还在他的身上乱砍着,嘴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其他那些官兵见状,都不敢靠近,神色惊惶地望着疯狂的李慈林。
……
官兵在唐镇大肆屠杀,一直到天亮。
门楣上挂了柳树枝条的人家都幸免于难,没有挂柳枝的人家全部杀光,无论男女老少。
天上雷声不断。
天亮后,乌云翻滚的天空中落下了瓢泼大雨。
冬子独自站在唐溪边上,看着渐渐被唐镇流出的血水染红的溪水,脑海一片迷茫。
雨水把他浑身上下淋得湿漉漉的,往下淌着水,感觉不到寒冷。
突然,他听到了喊叫声。
冬子转过身,看到手提钢刀浑身是血的父亲李慈林从唐镇西门跑出来。
牛眼男子带了几十个清兵在后面追赶。
父亲的辫子上没有绑白布条,冬子的心异常的疼痛。
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被杀死,尽管他作恶多端。
李慈林跑过了小木桥,然后往唐溪下游的方向跑去。
追赶着他的那些清兵挥舞着手中的钢刀,喊声如潮。
李慈林跑到了野草滩上,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呼啸而来的清兵,大吼道:“狗屌的,你们都一起上吧,老子和你们拚了!”
他的御林军已经被杀光了,就连邻近乡村赶过来增援的那些团练也被清兵杀光了!该杀的或者不该杀的唐镇人都被清兵杀光了,现在,只剩下李慈林一个人!
身穿皂衣的牛眼男子带着清兵站在了李慈林面前。
牛眼男子厉声说:“把刀放下,饶你一死!”
李慈林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有种就上来把我砍死吧,男子汉大丈夫,宁愿站着生,不愿跪着死!”
牛眼男子说:“我钦佩你是条汉子,我再说一遍,只要把刀放下,就饶你一死!”
李慈林愤怒地说:“别罗嗦,要我放下刀,你做梦去吧!有种就上来!”
牛眼男子说:“好,有骨气!今天我让你死个明白,让你知道是死在谁的手里!明白告诉你,我是汀州府的捕头江上威!你死在我手里,也不亏了你!”
说完,他就挥刀冲了过去!
李慈林和他绞杀在一起。
那些清兵看得眼花缭乱。
突然,他们停了下来。
只见双方身上都中了刀,鲜血淋漓。
李慈林吐出了几口鲜血,扭头就走,没有走出几步,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草地上,他来不及跳起来,江上威就挥了挥手,那些清兵就追了上去,乱刀朝李慈林的身上劈下去。
李慈林惨叫着,手被砍下来了,脚也被砍下来了……那些人把他被砍下来的手和脚扔得远远的。
李慈林再也喊不出来了,伤残的身体到处都在冒着血,那血像喷出的泉水……李慈林的头被江上威一刀砍了下来。
江上威怪笑着,提起李慈林的头,远远地扔出去。
李慈林的头落在了一片枯草之中,他的眼睛还圆睁着,幻化出许多情景:父亲被杀死……游老武师收留了他,教他武功,像父亲那样对待他……他替师傅挡了那一刀……游秤砣像对待亲兄弟那样对待他……游老武师把自己的掌上明珠游四娣许配给了他……游四娣对他的好……一家人在一起时的天伦之乐……李公公把金子放在他面前,告诉他一个惊天的阴谋,想到自己的杀父之仇,看着那些金子,他竟然答应了李公公……他把放了毒的酒给游秤砣喝,让他慢慢地死去……一切不可再重来,李慈林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他一生没有流过泪,却在死后,流下了两行泪。
有一张画满符咒的黄裱纸从五公岭方向幽幽地飘过来,贴在了李慈林的额头上,他的眼睛里掠过惊惧之色,然后慢慢地合上了,还有泪水从他的眼角不停地渗出来。
冬子隔着唐溪,眼睁睁地看着李慈林被人杀死。
冬子站在那里,脚像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
他不晓得李慈林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冬子……那情景和他做过的噩梦相差无几。
冬子突然喊叫道:“爹——”
他跑上了小木桥,朝溪对岸跑去,可是,他没有跑到对岸,就一脚踩空,掉落到唐溪上。
唐溪笼罩在血光之中,溪水波涛汹涌。冬子听到许多叫唤声从溪水里传出。冬子浑身颤抖,内心恐惧,波涛汹涌的大水令他恐惧,那尖锐冰冷的声音也令他恐惧。更令冬子恐惧的是,溪水变得血红,唐溪里咆哮的是满溪的血水,溪水里突然伸出许多血肉模糊的手,那些手发出尖锐冰冷的呐喊!冬子喊叫着,血水一口口往他的嘴巴里灌,溪水里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另外一只脚。他无声地喊叫着,被强有力的手拖入的冰冷刺骨的血水中。他在血河里沉浮,挣扎……
这也和他做过的噩梦一模一样!
冬子沉浮着往下游漂去。
雨水密集起来。
溪水越来越湍急。
野草滩上的清兵发现了溪水中的冬子,他们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江上威看到了咆哮的溪水中的冬子,不顾一切地跳下了唐溪……
唐镇飘浮着浓郁的血腥味和死尸散发出的腐臭。唐镇有一半以上的人成了官兵的刀下鬼。官兵屠杀完后,就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个死气沉沉的鬼魂哀号的唐镇。江上威把冬子从血河里救起来后,要把冬子带走,冬子没有答应他。冬子哀求江上威把父亲李慈林的尸体埋了。江上威答应了他,就让官兵在野草滩挖了个坑,把他的尸首埋了进去。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个尼姑站在埋葬李慈林的地方,低垂着头,默默地念叨着什么。
冬子掉进唐溪的时候,手中还攥着那个银色的十字架。他感觉到有股力量不停地把他从咆哮的血水里托起来,仿佛听到来自远天的天籁之音在召唤着他。让他万分不解的是,那个银色的十字架在他获救之后就不见了,不知道是遗落在唐溪里了,还是……冬子心里像失去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东西,异常的难过。他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个银色的十字架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给他带来某种心灵的安慰和灵魂的救赎。
冬子独自走进了唐镇,唐镇剩下的人在清理着尸体。他们把尸体堆在李家大宅外面的空坪上,堆起来的尸体像一座小山。胡喜来最先发现了落寞地走在街上的冬子,突然朝冬子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他,喊叫道:“大家来看哪,李慈林的儿子竟然没有死哇——”
人们见到冬子,顿时把对李公公和李慈林的怒火发泻到他的头上,大呼小叫着要打死他,冬子被打倒在地。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喊叫,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就在冬子快要被打死的时候,余老先生带着张发强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阿宝。余老先生大喊道:“你们给我住手——”
张发强一手提着斧子,也怒吼道:“你们给老子住手,谁再敢碰冬子一下,来子就用斧头劈开他的脑袋!”
人们停止了对冬子的殴打,愣愣地看着余老先生他们。阿宝赶紧在冬子的跟前蹲下,抱起了他的头,冬子鼻青脸肿,嘴角流着鲜血,他朝阿宝苦涩地笑了笑,轻轻地说:“阿宝,你活着,真好!”
胡喜来瞪着眼睛说:“为甚么要放过他!”
张发强那时正在打造棺材,余老先生告诉他冬子的事情后,才匆匆赶过来的。张发强手中的斧子在胡喜来的眼前晃了晃:“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如果没有冬子让余老先生出来告诉你们在门楣上挂柳枝和在辫子上绑白布条,还有你们的活路?你们要打死冬子,这是恩将仇报哪!”
余老先生也说:“张木匠说得没错,是冬子救了我们!冬子是我们唐镇的大恩人哪!以后我们唐镇人要把冬子当菩萨一样供起来!”
这时,郑士林父子也赶了过来,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冬子,赶紧说:“你们还在这里啰嗦什么,还不快救人!赶快把他抬到我药铺去!”
大家面面相觑。
张发强扔掉手中的斧子,抱起了冬子,朝郑士林的中药铺奔去。
大家跟在他的后面。
阿宝拣起地上的斧子,也跟在他们的后面。
胡文进也走过来,跟在了他们的后面,戏班的其他人都获救了,获救后在第一时间里离开了噩梦般的唐镇,只有他没有离开。后来,他在唐镇住了下来,专门给死去的人画像,也许,这是他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
……
唐镇人闻到了一股香味,这是兰花的香味。这股香味从李红棠的家里散发出来的,刚开始是只是一股幽香,然后渐渐浓郁,弥漫在唐镇的每个角落,驱除着令人作呕的尸臭和血腥味……冬子拚命地敲着门,喊叫着:“阿姐,阿姐——”
阿宝也喊叫着:“阿姐,冬子回来了,开门,开门——”
没有人回答他们,也没有人给他们开门。
其实,门是在外面锁着的,那是李慈林让人锁着的,在官兵杀进唐镇前,一直有人看守着这扇门,不让李红棠出去。
张发强说:“红棠会不会出事了?”
说着,他就举起了手中的斧子,不顾一切地劈开了门。
他们冲了进去,李红棠家里充满了兰花的香味。
他们冲上了阁楼。
他们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浑身干枯了的李红棠怀里抱着同样干枯了的上官文庆,躺在眠床上……看上去,他们死前是那么的安祥和恩爱,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温热,为对方取暖,仿佛他们相依为命地走上了一条长长的不归路,不用任何人为他们送行……那奇异的兰花的香味是从李红棠干枯了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
冬子孤独地坐在阁楼上。
这个夜晚一片死寂,有微风从窗外飘进来,夹带着血腥味。那随风飘进来的血腥味很快就被阁楼里兰花的香味吞没,消解。
许多人和事梦幻一般。
此时,冬子希望姐姐能够复活,带他踏上漫漫长路,去寻找在那个浓雾的清晨消失的母亲。
可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留下了兰花的香息。
冬子在这个凄清的夜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答应过李公公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他死后,将他的命根子和尸首埋在一起。李公公的尸体和所有死者的尸体一起烧掉了,不晓得他的命根子有没有被烧掉?尽管他和唐镇人一样痛恨李公公,可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李公公的哀伤,那是个可怜而又可恨的人!他已经死了,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还有什么可仇恨的呢?想到这里,冬子决定去寻找李公公的命根子。如果找到了,就把它焚烧掉,也许李公公可以接收到它。
冬子点燃了一支火把,走出了家门。
唐镇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阴森可怖,活着的人都不敢在夜里出门,怕碰到那些飘忽的鬼魂。
冬子内心已经没有了恐惧。
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男子汉。
他举着火把,过镇街,走向李家大宅。
李家大宅遭此大劫,已经破败不堪。
冬子走进了洞开的大门。
李家大宅里,一片漆黑。
黑暗随时都有可能把冬子手中的火把扑灭。
浓郁的血腥和腐败的气味,使黑暗变得粘稠。
冬子进入了地洞之中,来到了那间密室。
密室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老女人的画像,那装着李公公宝贝的陶罐……都不见了。
冬子诧异的是,密室是如此的干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突然,一只肥硕的老鼠叼着一根什么东西闯进了密室。老鼠慌乱地乱窜,企图找个小洞钻进去。密室里根本就没有老鼠洞让它钻,急坏了它。就在这时,从地洞里晃进来一个黑影。
冬子看清了,这不就是李公公吗?
像那只老鼠一样,李公公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冬子的存在,仿佛冬子是空气。冬子睁大眼睛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李公公尖利地喊叫着:“还我宝贝,还我宝贝——”
他朝老鼠扑了过去,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老鼠机灵地窜到另一边去了。李公公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追逐叼着他命根子的老鼠。那一刹那间,冬子感觉到了心疼,为李公公心疼。某种意义上,冬子在那一刻,已经宽恕了李公公所有的罪和恶。老鼠窜出了密室,进入了黑漆漆的地洞,李公公尖叫着,追了出去。李公公和老鼠很快就消失了,如梦如幻。
冬子走出李家大宅。
李家大宅里回荡着李公公凄厉的尖叫:“还我宝贝,还我宝贝——”
许多老鼠发出叽叽的叫声,好像是在嘲那个当皇帝的太监。
这个晚上,冬子还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父亲。
无头的父亲手中操着一把染血的钢刀,在唐镇死寂的街巷游荡。他口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的仇人呢,我的仇人呢——”
张发强用了两天的时间,给他们打造了一副超大的上好的棺材,把他们一起放进了棺材里,安葬了。给他们送葬的那天,阳光灿烂,镇上活着的人都参加了他们的葬礼。把他们埋葬后,人们还可以感觉到有奇异的兰花的香味从新坟里飘散出来。
大家都回唐镇去了,只有阿宝和冬子留了下来。
他们坐在李红棠他们的坟头,默默无语。春天的阳光温暖地倾泻在他们身上,他们不知道唐镇还会不会被阴霾宠罩,还会不会有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这就是命运!突然,他们看到一个人飘过来,那是一个光头的尼姑,她站在新坟前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冬子站起来,呆呆地凝视着她。阿宝也站起来,呆呆地凝视着她。
冬子很久才颤抖地吐出一个词:“妈姆——”
这个尼姑就是在那个浓雾的早晨失踪的游四娣?
尼姑念叨完后,默默地拉起了冬子的手,朝西方的山路走去。
阿宝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去,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他不清楚冬子和那个尼姑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冬子。阿宝本以为冬子可以和自己一起在唐镇长大成人,没想到他还是要和他分开。阿宝心里异常的伤感,疼痛极了,天空中的阳光突然变得血红,满天飘着白色的纸马。冬子说过,他要骑着白色的纸马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阿宝突然记起冬子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大年初一那天,你吃了油炸鬼吗?甚么味道?”
阿宝朝着冬子远远离去的背影,大声喊叫道:“冬子,我告诉你,我吃了油炸鬼,那味道是酸的,酸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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