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晨异常的沉闷。大清早,油了土红色漆的棺材就被抬到了张长发的家门口,张大头端了满满的一碗饭,走到棺材跟前,把那碗饭砸在了棺材的上面,饭碗碎了,饭撒了一地。
这个饭碗砸了,张长发就再也不会回来吃阳间的饭了。
然后,张大把一张写着张长发名字的白纸,贴在了高高翘起来的棺材头上。
棺材就被抬进了张长发的灵堂里。
张大头在棺材的四面糊上了白草纸,然后在棺材的底部垫上了干稻草。
这时,张大头让人把灵堂的门关了起来,在窗户上遮上了黑布,把光挡在外面。
一个老头用一根扁担插到张长发尸体的底下,撬了一下,接着上来几个人把张长发的尸体抬了起来,安放进棺材里。
张大头就往棺材里的尸体上撒纸钱,张长发活了多少岁,他就撒多少张纸钱,另外加撒两张,一张给天,一张给地。
张大头又把张长发用了一生的那杆老铳放进了棺材,作为殉葬品。
料理好这一切,张大头让人把门打开,摘下了窗户上遮光的黑布。
现在,要开眼光了,传说死者不开眼光,来生就会变成瞎子、哑巴和聋子。
很多乡亲走进了灵堂,其实,开眼光的仪式也就是让大家最后一次和张长发的遗体告别。
张长发没有儿女,这个仪式就由他的干女儿张秀秀来完成,在开眼光的仪式中,在场的人都不允许哭,只能够认真地看。
张秀秀用哭丧棒粘了菜油,往张长发尸体的眼睛、嘴巴以及耳朵上抹,一边抹一边说:“开眼光,看八方;开嘴光,吃八方;开耳光,听八方——”
人们神情肃穆地看着张秀秀为张长发开眼光。
开眼光的仪式完成后,就要盖棺材板了。
长明灯突然灭了。
张大头口里念念有词,重新点燃了长明灯。
张大头最后看了张长发一眼,眼睛湿了,然后大手一挥,张宏亮他们就把棺材板盖了上去。
凤凰村就响起了钉棺材板的声音。
一共要钉七个棺材钉。
钉棺材板时,张秀秀跪在了旁边。
当张宏亮钉左边的棺材板时,他每钉一个钉,张秀秀就要叫一声:“张长发向右躲钉——”
当张宏亮钉右边的棺材板时,他每钉一个钉,张秀秀就叫一声:“张长发向左躲钉——”
张宏亮的嘴巴里也喃喃地说着什么。
钉完棺材钉,人们才可以哭了,很多人就抽泣起来。
张秀秀也哭了起来。
钉完棺材板,张大头就和张宏亮他们一起,把棺材抬到了门口。
张大头把一只小公鸡绑在了棺材上面,大家都知道,这是“叫魂鸡”。
做完这些事情,吹鼓手们就敲起了锣,吹起了唢呐。
鞭炮声也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
张大头走到了棺材的前面,他要亲自给张长发抬棺。
张大头等十二个人站好后,他弯下了腰,把杠子放在了肩膀上,大吼了一声:“起灵——”
十二个人同时把棺材抬了起来。
前面一个老者边撒着纸钱边说着话引路,抬棺的人跟在他的后面,棺材后面跟着吹鼓手,吹鼓手后面是披麻戴孝拿着哭丧棒哭得像个泪人般的张秀秀,张秀秀的后面是穿着白孝服的村民们。
送葬的队伍朝山上走去,留下了一路的纸钱和一路的忧伤。
这种乡村的忧伤在这个沉闷的早晨弥漫着,一个人就这样走完了他一生的路。
有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用空洞的眼睛看着送葬的队伍,她失明的眼中挤出了浑浊的老泪。
这个人就是瞎眼婆婆。
……
这天中午,凤凰村热闹非凡。
张大头把丧席办得相当隆重,好像是办一件大喜事,他用好酒好肉把全村男女老少召集在一起,以酒宴的方式向张长发告别。
张宏亮端着酒碗大口地喝着酒,感叹地说:“长发叔好福气呀!死了有人这样办丧事,我要死了,如果能这样,就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
很多人附和他,都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
张大头听到了他的话,端着酒碗走过来,和大家干了一碗酒,然后大声说:“怎么,你们有想法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张大头活着一天,以后村里谁过世了,我都隆重地给他操办!人他妈的活着都不容易,死也不容易!”
他的话说完后,响起一片叫好声。
张秀秀没有去吃饭,她一个人躲在闺房里,郁郁寡欢。
村里还有一个人没有去吃丧席,那个人就是瞎眼婆婆。
阳光灿烂。空气中浮动着热烘烘的气息。
凤凰村后山上,张姓人家的坟场上的那座新坟前,坐着面无表情的瞎眼婆婆,她可以闻到新坟上新鲜的红土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气息,热风吹拂过来,坟前的纸钱飘飞。
瞎眼婆婆看不到那些飘飞的纸钱和新坟的模样,但她可以感觉到某种凄凉和落寞。
许多风云从她空洞的眼中飘忽而过。
瞎眼婆婆长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命运!那个汉子呢?那个曾经拉着那个姑娘走向血与火道路的那个汉子呢?那时,那姑娘躲在残墙下的角落里如一片秋风中的枯叶,瑟瑟发抖。
是他带着她离开了毁灭的村庄,他们知道,他们是这个村庄的幸存者,还有别的什么人还活着,他们一无所知,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到那生养他们的地方。
汉子带着她,一路寻找着新四军,因为他知道,新四军是抗日的队伍。
他们经常得知新四军在某地,可是赶过去后却不见了队伍的踪影。
这样追寻了近两个月,他们终于追上了新四军的队伍。
那是个傍晚,他们闯进了新四军的营地,新四军把他们当成日本人的探子给抓起来了。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
当他被新四军绑起来时,就大声喊叫着:“我不是汉奸,我是来投军的,我要和你们一样,拿起枪杀日本鬼子!狗日的日本鬼子烧了我的家,杀了我家的人!我恨不能挖他们的心,吃他们的肉!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姑娘只是流着泪,什么也没有说。
汉子的大喊大叫,把一个新四军里当官模样的人吸引过来了。
当官模样的人审视了汉子一会儿,便对手下的兵笑了笑说:“给他松绑吧!”
他手下的兵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当官模样的人还是微笑地说:“我看得出来,他不像是汉奸,他也是个苦大仇深的汉子。”
新四军把他留下了,却不收留那个姑娘。
姑娘一直流着泪,不知说什么好。
汉子“扑通”一声给当官模样的人跪下了:“长官,她是我的妻子,我们相依为命,无家可归了,你就连她一起收留了吧!”
汉子的眼中淌下了滚烫的热泪,还给他磕头。
当官模样的人说:“快起来,快起来,我们新四军里不兴这一套,你不应该朝我下跪!”
汉子倔强地说:“你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当官模样的人见他如此决绝,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们把她也留下,就让她去做卫生员吧。”
姑娘知道,她还没有和汉子成亲,只是他的未婚妻,汉子这一生也再没有给任何人下跪过。
姑娘参加新四军后,一直在新四军的卫生所工作,很少见到汉子,汉子也从来不去看她。
姑娘只是听一些送到卫生所的伤员说起汉子来,说他是个打枪的天才,第一次上战场就打死了好几个鬼子。
汉子很快就在连队里成了炙手可热的神枪手。
在一次夜袭中,部队被鬼子的一挺重机枪挡住了,一下子就死了好几个战士。
汉子端起了手中的步枪,也没有怎么瞄准,一颗子弹射出了枪膛,鬼子那个机枪手就趴倒在那里,机枪一哑火,战士们就扑了上去……
听到伤病员夸汉子,姑娘的心甜滋滋的。
她相信她的汉子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姑娘在参加新四军的两个月后,发现自己怀孕了……
朱未来睁开了眼睛,头很痛,像是头骨某处裂开了一条缝,还有冷冷的风透进脑缝。
他身在何处?这是一个洞穴,深不可测的洞穴?朱未来发现自己被捆绑着双手,捆着他双手的是一根韧性很强的藤蔓。
他用力挣扎了一下,无济于事,根本就挣脱不了。
他那被树汁伤害的手背已经溃烂了。
他被放置在一个角落里,头靠在石壁上,石壁潮湿而且冰冷。
朱未来的心颤抖着,想起了那黑糊糊的枪口,和那个怪人。
朱未来看到了一堆火,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
那堆火上面还有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吊着一个钢盔,钢盔里好像烧着水,朱未来听到了水开了在钢盔里滚动的声音。
朱未来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唇已经干裂开了几条缝,疼痛极了。
他多么想喝水呀!可他的手被捆绑着,浑身虚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他的嗓子冒着火。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时间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钟非呢?他是不是也被那个搞不清楚是野人还是野鬼的怪物抓到这个洞穴里来了?还有沈鱼鱼,她现在在哪里?还在梅花尖的顶峰等着他吗?沈鱼鱼让他心痛,他第一次为一个女生如此心痛。
朱未来十分沮丧,自己原来如此不堪一击,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呢。
朱未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喊了一声:“钟非——”
洞穴里传来沉闷的回响:“钟非,非,非,非——”
朱未来期待着钟非的回答。
如果钟非在这个洞穴里,他会感觉到某种心灵的依靠。
可过了老大一会儿,他没有听到钟非的回答。
朱未来听到了脚步声,心里顿时充满了希望,也许是钟非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在朝他走过来。
那是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想起了沈鱼鱼在山顶时和他说过的话,他的心又凉了,这个走来的人不是钟非,而是那个怪物。
果然,不一会儿,那个浑身焦黑,面目狰狞,长发蓬乱的怪物就出现在了朱未来的眼帘中。
让朱未来惊骇的是,怪物枯槁的手上抓着一条蛇。
那条蛇又粗又长。
他的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掐住蛇头,蛇身缠在他的手臂上。
怪物朝朱未来走过来,朱未来惊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惊惶地注视着怪物手上的蛇。
怪物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满是伤疤的脸挤在一起,嘴巴咧了咧,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朱未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语言。
怪物边说边把蛇头在朱未来的眼前晃了一下,朱未来惊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裤裆里一热,尿都被吓出来了。
怪物看到朱未来吓坏了的样子,叽叽地笑着,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夸张地扭曲着。
然后,怪物站了起来,离开了朱未来。
怪物走到那堆火边,一手从地上抓起了一把刺刀,把蛇头放在火堆旁的一块石头上,用刺刀活活地把蛇头给切了下来,蛇头落到了一旁,还在抽搐着,嘴巴微微地开合着。
怪物没有理会蛇头的痛苦,他把蛇一段一段地切下来,扔进了钢盔滚滚的开水里。
怪物给火堆里添了几块木柴,然后走到洞穴的一个角落里,抓起了那支步枪。
朱未来重新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怪物抓起步枪时的那个熟练的动作,朱未来还发现,那个角落里堆着许多枪,还有一门迫击炮,另外还有不少看上去像军用品一样的东西。
这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个怪物的真实身份又是谁?朱未来的脑海里一片迷雾。
怪物抓起了枪。
突然半蹲下来,端着枪朝他瞄准。
那姿势是十分标准的军人瞄准的姿势,看上去像受过军事训练的样子,朱未来参加过军训,他心里很清楚军人是什么样子的。
怪物手中的枪又一次对准了他,如果说在浓雾的丛林里,怪物没有朝他开枪,那么现在呢?朱未来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面对着黑黝黝的枪口,朱未来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也许钟非也是这样被怪物捉到了洞穴里,然后怪物端起步枪,向他瞄准,怪物的枪响后,钟非应声倒下,血流了一地,怪物用刺刀把他的头割了下来……
朱未来惊魂不定地想着时,怪物手中的枪响了。
清脆的一声枪响,朱未来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那颗子弹朝自己飞过来,他张开的嘴巴久久也没有合上,他的身体僵硬在那里……
钟非的确听到了那一声沉闷的枪响。
枪声响过之后,洞穴里还有嗡嗡的回响。
钟非在黑暗中想,这枪是谁放的?难道是洞穴地上那些骷髅干的?钟非觉得很冷,一阵一阵地发抖。
脸上的伤口一定是发炎了,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饥饿还是死死地折磨着他。
钟非伸出一只手掌,下意识地在洞穴的石壁上摸了一下。
他的心抖动了一下,石壁上好像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联想到洞穴里那些骸骨,他认定这些文字是这些人活着的时候刻下来的。
也许通过这些文字,他可以发现这些人死亡的秘密?或者这是一个惊天的大发现?好奇心使钟非提起了精神。
他转过身,打亮了手电,手电光已经是暗红色的了,他不知道手电的光亮还能够坚持多久。
石壁上刻着的果然是文字,让钟非惊异的是,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不是中文,而是日本国的文字。
钟非仿佛要窒息,这个地方怎么会有日本人留下的文字?他摁灭了手电,颓然地坐在那里,沉重地呼吸着。
难道洞穴里的这些骸骨都是日本人?他不敢想象,他对凤凰山区关注已经很久了,从来没有发现有文字记载凤凰山区来过日本人,就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凤凰山区也没有被日本侵略军占领过。
钟非觉得自己将要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在大学里选修的外文是日本语。
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
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钟非又打亮了手电,使劲地睁开疲惫的眼睛,看着那刻在石壁上的日本文字。
这石壁上刻下的是日记,每一则日记前面还写有日期,记录的是昭和二十年九月到十月间的事情,那应该是一九四四年八月到九月间的事情。
钟非看了看,总共有十多则日记,从这些让人心惊肉跳的日记中,钟非的确发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他可以断定,洞穴里的这些骸骨就是日本人!就在这时,钟非听到了一种声音,子弹一样呼啸而来的声音。
这种声音从洞穴深处朝他射过来。
他觉得自己脸上又被狠狠地盯了一口,和在浓雾的丛林里一样,像子弹般呼啸而来的就是那拳头般大小的黑糊糊的怪物。
他的脸已经麻木了,就是被袭击后也感觉不到疼痛了,但是,他知道了那怪物是什么,是蝙蝠,吸血的蝙蝠,它躲在洞穴的深处,看到了他手电的光亮后就子弹般射过来了。
为什么钟非知道那是蝙蝠?因为刚才他在日本人刻在洞穴石壁上的日记中看到了有关于蝙蝠的记载,想到日记中关于蝙蝠的记载,钟非产生了呕吐的念头,可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的肚子里什么也没有。
钟非赶紧熄灭了手电光。
洞穴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
他听到刚才扑在他脸上撕咬了一口的那只蝙蝠飞走的声音。
他感觉还有更多的蝙蝠藏在洞穴的深处,说不定这只蝙蝠先来做个试探,一会儿,只要他的手电再次亮起来,那些隐藏的诡异的蝙蝠就会倾巢而出,朝他子弹般射过来,扑在他身上咬破他所有的皮肤,吸干他身上的血。
钟非的神经紧紧地绷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支撑多久。
那些随时都有可能向他发动攻击的吸血蝙蝠,危及着他的生命,比饥饿还更可怕。
他想自己发现的这个秘密也将随着自己的死去而尘封起来,钟非的呼吸又一次急促起来,他感觉到了极度的寒冷,脑袋昏沉沉的,浑身酸酸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钟非在一种昏迷的状态中,眼前出现了幻象:饿红了眼的日本士兵在洞穴里拼命地捕杀着蝙蝠。
蝙蝠尖叫着四处逃窜。
日本士兵把蝙蝠放在火里烤着,洞穴里充满了蝙蝠皮毛烧焦后的糊味。
那个躺在角落里的伤兵绝望地呻吟着,他闻到蝙蝠的焦煳味,多么想也吃上一口蝙蝠肉,可是,没有人理他,那个走出山洞被子弹击中死亡的士兵的尸体就放在他的旁边,他们把他也当成了一具尸体。
伤兵的眼睛突然暴突出来,他大叫了一声,然后咽气了。
那些吃蝙蝠肉吃红了眼的士兵们没有注意到伤兵的死亡。
他们吃完后还在洞穴里四处搜寻那些蝙蝠。
洞穴里的蝙蝠越来越少,偶尔抓到一只蝙蝠,他们会怪叫着争抢起来——饥饿和死亡一样让他们恐惧。
他们逃不出这个山洞,这个山洞仿佛注定就是他们的坟墓。
就在他们饿得奄奄一息,横七竖八躺在山洞的地上时,他们燃烧的那堆火也早已经熄灭了。
当又一个黑夜来临,士兵们最恐惧的时刻到了。
他们听到了风声,从洞口穿进来的凌厉的风声。
那不是致命的子弹带进洞里的风声,而是蝙蝠。
成群结队的蝙蝠从洞口涌进来,它们在黑暗中寻找着那些奄奄一息的肉体。
它们尖厉地叫着,扑向那些士兵的身体,在他们身上撕咬着,然后吸着从他们伤口流出的血,仿佛是在替那些被这些士兵吃掉的蝙蝠复仇……
那一枪没有射进朱未来的头颅,而是射在另外一颗脑袋的眉心上。
就在朱未来旁边的石壁上,挂着一块木头,木头上用黑炭画着一个人头,子弹就是击中这个人头的眉心的。
怪物放下了枪,叽叽地笑着,朱未来面如土色,他不知道怪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究竟要把他怎么样。
也许怪物把他折磨疯了,就会把他杀掉,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痛快地一枪把他杀了。
朱未来的生命此时就牢牢地掌握在怪物的手中,他想,就是张秀秀让她父亲张大头带人上山寻找,也未必能够找到这个阴森可怕的洞穴。
也许,这里本身就是地狱。
也许朱未来已经死了,折磨他的怪物就是主宰地狱的阎王。
朱未来又一次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朱未来的眼睛一闭上,眼前就出现了幻象:沈鱼鱼在浓雾中的丛林里跌跌撞撞地奔逃,嘴里叫着朱未来的名字。
突然,一条大蛇横在了沈鱼鱼的面前,把她绊倒在地。
她正要爬起来,却听到了叽叽的叫声,沈鱼鱼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鬼魅般的脸,她惊惶地往后退缩着,这时,那条蛇缠在了她的身上。
沈鱼鱼无法挣脱,喊也喊不出来。
那个怪物蹲下来,朝她伸出了焦黑干枯而有力的手,嘴巴里还叽哩咕噜地说着沈鱼鱼听不懂的话。
他仿佛在对沈鱼鱼说:“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跟我走,否则这条蛇就会要了你的命,跟我走吧,我让你解脱蛇的缠绕……”
沈鱼鱼的眸子里含着恐惧的泪水,她别无选择,哪怕眼前的这个怪物会把她带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她也不希望被冰凉有力的蛇缠死,然后被它无情地吞噬。
她无奈地伸出了手,怪物拉住她的手,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使蛇从沈鱼鱼的身上瘫软下去,然后游走。
怪物紧紧地拉住沈鱼鱼的手,朝浓雾中走去。
沈鱼鱼绝望地喊道:“未来,救我!未来,救我——”
朱未来喃喃地说:“不,不,这不是真的,不是——”
可现在沈鱼鱼怎么样,他无法猜想。
朱未来闻到了一股浓香。
鲜美的浓香。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怪物把吊在架子上的钢盔取下来,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怪物面对着朱未来,用刺刀从钢盔里取出煮熟的蛇段,美滋滋地吃着。
鲜美的浓香就是从钢盔里飘散出来的。
朱未来早已饥肠辘辘。
因为恐惧,他才忘记了饥饿。
现在,他闻到蛇肉的鲜美味道,口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他呆呆地望着香甜地吃着蛇肉的怪物,眼睛里积满了泪水。
怪物吃蛇肉时,嘴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好像故意在馋朱未来。
朱未来吞咽着发黏的口水,想象着自己也能够像怪物一样吃着蛇肉,尽管在此之前他从来不吃蛇这些野生的动物。
怪物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怪物用他那精神的小眼珠子瞟了瞟朱未来,手里拿着一块蛇段,站起来,一颠一簸地走到朱未来面前。
他把那块蛇段放在朱未来的鼻子底下,朱未来呼吸着蛇肉的鲜美香味,不知道怪物想干什么。
此时,朱未来真恨不得一口咬住怪物手中的蛇段,但是他不敢。
怪物的脸挤动着,嘴巴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
接着,怪物把手中的蛇段送到了朱未来的嘴巴上,好像是要让他吃。
朱未来不敢相信怪物会真的把蛇肉给自己吃,狐疑地望着怪物丑陋的脸。
怪物的眼睛里漾起了一层水雾,又朝朱未来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
朱未来感觉他是在让自己吃蛇肉,他试探性地张开嘴,轻轻地咬了一口蛇肉,怪物看着他,还是挤动着脸。
朱未来不管那么多了,咬住那块蛇段吃了起来。
怪物叽叽地笑了一声,伸出食指在朱未来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口里发出“叭——”的声音,仿佛表示,等他吃完这块蛇肉,就要一枪把他毙了……
沈鱼鱼在张长发出殡的这个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肚子鼓得老高,像怀孕了一样。
沈鱼鱼浑身无力,呼吸急促。
她想从睡袋里钻出来,但是动弹不得。
那把匕首还在帐篷里面,她伸出手,一把抓过了那把匕首,匕首发出寒冷的光芒,如同她冰冷的心。
看着这把匕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钟非和朱未来他们。
他们不可预测的命运牵动着沈鱼鱼的心。
现在是第三天了,过了这一天,也许张大头就会带人上山来找他们。
沈鱼鱼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明天。
她的肚子鼓胀,要爆炸一般。
她不会再吃任何东西了,哪怕是死。
这时,沈鱼鱼再次听到了歌声:“……扬子江头淮河之滨,任我们纵横的驰骋;深入敌后百战百胜,汹涌着杀敌的呼声。……”
那歌声低沉而又浑厚,有种奇特的磁力吸引着沈鱼鱼。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歌,但想到了那个拥有阳光般笑容的男子。
是他坐在壕沟里唱吗?他到底是谁?不管他是谁,最起码他没有让沈鱼鱼恐惧,相反的,她心底产生了见到他的欲望。
沈鱼鱼忍受着肚子的压迫,钻出睡袋,爬出了帐篷。
早晨的阳光金子一般,和那歌声一样,令沈鱼鱼感觉到了某种温暖。
沈鱼鱼轻轻地走到壕沟边,生怕自己的脚步声太重,打扰了唱歌的人。
歌者果然坐在壕沟里,忘情地唱着那支对沈鱼鱼而言陌生的歌。
沈鱼鱼还是只能够看到他的侧面,他的轮廓被早晨的阳光雕刻,那么的阳刚,充满了男子汉特有的魅力。
沈鱼鱼呆了,她注视着这个虚幻而又真实的男子,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让她痴迷的气息。
钟非或者朱未来身上没有这种气息,沈鱼鱼认识的所有男性身上也没有这种气息。
沈鱼鱼感觉到了这个男子的睿智、宽博、深刻又敢作敢当,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体贴温柔,还有缘自骨子里的孤独傲世之感……
他是谁?这个问题仿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被他诱惑了,他在她眼中是真正的男人。
沈鱼鱼甚至迷醉地想,这个男子也许就是她前世的爱人!沈鱼鱼出神地注视他之际,乌云从四周向山顶的空中围拢,像有千军万马奔突着包围过来。
那个男子还在唱着歌,一副临危不乱的镇静表情。
沈鱼鱼内心没有了恐惧,有的只是迷恋和感动。
她想走过去,坐在男子的身边,头靠在他穿着灰布衣服的身上,闭上眼睛,安详地听他唱歌,感觉他的呼吸,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
沈鱼鱼没有动,就那样站着,她真的怕惊动他,怕他突然消失,尘埃般消失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
那男子停止了歌唱。
乌云遮住了太阳,乌云在她的头顶翻滚着,狼奔豕突,刚才还朗朗的乾坤,一下子变得如此阴暗。
沈鱼鱼根本就没有顾及天气的变化,她的眼中只有这个神秘的男子,他就是一轮太阳,照耀着她,温暖着她备受恐惧折磨的心灵。
沈鱼鱼眼中也产生了一种幻象:男子站起来,朝她微笑地走过来,轻轻对她说:“姑娘,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说着,他就拉起了沈鱼鱼娇嫩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还有些粗粝。
沈鱼鱼被他牵着手,走向澄明的远方,她不知道那远方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情愿跟着他走……
一道闪电从天空中劈落,劈在沈鱼鱼和男子的中间,地上窜过一条火线。
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雷鸣,在她的头顶炸开。
沈鱼鱼没有一丝害怕。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男子。
男子不慌不忙地站起来。
他回过了头。
尽管天色灰暗,沈鱼鱼还是看到了他阳光般的笑脸,他脸上一道道黑色的硝烟的痕迹掩盖不住他的本色的英俊。
男子的眼睛坚定而且温情,沈鱼鱼和他对视了一眼,一股电流通过她的全身。
沈鱼鱼内心说:“你过来吧,走过来吧,过来拉着我的手,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天上骤然落下瓢泼大雨。
雨水顷刻淋透了沈鱼鱼全身,雨水从她的头发流淌下来,从她的脖子流进了她身体。
沈鱼鱼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任凭雨水浇着……
她希望男子朝她走过来,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尽管下着大雨,男子身上衣服还是那样,没有被淋湿,仿佛他的衣服有避雨的功能。
沈鱼鱼突然发现男子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花生米大小的洞洞,从那洞洞里流出了鲜血。
鲜血顺着他微笑的脸淌下来。
他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还是安详地注视着她,那安详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意。
他缓缓地倒了下去,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那样,缓缓地倒了下去……
沈鱼鱼伸出手,企图抓住他,可她根本就没有力量阻止他的倒下。
沈鱼鱼喊叫了一声:“你别走——”
男子倒在壕沟里,鲜血从他的额头上奔涌而出,沈鱼鱼在狂暴的大雨中听到了血从他额头上流出的声音,像一条奔涌的河流发出了声音。
血水很快地把他浸泡起来,直至他的身体在沈鱼鱼的眼中消失。
可他的笑容和歌声永远留在了沈鱼鱼的心中。
沈鱼鱼无语凝咽。
这应该是个美好的早晨,可怎么会变得如此的惨烈。
是什么东西击中了他,让他沉浸在万劫不复的血水之中?沈鱼鱼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揪着,说不出的疼痛,说不出的破碎,说不出的悲伤。
大雨猛烈地抽打着沈鱼鱼和她脚下的土地。
雨水中蕴藏着愤怒的吼声。
沈鱼鱼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脸上流淌着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突然发现自己一下子变得勇敢,什么也不怕了。
难道是他的微笑和歌声给了她力量,或者是因为爱,还是……
她说不清楚,反正,在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沈鱼鱼突然发现,满天落下的是红色的血雨。
这是八月四日的早晨,梅花尖的顶峰降着血雨,和八月二日晚上一样的血雨。
沈鱼鱼站在血雨中,目光沿着岁月一路延伸……
突然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沈鱼鱼张开嘴巴,唱出了那首歌谣:“……千百次抗争,风雪饥寒;千万里转战,穷山野营。获得丰富的战争经验,锻炼艰苦的牺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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