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又听到了泼妇王秀花的尖叫。她的声音尖锐地刺着黑子的心。他不知道王秀花为什么会发出如此难听的尖叫。只要一听到王秀花的尖叫,黑子就想,李来福又要遭罪了。为了证实这个想法,黑子走出了家门。母亲问他:“黑子,你去哪里?”黑子说:“出去走走。”母亲说:“不好好在家读书,瞎跑什么?”黑子没说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李来福的家门口走去。母亲说:“别跑太远了,早点回家。”黑子“哎”地答应了一声。
果然,李来福家又发生了战争。
李来福神情凄凉地坐在板凳上,王秀花用吹火筒对他的额头指点着,“你是头猪,蠢猪,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你都办不好,你能干什么,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王秀花是出了名的悍妇,村里人对她都惧怕三分,老实巴交的李来福仿佛生下来就是被王秀花欺压的,李来福的逆来顺受让村里的男人们对他产生了愤慨,“李来福就是个软蛋,换了我,早就把王秀花那婆娘弄死了。”但是似乎没有人敢当着王秀花说这种话。
李来福在王秀花的骂声中默默地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王秀花指着他的背大声叫道:“你有本事出去不要再回来!”
李来福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朝门口走去。
王秀花气坏了,她突然追上来,用吹火筒使劲地在李来福的头上敲打起来。李来福哀叫了一声,抱头鼠窜。有几个看热闹的人躲在边边角角里捂着嘴偷乐,他们不敢大声笑出来,他们怕王秀花的愤怒会转移在他们身上。
王秀花看李来福跑远了,才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黑子知道,李来福是曲柳村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男人。
李来福在这个秋天走进黑子的视野。在此之前,黑子对他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李来福干瘦的身板弱不禁风。
他长长的脖子上青筋和血管暴露着,粗大的喉结总是不停地上下滑动,仿佛充满着巨大的食欲。
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深陷着,如两个黑洞,黑洞中飘动着微弱的火苗。
黑子看着他朝河堤那边走去。
李来福坐在河堤上的一棵苦楝树下。
他看着那条大河,眼神凄迷。他使劲抓着自己那枯草般营养不良的头发,像是要把自己提升到另外的一个境地。
这是秋日的黄昏。
风吹过来,树叶和衰草瑟瑟作响。
李来福受够了老婆王秀花的气,也受够了村里人的白眼,他忘不了村里大队支书朝他的脸上吐一口痰,恶狠狠地说:“没用的东西。”
那是让他刻骨铭心的蔑视和心灵上的沉重打击。
他心底那一丁点儿尚存的男人的自尊被大队支书无情地摧毁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没到四十岁,就萎缩了。男人生理上的萎缩让他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他在幻想的天堂里希望自己重新勃起,可一次一次的失望让他消沉。老婆王秀花已经为他每天晚上的无能而不齿。
李来福对老婆王秀花日益增强的性欲感到恐惧。王秀花得不到满足,就变本加厉地对他进行灵魂的摧残和肉体的折磨,动不动就恶语相向,大打出手。原本就软弱的李来福根本无法反抗,他最大的反抗就是无言或逃避,他越是这样,王秀花就越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个下午,李来福彻底掉入了绝望的深渊,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他,他根本就没有能力突出重围。
那个下午,李来福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劳动,他突然肚子痛了起来。他捂着肚子蹲在田角,额头上冒着冷汗,他轻声的呻吟和痛苦的模样博取了生产队长的同情心。生产队长对他说:“来福,你回家歇着去吧。”李来福捂着肚子回了家。
他一回到家,就听到了卧房里传出让他心惊肉跳的声响。
卧房的门是反插着的。
他听到了男人沉重如牛的喘息。
他听到了女人娇喘和快活的呻吟。
李来福的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脚踢开了卧房的门。踢开门之后,他看到了两具赤裸的胴体,一个是大队支书,一个就是他颇有几分姿色的老婆王秀花。
他张大了嘴。
他呆立在那里,他被一种巨大的灾难击中。
可怜的李来福后悔自己踢开了门。
他如果不看到这种羞耻的场面,他或许不会那么痛苦。
床上的男女发现了惊愕的李来福。
短暂的沉默,那一刻仿佛空气已经凝固。
僵局很快就被打破。
王秀花冷笑了一声,抱着支书不放。
支书推开了她,骂了声:“骚货!”
支书下了床,慢条斯理地穿上了衣服。他穿好衣服就往门外走去,在路过呆立的李来福面前时,停住了脚步。
支书朝他的脸上啐了口痰,“没用的东西!”
李来福坐在黄昏的树下,看着天渐渐地黑下来。他的心也渐渐地死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村子时,发现撑船佬的家门口站着肃穆的黑子,黑子看着他,眼神迷惘极了。
李来福想到过死。他不止一次地设计并实施着自己的死亡计划。他是绝对不想活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连他的亲生儿子都对他恶语相向,毫无感情可言。怎么死,对他而言是一个十分紧迫的巨大问题。
他想饿死自己。他不吃不喝根本就没引起家中其他成员的关注,但饿的滋味太难受。他绝食到了第三天晚上,坚持不住了。他来到生产队的地瓜地里,刨出了地瓜,洗都没洗就大口大口地吞食起来,那样子就像一只饿急了的野狗。
他想用农药解决自己的生命。
他怀揣着一瓶“乐果”,来到了山上的树林里。他想,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死掉。他拧开了装着乐果的玻璃瓶的瓶盖,一股难闻的味道冲向他的鼻孔。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突然想到一条浮在水面上被农药毒死的烂了肚子的鱼……他把那瓶乐果扔在了山林里,孑然地走出了那片山林。
他想到了吊死。
他见过吊死的人,舌头长长地吐出来,翻着突兀的白眼,那种样子难看极了,要死也要死得好看,本来来世上走一遭就够蒙羞够猥琐的,他不能选择吊死。
……
他终于给自己设定了一条光荣地走向死亡的道路,并一步一步地向死亡走去。这时,其实他的心已经坚硬如铁。
黑子在秋天的清晨醒来,感觉到了凉意,撑船佬已经到渡口去了,母亲在院子里把鸡鸭从竹笼子里放出来,然后给它们喂食。
他朝河堤上走去。
他每天早上都要到河堤上去背诵课文,因为河堤上很清静,而且空气异常清新。在清新无比充满露水味的空气中,他记忆力的大门洞开着。
他发现了李来福那个男人。
李来福从一块荒地里往畚箕里装土,装完土之后,他就挑着那担沉重的泥土艰难地往河堤走来。他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因为畚箕里的泥土装得实在太满。黑子不相信瘦弱不堪连走路都走不稳的李来福竟有那么大的力气。事实上,负重的李来福是在耗费自己的生命。他把泥土筑在河堤上。他仿佛就是挑泥土的机器,默默地来回运作着。李来福的行为让黑子感到吃惊。
在这个秋天里,黑子常看到李来福不停地搬运着泥土,河堤在李来福的搬运中渐渐地加固和增高。
只要生产队一收工,李来福就去筑河堤,就连漫长的秋天的夜里,他都没有停止搬运泥土,他可以一直干到天亮。那个秋天,李来福已经忘记了昼夜。当黑子在每个秋天的清晨看到李来福,李来福已经干了一整夜了。
李来福在黑子的眼中慢慢地枯萎下去。
李来福的举动很快地引起了曲柳村村民们的注意。人们都以为李来福疯了,他一个人默默地筑河堤既没有公分,也没有任何利益,这样白白地干活,肯定是大脑发炎出了问题。
有的村民对李来福说:“来福,你要是没事干的话在家搂着老婆多好,你有多大的力气都可以使出来。”
来福的脸上下了霜,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无疑,村民的话是一把刀,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心窝。他想,等着瞧吧,等我死了,你们就该闭上鸟嘴了,等着瞧吧!
李来福的老婆王秀花对他的举动明显地充满了愤怒。但李来福对她的打骂无动于衷。王秀花也束手无策,只好由他去了。在她眼中,这个男人已经彻底废了,她就对他的存在表现出了极大的漠视。她可以在李来福卖命挑土筑堤的漫漫长夜里随便找个汉子回家睡觉,大干她想要的事情。他和她以生命的方式走向了各自的道路。
富有戏剧性的是,那天村里来了一个记者。那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白脸男子对李来福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用那个老式的海鸥牌照相机不停地拍下李来福挑土筑堤的样子。
拍完照后,他追着李来福不停地问话,手上的笔和本子随时准备记录着。李来福对这个梳着油亮分头的另一个世界里的男人表现出了极度的冷漠,记者追踪了他好几天,他却愣是没有和记者说上片言只语。那个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的记者只好带着几卷胶卷遗憾地离开了曲柳村。
记者的形象闯入了黑子的心灵。
记者走后的那个夜晚,在哑巴大叔沉重的呼噜声中,黑子又梦见自己长出了翅膀,在阳光下飞向远方。
李来福挑着泥土上河堤的时候,一下仆倒在地上,他的胸口一下子抽紧了,刀割般的疼痛,他猛地吐出一口咸腥咸腥的鲜血。
他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血的味道让他感到了死亡的临近,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没人看得见的笑容,对他而言,那应该是极为幸福的笑容。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和一切苦难告别,到一个纯净的世界里去,尽管那个世界是未知的。他爬起来,又挑起了泥土。
黑子对那个有霜的早晨充满了敬畏。
霜给黑子带来了寒冷。
尽管如此,他还是来到河堤上读书,读书是快乐的,他知道,他要离开曲柳村使自己出人头地,过上美好生活,读书是唯一的出路。那迷人的梦幻中的羽翅只有通过勤奋的读书才能长成。
他感到十分奇怪。
他往那片荒地和河堤之间张望,没有发现挑土的李来福。整个秋天,他对李来福艰难地挑土的身影已经习以为常,就像他窄小生活圈子里一个常规的场景,现在突然消失之后,他的心变得空落落的。
那个有霜的寒冷的清晨,黑子的读书声一次又一次地自然中断。他看不到李来福,读书便有了一种障碍。他不知道李来福的消失为什么会使自己魂不守舍,他从来没有和李来福说过话,他们的交流是一种精神上的交流。他很同情李来福,在他的潜意识中,李来福的苦难并非是他一个人的苦难。他很难找到流露自己心灵深处那种意识的方式,所以,李来福的消失促使他朝那片荒地走了过去。
在那片荒地的草丛中,李来福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他的身上覆盖了一层薄霜,这使他的脸看上去粉白粉白的。
黑子一看到李来福,他的心顿时恢复了平静。可当他走近李来福之后,看到了他身边的草叶上沾满了鲜血。那时李来福的身体已经僵硬了。黑子看着李来福平静的尸体,眼泪流淌了下来,他哭着朝渡口狂奔过去。
他对着撑船佬大声说:“李来福死了!”
是的,李来福终于把自己累死了。
撑船佬叫上了哑巴大叔,把李来福的尸体抬回了村里。王秀花尖锐的哭声在曲柳村嘹亮起来。人们发现李来福的脸上突然呈现出鲜花一样灿烂的笑容。
黑子的心中响起了凄美的歌声,那歌声一直留在了他的骨髓里。
不久,省报的一角登出了一幅照片,照片上老实巴交的李来福像一头老黄牛一样挑着土行走在通向河堤的小道上。最先看到那张照片的人应该是大队支书,他看着那张照片沉思良久。谁也不知道他内心想的是什么。李来福挑着最后一担土艰难地走在小道上,然后大口地吐了几口鲜血,一个趔趄仆倒在河堤的草丛中。这幅场景被无情地忽略了。奇怪的是,他吐过血的那片草丛后来干枯了,好几年都没有长出青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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