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在山林里迷路了,松涛声张开了饥饿的大口。一条眼睛王蛇正朝他游过来,吐着血红的信子。豺狼闻到了孩子的气味,朝他寻觅过来。他还听到了豹子的低吼和野猪的号叫。他被巨大的危险包围着,但他一点也不怕,他坐在一根枯木上,口里咬着清甜的树叶,他听着树林中小鸟的歌唱,他想肯定会有一个人带他回家。
这是黑子在一个夜里做的梦。
黑子想,那个孩子会是谁?
李远新告诉黑子,他要辍学了。李远新是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在一棵乌桕树下告诉黑子这个消息的,天空中有一朵云慢慢地飘移着,他们听不到那朵白云行走的脚步声。
黑子以为李远新是在和他开玩笑。他捣了李远新一拳,“臭小子,你开什么玩笑哇!”李远新眼泪都要落下来了,“黑子,我说的是真的。”一阵风吹来,黑子感到了凉意,他听到树叶瑟瑟的声音,好像有一只飞着的小虫子突然撞进了他的眼睛。
黑子问:“为什么?”
李远新低下了头,转身走了。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走得很快,黑子不清楚此刻李远新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李远新的声音随风飘过来:“黑子,我明天就不去上学了。”黑子站在秋风中的树下,他觉得自己迷路了,他不知道谁会来领他回家。
李远新果然没有再去上学了。学校里很平静,没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李远新为什么没来上学?”老师也很平静,他不像往日点名时发现没到的同学,问声谁谁怎么没来上学。老师点名时把李远新给跳过去了,看来老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李远新真是混蛋。为什么不早告诉黑子,他们可是曲柳村里最要好的朋友哇。黑子竟然不知道李远新为什么不来上学的确切原因。黑子坐在课堂里,老师讲课的声音十分遥远,而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声音却尖锐极了,差点划破黑子的耳膜。
放学之后,黑子没有直接回家。
他来到了李远新家门口。
李远新的祖母在院子里挑拣黄豆。她把粒大饱满的黄豆放在一个笸箩里。村里人都是这样挑拣的,好的黄豆拿去集市上能卖好价钱,差的黄豆留起来过年做豆腐吃。李远新的祖母挑拣得很认真,她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黑子。黑子喊了声:“奶奶。”
奶奶终于抬起头,她的双眼浑浊不堪,眼角还糊着黏黏的眼屎。奶奶抹了一下眼睛,对黑子说:“黑子,进来吧。”黑子这才走了进去。今天他的脚步挺沉重,李远新的家突然变得如此陌生。李远新的家冷冷清清,失去了往昔的欢声笑语。黑子端了一个矮凳子,坐在奶奶身边,帮她挑拣起黄豆。
“奶奶,远新呢?”黑子问。
奶奶好像没有听见,许久都没有回答黑子,奶奶就坐在他面前,却好像远离着他。
李远新家就奶奶一个人。
黑子坐了好大一会儿,没有发现里面的动静。已经临近正午了,许多人家都准备吃饭了,可他们家连火都没有生。李远新到底去哪儿了,他的父母亲去哪儿了?黑子站起来,对奶奶说:“奶奶,我走了。”奶奶这才“哦”了一声,抬起头看他,好像感到很突然。奶奶“哦”完之后又低下了头。黑子茫然地走出了李远新家。他看到一行大雁摆成一个人字形,悲壮地飞过他眼前的天空,大雁的叫声空旷极了。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见到李远新,也没有见到李远新的父母。
黑子心里空落落的。
李远新的家应该是欢乐的,他和黑子不一样,他有一个乐观向上近乎俏皮的父亲,也有一个善良慈爱的母亲。再艰难的岁月里,黑子都可以从李远新家里找到真实而生动的笑容。
可他们家现在如此寂静。
黑子在那个黄昏挑着水走进赤毛婆婆家里时,碰见了李远新的奶奶。她和赤毛婆婆一起盘腿坐在蒲团上,口里念着什么。
黑子在赤毛婆婆打坐念经时,是不会去打扰她的。他把水倒进赤毛婆婆家的水缸之后就出去了。
李远新背着他父亲从村口走进来,李远新父亲的头上蒙了一块毛巾,他母亲跟在他后面,面无表情,显得特别憔悴。
李远新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他的眼睛深陷着,但眼珠子还是那么有神。他的胡子也长出来了。李远新背着父亲路过黑子身边时,没有和黑子打招呼,平常对黑子很好的李远新的母亲也没有和黑子打招呼。他们匆匆而过,黑子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
黑子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他呆呆地目送他们回家。
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黑子极为厌恶那些在背后说长道短的人。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他挑完水,偷偷拿了十几个鸡蛋,用一块布包好,进了李远新家。
李远新正在院子里劈柴,他以前是不用干这活的,父亲会让他去读书或去玩耍,不让他干这活。他劈着柴,满头大汗,他看见黑子进了院子,停了下来,“黑子,你来了?”黑子看到辍学才没几天的李远新似乎成熟了,他没有理由再去责怪李远新,他不告诉黑子事情的真相肯定有他自己的苦衷。黑子问:“你爹呢?”李远新小声地说:“他睡着了。”黑子把鸡蛋递给李远新,“远新,给你爹补补身子吧。”李远新收下了,他放下柴刀进了里屋。黑子就拿起了柴刀,一下一下扎扎实实地劈起柴来。
李远新的母亲正在做饭,她听说黑子来了,就赶紧出来了,她的脸上漾着一层似是而非的笑意,她说:“黑子,快住手,怎么能让你干!”黑子说:“你今天怎么客气起来了,不就是劈劈柴嘛,没什么的。”李远新的母亲脸红了。李远新出来了,他对黑子说:“我爹醒了,他让你进去。”
李母说:“黑子,你就进去吧。”
黑子进了李远新父亲的卧房。油灯下,李父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他的脸色寡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神气。但他的笑容是那么真实,他提起嗓音说:“黑子,坐坐。”
黑子说:“叔,你好好休息,什么事都没有的,休息一段时间过后就好了。”
李父笑着说:“傻小子,能有什么事嘛,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清楚。黑子,远新虽说不去读书了,但你也要经常来,你们是好朋友。”
李父的脸上没有一丝病人的那种忧郁的痛苦,他还是笑得那么开朗,虽说有些病后的倦意,但也的确有种感染人的力量。黑子笑了,“我会常来的。”
李父说:“这就对了。”
黑子说:“叔,我能每天晚上来帮远新补习功课吗?”
李父看了看忧郁的李远新,“远新,你看呢?”
李远新说:“算了算了,打铜也是挣饭吃,打铁也是挣饭吃,不读书也没什么,把田种好了,也是蛮好的,我爹不也是没有读过书嘛,不也成天乐呵呵的。”
李父不说话了。
他还是笑着,也许他累了,不想说话了。黑子是个十分懂事的少年,他对李父说:“叔,你好好躺着,我该回去吃饭了。”
李父笑着点了点头,黑子就走了。他和李远新约定晚上到河堤上去,李远新答应了他。
秋风瑟瑟,大河的呜咽声传过来。
黑子和李远新坐在河堤上,望着空蒙的远方,远方一片漆黑。偶尔有流星划落。黑子想,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该又有人陨落了吧。
黑子问:“你爹得的是什么病?”
李远新说:“是绝症。”
黑子说:“你爹还那么年轻。”
李远新说:“我妈说,那是命。前段时间,一个夜里,我爹突然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他肚子痛,痛了一夜。我们都以为不过是肚子痛,没有在意,没想到一天比一天厉害了。我和我妈带我爸到县城里看病,医生说是绝症,回家等着处理后事吧,没救了。我们才回来了。”
黑子捡起一块石子扔向远方。
李远新说:“可我爹总像没事一样乐呵呵的,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几天了,他越是那样乐呵,我们心里就越难过。”
李远新哭了起来,“黑子,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爹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哇!”
黑子的眼泪也落下来了,他没敢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搂住李远新的肩膀,说:“远新,你别哭,哭也是没用的。远新,你千万别在你爹面前哭,你要笑,要笑出来,让他感觉到你们也是很快乐的,像没事一样。”
李远新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李父可以下床了。这可是让人兴奋的消息。李父走出了房间,走进了村里,他在村间熟悉的村道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只要碰到人,他就会主动和人家打招呼,笑容满面。碰到平时有话讲的人,他就会站在那里,和人家说上一会儿话。他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声爽朗极了,富有感染力。
人们都说,李父的病快要好了。
李父碰到了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说:“可以出来走动了,好好休息,别累着了。”
李父笑出了声:“队长,不是我吹牛,过不了几天,我就可以出工了。”
生产队长笑笑,“行,只要你出工,我就给你加工分。”
李父说:“工分就不用加了,我讲笑话的时候,你不要说我磨洋工就行了。”
生产队长说:“你这家伙,就知道搞笑,好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李父在村里走动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人们真以为李父要好了,不会有什么事了,是的,如果现在有谁路过李远新的家,都会听到里面传出的欢声笑语。李父是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哪怕是在劳动中他也经常会讲些笑话逗得大家笑痛肚子。黑子听说过他在田野上的笑话。那是夏天的时候,社员们割完稻子坐在阴凉处休息,李父就讲过这么一个笑话。他说有个女的带着三岁的儿子回娘家走亲戚,碰到了昔日的恋人。那恋人刚死了老婆,就把她请到了家里。他们俩谈着谈着就旧情复燃了。这时,孩子睡着了,他们有了机会,就把孩子放在竹床上,然后上了屋里的床。他们正干得起劲,小男孩推门进来了,问:“叔叔,你们在干什么?”那男的急中生智,在女人的屁股上拍打了几下说:“你妈妈做错了事,我在打她的屁股。”孩子信了,因为他做错事之后,妈妈也会打他屁股。后来,女人带着儿子回到了家里。几天不见,夫妻俩就按捺不住了,等孩子一睡着,马上就干起了那事。微光中,孩子坐在床角,睁着大眼睛问:“爸爸,是不是妈妈做错事了,你打她的屁股?”丈夫一听,忙问:“什么打屁股?”孩子就说:“妈妈前几天也做错了事,一个叔叔也是这样打妈妈屁股的。”
笑话一讲完,大伙都笑疯了。
黑子他们也笑得要死。
黑子也希望李父能好起来,他不但是个能给人带来欢笑的人,而且,他要是好起来了,说不定李远新就可以重新回到学校了。因为有一天,黑子正在上课,突然发现窗外有一个头露出来,出神地往教室里看,那就是李远新。
没过多久,李远新的父亲就不行了。李远新那几日天天杀鸡。黑子也帮着他杀。李父喜欢吃炖鸡。黑子很惊讶,李父病入膏肓了也能一次吃下一只鸡。
黑子见过李父慢条斯理地把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津津有味,他边吃边快活地说:“好吃,好吃。”他把鸡吃干净之后,又痛快淋漓地把鸡汤也全喝了,喝得满头大汗。黑子见他那样吃法,口水直往下咽,他根本就不是在看一个要死的人吃东西。那时,黑子心里还在想,他这么能吃,病肯定能好的。吃完之后,李父会笑着说:“太美了,再有一只多好。”
李远新笑着说:“爹,你放心,明天你还会有鸡吃的。”
李远新家的鸡都杀完了。
李远新家的钱为了买鸡给父亲吃早已用光了。
李远新和母亲陷入了苦恼,无论怎样也要保证父亲每天都有一只鸡吃呀。这时,奶奶把李远新叫进了屋,她从一口古老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对银镯子,让孙子拿去卖掉,给儿子换鸡吃。
李远新真的换了几只鸡回来。
李父又把鸡全吃了。
李远新和母亲没有办法,该卖的东西都卖了,这可怎么办?李远新找到了黑子。黑子回家和母亲说了这事,母亲把两只生蛋的鸡留下了,剩下的几只鸡全给了黑子,让他给李远新家送去。
那几只鸡没有吃完,李父就死了,死时一点痛苦也没有。
李父完整地吃完了一只鸡,突然,他笑了一声。他把儿子叫到面前,他已经不行了。儿子把耳朵凑到了父亲的嘴边。父亲说:“记住,我死之后不要哭,要笑,任何时候都要笑,不能哭,记住了。”
儿子点了点头,“记住了。”
他笑了。
奶奶在门口朝他笑。
李远新的母亲也对着他笑。
李远新也对他笑。
突然,他伸出了一只手,在李远新的脸上摸了一下,笑容便凝固了。
他一去,哭声便从李家传了出来,而且是洪亮的哭声。李父听不到了,他是脸上布满笑容死的,他是看着亲人的笑脸离去的。
后来,黑子才知道李父得的是肠癌。
想想,一个得肠癌的人要吃下一只鸡,坚持那么长时间每天吃一只鸡,要忍受多大的疼痛!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却一直没有叫声痛,反而还带着笑容。黑子后来才明白,李父吃鸡是让家里人不要悲伤,在任何时候都要快乐,尽管他没有给家人带来快乐。
李父对待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是谁把他领回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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