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开溜,两条腿却一动也不能动,忙掏出一枚黑驴蹄子,使劲往上扔。前边我说过,在以往迷信的民间传说中,黑驴蹄子打的是僵尸,对付不了厉鬼!不过到了这会儿,我可也理会不得了,手上有什么是什么了!
黑驴蹄子一出手,我突然意识到,正殿顶上是那条五爪金龙,龙口所衔的宝珠称为轩辕镜,下边坐的是真龙天子。传说五爪金龙又叫陛,皇帝坐在下边,因此叫陛下,虽说是民间俗传,不太靠谱儿,但是钻土窑儿的老手都知道,金龙衔珠不能动!
据传轩辕镜乃龙气会聚,打破轩辕镜,等于破了龙脉。轩辕镜是琉璃的,借了长明灯和手电筒的光亮,隐约照出老粽子那张脸,张开的大口将手电筒的光束吞掉了。我往上一看,感觉人也要让它吸进去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根据佛经记载,古代有一种“摩尼宝石”,光和电波在宝石中永远呈内曲面折射。轩辕镜中可能有这么一颗摩尼宝石,人在五爪金龙口衔的轩辕镜下,脑电波会被摩尼宝石吸收,感官迅速减弱,误以为周围的色彩、光亮、气味逐步消失,直至横尸在地。当时我以为撞见了玄宫之中的阴魂,可顾不上是不是轩辕镜了,一抬手扔出黑驴蹄子,忽听头上“喀喇”一声响!
几乎是在同时,龙缸上的长明灯、手电筒的光亮、棺椁上的彩绘,一切恢复如常。头顶五爪金龙口衔的轩辕镜从中裂开,当中的黑水银落入棺椁,尸首连同明器,都被黑水银淹没了。古墓中常有水银,一来防腐,二来防盗,明器一旦沾上水银,便会长出黑斑,也有灰白斑,那叫水银浸,又叫水银锈,过多久也去不掉。正路上来的东西,不会有水银斑。有水银斑的东西,那不用问,十有二三是从土窑里掏出来的。怎么说十有二三?另外那七八,则是造假的有意为之,称之为“水银古”,不同于“传世古”,普通买主儿大多不愿意要水银古,总觉得晦气。
椁室上方的金龙衔珠一裂,尘土碎石齐下。大金牙吓破了胆,从宝台上跌下来,起身要跑,却一头撞在殿柱上,撞破了额头,登时晕死过去。我和胖子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汉白玉殿门下已经“咕咚咕咚”冒出黑水,顷刻间没过了腿肚子。我见这势头不对,使劲晃了晃大金牙。可他一动不动,脸上全是血。胖子说:“水涨得太快,赶紧走!”
世人皆说关中水土深厚,却不是没有暗泉,只不过泉水极深。古代形容一泉为三十丈,玄宫深达九重,至少在三泉之下。也许玄宫中有水殿,殿顶金龙衔珠裂开,会使积水淹没椁室。那可是玄宫墓穴中的死水,一旦没过头顶,凭你多大水性,终究难逃活命。我们俩拽上大金牙,拖死狗一样往宝台那边拖。仅仅这么一会儿,椁室中的积水齐腰深了。放置棺椁的宝台仅有三尺来高,没等上去已经被淹了。我想起后室有一只赑屃,驮了大德无字碑,比椁室中的宝台高出许多,那上边有条陵匠凿出的暗道。我急忙同胖子将大金牙扛在肩上,涉水进了后室。
我手脚并用上了王八驮碑,又用绳子将大金牙拽上来。一转眼,积水已经没过了后室门洞。胖子赴在水中,还想再去椁室掏几件明器出来,可是水涨得太快,他也没法子了,不得已上了石碑。二人一前一后钻进券顶上的窑口,又拖了大金牙往前爬。常言道“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虽然暗道狭窄逼仄,但是刚可容人,穿过三层券石,又是一个土洞,爬了没多远,下方的土层突然垮塌。陵匠偷凿的窑口并不稳固,下方又与陷穴相连,往下这么一塌,三个人都掉了下去,落在一片黑茫茫的水中。我一发觉落在水中,寒泉阴冷刺骨,急忙闭住气,凭借能避水火的鼠皮袄,尚可抵挡寒泉阴冷,但是身上有背包和金刚伞,拖得我持续下沉。
寒泉深不见底,我没见到胖子和大金牙的去向,手电筒也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周围漆黑无光。我心想:“一直沉下去怕要进龙宫喂王八了!”正待挣脱背包浮上水面,却被水流卷住,两手使不上劲,仍在水中往下沉。正要设法脱身,猛觉背上一紧,似乎有人拽住了我的背包,迅速将我拖了上去。我吃了一惊:“谁有这么大的水性?”
当时心中一惊,呛了几口水,人在生死之间,意识一片混沌,万物似有似无,似明似暗,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忘了身在何处,没有上下远近。
恍惚之际,我已被一股巨力带出水面,感觉到身下有岩石,冰冷坚硬,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清醒过来,掏出备用的手电筒,往身后一照,只见一个形似鼋鼍的东西,嘴如鹰钩,剑戟般的背甲,比八仙桌子小不了多少,咬住了我的背包,正在竭力撕扯。我顺势一滚,扯掉了背包和金刚伞,倚在壁上,双脚蹬住鼋鼍背甲,用力将它蹬到水中。
鼋鼍在水中力大无穷,离开水则行动迟缓,它咬住背包刚沉了下去,忽听一阵水响,我以为又来了一只,叫了一声苦,捡起金刚伞,但见一道光束射过来,竟是胖子和大金牙。之前落下陷穴,大金牙让冷水一浸,恢复了知觉,他和胖子抱住一块朽木浮在水面上,见到这边有手电筒的光亮,当即过来会合。陷穴虽深,但是山岭崩裂,又经过山洪冲击,不难找到出路。我和胖子拖上大金牙,返回坍塌的暗道,忍着呛人的尘土不住往前爬,胳膊肘的皮全掉了,出来是山下一条土沟,风雨已歇,天刚蒙蒙亮。我趴在地上,张开大口直喘粗气。半夜时分,马老娃子将我们埋在秦王玄宫,再钻土洞出来,外边天刚亮,短短几个小时,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转了一个来回。三个人一步一挪走出土沟,天色已经大亮,全身上下又是血又是泥,衣服也都烂了,一个个狼狈不堪。土沟上边有几户人家,找个放羊的一打听,这地方叫八道梁,相距殿门口有三十多里山路。
哥儿仨一合计,有仇不报非君子,不能放过他马老娃子!
胖子说:“逮住这个老驴,二话不说让他进棺材!”
大金牙说:“马老娃子将明器看得比命还重,你夺了他的明器,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我点头同意:“狠揍马老娃子一顿,再夺了他的明器,尽可以出了这口恶气,没必要宰了他,我们不是刀匪,人头也不是韭菜,割了可长不出来了,不能真要他的命。”
说要去殿门口掏马老娃子,可是蛤蟆跳三跳还得歇一歇,何况是人?三个人又累又饿,不填饱了肚子可走不动山路,奈何大金牙的背包丢了,我和胖子身上也没钱。看见老乡家有鸡,馋得我们直咽唾沫,山沟子里一共也没几只鸡,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各有用处,给人家钱人家也不见得让我们吃,何况不给钱。
胖子对我说:“你和我倒还好说,饥一顿饱一顿从不在乎,大金牙可折腾得不轻,丢了半条命,你看他这脸色儿,半死不活的,比不上刚遭了雹子的茄子,你再不给他吃点儿东西,他可要归位了!”
我说:“大金牙这情形,不喝鸡汤怕是不成,当年八路军打鬼子,不论受了多重的伤,抬到老乡家,一碗鸡汤下去,什么伤也都好了,转天就上前线。”
胖子说:“可不是怎么着,那真得说是鸡汤啊,乡下这个肥鸡,吃活食儿长起来的,可以炖出一层油,那叫一个鲜呐!”
大金牙抹了抹口水说:“谁不知道鸡汤鲜啊,问题不是没有钱吗?进了村子明抢明夺,不怕乡亲们出来拼命?”
胖子说:“抢老百姓鸡?亏你想得出,他们这地方老乡盯鸡盯得比命还紧,祖坟好刨,鸡窝难扒,为了给你喝碗鸡汤,我犯得上玩儿命?要不这么着,我冒充下乡的干部,说车掉沟里了?”
我说:“你不撒泡尿照照,你们俩整个一猪头小队长带一伪军翻译官,没等进村,就得让老乡打出来。”
胖子说:“我还有一高招儿,掰了他的大金牙,找老乡换几只鸡。”
大金牙忙摆手说:“不成不成,这个金牙是我的命!我大金牙没了金牙,我还能叫大金牙?”
胖子说:“吃不上鸡你可活不成了,你愿意死在这鸟不拉屎的穷山沟子?”
我说:“干咱这个行当不挑地方,路死路埋,道死道埋,死在山上喂狼,死在山下喂狗!”
大金牙应和道:“正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身死依旧化波涛!”
胖子说:“揍兴!我可提前告诉你,我也饿得够呛了,没力气刨坑儿埋你!”
大金牙说:“胡爷,我不喝鸡汤真不成了,咱们哥儿仨什么天灾人祸没经历过,见过多少大风大浪,九九八十一难都挺过来了,总不至于过不去这道槛儿不是?”
我说:“穷山沟子不比别处,找不到能吃的东西,山坡上那几只羊也有放羊的看着,进村抢鸡是不成,可偷鸡摸狗这两下子我还有,你要让我说,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不是我老胡愿意偷鸡摸狗,今儿个为了大金牙,对不住乡亲们了!”上山下乡插队那会儿,我练过一手绝活儿,人家别人会钓鱼,我会钓鸡,其实这跟钓鱼没什么两样。说来容易,却不可小觑了偷鸡摸狗,偷鸡摸狗也有门道儿,乡下的鸡不好偷,一来乡下的鸡有劲儿,甚至可以飞过墙头,扑腾起来不好抓,二来怕发出响动,过去说有人手无缚鸡之力,那不是夸大,逮鸡不仅要有力气,手脚也得利索,万一有个什么响动,屋里的老乡以为野狸拖鸡,一定拎上棍子打出来。以往吃不上喝不上的时候,我和胖子常用一根线绳,前边拴个小木棍,穿上一条虫子,鸡见了虫子,准会啄下去吃,连同木棍使劲往下吞,那时你往上一拎绳子,木棍卡住了鸡脖子,多厉害的公鸡也挣扎不得,而且叫不出声,直挺挺地任你拎走,神不知鬼不觉。
人饿急了,没有干不出来的事。三个人按这个法子溜进村,趁老乡不注意钓了几只鸡,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鸡毛都没来得及拔,搭土灶糊熟吃了下去,这才觉得还了阳。我心想:“八道梁是个穷地方,我们偷老乡的鸡,那成什么话?”走出一半我又掉头回去,摘下手表,摆在鸡窝前边。那块手表是雪梨杨送给我的,也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虽然不清楚值多少钱,但是绝对抵得过全村的鸡了。我没想好回去之后怎么对雪梨杨交代,等她追问起来,我可没法说钻土窑儿出来饿得眼前冒金星儿,迫于无奈拿去在乡下换鸡吃了,那么说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实在说不出口。好在我这个人心大,习惯了成天顶着炸弹过日子,换了别人要上吊的事儿,我全不在乎,睡一觉扔后脑勺去了。当下赶上胖子和大金牙,直奔殿门口。到地方抬头观看,星移斗转,又是三更时分,正好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捉鸡!
我们铆足了劲去掏马老娃子,结果扑了个空,破屋之中没有人,多半拎上一麻袋明器直接逃了,他是腿肚子上绑灶王爷——人走家搬,压根儿没回来过,那也不奇怪,换了是我,我也跑了,不跑还等什么?
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也得看什么庙,马老娃子这穷家破屋之中,全是些没人要的驴头年画,放一把火烧了都嫌麻烦。胖子咽不下这口恶气,进屋翻了一通,虱子跳蚤有的是,值钱的东西可一件没有。山上千沟万壑,追也没法追,鬼知道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仨扑了一个空,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我见了那一屋子黑驴年画,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发丘、摸金、搬山、卸岭,起源于两汉,如果只为了盗墓发财,可传不下这么多朝代,因此才说“盗亦有道”!明代以来,又出了四个氏族,皆擅盗墓,分别是“阴阳端公、观山太保、九幽将军、拘尸法王”,其首领均在朝中任职,受过皇封。阴阳端公统辖窟子军,观山太保督造皇陵,九幽将军镇守龙脉,明朝灭亡之后,也都干上了盗墓的勾当。拘尸法王出在明朝末年,当时旱灾持续,无数饥民成了流寇,朝廷从龙虎山请下一位仙师,封为“拘尸法王”,奉旨禳除旱灾。当时除旱灾,主要是出掏古墓中的干尸加以焚毁,拘尸法王以此作为幌子,借机盗挖了多处古墓。而四族之一的九幽将军,则拜黑驴为祖师,出没于秦晋之地,九幽将军受过皇封,族人曾动咒起誓,虽然也盗墓,却不倒大明朝的斗,否则天诛地灭。我可从没见过黑驴挡门的风俗,马老娃子挂了一屋子黑驴年画,又是个钻土窑儿的,他是九幽将军的传人不成?
我将这个念头在脑中转了一转,见实在找不到马老娃子的踪迹,只好出了殿门口往外走。胖子仍是耿耿于怀:“要不是让马老娃子坑了,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吃到口的肥肉,让狗叼走了!以往全是我们占别人便宜,可没吃过那么大的亏!”大金牙认为吃的亏是不小,可也不是空手而归,秦王玄宫殉葬的宫女身上拴了黄绫包裹,当中是一个鎏金铁盒,有许多神怪纹饰,不见任何锈迹,胖子顺手塞进背包,直到这会儿他才想起来。不过在那么多陪葬的珍宝当中,鎏金铁盒并不起眼,里边又没东西,以大金牙的眼力和见识,竟也认不出鎏金铁盒的来头。他说:“来关中走这一趟,是为了找一两件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没想到得了这么一个鎏金铁盒,从我大金牙手上过的明器,比山上的乱草还多,你让我说鎏金铁盒是干什么用的,我还真说不上来,咱们这个行当里有个规矩,没人认得的东西,一个大子儿不值!”
胖子一听他这话,心里凉了一半,抬手要将鎏金铁盒扔下山沟。
大金牙说:“别扔别扔!你倒听我说啊,我话还没说完,凭我这眼力,确实看不出个究竟,可我大金牙这鼻子也不是摆设,我拿鼻子这么一闻,嘿!您猜怎么着?这个玩意儿可不下上千年了,说不定值大钱!”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鎏金铁盒之中,必有奥秘!”
胖子说:“老胡你又神经过敏。”
我说:“我们以往的失败全在于轻敌!”
胖子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不也是你经常勉励我们的?”
我说:“那全是屁话,我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你还当真了?总之这个东西来头不明,完全不同于秦王玄宫中的陪葬品,带到世上不知是福是祸!”
返回北京,我让胖子和大金牙不要声张,等我找个明白人问问再说。雪梨杨忙于处理一些事情,并不知道我这几天去一趟关中。我寻思我要捏造个借口,说我前几天没出过门,以她对我的信任,应该不会多问。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金牙和胖子那两个宝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平时说话又多,言多必失,迟早给我捅出去,到时雪梨杨会如何看我?我还不如提前说了,倒显得我光明磊落,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三天之后,我们将会出发前往美国,我手上还有一些破东烂西,要拿去潘家园儿甩卖。以前这地方叫潘家窑,全是烧砖的,后来说窑不好听,才叫成潘家园儿。当时有很多摆地摊儿的,来逛的人也不少。买卖双方,将那些破东烂西一件件地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上至皇帝的玉佩,下至叫花子要饭的打狗棒,什么都有人卖,什么也都有人买。至于是不是真东西,那又另当别论。有些东西来路不正,或是从墓中掏出来的陪葬品,或是偷抢来的贼赃,不乏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的,卖东西的心里没底,买东西的心里也没底。你要是有眼力,甚至可以拿买个醋瓶子的钱买个青花瓷瓶,拿买破铜烂铁的钱买到一件西周青铜器。珍品虽有,却不容易遇到,在这个行当之中,以赝充真、以劣充优的太多了,贪便宜买打了眼,那也是活该。
过了晌午,闲逛的人逐渐少了,胖子去买卤煮火烧,我留下看着东西。正好雪梨杨过来找我,我借这个机会给她讲了一遍经过,又说:“过几天我和你远走高飞,从此远走天涯,再也回不来了,我向你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雪梨杨说:“且不论你的保证是否有效,而你并不瞒我,这对我来说,实在是意义非凡。”
我说:“我要对你没了意义,我也得没着没落的,感觉无限空虚……”
正在这时,胖子走过来说:“空虚就够呛,你再来个无限,那还活得了吗?”
我说:“你又嘴痒痒闲得难受,赶快吃你的卤煮去。”
胖子说:“成天吃卤煮,吃不腻啊?美国顾问团来了,还不给吃顿好的?”
说话这会儿,大金牙也来了。他偷偷告诉我,他将我们从秦王玄宫之中带出的明器拍成照片,到处找人打听,究竟是什么朝代的东西,四下里打听遍了,没有一个人认得,可是这个消息传出去了,过了几天,真有一位识货的大买主儿,请我带上东西去见面。
在雪梨杨面前,我得说我们不是为了倒卖明器,别人给多少钱我也不会卖,但是对方既然愿意出大价钱,一定知道这件明器的来头,出于好奇,我决定去见对方一面,听听对方怎么说,于是问大金牙在什么地方见?
大金牙说:“人家来车接了,这不赶上饭口了,我估摸着,一准儿是在哪个大饭店。”
雪梨杨不愿意去见那些二道贩子,我让她先回去。我和胖子收拾东西,跟大金牙出了潘家园,有辆车将我们带到崇文门路西南口。1983年中法外交部牵头,在此开设了一家法国餐厅,前边对外开放,那也不是一般老百姓去得起的,后边必须有关系才进得去。在当时来说,这个地方了不得,门面不大,暗藏凝重,一进去里边,金碧辉煌,仿佛置身于19世纪的法国宫廷,墙壁上全是鎏金藤条装饰,悬挂临摹罗浮宫的壁画,别致的枫栗树叶形状的吊灯和壁灯,以及望不见尽头的水晶玻璃墙,带有浓郁的异国风情,要多奢华有多奢华。我们是光了膀子吃涮羊肉的主儿,根本不知道这里边吃的是什么,也无从想象,对我而言,这完全是两个世界。
大金牙肾虚,一进门先上了趟厕所,出来给我和胖子吹了一通牛:“我大金牙也算吃过见过,可还真没进过这么高档的地方,简直是厕所界的罗浮宫!”
我心说:“上赶的不叫买卖,八字还没有一撇,至于如此款待?该不是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哥儿仨走进去,里边已经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明艳照人,举手投足间有种贵气。
那个女子起身相迎:“不敢拜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说:“无德不敢言尊,小的我姓胡,在潘家园混口饭吃。”
那个女子说:“摸金校尉,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大金牙忙过来引荐,她说这个女子人称“玉面狐狸”,专做古董生意。
我一听这话,登时一惊,吃我们这碗饭的,在外边从不提名道姓,习惯以绰号相称。我以前听说过“玉面狐狸”,据传乃皇室之后,不仅家世显赫,而且是一个跨国古董交易的中间商,在道儿上名头不小,不是国宝级的东西,入不了她的法眼。我一来没想到她这么年轻,二来她可不是去潘家园逛地摊儿的人,大金牙怎么把她招来了?论姿色,玉面狐狸也称得上国色天香了,可又让人觉得这是个狐狸精,不得不提防她。我对她说:“我这大名捂着盖着,紧怕让别人知道,还是让你听说了?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儿个见了面我得告诉你,我可不是钻土窑儿的!”
胖子说:“老胡你别这么自卑好不好,你就是个倒斗的,那也不丢人啊,那些穿绸裹缎的老粽子,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躲在古墓中千百年,它们倒安逸了,可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受苦人呢,掏它们几件明器,那不是替天行道吗?”
我对胖子说:“不要扯替天行道,年头不一样了,如今这个年头,倒斗挖坟不好干,又吃辛苦,又担风险,又使本钱,又凭本事,历来成少败多,担惊受怕不说,还不一定挣得了大钱,干什么也好过干这个,有那么多挣钱容易的买卖不干,非跟死人较什么劲?”
大金牙生怕砸了买卖,一个劲儿给玉面狐狸赔不是,劝她别和我们俩一般见识。玉面狐狸不动声色,问大金牙:“三位是不是掏了一件明器?”大金牙说:“不是掏的,是我们捡的,捡了一件明器!”玉面狐狸并不在乎明器是掏的还是捡的,只是想买下来,而且志在必得,让大金牙随便开价儿。按规矩,上眼之前,买主儿要给一部分订金,即使买卖没成,这个钱也不必退还。我捏造了一番话,想在对方口中探个底。玉面狐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等你将东西给了我,我才可以对你说明。”我说:“那你也别看东西了,你先说个价钱,容我们哥儿仨回去商量商量。”玉面狐狸说:“定金你们拿去,至少先让我看看东西。”我说:“对不住了,匆匆忙忙出来,东西忘了带。”玉面狐狸说:“你不妨带我去看一看。”我说:“东西在我手上,又飞不了,何必急于一时,过几年再说不迟。”玉面狐狸有几分诧异:“你跟我说笑不成?”我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不许调戏妇女!”
双方没有谈拢,再说下去没好话了,我一拱手,说声“告辞了”,带上不明所以的胖子和大金牙,一路回到潘家园。时间才下午两点,三个人还没吃饭,来到路边卖卤煮火烧的摊子前,一人一大碗卤煮火烧,蹲在路边一通吃。
大金牙一边掰火烧一边问胖子:“胖爷你还吃得下去?”
胖子说:“今儿还真吃不下去了,顶多再来五碗。”
大金牙连声叹气:“我也吃不下去了,胡爷你到底几个意思?怎么糊涂也是你,明白也是你?可没有这么做买卖的,好歹让她看看东西,定金岂不是到手了?须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喉咙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饥,当务之急,咱不是得多挣钱吗?”
我说:“你们没看出来吗,一张人皮遮不住她的鬼脸!”
胖子说:“那也得吃了饭再撤,可倒好,没等开吃,你先溜了,好不容易进去一趟,我都不知道那里边是吃什么的!”
我说:“我要提前知道是玉面狐狸,我来都不会来,她是古董交易的中间商,那倒没错,可两边都是什么人?一边是境外盗墓团伙,一边是买卖国宝的财阀,她在中间捞好处,认钱不认祖宗的主儿,你听她个匪号——玉面狐狸,能是好人吗?不论她出多少钱,这个买卖也做不得,此乃其一。其二,她真以为我是土八路了,不看老子是谁,想他妈对付我,她还得再回娘胎炼上二百年。生意上我不如大金牙,但是我挨的枪子儿比你们吃过的米粒儿还多,对付她这样的牛鬼蛇神,我可比你们有经验。”
胖子说:“你就吹吧你,挨了那么多枪子儿,没给你打成筛子?”
大金牙说:“比起你来,我大金牙还是嫩啊,可胡爷你这不全是挨打的经验?”
我说:“挨打挨多了,是不是也得多长个心眼儿?你仔细想一想,天上掉过馅饼吗?鎏金铁盒的价值,一定比她给的钱多得多,甚至多上百倍千倍!下一步,我们要当心对方明抢暗夺,尽快调查鎏金铁盒的真相!”
我趁吃卤煮的机会,仔细想了一下,决定先回去将东西埋下,怎知还没进屋,雪梨杨已经到了。她急着问我:“你们去见了什么人?”我将见到玉面狐狸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雪梨杨说大金牙将照片传到外边,惹下的麻烦可不小,不知有多少盗墓贼都盯上了这件明器!她刚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回来,还好东西没有卖掉。
大金牙说:“杨大小姐认得?我们想破了头,可也想不出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让胖子关上门,取出鎏金铁盒,交给雪梨杨辨认。
雪梨杨说:“我刚得到消息,你手上这件明器,并不是用来放东西的盒子,而是一部金书,乃西夏镇国之宝,从里到外铸了四幅图案,用以替代碑文壁画,过去几千年也不会损毁。西夏王朝最强盛的时候,国土东尽黄河,西至玉门,几乎控制了整个河西走廊,直至漠北蒙古崛起,六征西夏,殄灭无遗,料不到这西夏金书,经过改朝换代,成了秦王墓中的陪葬品,又让你们带了出来,得以重见天日。”
俗话说“有没有,一伸手;行不行,一开口”,我们也听得出来,雪梨杨这是言之有据,直说得我们目瞪口呆。
大金牙说:“杨大小姐,真给我们长见识了!西夏镇国之宝……那得值多少钱?”
雪梨杨说:“西夏金书的价值,主要在于记载的内容,据古史文献记载,大夏有魔山,山中有坛城,又称密咒伏魔殿,殿中二金阙,相去余百丈,又有明月珠,径二尺,光照千里,西夏金书正是这个神秘宝藏的地图!”
西夏金书只是镇国之宝的地图,真正的宝藏在密咒伏魔殿中。西夏贵族笃信佛教,山腹宫殿中供奉的不是造像,而是巨幅壁画,壁画中伏魔天尊一手持九股金刚杵,一手持吐宝兽。西夏贵族相信供养的宗教壁画越精美,供奉之人的功德越大。为了建造伏魔密咒殿,西夏征集了成千上万的画匠、民夫、奴隶,前后造了一百余年,使用了大量珍宝,相传壁画之下,是一座埋葬妖女的古墓。西夏壁画内容甚广,题材丰富,耕获、饮宴、畜牧、对弈、歌舞、杀伐、奴隶。西夏笃信佛教,壁画中不乏虚构的“灵山乐土”,以及“净土变、药师变、地狱变、涅变、密宗曼陀罗变、无量寿经变”等西夏独有题材,穿插“坛城、鸟兽、龙凤、金刚、力士、菩萨”为饰,画风璀璨庄严。西夏佛教壁画,特别擅于使用变,所谓“变”,又叫“经变”或“变相”,意指通过技法精湛的绘画,将深奥无比的经文呈现给世人,让不认识字的百姓直观感受到经文中的佛法。在各处出土的佛窟及墓葬群中,西夏画师们运用了无穷的想象力,下至凡俗,上至神圣,构成了一个佛国世界。雪梨杨手上有一本图册,当中是一幅流失到海外的敦煌壁画,描绘了伏魔天尊端坐在中间的须弥座上,左右有二怪,一为人面虎爪,一为人面鳞身,均有九首,形貌凶恶,四周围绕羽人,剑拔弩张,气势森然,几欲破壁而出。壁画主次分明,有条不紊,衬托出诡异神秘的宗教氛围。西夏密咒殿中的壁画,题材应该与之类似。据说密咒伏魔殿抵近蒙古大漠,位于毛乌素沙漠西南边缘与山脉相连之处,那一带的山脉绵延,峰高崖险,到处是峭壁和断层,从别的方向根本过不去,自古以来,一直被草原上的牧人称为魔山,详细位置失传已久。而在当年,毛乌素还没有遭受流沙侵害,存在多处绿洲、城堡。后来蒙古大军六征西夏,传说中的金阙明珠,连同显赫辉煌的西夏王朝,一同让风沙吞噬了,没有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西夏金书记载了密咒伏魔殿的方位,但要找到这个地方,可谓难于登天。因为水脉枯竭,迅速沙化,西夏灭国之后,流沙成灾。从明朝开始,风沙带上的长城,凡是有驻军的,必须年复一年扒沙,不将流沙扒开,城墙都让沙子埋在下边了,可见流沙严重到了何等程度。
大金牙将西夏金书的照片传出去,引起了境外盗墓团伙的注意,这个娄子捅得太大了。雪梨杨决定赶在境外盗墓团伙下手之前,找到这个规模巨大的宝藏,时间非常紧迫,耽搁越久,情况越不利。
我转头看了看胖子和大金牙,他们没吭声,在等我做出决定。我一听雪梨杨这么说,就知道又走不成了。雪梨杨可不是知难而退避艰险的人,我完全明白她为什么要去找西夏古墓,至于其中的原因,在这一时半会儿之间,我还来不及对胖子和大金牙说。不过雪梨杨决定了去西夏古墓,我当然得去,胖子也不可能不去。三个人心照不宣,没什么可说的。于是我和胖子留下准备,雪梨杨去制定行程,约好明天一早出发,途中再讨论具体计划。忙到晚上,我和胖子、大金牙肚子打上鼓了,出门找个涮肉馆,点上一个锅子,坐下来推杯换盏,喷云吐雾。
大金牙问我:“胡爷,你真要去找西夏古墓?”
我说:“不是你把照片传出去,何至于惹上这么多麻烦,如今想不去也不成了,好在照片拍得不全,主动权还在我们手上,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金牙说:“那是我大金牙的不是,帮了倒忙了,我自罚三杯……”他连干了三个,抹了抹嘴头子,又问胖子:“胖爷去不去?”
胖子说:“我不去?我不去他连北都找不着!”
大金牙说:“我也想明白了,穷光棍全是小妈儿养的,不拼命吃不上饭啊!想发大财,非得玩儿命不可!”
我说:“怎么个意思,你也想跟去?你在潘家园儿混了那么多年,好歹趁些个家底儿,你又有家有口,什么时候变成穷光棍了?不要乱往自己脑袋上扣帽子,扣帽子也得先量量尺寸是不是?”
大金牙说:“胡爷这是你不明白了,我那点儿钱够干什么的,西北风都快喝不上了!”他嘬了嘬牙花子,又往下说:“去关中掏明器,有我一份,我大金牙捅了娄子,不能让你们替我顶这个雷,你们去找西夏古墓,我可不能不去!”
我说:“你趁早别打这个主意,这不比出去收东西,可以预见的危险和困难,已经多得数不过来了,稍有闪失,性命不保!你有多大能耐,我是再清楚不过,不是我不让你去,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一个窝里生的鸟儿,也难在一条道上飞,你还是留下吃口安稳饭吧。”
大金牙又干了三个,喝得脸红脖子粗,他说:“胡爷你可忒小瞧我了,患难之处才见交情,到了这个时候我能往后缩吗?命没了怕什么,命才值多少钱?我大金牙这一肚子下水,本来就是捂臭了端不上饭桌的玩意儿,为了你扔了也值了!”
我见大金牙死活非要去,拦也拦不住,他无非是怕捞不到好处,可能也觉得我和胖子够仗义,一旦遇上危险,念在以往的交情上,至少不会扔下他。我心想:“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话说到这个份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好对他说:“金爷,当初不是我和胖子在潘家园儿遇上你,我们哥儿俩还真未必吃得上这碗饭,咱们之间无分彼此,有什么话都可以直接说,不必拐弯抹角,你可以去,但是有几句话我得给你说在前头!首先,盯上这个宝藏的盗墓贼不少,万一撞上,只怕不好对付。其次,进入西夏魔山,必须穿过蒙古大漠,那一带很少有固定的沙丘,地图完全用不上。最可怕的是没有水,你别看地图上有些星罗棋布的湖泊,那可全是咸水,喝了没有不死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找到地宫,你敢进去?你想过没有,埋葬妖女的古墓为什么叫密咒伏魔殿?我是想不出来,说句实话,此行凶险不言而喻,成功的机会十分渺茫!”
虽然我不放心大金牙,但是该说的话我都对他说了,命是他自己的,愿意扔在哪儿,还不是他自己做主?
三个人说起明天即将出发,寻找大漠尽头的西夏古墓,远走高飞的计划只好先放下了。可是说句不该说的,我们平时无风还想生出三尺浪来,正闲得发慌,难得有这个机会,人都显得格外精神。月光凄冷如刀,哥儿仨坐在小饭馆中,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心怀,又提到西夏密咒殿供奉的巨幅壁画。大金牙问我雪梨杨为何想都不想就决定前往?我看看大金牙,又看看胖子,略一沉吟,低声告诉他们俩:“西夏魔山中的明月珠,乃是搬山道人祖先世代供奉的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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