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间旅行的旧画框,嵌着一幅新颖的画作。小说以痛定后的平静口吻讲述了三个亲人的一生。而且——并非是在展现个人的宿命,而是人类的宿命。
我的一生,作为女人的一生,实际是从30岁那年开始的,又在31年后结束。30岁那年是2007年,一个男人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又同样突然地离去。31年后,2038年的8月4日,是你离开人世的日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我早就预感到的结局。
此后,我只靠咀嚼往日的记忆打发岁月。咀嚼你的一生,你父亲的一生,我的一生。
还有我们的一生。
那时我住在南都市城郊的一个独立院落。如果你死后有灵魂,或者说,你的思维场还能脱离肉体而存在,那么,你一定会回味这儿,你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地方。院墙上爬满了爬墙虎,硕大的葡萄架撑起满院的阴凉,向阳处是一个小小的花圃,母狗灵灵领着它的狗崽在花丛中追逐蝴蝶。瓦房上长满了肥大的瓦粽,屋檐下的石板被滴水敲出了凹坑。阳光和月光在葡萄叶面上你来我往地交接,汇成时光的流淌。
这座院落是我爷爷奶奶(你曾祖父母)留给我的,同时还留下一些存款和股票,足够维持我简朴自由的生活。我没跟父母去外地,独自在这儿过。一个30岁的老姑娘,坚持独身主义。喜欢安静,喜欢平淡。从不用口红和高跟鞋,偶尔逛逛时装店。爱看书,上网,听音乐。最喜欢看那些睿智尖锐的文章,体味“锋利得令人痛楚的真理”,透过时空与哲人们密语,梳理古往今来的岁月。兴致忽来时写几篇老气横秋的科幻小说(我常用的笔名是“女娲”,足见其老了),挣几两散碎银子。
与我相依为伴的只有灵灵。它可不是什么血统高贵的名犬,而是一只身世可怜的柴狗。我还是小姑娘时,一个大雪天,听见院门外有哀哀的狗叫,打开门,是一只年迈的母狗叼着一只狗崽。母狗企盼地看着我,那两道目光啊……我几乎忍不住流泪,赶忙把母子俩收留下来,让爷爷给它们铺了个窝。冰天雪地,狗妈妈在哪儿完成的分娩?到哪儿找食物?一窝生了几个?其他几只是否已经死了?还有,在它实在走投无路时,怎么知道这个门后的“两腿生物”是可以依赖的?我心疼地推想着,但没有答案。
狗妈妈后来老死了,留下灵灵。我在它身上倾注了全部的母爱,为它洗澡,哄它喝牛奶,为它建了一个漂亮的带尖顶的狗舍,专用的床褥和浴巾常换常洗,甚至配了一大堆玩具。父亲有一次回家探亲,对此大摇其头,直截了当地说:陈影,你不能拿宠物代替自己的儿女。让你的独身主义见鬼去吧。
我笑笑,照旧我行我素。
但后来灵灵的身边还是多了你的身影,一个蹒跚的小不点儿。然后变成一个精力过剩的小男孩。变成明朗的大男孩。倜傥的男人。离家。死亡。
岁月就这样水一般涌流,无始也无终。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它驻足或改道。河流裹挟着亿万生灵一同前行,包括你、我、他,很可能还有“大妈妈”,一种另类的生灵。
30岁那年,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真正意义上的不速之客。晚上我照例在上网,不是进聊天室。我认为那是少男少女们喜爱的消遣,而我(从心理上说)已经是千年老树精了。我爱浏览一些“锋利”的网上文章,即使它们有异端邪说之嫌。这天我看了一篇帖子,是对医学的反思,署名“菩提老祖”的(也够老了,和女娲有的一比)。文章说:“几千年的医学进步助人类无比强盛,谁不承认这一点就被看成疯子,可惜人们却忽略了最为显而易见的事实——
“……动物。所有动物社会中基本没有医学(某些动物偶尔能用植物或矿物治病),但它们都健康强壮地繁衍至今。有人说这没有可比性,人类处于进化的最高端,越是精巧的身体越易受病原体的攻击。何况人类是密集居住,这大大降低了疫病爆发的阈值。这两点加起来就使医学成为必需。不过,自然界有强有力的反证:非洲的角马、瞪羚、野牛、鬣狗和大猩猩,北美的驯鹿,南美的群居蝙蝠,澳洲野狗,各大洋中的海豚,等等。它们和人类一样属于哺乳动物,而且都是过密集的群居生活。这些兽群中并非没有疫病,比如澳洲野狗中就有可怕的狂犬病,也有大量的个体死亡。但死亡之筛令动物种群迅速进行基因调整,提升了种群的抵抗力。最终,无医无药的它们战胜了疫病,生气勃勃地繁衍至今——还要繁衍到千秋万代呢,只要没有人类的戕害。”
文章奚落道:“这么一想真让人类丧气。想想人类一万年来在医学上投入了多少智力和物力资源!想想我们对灿烂的医学明珠是多么自豪!但结果呢,若仅就种群的繁衍、种群的强壮而言(不说个体寿命),人类只是和傻傻的动物们跑了个并肩。大家说说,能否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医学能大大改善人类个体的生存质量,但对种群而言并无益处?!
“——或许还有害处呢。医学救助了病人,使许多遗传病患者也能生育后代,终老天年,也就使不良基因逃过了进化之筛。药物,尤其是抗生素的滥用,又使人类免疫系统日渐衰弱。总的说来,医学干扰了人类种群的自然进化,为将来埋下淙淙作响的定时炸弹。所以,在上帝的课堂上,人类一定是个劣等生,因为那位老考官关注的恰恰是种群的强壮,从不关心个体寿命的长短。”
这些见解真真算得上异端邪说了,不过它确实锋利,让我身上起了寒栗。文章的结尾说:
“这么说,人类从神农氏尝药草时就选了一条错路?!——非常可惜,即使我们承认这个观点的正确,文明之河也不会改变流向。医学会照旧发展,药物广告会继续充斥电视节目。你不会在孩子高烧时不找医生,我也不会扔掉口袋里的硝酸甘油。原因无他: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对每个人而言,个体的生存比种群的延续分量更重。而对个体的救助必然干扰种群的进化,这是无法豁免的,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所以——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只当我是放屁。人类还将沿着上帝划定之路前行,哪管什么淙淙作响的声音。”
我把这个帖子看了两遍,摇摇头——我佩服作者目光之锐利,但它充其量是一篇玄谈而已。我把它下载,归档,以便万一在哪篇小说中用得上。
灵灵已经在腿边蹭了很久。它对每晚的洗澡习惯了,在催促我呢。我关了电脑,带灵灵洗了澡,再用吹风机吹干,然后把它放出浴室。灵灵惬意地抖抖皮毛,信步走出屋门。我自己开始洗澡。
不久我听到灵灵在门口惊慌地狂吠,我喊:灵灵!灵灵!你怎么啦?灵灵仍狂吠不已。我披上浴巾,出屋门,拉开院中的电灯。灵灵对之吠叫的地方是一团混沌,似乎空气在那儿变得黏稠浑浊。浑浊的边缘部分逐渐澄清,凸显出中央一团形状不明的东西。那团东西越来越清晰,变得实体化,然后在两双眼睛的惊视中变成一个男人。
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或者说是大男孩,很年轻,二十一二岁。身体蜷曲着,犹如胎儿在子宫里。身体实体化的过程也是他逐渐醒来的过程。他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目光迷蒙,眸子晶亮如水晶。
老实说,从看到这双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征服了,血液中激起如潮的母性。我想起灵灵的狗妈妈在大雪天叫开我家院门时就是这样的目光。我会像保护灵灵一样,保护这个从异相世界来的大男孩——他无疑是乘时间机器跨越时空而来。作为科幻作家,我对这一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目光中的迷蒙逐渐消去,站起身。一具异常健美的身躯,是古希腊的塑像被吹入了生命。身高有一米八九,筋腱清晰,皮肤光滑润泽,剑眉星目。他看见我了,没有说话,没有打招呼的意愿,也不因自己的裸体而窘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刚才狂吠的灵灵立时变了态度,欢天喜地地扑上去,闻来闻去,一蹿一蹦地撒欢儿。灵灵在我的过度宠爱下早把野性全磨没了,从不会与陌生人为敌。在它心目中,只要长着两条腿、有人味的都是主人,都应该眷恋和亲近。灵灵的态度加深了我对来客的好感——至少说,被狗鼻子认可的这位,不会是机器人或外星恶魔吧。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大男孩竟然是从300年后来的一个杀手,而目标恰恰是——我、我未来的丈夫和儿子。
我裹一下浴巾,笑着说:“哟,这么赤身裸体可不符合做客的礼节。从哪儿来?过去还是未来?我猜一准是未来。”
来人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然后不等邀请就径直往屋里走,吩咐一声:“给我找一身衣服。”
我和灵灵跟在他后边进屋,先请他在沙发上坐下。我到储藏室去找衣服,心想这位客人可真是家常啊,真是宾至如归啊,吩咐我找衣服都不带一个“请”字。我找来爸爸的一身衣服,客人穿肯定太小。我说,你先将就穿吧,明天我到商店给你买合体的衣服。来人穿好,衣服紧绷绷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显得很可笑。我笑着重复:
“先将就吧,明天买新的。你饿不饿?给你做晚饭吧。”
他仍然只点点头。我去厨房做饭,灵灵陪着他亲热,但来人对灵灵却异常冷淡,不理不睬,看样子没把它踢走已经是忍让了。我旁观着灵灵的一头热,很替它抱不平。等一大碗肉丝面做好,客人不见了。原来他在院中,躺在摇椅上,头枕双手,漠然地望着夜空。好脾气的灵灵仍毫不生分地陪着他。我喊他回来吃饭:
“不知道未来人的口味,要是不合口味你尽管说。”
他没有说,低头吃饭。这时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是一个陌生女人,声音很有教养,很悦耳,不大听得出年龄。她说:
“你好,是陈影女士吧。戈亮乘时间机器到你那儿,我想已经到了吧。”
这个电话让我很吃惊。它是从“未来”打到我家的。它如何通过总机中转?又是通过哪个时代的总机中转?打死我也弄不明白。还有,这个女人知道我的名字,看来这次时间旅行开始就是以我家为目的地,并不是误打误撞地落在这儿。至于她的身份,我判定是戈亮的妈妈,而不是他的姐妹或恋人,因为声音中有一种只可意会的宽厚的慈爱,是长辈施于晚辈的那种。我说:
“对,已经到了,正在吃饭呢。”
“谢谢你的招待。能否请他来听电话?”
我把话机递过去:“戈亮——这是你的名字吧。你的电话。”
我发现戈亮的脸色突然变了,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僵硬。他极勉强地过来,沉着脸接过电话。电话中说了一会儿,他一言不发,最后才不耐烦地嗯了两声。以我的眼光看来,他和那个女人肯定有什么不愉快,而且是相当严重的不愉快。电话中又说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知道了。我在这边的事你不用操心。”便把电话回交给我。
那个女人:“陈女士——或者称陈小姐更好一些?”
我笑着说:“如果你想让我满意,最好直呼名字。”
“好吧。陈影,请你关照好戈亮。他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300年前的陌生世界,要想在短时间内适应,肯定相当困难。让你麻烦了。拜托啦,我只有拜托你啦。”
我很高兴,因为一个300年后的妈妈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人:“不必客气,我理解做母亲的心——哟,我太孟浪了,你是他母亲吗?”
我想自己的猜测不会错的,但对方朗声大笑:“啊,不不,我只是……用你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机器人;用我们时代的习惯说法,是量子态非自然智能一体化网络。我负责照料人类的生活,我是戈亮、你和一切人的忠实仆人。”
我多少有些吃惊。当然,电脑的机器合成音在300年后发展到尽善尽美——这点不值得惊奇。我吃惊的是“她”尽善尽美的感情程序,对戈亮充满了母爱。这种疼爱发自内心,是作不得假的。那么,为什么戈亮对她如此生硬?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的逆反心理?其后,等我和戈亮熟识后,他说,在300年后的时代,他们一般称她为“大妈妈”。“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管的大妈妈。她的母爱汪洋恣肆,钵满罐溢,想躲开片刻都难。”戈亮嘲讽地说。
大妈妈又向我嘱托一番,挂了电话。那边戈亮低下头吃饭,显然不想把大妈妈的来电作为话题。我看出他和大妈妈之间的生涩,很识相地躲开它,只问了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从300年后打来电话使用的是什么技术?靠什么来保证双方通话的“实时性”,而没有跨越时空的迟滞?没想到这个问题也把戈亮惹恼了。他恼怒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说:
“不知道!”
我冷冷地翻他一眼,不再问了。如果来客是这么一个性情乖张、在人情世故上狗屁不通的大爷,我也懒得伺候他。我们素不相识,凭什么容他在我家发横?只是碍于大妈妈的嘱托,还有……想想他刚现身时迷茫无助的目光,我的心又软了,柔声说:
“天不早了,你该休息了,刚刚经过300年的跋涉啊。”我笑着说,“不知道坐时间机器是否像坐汽车一样累人。我去给你收拾床铺,早点休息吧。”
但愿明早起来你会可爱一些吧,我揶揄地想。
过后,等我和戈亮熟悉后,我才知道那次问起跨时空联络的原理时他为啥发火。他说,他对这项技术确实一窍不通,作为时间机器的乘客,这让他实在脸红。我的问题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这项技术牵涉到太多复杂的理论、复杂的数学,难以理解。他见我没能真正理解他的话意,又加了一句:
“其复杂性已经超过人类大脑的理解力。”
也就是说,并不是他一个人不懂,而是人类全体。所有长着天然脑瓜的自然人。
60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在太平洋深处的某个小岛上修了临时机场。岛上有原住民(我忘了他们属于哪个民族),还处于蒙昧时代。自然了,美国大兵带来的20世纪的科技产品,尤其是那些小杂耍,像打火机啦,瓶装饮料啦,手电筒啦,让这些土人眼花缭乱,更不用说那只能坐人的“大鸟”了。战争结束,临时机场撤销,这个小岛暂时又被文明社会遗忘。这些土人呢?他们在酋长的带领下,每天排成两行守在废机场旁,虔诚地祈祷着,祈祷“白皮肤的神”再次乘着“喷火的大鸟”回来,赐给他们美味的饮食、能打出火的宝贝,等等。
无法让他们相信飞机不是神物,而是人(像他们一样的人)制造的。飞机升空的原理太复杂,牵涉到太多的物理和数学,超出了土人脑瓜的理解范围。
不到三岁时你就知道父亲死了,但你不能理解死亡。死亡太复杂,超出了你那个小脑瓜中已灌装的智慧。我努力向你解释,用你所能理解的词语。我说爸爸睡了,但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呢,是晚上睡觉早晨就醒,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你问:爸爸为什么不会醒来?他太困吗?他在哪儿睡?他那儿分不分白天黑夜?这些问题让我难以招架。
等到你五岁时亲自经历了一次死亡,灵灵的死。那时灵灵已经15岁,相当于古稀老人了。它病了,不吃不喝,身体日渐衰弱。我们请来了兽医,但兽医也无能为力。那些天,灵灵基本不走出狗舍。你在外边唤它,它只是无力地抬起头,歉疚地看看小主人,又趴下去。一天晚上,它突然出来了,摇摇晃晃走向我们。你高兴地喊:灵灵病好了,灵灵病好了!我也很高兴,在碟子里倒了牛奶。灵灵只舔了两口,又过来在我俩的腿上蹭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返回狗窝。我想,它第二天就会痊愈的。
第二天,太阳升起了,你到狗舍前喊灵灵,灵灵不应。你说:妈妈,灵灵为啥不会醒?我过来,见灵灵姿态自然地趴在窝里,伸手摸摸,立时一股寒意顺着我的手臂神经电射入心房:它已经完全冰凉了,僵硬了,再也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它昨天已经预知了死亡,挣扎着走出窝,是同主人告别的呀。
你从我表情中看到了答案,又不愿相信,胆怯地问我:妈妈,它是不是死了?再也不会醒了?我沉重地点点头,心里很后悔没有把灵灵生的狗崽留下一两个。灵灵其实很孤独的,终其一生,基本与自己的同类相隔绝。虽然它在主人这儿享尽宠爱,但它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用纸盒装殓了灵灵,去院里的石榴树下挖坑。你一直跟在我身边,眼眶中盈着泪水。直到灵灵被掩埋,你才知道它“确实”再也不会醒了,于是号啕大哭。此后你才真正理解了死亡。
没有几天,你的问题就进了一步。你认真地问:“妈妈,你会死吗?我也会死吗?”我不忍心告诉你真相,同样不忍心欺骗你。我说:“会的,人人都会死的。不过爸妈死了有儿女,儿女死了有孙辈,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你苦恼地说:“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妈妈你想想办法吧,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只有叹息。在这件事上,连母亲也是无能为力的。
你的进步令我猝不及防。到十岁时你就告诉我:“其实人类也会死的。科学家说质子会衰变,宇宙会坍塌,人类当然也逃不脱。人类从蒙昧中慢慢长大,慢慢认识了宇宙,然后就灭亡了,什么也留不下来,连知识也留不下来。至于以后有没有新宇宙,新宇宙中有没有新人类,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妈妈,这都是书上说的,我想它说得不错。”说这话时你很平静,很达观,再不是那个在灵灵坟前号哭的小孩子了。
我能感受到你思维的锋利,就像奥卡姆剃刀的刀锋。从那时起我就怀着隐隐的恐惧: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长大后走上科研之路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但那恰恰是我要尽力避免的结果呀,我对你父亲有过郑重的承诺。
在我的担忧中,你一天天长大了。
大妈妈说戈亮很难适应300年前的世界。其实,戈亮根本不想适应,或者说,他在片刻之间就完全适应了。从住进我家后,他不出门,不看书,不看电视,不上网,没有电话(当然了,他在300年前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和亲人),而且只要不是我挑起话头,他连一句话都懒得说,算得上惜言如金。每天就爱躺在院里的摇椅上,半眯着眼睛看天空,阴沉沉的样子,就像第一天到这儿的表现一样。这已经成了我家的固定风景。
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住下,而我也理所当然地接受。几天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没有向这个客人发出过邀请,他也从没想过要征求主人的意见,而且住下后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我想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人如此错爱?一个被母亲惯坏的大男孩,没有礼貌,把我的殷勤服务当成天经地义,很吝啬地不愿吐出一个“谢”字。不过……我没法子不疼爱他。从他第一次睁开眼、以迷茫无助的目光看世界时,我就把他揽在我的羽翼之下了。生物学家说家禽幼崽有“印刻效应”,比如小鹅出蛋壳后如果最先看见一只狗,它就会把这只狗看成至亲,它会一直跟在狗的后面,亦步亦趋,锲而不舍。看来我也有印刻效应,不过是反向的:戈亮第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我,于是我就把他当成我的崽崽了。
我一如既往,费尽心机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得到的评价却令我丧气。一般都是:可以吧,我不讲究,等等。我到成衣店挑选衣服,把他包装成一个相当帅气的男人。每晚催他洗澡,还要先调好水温,把洗发香波和沐浴液备好。
说到底,戈亮并不惹人生厌。他的坏脾气只是率真天性的流露,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我真正不满的是他对灵灵的态度。不管灵灵如何亲热他,他始终是冷冰冰的。有一次我委婉地劝他,不要冷了灵灵的心,看它多热乎你!戈亮生硬地说:我不喜欢任何宠物,见不得它们的奴才相。
我被噎得倒吸一口气,再次领教了他的坏脾气。
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自尊心太强,近于病态。他的坏脾气多半是由此而来。那天我又同他讨论时间机器。我已经知道他并不懂时空旅行的技术,很怕这个话题触及他病态的自尊心。但我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作为唯一亲眼看见时空旅行的科幻作家,这种好奇心可以理解吧,至少同潘多拉那个女人相比,罪过要轻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扯起这个话题。我说,我一向相信时间机器在技术上是可行的,因为理论已经确认了时空虫洞的存在。虽然虫洞里引力极强,所造成的潮汐力足以把任何生物体撕碎,没有哪个宇航员能够通过它。但这只是技术上的困难,而技术上的困难无论多艰巨,总归是可以解决的。比如,可以扫描宇航员的身体,把所得的全部信息送过虫洞,再根据信息进行人体的重组。这当然非常困难,但至少理论上可行。
想不通的是哲理。时空旅行无法绕过一个悖论:预知未来和自由意志的悖逆。你从A时间回到B时间,那么AB之间的历史是“已经发生”的,理论上对于你来说是已知的,是确定的。但你有自由意志,你可以根据已知的信息,非要迫使这段历史发生某些改变(否则你干吗千日迢迢地跑回过去?),那么AB之间的历史又不确定了,已经凝固的历史被搅动了。这种搅动会导致更典型的悖论。比如你回到过去,杀死了你的外祖父(或爸爸妈妈,当然是在生下你之前),那怎么会有未来的一个你来干这件事?
说不通。没有任何人能说通。
不管讲得通讲不通,时空旅行我已经亲眼见过了。科学的信条之一是:理论与事实相悖时,以事实为准。我想,唯一可行的解释是:在时空旅行中,微观的悖论是允许存在的。就像数学曲线中的奇点,奇点也是违反逻辑的,但它们在无比坚实的数学现实中无处不在,也并没因此造成数学大厦的整体崩塌。在很多问题中,只要用某种数学技巧就可以绕过它。
我很想和阿亮(我已经用这个昵称了)讨论这件事。毕竟他是300年后的人,又亲身乘坐过时间机器,见识总比我强吧。阿亮却一直以沉默作为回应。我对他提到了“外祖父悖论”,说:
“数学中的奇点可以通过某种技巧来绕过,那么在时空旅行中如何屏蔽这些‘奇点’?是不是有某种法则,天然地令你回避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使你不可能杀死你的直系亲属,从而导致自己在时空中的湮灭?”
这只是纯哲理性的探讨,我也没注意到措辞是否合适,没想到又一次惹得阿亮勃然大怒:
“变态!你真是个变态的女人!干吗对我杀死父母这么感兴趣?你的天性喜欢血腥?”
我恼火地站起来,心想这家伙他妈的最好滚得远远的,滚回到300年后去。我回到自己的书房,沉着脸发呆。半小时后戈亮来了,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眸子里藏着尴尬。他是来道歉的。我当然不会认真和他怄气,便笑笑,请他坐下。戈亮说:
“来几天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你的生理年龄比我大9岁,实际年龄大了309岁,按说是我的曾曾祖辈了。可你这么年轻,我不能喊你老姑奶吧。”
我响应了这个笨拙的笑话:“我想你不用去查家谱排辈分了,就叫我陈姐吧。”
“陈姐,我想出门走走。”
“好的。我早劝你出去逛逛,看看300年前的市容。是你自己开车,还是我开车带你去?噢,对了,你会不会开现在的汽车?300年的技术差距一定不小吧。”
“开车?街上没有taxi吗?”
我说当然有,你想乘taxi吗?他说是的。那时我不知道,他对taxi的理解与我不同。而且我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他没朝我要钱,我也忘了给他。戈亮出门了,半小时后,我听见一辆出租车在大门口猛按喇叭。打开门,司机脸色阴沉。戈亮从后车窗里伸出手,恼怒地向我要钱。我忙说:“哟哟,真对不起,我把这事给忘了,实在对不起。”急忙跑回去,取出家中所有的现款。我问司机车费是多少,司机没个好脸色,抢白道:
“这位少爷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坐车不知道带钱,还说什么没听说坐taxi还要钱!原来天下还有不要钱的出租!我该当白伺候你?”
阿亮忍着怒气,一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憋屈。我想,不要钱的出租肯定有的,在300年后的街上随处可见,无人驾驶,乘客一上车电脑自动激活,随客人的吩咐任意来去……我无法向司机解释,总不能对他公开阿亮的身份。司机接过钱,仍然不依不饶:
“又不知道家里住址,哪个区什么街多少号,一概不知道。二十好几的人了,看盘面蛮靓的,不像是傻子呀。多亏我还记得是在这儿载的客,要不你家公子就成丧家犬啦。”他低声说一句:“废物。”
声音虽然小,我想戈亮肯定听见了,但他隐忍着。我想得赶紧把话题岔开,便问阿亮事情办完没有,他摇摇头。我问司机包租一天是多少钱:
“200?给你250。啊,不妥,这不是骂你二百五吗?干脆给300吧。你带我弟弟出去办事,他说上哪儿你就上哪儿,完了给我送回家。他是外地人,不识路,你要保证不出岔子。”
司机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立时喜上眉梢,连说:“好说,好说,保你弟弟丢不了。”我把家里地址、电话写在纸上,塞到阿亮的口袋里,把剩余的钱也全塞给他。车开走了,我回到家,直摇头:不知道阿亮在300年后是什么档次的角色,至少在现在的世界里真是废物。随之想起他此行的目的。从种种迹象看,似乎他此行准备得很仓促,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到底是干什么来了?纯粹是阔少的游山玩水?为什么在300年后就认准了我家?
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大妈妈的。我说:“戈亮出门办事了,办什么事他没告诉我。”
那边担心地问:“他一个人?他可不一定认得路。”
如果这句话是在刚才那一幕之前说的,我会笑她闲操心,但这会儿我知道她的担心并不多余。我笑道:“不仅不认路,还不知道付钱。不过你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你费心啦。我了解他,没有一点儿生活自理能力,这几天里一定没少让你费心。脾气又格涩,你要多担待。”
还用得着你说?我早就领教了。当然这话我不会对大妈妈说。我好奇地问:“客气话就不用说了,请问你如何从300年后对我打电话?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向我解释一下。”
大妈妈犹豫片刻,说:“这项技术确实复杂,牵涉到很多高深的时空拓扑学理论、多维阿贝尔变换等,一会儿半会儿说不清,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我明白了——她知道我听不懂,这是照顾我的面子。“那就以后再说吧。”
对方稍停,我直觉到她有重要事要说。那边果然说:“陈影,我想有些情况应该告诉你,否则对你是不公平的。不过请你不必太吃惊,事情并没有表面情况那样严重。”
我已经吃惊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
“戈亮——回到300年前是去杀人的。”
“杀——人?”
“对。一共去了三个人,或者说三个杀手。你是戈亮的目标,这可能是针对你本人,或者是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她补充道,“你未来的丈夫和儿子。”
我当然大为吃惊。杀手!目标就是我!这些天我一直与一个杀手住在一个独院内!如果让爹妈知道,还不把二老吓出心脏病。不过我不大相信,以我的眼光看,虽然戈亮是个被惯坏的、臭脾气的大男孩,但无论如何与“冷血杀手”沾不上边。说句刻薄话,以他的道行,当杀手远不够格。大妈妈忙安慰:“我刚才已经说过,你不必太吃惊。这个跨时空暗杀计划实际上只是三个孩子头脑发热的产物,不一定真能实行的。”
这会儿我忽然悟出,戈亮为什么对“外祖父悖论”那样反感。实际上他才是变态,一个心理扭曲的家伙,本性上对血腥味很厌恶,却违背本性来当杀手。也许(我冷冷地想)他行凶后,我的鲜血会使他到卫生间大呕一顿呢。
“我不吃惊的,我这人一向胆大。说说根由吧,我,或者我的丈夫,我的儿女,为啥会值得300年后的杀手专程赶来动手。”
大妈妈轻叹一声:“其实,真正目标是你未来的儿子。据历史记载,那个时代有三个最杰出的研究量子计算机的科学家,他是其中之一。这三个人解决了量子计算机的四大难题——量子隐形远程传态测量中的波包塌缩;多自由度系统环境中小系统的量子耗散;量子退相干效应;量子固体电路如何在常态(常温、常压等)中运行量子态——从此量子计算机真正进入实用,得到非常迅猛的发展,直接导致了‘我’的诞生。现在一般称做量子态非自然智能一体化网络,这个名称包括了量子计算机、生物计算机、光子计算机等。”
“这是好事啊,我生出这么一个天才儿子,你们该赶到300年前为我颁发一个一吨重的勋章才对,干吗反而要杀我呢?”
大妈妈在苦笑(非自然智能也会苦笑):“恐怕是因为非自然智能的发展太迅猛了。现在,我全心全意地照料着人们的生活。不过——人的自尊心是很强的。”
虽然她用词委婉,语焉不详,我却立即明白了。在300年后,非自然智能已经成了实际的主人,而人类只落了个主人的名分。大妈妈不光照料着人类的生活,恐怕还要代替人类思考,因为,按戈亮透露出来的点滴情况看,人类智力对那个时代的科技已经无能为力了。
大妈妈实际上告诉了我两点:第一,人脑不如计算机。不是偶然的落后,而是无法逆转的趋势。第二,人类(至少是某些人)已经后悔了,不惜跨越时空杀死300年前的三个科学家以阻止它。
在我的时代,人们有时会讨论一个小问题,即人脑和电脑的一个差别:行为可否预知。
电脑的行为是确定的,可以预知的。对于确定的程序、确定的参数输入、确定的边界条件来说,运行结果一定是确定的。所谓模糊数学,就其本质来说也是确定的。万能的电脑难以办到的事情之一,就是产生真正的随机数字(电脑中只能产生伪随机数字)。
人的行为则不能完全预知。当然,大部分是可以预知的:比如大多数男人见到裸体美女都会心跳加速;一个从小受仁爱熏陶的人不会成为杀人犯;如此等等。但是不能完全、精确地预知:一个姑娘参加舞会前决定挑哪件衣服;楚霸王在哪一刻决定自杀;爱因斯坦在哪一瞬间爆发灵感;等等。
两者之间的这个差别其实没什么复杂的原因,只取决于两个因素:第一,组织的复杂化程度。人们已经知道,连最简单的牛顿运动,如果是三体以上,也是难以预知的。而人脑是自然界最复杂的组织。第二,组织的精细化程度。人脑的精细足以显示出量子效应。总之,人脑组织的复杂化和精细化就能产生自由意志。
旧式计算机在复杂化和精细化上没达到临界点,而量子计算机达到了。戈亮后来对我说,量子计算机的诞生完全抹平了人脑和电脑的差别——不,只是抹去了电脑不如人脑的差别。它们从此也具备了直觉、灵感、感情、欲望、创造力、我识、自主意识等这类人类从来据为己有的东西。而人脑不如电脑的那些差别不但没抹平,反而被爆炸性地放大,比如非自然智能的规模(可以无限拓展)、思维的速度(光速)、思维的可延续性(没有生死接替)、接口的透明,等等。这些优点,自然智能根本无法企及。
量子计算机在初诞生时,只是被当做技术性的进步,并没被看做天翻地覆的大事件。但它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很快就显现。电脑成了大妈妈,完全操控着文明(注意,不再是人类文明)的航向。人类仍被毕恭毕敬地供在庙堂上,只不过成了傀儡或白痴皇帝。戈亮激愤地说:说白了,人类现在只是大妈妈的宠物,就像灵灵是你的宠物一样——我知道戈亮为什么讨厌灵灵了!
所以,三个热血青年决定,宁可毁掉这一切,让历史倒退300年,至少人类可以做自己的主人。
我紧张地思索着,不敢完全相信大妈妈的话。像戈亮一样,我在大妈妈面前也有自卑感,对她的超智力有深深的畏惧。她说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对我坦诚以待,对戈亮爱心深厚,毫无怨怼——但如果这都是假象?相信大妈妈的智力能轻易玩弄我于股掌之中。我尽量沉住气仔细探问:
“你说戈亮其实不是来杀我,而是杀我的儿子。”
“对,有多种方法。他可以杀掉将成为你丈夫的任何男人,可以破坏你的生育能力,可以杀掉你儿子。当然,最可靠的办法是现在就杀掉你。”
我尽量平淡地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戈亮已经来了一星期,也许你的警告送来时我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我想他不一定会真的付诸实施,至少在一个月内不会。我非常了解他:善良,无私,软心肠。他们三人是一时的冲动,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恐怕是300年前的美国科幻片看多了吧。”她笑着说,有意冲淡这件事的严重性,“我希望这最好是一场虚惊,他们到300年前逛一趟,想通了,再高高兴兴地回来。我不想让他在那个时代受到敌意的对待。不过——为对你负责,我还是决定告诉你。”
一个疑点从我心里浮上来:“戈亮他们乘时间机器来——他对时间机器一窍不通——机器是谁操纵的?他们瞒着你偷了时间机器?”
“当然不是。他们提出要求,是我安排的,是我送他们回去的。”
“你?送三个杀手回到300年前,杀掉量子计算机的奠基人,从而杀死你自己?”
“我永远是人类忠实的仆人,我会无条件地执行主人的一切命令。如果他们明说是返回过去杀人,我还有理由拒绝,但他们说只是一趟游玩。”她平静地说,“当然,我也知道自己不会被杀死。并不是我能精确地预知未来,不,我只知道已经存在的历史,知道从你到我这300年的历史。但是,一旦有人去干涉历史,那个‘过去’对我也成未来了,不可以预知。我只是相信一点:一两个人改变不了历史的大进程。个人有自由意志,而人类没有。”
停一停,她说:“据我所知,你在文章里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虽然你的看法还没有完全条理化。陈影,我很佩服你的。”
我没有被杀。你爸爸没有被杀。也没人偷走我的子宫,摘除我的卵巢。你平安降生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是多么欣慰。
一个丑陋的小家伙,不睁眼,哭声理直气壮,嘹亮如歌。只要抱你到怀里,你就急切地四处拱奶头,拱到了就吧唧,如同贪婪的蚕宝宝。你的咂吸让我腋窝中的血管发困,有一种特殊的快感。我能感到你的神经和我是相通的。
你是小崽崽,不是小囡囡。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本来生男生女有对等的概率,男女在科学研究中的才智也没有高下之分。但我对这一点一直不安——戈亮和大妈妈都曾明确预言我将生儿子的。这么说,历史并没有改变?
不,不会再有人杀你了,因为我已经对杀手作出了承诺:让你终生远离科学研究。人是有自由意志的,我能做到这点。
但我始终不能完全剜掉心中的惧意。我的直觉是对的,30年后,死神最终追上了你,就在你做出那个科学突破之前。
大妈妈通报的情况让我心乱如麻。心乱的核心原因是:我不知道拿那个宝货怎么办。如果他是一个完全冷血的杀手倒好办了,我可以打110,或者在他的茶饭里加上氰化钾。偏偏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想扮演人类英雄的没有经验的演员,第一次上舞台,很有点手足失措,刻薄一点说是志大才疏。但他不失为一个令人疼爱的大孩子,他的动机是纯洁的。我拿他怎么办?
我和大妈妈道别,挂断电话,站在电话机旁发愣。眼前就像立着戈亮的妈妈(真正的人类妈妈),50岁左右的妇女,很亲切,很精干,相当操劳,非常溺爱孩子,对孩子的乖张无可奈何。我从直觉上相信大妈妈说的一切,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不能这么轻信。毕竟,甘心送戈亮他们回到过去从而杀死自己,即使是当妈妈的,做到这个份上也太离奇。至于我自诩的直觉——少吹嘘什么直觉吧,那是对人类而言,对人类的思维速度而言,现在你面对的是超智力,她能在一微秒内筛选10G种选择,在一纳秒内做出正确的表情,在和你谈话的同一瞬间并行处理10万件其他事件。在她面前还奢谈什么直觉?
我忽然惊醒:戈亮快回来了,我至少得作一点准备吧。报警?我想还没到那份上,派出所的警察大叔们恐怕也不相信什么时空杀手的神话。准备武器?屋里只有一把维吾尔族的匕首,是我去新疆英吉沙旅游时买的,很漂亮,锃亮的刀身,透明的有机玻璃刀把,刀把端部镶着吉尔吉斯的金属币——只是一个玩具嘛,我从来都是把它当玩具,今天它要暂时改行,回归本职了。我把它从柜中取出,压在枕头下,心中摆脱不了一种怪怪的感觉:游戏,好笑。我不相信它能用到戈亮身上。
好,武器准备好了,现在该给杀手做饭去了。今天给他做什么饭菜?——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门口有喇叭声。这回司机像换了一个人,非常亲热地和我打招呼,送我名片,说以后用车尽管呼他。看他前倨后恭的样子,就知道他这趟肯定没少赚。戈亮手中多了一个皮包,进门后吩咐我调好热水,他要马上洗澡。他皱着眉头说外边太脏,21世纪怎么这么脏?这会儿我似乎完全忘了他是杀手,像听话的女佣一样,为他调好温水,备好换洗衣服。戈亮进去了,隔着浴室门听见哗哗的水声。皮包随随便便留在客厅。我忽然想到,应该检查一下皮包,这不是卑鄙,完全是必要的自卫。
我一边为自己作着宽解,一边侧耳听着浴室的动静,悄悄打开皮包。里面的东西让我大吃一惊: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把仿五四手枪!他真的搞到了凶器,这个杀手真要进入角色啦!我不清楚凶器是从什么地方买的,听说有卖枪的黑市,一定是那个贪财的司机领他去的。
我数数包里的钱,只剩下200多元。走时塞给他3000多元呢。不知道一把手枪的黑市价是多少,估计司机没少揩油。这是一定的,那么个财迷,碰见这样的呆鹅还不趁机猛宰。
瞪着两把凶器,我不得不开始认真对待大妈妈的警告。想想这事也够“他妈妈的”的了。这个凶手太有福气,一个被害人(大妈妈)亲自送他回来,远隔300年还在关心他的起居。另一个被害人(我)与他非亲非故,却要管他吃管他住,还掏钱帮他买凶器。而凶手呢,心安理得地照单全收。一句话,我们有些贱气,而他未免厚颜。
但是很奇怪,不管心中怎么想,我没有想到报警,更没打算冷不防捅他一刀。我像是被魇住了。过后我对此找到了解释:我内心认为这个大男孩当杀手是角色反串,非常吃力的反串,不会付诸实施的。这两把刀枪不是武器,只是道具。连道具也算不上,只是玩具。
你很小就在玩具上表现出过人的天才。反应敏锐,思维清晰,对事物的深层联系有天然的直觉和全局观。五岁那年,你从我的旧书箱中扒出一件智力玩具:华容道。很简单的玩具,一个方框内挤着曹操(个头最大,是2×2的方块),四员大将(张飞、赵云,马超,黄忠,都是2×1的竖条)和关羽(是1×2的横条)。六个人把华容道基本挤满了,只剩下1×2的空格,要求你想法借着这点空格把棋子挪来倒去,从华容道里救曹操出来。这个玩具看起来简单玩起来难,非常难,当年曾经难煞我了,主要是关羽难对付,横刀而立,怎么挪他都挡着曹操的马蹄。半个月后我最终走通了,走通的一刻曾欣喜若狂。
你拿来问我该怎么玩,我想了一会儿,发现已经把走法忘得干干净净。我只是告诉你规矩,说你自己试着来吧。我知道,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这个玩具的难度是大了一些。你拿起华容道窝在墙角,开始认真摆弄。那时我还在暗笑,心想这个玩具能让你安静几天吧。但20分钟后你来了,说:“妈妈,我走通了。”我根本不信,不过没把怀疑露出来,说:“真的吗?给妈妈再走一遍,妈妈还不会呢。”你走起来,各步走法记得清清楚楚,挪子如飞,大块头的曹操很快从下方的缺口中漏出来。
你那会儿当然欣喜,但并不是我当年的狂喜。看来,这件玩具对你而言并不太难,你也没把它看成多大的胜利。
我看着你稚气的笑容,心中涌出深沉的惧意。我当然高兴儿子是天才,但“天才”难免和“科学研究”有天然的扯连。可我对杀手发过重誓的:决不让你研究科学,尤其是量子计算机。我会信守诺言,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来引导你。但——也许我拗不过你?我的自由意志改变不了你的自由意志?
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你对智力玩具入了迷,催着我、求着我为你买来很多,魔方、七连环、九连环、八宝疙瘩、魔球、魔得乐,等等,没有哪一种能难倒你。我一向对智力玩具的发明者感到由衷钦佩。智力玩具不像那些系统科学,如解析几何、光学、有机化学,它们是系统的,是多少代才智的累积,后来者可以站在巨人的肩上去攀摘果实。所以,即使是中等才智,只要非常努力,也能达到足够的深度。而发明智力玩具纯粹是天才之光的偶然迸射,没有这份才气,再努力也白搭。或者是0分,或者是100分,没有中流成绩。玩智力玩具也多少类似,我甚至建议拿它做标准来考察一个人的本底智力,我想那是最准确的。所以,你的每一次成功都使我的惧意增加一分。
那些天我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你在攀登峭壁,峭壁是由千万件智力玩具垒成的,摇摇欲坠。但你全然不顾,一阶一阶向上攀爬。每爬上一阶,就会回头对我得意地笑。我害怕,我想唤你、劝你、求你下来,但我喊不出声音,手脚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高处爬。爬呀,爬呀,你的身影缩成了芥子,而峭壁的重心已经超出了底面的范围,很快就要訇然坍塌……然后我突然惊醒,嘴里发苦,额上冷汗涔涔。我摸黑来到隔壁房间,你在小床里睡得正香。
亲眼看到戈亮备好的凶器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做饭,为他收拾床铺,同他闲聊。我问他,300年后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如果对时空旅行者没有什么职业道德的要求(科幻小说中常常设定:时空旅行者不得向“过去”的人们泄露“未来”的细节),请他对我讲一讲,我很好奇呢。他没说什么“职业道德”,却也不讲,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好讲的。
我问:“你妈妈呢?不是指大妈妈,是说你真正的妈妈。她知道你这趟旅行吗?”
我悄悄观察他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没有反应。他极简单地答:我没妈妈。
不知道他是孤儿,还是那时已经是机械化生殖了。我没敢问下去,怕再戳着他的痛处。
后来两人道过晚安,回去睡觉。睡在床上,我揶揄自己:你真的走火入魔了啊!竟然同杀手言笑晏晏,和平共处。而且,我竟然很快入睡了,并没有紧张得失眠。
不过夜里我醒了。屋里有轻微的鼻息声,我屏住呼吸仔细辨听,没错。我镇静地微睁开眼,透过睫毛的疏影,看见戈亮站在夜色中,就在我的头顶,一动不动,如一张黑色的剪影。他要动手了!一只手慢慢伸过来,几乎触到我的脸,停住,近得能感觉到他手指的热度。我想,该不该摸出枕下的匕首,大吼一声捅过去?我没有,因为屋子的氛围中感觉不到丝毫杀气,反倒是一片温馨。很久之后,他的手指慢慢缩回去,轻步后退,轻轻地出门,关门,走了,留下我一人发呆。
他来干什么?下手前的踩盘子?似乎用不着吧。可以肯定的是,他这次没有带凶器。我十分惊诧于自己的镇定,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份胆气,便是去做职业杀手也绰绰有余了,怎么也比戈亮强。
我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脸颊,似乎感到那个手指所留下的温暖和滑润。
一个人照料孩子非常吃力,特别是你两三岁时,常常闹病,高烧,打吊针。你又白又胖,额头的血管不好找,总是扎几次才能扎上。护士见你来住院就紧张,越紧张越扎不准。扎针时你哭得像头凶猛的小豹子,手脚猛烈地弹动。别的妈妈逢到这种场合就躲到远处,让爸爸或爷爷(男人们心硬一些)来摁住孩子的手脚。我不能躲,我只有含泪摁着你,长长的针头就像扎在我心里。
一场肺炎终于过去了,我也累得散了架。晚上和你同榻,大病初愈的你特别亢奋,不睡觉,也不让我睡,缠着我给你讲故事。我实在太困了,说话都不连贯,讲着讲着你就会喊起来:妈妈你讲错啦!你讲错啦!你咋乱讲嘛!我实在支撑不住,因极度困乏而暴躁易怒,凶狠地命令你住嘴,不许再搅混妈妈。你扁着嘴巴要哭,我恶狠狠地吼:不许哭!哭一声我捶死你!
你被吓住了,缩起小身体不敢动。我于心不忍,但瞌睡战胜了我,很快入睡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似睡非睡中有东西在摩挲我的脸。我勉强睁开眼,是你的小手指——那么娇嫩柔软的手指,胆怯地摸我的脸,摸我的乳房。摸一下,缩回去,再摸。在那一瞬间我回到了三年前,感受到戈亮的手指在我脸颊上留下的温暖和滑润。
看来你是不甘心自己睡不着而妈妈呼呼大睡,想把我搅醒又有点儿胆怯。我又好气又好笑,决定不睬你,转身自顾睡觉。不过,你的胆子慢慢大起来,摸了一会儿见我没动静,竟然大声唱起来!用催眠曲的曲调唱着:小明妈妈睡着喽!太阳晒着屁股喽!
我终于憋不住了,突然翻过身,抱着你猛亲一通:“小坏蛋,我叫你唱,我叫你搅我瞌睡!”你开始时很害怕,但很快知道我不是发怒,于是搂着我脖子,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
真是天使般的笑声啊。我的心醉了,困顿也被赶跑了。我搂住你,絮絮地讲着故事,直到你熟睡。
第二天早饭,戈亮向我要钱。我揶揄地想:进步了啊,出门知道要钱了。我问他到哪儿去,他说看两个同伴,时空旅行的同伴。
两个同谋,同案犯,我在心里为他校正,嘴里却在问:“在哪儿?我得估计需要多少费用。”他说一个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一个在越南的海防市。我皱起眉头:“那怎么去得了?出国得申请护照,很麻烦的,关键是你没有身份证。”
“我有的,身份识别卡,在这儿。”他指着右肩头。
我在那儿摸到一粒谷子大小的硬物,摇摇头:“不行的,那是300年后的识别卡,在这个时代没有相应的底档。而且,现在使用纸质身份证。”
我与他面面相觑。我小心地问(怕伤了他的自尊心):“难道你一点不知道300年前的情况?你们来前没作一点准备?”舌头下压着一句话——“就凭这点道行,还想完成你们的崇高使命?总不能指靠被杀对象事事为你想办法。”
戈亮脸红了:“我们走得太仓促,是临时决定,随即找大妈妈,催着她立即启动了时间旅行器。”
我沉默了,生怕说出什么话来刺伤他。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说:“真的没办法?”
“去以色列真的没办法,除非公开你的身份,再申请特别护照。那是不现实的。去越南可以吧,那儿边界不严,旅游团队很多。我给你借一张身份证,大样不差就能混过去。你可以随团出去,再自由活动,只要在日程之内随团回国,可以通融的。我找昆明的朋友安排。”
他闷闷地说:“谢谢。”扭头回自己屋。
我心中莞尔:这孩子进步了,知道道谢了。自从他到我家,这是第一次啊。
我很快安排妥当,戈亮第二天就走了。让这个家伙搅了几天,乍一走,屋里空落落的,我反倒不习惯了。现在,我可以静下心来想想,该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我一直在为他辩解:他的决定是一时冲动,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很可能不会付诸实施。而且——也要考虑到动机是高尚的。说句自私的话吧,如果不是牵涉到我的儿子,说不定我会和他同仇敌忾,帮他完成使命的。毕竟我和他是同类,而大妈妈是异类。即使现在,我也相信可以用爱心感化他,把杀手变成朋友。
但晚上看到的一则网上消息打破了我的自信:以色列特拉维夫市的一名天才少年莫名其妙地被杀害。他今年13岁,已经是耶路撒冷大学的学生,主攻量子计算机的研究。凶手随即饮弹自毙,身份不明,显然不是以色列人,但高效率的以色列警方至今查不到他进入国境的任何记录。
网上还有凶手的照片,一眼看去,我就判定他是戈亮的同伴或同谋。极健美的身躯,落难王孙般的高贵和寡合,懒散的目光。我不知道大妈妈是否警告过被杀的少年或其父母,但看来,无所不能的大妈妈并不能掌控一切。
现在我真正感到了威胁。
七天后戈亮返回,变得更加阴沉寡言。我想他肯定知道了在以色列发生的事。那位同伴以自己的行为、自己的牺牲树立了榜样,催促他赶快履行自己的责任。这会儿他正在沉默中淬硬自己的感情,排除本性的干扰,准备对我下手了。我像个局外人而非凶杀的目标,冷静地观察着他。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多住一段时间。如果他决心融入“现在”,那就要早作打算。戈亮又发怒了:“你是要赶我走吗?”
我冷冷地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话说出口前要掂量一下,看是否会伤害别人。你应该记住,别人和你一样也有自尊心的。”
我撇下他,回到书房。半小时后他来了,认真地向我道歉。我并没有打算认真同他怄气,也就把这一页掀过去了。午饭时他直夸我做的饭香,真是美味。我忍住笑说:我叫你学礼貌,可不要学虚伪,我的饭真的比300年后的饭好吃?他说真的,一点不是虚伪,我真想天天吃你做的饭。我笑道:那我就受宠若惊啦。
就在那天下午,他突然对我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很多。他讲述着,我静静地听。他说300年后世界上到处是大妈妈的大能和大爱,弥天漫地,万物浸泡其中。大妈妈掌控着一切,包括推进科学,因为人类的自然智力同她相比,早就不值一提了。大妈妈以无限的爱心为人类服务,从生到死,无微不至。人类是大妈妈心爱的宠物,比你宠灵灵更甚。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踢灵灵一脚。大妈妈绝对不会的,她对每个人都恭谨有加。她以自己的高尚衬托出人的卑琐。生活在那个时代真幸福啊,什么事都不用干,什么心都不用操。
“所以我们三个人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返回300年前杀死几个科学家,宁可历史倒退300年。”他突兀地说。
他只是没明说,要杀的人包括我儿子。
我想再落实一下大妈妈说过的话。我问:“大妈妈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不?”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瞒不过她的。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既然知道,她还为你们安排时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绝对服从人类嘛。”
那么,大妈妈说的是实情。那么,三个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从来谋害她。这种做法——总好像不大地道吧,虽然我似乎应该站在戈亮的立场上。
还有,不要忘了,他们杀死大妈妈,是通过杀我儿子来实现呢。
很奇怪,从这次谈话之后,戈亮那个行动计划的时钟完全停摆了。他把凶器顺手扔到墙角,从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静气地住下来,什么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这样,也就不再打问。春天,小草长肥了,柳絮在空中飘荡,还有看不见的春天花粉。戈亮的过敏性鼻炎很厉害地发作了,一连串的喷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泪,眼结膜红红的,鼻黏膜和上呼吸道痒得令他发疯,最厉害时晚上还要哮喘,弄得他委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体实际中看不中用。戈亮说,300年后85%以上的人都过敏,无疑是人们太受娇惯了。当然,那时不用你担心,大妈妈会为你提供净化过的空气,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药物。还是有妈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带他去变态反应科看病,打了针,又用伯克宁喷鼻剂每天喷着,总算把病情控制住了。这天北京来电话,北大和清华的科幻节定在两天后举办。我是特邀嘉宾之一,答应过要出席的,现在该出发了。灵灵我已安排好,让邻居代养着。现在的问题是戈亮怎么办。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自理能力,留在家里怕是要饿死的,烙个大饼套在脖子里也只知道啃前边那块,只好带他一块去了。当然我没说饿死不饿死的话,只是说:“跟我去吧,你想,带一个未来人参加科幻节多有意义啊。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这意义埋在心底,绝不会透露你未来人的身份。”阿亮无可无不可的,说,行啊,跟你去。
两校科幻节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本来可以合在一起开的,但(接待的肖苏说)北大和清华都很牛,会场放在哪家,另一家就会觉得没面子。这么着只好设两个会场。国内有名的科幻作家都来了,A老师,B老师,C老师,我都很熟的。共三个女作者,其他两人家在北京,所以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带套间的,于是我让戈亮也住这儿了。我是想省几个宿费,也方便就近照顾他。戈亮来我家后,已经让我的花销大大超支。我知道,这么安排,肯定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我们,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为戈亮调好水温,他进去洗澡。学生们来了,有北大科幻协会会长刘度,清华科幻协会会长董明,负责此次会务的姑娘肖苏。刘度进来就笑:“久仰久仰。没想到陈老师这么年轻漂亮。读你的小说,我总以为你是80岁的老人,男的,白须飘飘,目光苍凉,麻衣草履,在蒲团上瞑目打坐。”
我说:“你是骂我呢。我的小说一定非常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对吧?”
刘度笑:“不不,哪能呢!绝对说不上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倒是有一点。不过还是换个褒义词吧,那叫沧桑感。”
正说着,戈亮出来了,只穿着三角裤,一身漂亮的肌肉,对客人不理不睬的,径直回他的套间里去穿衣服。几个学生看看他,互相交换着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里的谈话因此有片刻的迟滞。我忙说: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来看看北大、清华。这是所有年轻人心中的圣地。你们是天之骄子啊,13亿人优中选优的精英。刘度,听说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间还写了部10万字的科幻小说?董明,听说你在高中就精通两门外语?”他们笑着点头,董明纠正是“粗通而已”。我继续道:“非常佩服你们的精力和才气。和你们比,我已经是老朽了。真的,到你们这里办讲座,我很自卑的。”
肖苏笑了:“我们才自卑呢。我们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参加科幻协会。你知道,在大学里,尤其是在北大清华,科幻被认为是小毛头们才干的事。不过,我们舍不下从中学里就种下的科幻情结。”
我呻吟着:“天哪,北大清华学生说自卑,还让我活吗?我这就自杀,你们别拦。”
他们都笑了。不过,第二天在会场上,我对他们的自卑倒是有了验证。那天是在北大的一个学术报告厅,参加的学生有近300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协会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场,在讲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边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过敏性鼻炎又犯了,满大厅不时响起旁若无人的响亮的阿嚏声。
我们没料到,讲座刚开始就有一个“反科幻”的学生搅场。他第一个发言,说:
“我今天是看到你们的海报,顺便进来听听的。我从来不看科幻作品,我认为科幻就是胡说八道。”
满场默然,没有一个科幻迷起来反驳。科幻作家们也不好表态,只有A老师回了两句,但也过于温和了。我不知道满座的沉默是什么原因:是绅士风度,还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过话筒:
“对这位同学的话,我想说几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他从来不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因为金庸的武侠小说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劝王朔大师,还有这位同学:你们完全可以决定不看什么作品,可以讨厌它,拿这些书覆瓮擦腚,那是你们的自由,没人会干涉。但如果你们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庭广众中,公开指责这些作品,那就必须先看过再批驳,否则就是对读者和听众的不尊重,也恰恰显露了你们的浅薄。”
会场中有轻微的笑声,没人鼓掌。我又在想那个问题:宽容还是自卑,也许两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对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布于众)。不过那个搅场者还是有羞耻心的,几分钟后悄悄溜出了会场。
会场的气氛慢慢活跃了,学生们提了很多问题,不外是问各人的创作经历,软硬科幻的分别,等等,台上的作家轮流作答。有这几位大腕作家挡阵,我相对清闲一些。后来一个女生——是负责会务的肖苏——点了我的将:
“我有一个问题请陈影老师回答。杨振宁先生曾说过,科学发展的极致是宗教。请问你如何理解这句话?”
我有点慌乱,咽口唾沫:“这个问题太大,天地都包含在其中了,换个人回答行不?我想请A老师或B老师回答,比较合适。”
那两人促狭地说:“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适。忘了你的笔名是女娲?补天的女娲肯定能回答这个问题。大家欢迎她,给她一点掌声!”
在掌声中,我只好赶鸭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说:
“杨振宁先生的原话是:科学发展的终点是哲学,哲学发展的终点是宗教。不过肖苏同学已经作了简化,那我也把哲学抛一边吧。我想,科学和宗教的内在联系,第一当然是对大自然的敬畏。科学已经解答了‘世界是什么样子’,但还没有解决‘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我们面对的宇宙有着非常严格、非常简洁、非常优美的规律——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一个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世界?谁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谁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须遵循的规律?不知道。所以,科学越是昌明,我们对大自然越是敬畏,类同于信徒对上帝的敬畏。关于这一点有很多科学家诠释过,我不想多说了。”
我喝口水,继续:“我想说的倒是另一点,人们不常说的,那就是:科学在另一种意义上复活了宿命论。不对吧,科学就是最大限度地释放人的能动性,怎么能和宿命扯到一块儿?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当科学的矛头对外(变革客观世界)时,没有宿命的问题。科学已经帮助人类无比强大,逐渐进入自由王国。当然也让人们知道了一些终生的禁行线,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动机,粒子的测不准,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灭亡(这一点已经有点宿命论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来说,这些禁行线对人类心理没有什么伤害。
“如果把科学的矛头对内,对着人类自己,麻烦就来了。自指就会产生悖论,客观规律与能动性的悖论。我们常说,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终将完全认识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人类殚精竭虑,胼手胝足,劈开荆棘,推开浮沙,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文明之路。它平坦,坚实,用整块花岗岩铺成,上面镌着上帝的圣谕:此路往达自由王国,令尔等沿此路前行,不得越雷池半步——这就是我们追求的自由?一个和宇宙一样大的玩笑。”
下面熙熙攘攘,嘈杂声中夹着响亮的阿嚏。我忽然想到,这次带戈亮来带对了,我正可把这个问题回答透彻,也许能解开他的心结。我笑着说:
“听下边的动静是不服?我继续说。以上是纯逻辑性的玄谈,下面说实证。实证太多,举不胜举,比如克隆人。大家都知道,克隆人的出现将极大地冲击人类的道德伦理体系。国际社会一致反对克隆人,联合国最近还通过了一个公约(虽然没有约束力)。但克隆人能挡得住吗?我敢打赌,绝对挡不住。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力量必将使我们走上‘上帝划定之路’。其实有没有克隆人还是个小疥癣,如果对医学来个整体的反思,我们会发现一些根本性的悖逆。”我介绍了网上那位菩提老祖很异端的观点,“……这么说,医学实际上只对人类个体的生存质量有利,而对整个人类种族的繁衍无益,甚至有害。不过,即使我们承认这一点,文明之路也绝不会改变,我们‘命定’要走这条路——靠医学而不是靠自然选择来保障种群的繁衍。
“再说战争。战争是人类社会的怪胎,兽性随着文明的进步而同步强化。在这点上我们比野兽可强多了。兽类也有同类相残,偶尔有杀戮行为,但哪里比得上人类这样专业,这样波澜壮阔!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我相信人类中的智者都憎恶战争。但是,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东西推着我们往这条路上走。作为个人,你尽可以反战、拒服兵役,甚至以自焚抗议战争。但作为整体,人类文明必然和战争密不可分。现在,假定有了时间机器——顺便宣布一则消息,人类在2307年前将发明时间机器,这是确实消息,请在场的人做好记录。说不定已经有人乘坐它来今天开会呢。”
大家以为我是幽默,哄堂大笑。我看看戈亮,他得意的目光闪动。
“假如有了时间机器,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作为强者回到过去,回到人类先祖走出非洲那一刻,对那些蒙昧人严加管束,谆谆教导,把战争两个字从他们头脑中完全挖出去,然后,一万年的人类历史便是一万年的和平史——可能吗?我想在座的没人会相信吧。
“战争也许有一天终能消灭,但其他罪行,如强奸、谋杀、盗窃、暴力、自杀等,就更不能根除了,它们将相伴人类终生。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人类没有原罪,一片光明,那该多么令人向往!不过,那只能是完美主义者的幻想。”
我停了片刻。“再说人工智能的发展。”我有意把这个话题放在最后。我看看第一排的阿亮,这番话主要是对他说的:
“我历来不认为人类智能比人工智能高贵。它们都是物质自组织的产物,当自组织的复杂化程度和精细化程度达到临界点,就会产生智慧,没有也不需要有一个外在的上帝为它吹入灵魂。所以,总有一天,非自然智能会赶上和超过人类,我对这一点毫不惊奇。当然,大多数人接受不了这一点,不愿意非自然智能代替人类成为地球的主人。这种看法算不上顽固保守,这是我们的生存本能决定的。那我们赶紧行动起来,来个‘八月十五杀鞑子’,全球大串联,就定在今年中秋节砸碎全世界所有电脑,彻底根除后患,解放全人类——可能吗?你们说可能吗?谁都知道答案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就整体而言并无自由意志。我们得沿着‘客观规律’所决定的,或者说上帝所划定的路前行。所谓‘人类的自由意志’只是一个完美的骗局。”
学生们显然不信服我的话,这从他们的目光中就能看到。不过我不在乎,我只在乎阿亮的反应。如果这番话多少能纾解他的心结,我就满意了。
命定之路是不能改变的,不管阿亮他们三位作出怎样的牺牲。但个人有自由意志,我可以让你远离科学。
这样做很难。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记得童年到少年时你就常常提一些怪问题,让我难以回答。你问:妈妈,我眼里看到的山啦,云啦,大海啦,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完全一样?你问:光线从上百亿光年远的星星跑到这儿,会不会疲劳?你问:男女的性染色体是XX和XY,为什么不是XX和YY呢,因为从常理推断,那才是最简洁的设计。
初中你迷恋上了音乐,但即使如此,你也是从“物理角度”上迷恋。你问:为什么各民族的音乐都是八度和音?这里有什么物理原因?外星人的音乐会不会是九度和音、十度和音?人和动物甚至植物都喜欢听音乐,能产生快感,这里有没有什么深层次上的联系?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发现了音乐可以拴住你的心。我因势利导,为你请了出色的老师,把你领进音乐的殿堂。高考时你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的作曲系。你在这儿如鱼得水,大二时的作品就已经有全国性的影响。音乐评论界说你的《时间与终点》(这更像物理学论文的篇名,而不像是乐曲的篇名)有“超越年龄的深沉和苍凉”,说它像《命运交响乐》一样,旋律中能听到命运的敲门声。
我总算吁了一口气。
从北大到宾馆路不远,我们步行回去,刘度他们同我告别,让肖苏送我俩。一路上阿亮仍没话,有点发呆,也许我在会场上说的话对他有所触动。肖苏一直好奇地观察着他,悄悄对我说:你表弟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我说什么气质?她说不好说,很高贵那种,就像是英国皇族成员落到非洲土人堆里那种感觉。又说:他比你小七八岁吧,这不算缺点。我有些发窘,说你瞎想什么嘛,他真是我的表弟。肖苏咯咯笑了:你不必辩白,我不打听个人隐私。
平心而论,我带着这么一个大男孩出门,又同居一室,难免令人生疑的。我认真说:“真不是你想象的姐弟恋。如果是,我会爽快承认的,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要捂着自己的婚事或恋情,怕冷了异性歌迷的心。”我笑着说,“实话说吧,他是300年后来的未来人,乘时间机器来的。”
“那好呀,未来人先生,让我们握握手。”
阿亮同她握手,问她:“今天会场上,陈姐答出了你的问题吗?”
肖苏笑道:“非常有说服力,我决定退出科幻协会,正考虑皈依哪种宗教呢。”她转回头向我,“陈老师。”
我说,喊陈姐,我听着“老师”别扭。
“陈姐,你今天说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整体没有自由意志,让我想起了量子效应的坍缩。微观粒子的行为不可预测,它们可以通过量子隧道到达任何地方,可以从真空中凭空出现虚粒子,等等。有时想想都害怕,原来我们眼前所有硬邦邦的实体,都是由四处逃逸的幽灵组成的!但大量粒子集合之后,这些‘自由意志’就突然消失了,只能老老实实地遵照宏观物体的行为规则。一个弹子不会从真空中突然出现,我们的身体也不会穿过墙壁。你看,这和你说的人类行为是不是很类似?我知道量子行为和人类行为风马牛不相及,但两者确实相像。”
我说没什么难理解的,一点也不高深,都不过是一个概率问题。大量个体的集合,把概率较小的可能性抵消了,只有概率最大的可能性才能表现出来。
“不过陈姐,我总觉得你的看法太消极。如果人类走的是‘命定’之路,那我们都可以无所作为了,反正是命定的嘛。”
“恰恰相反。这条路‘命定’了大多数人会积极进取,呕心沥血地寻找那条命定之路。看破红尘而自杀的只会是少数,就算它们是有‘自由意志’的‘量子’吧。”
“又一个悖论。一个怪圈。”
我们都笑。我说打住吧,不要浪费良辰美景了,这种讨论最终会陷入玄谈。阿亮停下来,仰面向天,一连串响亮的喷嚏喷薄而出。我担心地说:“哟,鼻炎又犯了吧?今天不该让你出来活动的。快用伯克宁。”
阿亮眼泪汪汪,说:“在宾馆里,忘带了。”
我暗自摇头,他连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操心:“怪我忘了提醒你。快回去吧。”
肖苏奇怪地看着阿亮,小声对我说:“陈姐,也许他真是300年后来的人呢。你听他的口音,有一股特殊的味儿,特别的字正腔圆,比齐越、赵忠祥的播音腔还地道。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也从没听过这么高贵的口音。”
我用玩笑搪塞:“是吗?我明天推荐他到央视台,把老赵和罗京的饭碗抢过来。”
晚上我悉心照料他,先关闭了窗户,手边没有喷雾器,我就用嘴含水把屋里喷遍(降低空气中的花粉含量),又催着他使用伯克宁喷鼻剂,去宾馆医务室为他讨来地塞米松。到23点,他的发作势头总算止住了。阿亮半倚在床上,看着我跑前跑后为他忙碌,真心地说:“陈姐,谢谢你。”
我甜甜地笑:“不用客气嘛。”心想自己算得上教导有方,才半个多月,就把一个被惯坏的大男孩教会了礼貌,想想很有成就感的。
阿亮还有些喘,睡不着觉,我陪着他闲聊。他说:没想到你对大妈妈篡位的前景看得这么平淡。我说: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但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扭转。再说,人类也不是天生贵胄,不是上帝的嫡长子,只是物质自组织的一种形式罢了。非自然智能和我们的唯一区别是,我们的智能从零起步,而大妈妈是从100起步(人类为她准备了比较高的智力基础)。也许还有一个区别:我们最终能达到1000的高度,而它能达到1万亿。阿亮沉重地说:
“那么我回来错了?我们只能无所作为?”
“不,该干吗你还干吗。生物进化史上大多数物种都注定要灭绝,但这并不妨碍该种族最后的个体仍要挣扎求生,奏完最后一段悲壮的乐曲。”我握住他的手,决定把话说透,“不过不一定非要杀人。阿亮,我已经知道了你返回300年后的目的。你有两个同伴,其中在以色列的那位已经动手了,杀了一位少年天才。”
阿亮苦涩地摇头:“我不会再干那件事了,越南那位也不会干了。其实我早就动摇了,你今晚那些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说个人有自由意志,很对。我那时决定回来杀你的儿子是自由意志,现在改变决定也是自由意志。不杀人了,不杀你,不杀你丈夫。不过,我只是决定了不干什么,还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丈夫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儿子还在外婆的大腿上转筋呢。”我笑,“不过我向你承诺,如果我有了儿子或女儿,我会让他(她)远离科学研究。我这么做并不是指认科学有罪,我只是为了你,为了你的苦心。还有,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我的儿女也有自由意志呀——但我一定尽力去做。”
阿亮笑着说:“谢谢。这样我算没有白忙活一趟,也算多多少少改变了历史。我不再是废物了,对吧。”
他用的是玩笑口吻,不过玩笑后是浓酽的酸苦。我心中作疼,再次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会尽力去做。”
你在大三时突然来了那个电话,让我异常震惊。震惊之余心中泛起一种恍惚感,似乎这是注定要发生的,而且似乎是我早就预知的。你说,经过两个月的思索,你决定改行搞物理,要背弃阿波罗去皈依缪斯。我尽力劝你要慎重。你在作曲界已经有了相当的名气,前途无量,这么突兀地转到一个全新的领域,很可能要失败的,弄得两头全耽搁。
你说:“这些理由我全都考虑过了,但说服不了自己。我一直是站在科学的殿堂之外看它的内部,越是这样,越觉得科学神秘、迷人,令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两个月前我听了科学院周院士的报告,对量子力学特别入迷。比如孪生光子的超距作用,比如人的观察将导致量子效应的坍缩,比如在量子状态中的因果逆动。我觉得它们已经越出了科学的疆界,达到哲学的领域,甚至到了宗教的天地……”
我不由想起杨振宁先生关于科学、哲学和宗教的那段话,觉得相隔20年的时空在这儿接合了。我摇摇头,打断你的话:“你是否打算主攻量子计算机?”
“对呀,妈妈你怎么知道?”
我苦笑:“你已经决定了吗?不可更改?”
“是的,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自学物理专业的基础课。我和周院士有过一次长谈。他是一位不蹈旧规的长者,竟然答应收我这个门外汉做研究生。他说我有悟性,有时候悟性比学业基础更重要。我的研究方向是量子计算机的退相干,你对这个课题了解吗?”
我了解。我不了解细节,但了解它的意义,深知它将导致什么,比你的导师还清楚。科学家都是很睿智的,他们能看到50年后的世界,也许能到100年——而戈亮已经让我看到300年后了。我仍坚持着不答应你,不是一定要改变结局,而是为了对戈亮的承诺。我说:小明,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这个故事我已经零零碎碎、旁敲侧击地对你说过,但今天我想完整地、清晰地讲给你。
我讲了戈亮的一生,你爸爸的一生。你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对时空旅行或“大妈妈”提一些问题。也许是我多年来的潜移默化,你看来对这个故事很有心理准备。最后我说:“妈妈只有一个要求:你把这个决定的实施向后推迟一年,如果一年后你的热情还没有熄灭,我不再拦你。不要怪妈妈自私,我只是不想让你爸爸的牺牲显得毫无价值,行吗?”
你在犹豫。你已经心急如焚,要向科学要塞发起强攻,一切牺牲早已置之度外。探索欲是人类最顽固的本性之一,一如人们的食欲和性欲。即使某一天,某个发现笃定将导致人类的灭亡,仍会有数不清的科学家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向它扑过去,其中就有你。
你总算答应了:“好吧,一年后我再和妈妈谈这件事。”
我很宽慰:“谢谢你,儿子。我很抱歉,让你去还父母的债。”
你平静地说:“干吗对儿子客气,是我应该做的,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从没见过面的爸爸。妈妈再见。”
我就是在那个晚上从戈亮那儿接受了生命的种子,俗话说这是撞门喜。那晚我们长谈到两点,然后分别洗浴。等我洗浴后,候在客厅的戈亮把我从后边抱住,我温和地推开他,说:“不要这样,我们两个不合适的,年龄相差太悬殊。”
戈亮笑:“相差309岁,对不?但我们的生理年龄只差9岁,我不会把这点差别看在眼里。”
我说:“不,不是生理年龄,而是心理年龄。咱们的交往从一开始就把你我的角色都固定了,我一直是长姐甚至是母亲的角色。我无法完成从长辈到情人的角色转换,单是想想都有犯罪感。”
戈亮仍是笑:“没关系的,你说过我们相差309岁呢,别说咱们没有血缘,即使你是我的长辈,也早出五服、十服了。”
我没想到他又拐回去在这儿等我,被他的诡辩逗笑了:“你可真是,正说反说都有理。”我发现,走出心理阴影的阿亮笑起来灿烂明亮,非常迷人。最终我屈服于他强势的爱情,我的独身主义在他的一招攻势前就溃不成军。然后是一夜欢愉,戈亮表现得又体贴又激情。事后我说:“糟糕,我可能会怀孕的。今天正好是我的受孕期,咱们又没采取措施。”
戈亮不在乎地说:“那不正好嘛,那就把儿子生下来呗。”
我纠正他:“你干吗老说儿子,也可能是女儿的。”
戈亮没有同我争,但并不改变他的提法:“我决定不走了,不返回300年后了,留在这儿,同你一块儿操持家庭,像一对鸟夫妻,每天飞出窝为黄口小儿找虫子。”
我想起一件事:“噢,我想咱们的儿子(我不自觉地受了他的影响)一定很聪明的。你想,300年的时空距离,一定有充分的远缘杂交优势。你说对不对?”
戈亮苦笑:“让他像你吧,可别像我这个废物。”
我恼火地说:“听着,你如果想留下来和我生活,就得收起他妈的这些自卑,活得像个男人。”
阿亮没有说话,搂紧我,当做他的道歉。忽然我的身体僵硬了,一个念头电光般闪过脑际。阿亮感觉到我的异常,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然后用热吻堵住他的嘴巴。再度缠绵后阿亮乏了,搂着我入睡。我不敢稍动,在暮色中大睁两眼,心中思潮翻滚。也许——这一切恰恰是大妈妈的阴谋?她巧借几个幼稚青年的跨时空杀人计划,把戈亮送到我的身边,让我们相爱,把一颗优良的种子种到我的子宫里,然后——由戈亮的儿子去完成那个使命,完成大妈妈所需要的科学突破。
让戈亮父子成为敌人,道义上的敌人。
我想自己是走火入魔了。这种想法太迂曲,太钻牛角尖,也会陷入“何为因何为果”这样逻辑上的悖论(大妈妈的阴谋成功前她是否存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不符合我的思维惯式,但我无法完全排除它。关键是我惧怕大妈妈的智力,她和我们的智慧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所以——也许她会变不可能为可能。
阿亮睡得很熟,像婴儿一样毫无心事。我怜悯地轻抚他的背部,决心不把我的疑问告诉他。如果他知道自己竟然成为大妈妈阴谋的执行者,一定会在自责和自我怀疑中发疯的。我要一生一世守住这个秘密,自己把十字架扛起来。
第二天我俩返回南都市我的家——应该是我们的家了。第一件事当然是到邻居家里接回灵灵。灵灵立起身来围着我们蹦,狂吠不止。那意思是我们竟然忍心把它一丢五天,实在不可原谅。我们用抚摸和美食安抚住它。看得出戈亮对灵灵的态度起了大变化,不再讨厌它了。
戈亮一连几天在沉思,还是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中,一只手捋着身边灵灵的脊毛。我问他想什么,他说:我在想怎样融入“现在”,怎样尽当爸的责任,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生存技能。我笑着安慰:不着急的,不着急的,把蜜月度完再操心也不迟。
戈亮没等蜜月过完就出门了,我想他是去找工作,没有说破,也没有拦他。我很欣喜,做了丈夫(和准爸爸)的阿亮在一夜间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责任感。我没陪他出去,留在家里等大妈妈的电话,我估计该打来了,结果正如我所料。大妈妈问戈亮的情况,我说他的过敏性鼻炎犯了,很难受,不过这些天已经控制住。她歉然道:
“怪我没把他照看好。你知道,把2307年的抗过敏药还有衣服带回到2007年有技术上的困难。”
“不必担心了,我已经用21世纪的药物把病情控制住了。”
我本不想说出我对大妈妈的怀疑,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管住舌头。也许(我冷笑着想)我说不说都是一回事,以大妈妈的智力,一定已经发明了读脑术,可以隔着300年的时空,清楚地读出我的思维。我说:
“大妈妈,有一个消息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同戈亮相爱了,并且很可能我已经受孕。可能是男孩,一个具有远缘杂交优势的天才,能够完成你所说的科学突破。我说得对吗,大妈妈?”
我隔着300年的时空仔细辨听着她的心声。大妈妈沉默片刻——以她光速的思维速度,不需要这个缓冲时间吧,我疑虑地想——叹息道:“陈影,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想法。你在心底还是把我当成异类,是不是?你我之间的沟通和互信真的这么难吗?陈影,没有你暗示的那些阴谋。你把我当成妖怪了,或是万能的上帝了。要知道既仁慈又万能的上帝绝不存在,那也是一个自由意志和客观存在之间的悖论。”她笑着说,显然想用笑话调节我们之间的氛围。
也许我错把她妖魔化了,或者我在斗智中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在她明朗的笑声中,我的疑虑很快消融,我觉得难为情。大妈妈接着说:
“我确实不知道你们已经相爱,更不知道你将生男还是生女。我说过,自从有人去干涉历史,自那之后的变化就非我能预知。我和你处在同样的时间坐标上。我只能肯定一点:不管戈亮他们去做了什么,变化都将是很小的,属于‘微扰动’,不会改变历史的大趋势。”她又开了一个玩笑,“有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铁证。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对。”
我和解地说:“大妈妈,我是开玩笑,别放在心里。”
我告诉她,戈亮很可能不再返回,打算定居在“现在”。她说:“我也有这样的估计。那就有劳你啦,劳你好好照顾他。我把一副担子交给你了。”
“错!这话可是大大的错误。现在他是我的丈夫,男子汉大丈夫,我准备小鸟依人般靠在他肩膀上,让他照顾哩。”
我们都笑了,大妈妈有些尴尬地说:“在母亲心里,孩子永远长不大——请原谅我以他的母亲自居。我只是他的仆人,不过多年的老女仆已经熬成妈了。你说对吗?”
我想她说得对。至少在我心里,这个非自然智能已经有了性别和身份:女性,戈亮的妈妈。
大妈妈说她以后还会常来电话的,我们亲切地道别。
我为戈亮找到一份最合适的工作:科幻创作。虽然他说自己“不学无术”,远离300年后那个时代的科学主流和思想主流,但至少因为耳濡目染,他肯定知道未来社会的很多细节。在我的科幻创作中,最头疼的恰恰是细节的构建。所以,如果我们俩优势互补,比翼双飞,什么银河奖雨果奖星云奖都不在话下。
对我的如簧巧舌,他平静地(内含苦涩地)说:“你说的不是创作,只是记录。”
“那也行啊,不当科幻作家,去当史学家,写《三百年未来史》,更是盖了帽了,能写‘未来史’的历史学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在我的嬉笑中轻松了,说:好吧,听你的。
那个蜜月中我们真是如胶似漆。关上院门,天地都归我俩独有。每隔一会儿,两人的嘴巴就会自动凑到一起,像是电脑的自动程序——其实男女的亲吻确实是程序控制的,是上帝设计的程序,通过荷尔蒙和神经通路来实现。我以前很有些老气横秋的,自认为是千年老树精了,已经参透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没想到,戈亮让我变成了初涉爱河的小女孩。
我们都没有料到诀别在即,我想大妈妈也没料到。像上次的突然到来一样,阿亮又突然走了,而灵灵照例充当了唯一的目击者。一次痛快淋漓的做爱后,我们去冲澡。阿亮先出浴室,围着浴巾。我正在浴室内用毛巾擦拭,忽然听到灵灵的惊吠,一如戈亮出现那天。侧耳听听,外边没有戈亮的声音。这些天,戈亮已经同灵灵非常亲昵了,他不该对灵灵的惊吠这样毫无反应……忽然,不祥的念头如电光划过黑夜,我急忙推开浴室门。一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那个男人熟悉的味道。他刚才裹的浴巾委顿在客厅的地板上,灵灵还在对着空中惊吠。我跑到客厅,跑到卧室,跑到院里,到处没有阿亮的身影,清冷的月光无声地落在我的肩头。
他就这样突兀地消失,一去不返。
他能到哪儿去?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熟人,除了越南那位同行者,但他不会赤身裸体跑到越南去吧。我已经猜到了他的不幸,但强迫自己不相信它。我想一定是大妈妈用时间机器把他强召回去了。虽然很可能那也意味着永别,意味着时空永隔,毕竟心理上好承受一些。其实我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阿亮怎么可能这么决绝地离开我,一句告别的话都不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我盼着大妈妈的电话。恼人的是,我与她的联系是单向的,我没法主动打过去。在令人揪心的等待中,更加阴暗的念头也悄悄浮上来。也许,大妈妈并不是把他召回去,而是干脆把他“抹去”了。她有作案动机啊,她借着三个热血青年的冲动,把他们送到现在,也为我送来了优秀的基因源。现在,“交配”已经完成,该把戈亮除去了,否则他一旦醒悟,也许会狠心除去自己的天才儿子……
我肯定是疯了。我知道这些完全是胡思乱想。但不管怎样,阿亮彻底失踪,如同滴在火炉上的一滴水。灵灵也觉察到了家中的不幸,先是没头没脑地四处寻找、吠叫,而后是垂头丧气。我坐卧不宁,饭吃不下,觉睡不好,抱着渺茫的希望,一心等大妈妈的电话。60天过去了,我的怀孕反应已经很重,嗜酸,呕吐,困乏无力。那粒种子发芽了,长出根须茎叶了,而我的悲伤已经快熬干。每一次电话铃响我都会扑过去,连灵灵也会陪着我跑向电话,但都不是大妈妈打来的。有一次是肖苏的电话,我涕泪满面,第一句话就问:“你有戈亮的消息?”
她当然没有。阿亮怎么可能上她那儿去呢?她连声安慰我,要在网络上帮我查。我想起曾对她矢口否认同阿亮的关系,便哽咽着解释:“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他突然失踪了。”
肖苏只有尽力安慰我。但我和她都知道,这些安慰非常苍白无力。
大妈妈的电话终于来了,接电话时我竟然很冷静,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大妈妈一开口照例先问阿亮的情形,我冷静地说:
“他失踪了,在64天前突然失踪了。你对他的失踪一点也不知情,是不是?大妈妈,我已经怀孕两个月,阿亮非常疼爱他的儿子,绝不会拿儿子去交换什么历史使命……”
大妈妈当然听懂了我的话中话,打断我:“等一下,我立即在历史中查询,过一会儿再把电话打回来。不过,按说他不会回到300年后或其他时间,任何时间机器都在我的掌控中。”
她挂了电话,几分钟后又打过来:“陈影,如我所料,在新的历史中没有他的踪影。请你相信,他的失踪和我无关,我真的毫不知情。陈影,我知道你的心境,但请你相信我。难道你信不过一个妈妈?”
她的声音非常真诚,不由我不信。我悲伤地说:“那他究竟到哪儿去了?他绝不会丢下妻子和胎儿一去不返的。”
“陈影你要挺住。我想,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时间旅行中旅行者要经过时空虫洞再行重组,个别情况下重组的个体会失稳,在瞬间解体并粒子化。历史中有这样的例子,但很少,我还没来得及把这项技术完善。请你想想,他突然消失时周围有什么异常吗?”
“我似乎觉察到一股气浪。”
“那就是了,我想阿亮已经遭遇不幸。绝不是谋害,只是技术上的失误。我很痛心,很内疚。但那已经不可挽回,除非用他的信息备份再次重组,但这是违禁的。陈影,你愿意这样做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提申请为你破例。”
我默然良久,最终拒绝了这种诱惑。我不想看到另一个阿亮,那是对原阿亮的亵渎。当然,重组的阿亮会和原来的阿亮(时空旅行前的阿亮)一模一样,但我能接受他吗?这个阿亮没有来到我家之后的经历,那么,把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重来一遍?我怀着他的骨肉再和他初恋?
不。和阿亮的爱情只能有一次,即使是绝对完美的技术也不能让它复演。他不是三个月后的他,而我也不是三个月前的我了。
大妈妈对戈亮之死的解释合情合理。我想,用奥卡姆剃刀来评判,这应该是最简约最合逻辑的解释,而不是我那些阴暗的怀疑。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完全相信她的话。因为……还是那句话,同这样的超智力说什么奥卡姆剃刀,就如一头毛驴同苏东坡谈禅打机锋。但我又没有任何根据来怀疑,最多是把怀疑深埋心底。我客气地同她道别,希望她在“冥冥中”保佑我的孩子,免遭他父亲的噩运。另外,如果有阿亮的消息,一定尽早通知我——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一直没有阿亮的消息,看来他确实已经悄然回归虚空,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留下一丝涟漪。大妈妈倒是常打电话来,和我保持了30年的联系,一直到你去世后才中断。倒不是说你的死亡同大妈妈有什么关联,也不是我对她再度生疑,都不是的。不过从你去世之后,我再没有兴趣同她交谈了。和她再谈话,只能唤起痛苦的记忆,把伤口上的痂皮揭开。
舞台上的两个主角都过早下场,我扮演的角色也该结束了。
你很听我的话,又在音乐学院待了一年。一年后你仍坚持转行,我叹息着,没有再阻拦。10年后,也就是你30岁那年,八月盛夏是科学界的喜日,量子计算机技术的那四个重要突破相继完成,成功者的名单中却没有你。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不由想起那个心酸的老掉牙的笑话:恋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历史的结局没有变,变的是细节。但毕竟变了一点,我想阿亮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毕竟他阻止了自己的儿子去犯罪(他心目中的犯罪)。上帝挑选了另一个天才去完成“注定”要完成的突破,就像是在蜂房中,蜂群会在适当的时候在蜂巢中搭上两个王台,用蜂王浆喂王台中的幼虫,谁先爬出王台谁就是新王,晚出生者则被咬死。蜂群可以说是无意识的,但你放心,它们绝不会忘记搭筑王台,正像集体无意识的人群,绝不会让“应该出生”的科学家空缺。科学发现也像蜂王之争一样残忍,成者王侯败者成灰。历史只记得成功者,不记得失败者,尽管失败者也是智力超绝的天才,也曾为科学呕心沥血,燃尽智慧。
我犹豫着没打电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这是我心中终生的痛,因为那样也许能改变你的命运。不过也说不准,命运可能比一个电话的力量更强大吧。晚上,你的电话打来了,声音听不太清,里面夹杂着呼呼的风声,也许还夹带着酒气。你冲动地告诉妈妈:你的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正在整理,最多一个月后就会发表!是和那位成功者同样的结论!
我说:“孩子你要想开一点。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的。”
你苦涩地说:“没有机会了,至少是很难了!我起步太晚,感觉上已经穷尽心智。今后恐怕很难做出突破,至少是难以做出这样重大的突破。”那晚你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说出了久藏心中的话。你激愤地说:“我恨爸爸,那个从未谋面的爸爸。他的什么承诺扭曲了我的一生!”
我黯然无语,实际上你该恨妈妈才对呀。不怪你爸,那完全是我对他的承诺。而且,如果我没有强劝你推迟一年转行,你已经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了——但那又恰恰是你父亲的完全失败,他的努力和献身将变得毫无意义。一个两难选择,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意识到你是在狂奔的车上打电话时已经太晚了,我焦急地说:“你是不是在开着车打电话?立即停下,停下,停在路边冷静半小时。停下来,咱娘儿俩再好好聊。听见了吗?”
你没有停下,话筒中仍是呼呼的风声和车轮高速行走的沙沙声。然后是一声惊呼,猛烈的撞击声。你的手机一定撞坏了,听筒中一片沉寂。
我没有目睹你的死亡,但我亲耳听见了。2000公里外的死亡,就像是发生在异相时空中。在你流着血走向死亡时,当你的灵魂向虚空中飞散时,我只能徒劳地按电话键,打北京的110,催促他们尽快找到失事的汽车。我的心已经碎了,再也不能修复,因为那一刻我已经看见了你一生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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