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飘扬着,每一家的小孩都跟着笛声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后。他一边吹着笛子,一边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月光渐渐被云挡住,吹笛人和孩子们愈走愈远,最后全都消失在山里……
那个有着一头乌黑绻发的小女孩正歌唱着,在阳光洒下的碧绿庭院里转着圈,她浅蓝色的洋装有着精巧的蕾丝滚边,蓝色的发带与蝴蝶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可爱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飘动,毫无邪气地露出那包裹在白色长筒袜下的稚嫩双腿。
她是如此快乐,如此无邪,当她眨着那双灰褐色的漂亮眼睛,注视一朵跟她同样美丽的花,或是接着唱起下一首童谣的时候,几乎要让人以为这世上所有的罪恶与黑暗都掩盖不了她的纯粹。
那年,她只有十岁。
在她还没有迎接她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天,她忽然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多年以后,几乎没有人认识或是记得她,只因为她在这世上停留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
1938年,上海,法租界,罗公馆。
他独自站在她的画像前,看着她画中甜美的微笑,那头乌黑亮泽的长发披散在画中人娇小的肩牓上,灰褐色的澄澈双眸充满了无邪与天真。他想念她,但他也明白自己无法再见到她了。
他看起来有二十多岁的年纪,此时伫立于一间位于阁楼的斗室内,阳光从小窗外洒进来,洒在他同样乌黑的短发上。他的头发末端有着些许卷曲,就像那画中绻发的女孩一般。他那双金丝框眼镜后面的灰褐色眼眸柔情地望着那幅女孩的肖像。
女孩的五官与他惊人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神情有着一丝画中人没有的悲伤。
他究竟在为什么哀伤?
下一刻,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画框的一角。“我好想你,莉莉。”
在那幅画的右下角写着一些字:“罗莉莉,绘于十岁。”
他依恋不舍地将画像用布帘盖起,走出阁楼,将那个房间的门牢牢地锁上。
此时已是傍晚,不知何时,城市上空开始阴云密布,空气潮湿而闷热,远方有隐隐的雷声传来。罗公馆——这幢老式花园别墅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下阴森而又恐怖地矗立着,仿佛藏匿了数不清的黑暗的秘密。
不久之后,入夏以来的第一场暴雨终于降临了。
那扇门的钥匙,只有他才有,任何人都不能侵犯这个房间的私密——只有他才能永远保有在这扇门后莉莉那不变的笑容。那是只有他才能独占的美好往事,而那些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莉莉也是。
他走下楼梯,看见一名同样有着乌黑发色,年约十三四岁的女孩开心地向他跑来。“罗洛哥哥!楼上的房间里是什么好东西啊?”
“是你不会感兴趣的东西,莎莎。”罗洛哄小孩似的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哥!”她推开罗洛,“你别想用这种敷衍的态度骗过我!”她淘气地对罗洛眨了眨眼睛,童稚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女人的性感。
罗洛抖了抖睫毛,他痛恨这个年纪的暧昧不明。“行了,你该去练舞了,莎莎。”他的语气冷淡,“疏于练习会让你变得迟钝的。”
莎莎不以为然地对罗洛吐了吐舌头,“我就算一天不练习也不会怎么样的,我的舞技可是全年级中最优秀的呢!”
说罢,她便轻灵地在长廊上舞了起来,那舞姿就如同一个在森林里穿梭的小妖精,她的长发随着每一次转圈而甩动,轻薄的连身短裙随着她的跳跃而扬起,她修长的双腿宣告着她正要从少女蜕变为女人,而她已开始发育的胸部则在每一次的弯腰、转身中,从她略微张开的领口中展示着它们的存在。
“够了!”
罗洛不耐烦地打断莎莎的舞蹈,“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跳给我看,我不喜欢。”他端正的眉毛紧皱着。
“可是你以前明明很喜欢看我跳舞的……”莎莎有些失望地嘟着嘴。
“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可以吗?去别的地方跳吧,莎莎,这里太窄了。”
“你总是这么说!”她突然气愤地爆出一连串的抗议,“你跟以前都不一样了!以前你总是喜欢我做的任何事情,可是……可是现在……”她开始哽咽,“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是一副冷淡的样子,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讨厌我了?你就不能告诉我吗?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她开始垂下头哭泣。
罗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哭,他记得以前当莎莎还小的时候,每当看到她哭他都心疼不已,但是现在看着她哭泣的模样却只能让他感到一阵阵厌恶,因为他知道哭泣总是女人惯常使用的手段之一。
“……哥,你说话啊……”她走近罗洛,满脸是泪的抬头仰望着他,而罗洛注意到她竟然还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将那只手挥打开,而莎莎却因此跌倒在地。
他愣了一下,他认为自己刚才的力道根本不是很大,但她居然就跌倒了,并且继续坐在地上嘤嘤地哭泣着。他立刻从错愕转变为厌恶,他觉得她根本就是在矫揉作态,而她此时在地上哭泣的委屈模样更让他从心底生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一股不耐烦的情绪从他的胸口喷涌上来,他想将眼前这种令他作呕的景象立刻逐出他的世界,并且永远不要再看到。他一个箭步走上前,揪起莎莎的头发——那头他曾经由衷喜爱的乌黑长发,不顾她的拼命挣扎以及尖叫哭喊,将她拖过长长的走廊,直至尽头的那个阴森的房间……
窗外下着大雨。
他独自站在那个阁楼上的小房间里,在他的面前,挂着那幅莉莉的肖像画,而在他的身旁则立着一个画架,上头同样摆着一幅女孩的画像。
画架上那幅画像中的女孩,虽然也有着漂亮的乌黑绻发和灰褐色的双眸,但与墙上的那幅却并非同一人。
他抚摸着画架上的那幅画,深情却又有些怅然若失地看着画中的女孩,画中的一角写着女孩的名字:“罗莎莎,绘于十岁”。
他至今仍无法忘记几年前的那一天,那个阳光普照的日子,他在租界教会开设的孤儿院中见到莎莎的那一天。
当时,莎莎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她乌黑的绻发和那双灰褐色的双眸让他惊异不已,因为她与莉莉是如此相似!
他无法遏止自己初次看到莎莎时那股强烈的怀念以及爱恋!
他想照顾她,将她放在手掌心上好好地疼爱。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收养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天使,而他也确实达成了他的愿望——他顺利地将莎莎接到了罗公馆,给她一切最好的,将自己所有的爱放在她的身上——为了补偿他来不及给莉莉的那份爱,也为了他对莎莎所燃起的那份热情——无关情欲,只是单纯地想照顾她,看着她陪在自己的身边。
如此而已。
他曾经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
但是他错了,随着莎莎一天天成长,他发现莉莉的形象正不断地在莎莎的身上急速地消失!
她变了,变得愈来愈像个女人,她不再是那个单纯又可爱的小女孩,而渐渐地变得工于心计,喜欢卖弄风情,并且矫揉造作。尤其是当她察觉到自己正逐渐失宠后,就变得更加想要讨好他,想让自己继续在这个家里像个公主一般备受呵护。
而每当这时,他只会越发觉得她恶心,而她丝毫没有觉察自己想讨他喜欢的行为本身就令他作呕。她这种因为愚蠢所造成的恶性循环已经让他无法再跟她相处了,甚至连跟她呼吸同样的空气都让他觉得不快。
这种转变,真是让人心痛。
他轻叹了一声,他怀念这幅画中的美好时光,他怀恋着当莎莎仍是个小女孩,仍像个纯洁的小天使般时的时光。
他抬起头再次凝视着墙上的那幅画像,他知道他还是忘不了莉莉,他没办法使自己不觉得莉莉的形象是最完美的——只因为她会永远停留在她十岁的那个午后,所以她的美丽永远不会改变。
莎莎曾经一度令他感到她与莉莉是如此的相像,但如今那种纯粹的美丽已然自她的身上褪去,她不再拥有像莉莉那般的美丽,而逐渐变成一个无趣的、庸俗的女人,他对这样的转变感到痛心与失望,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无力阻止。
他相信这个世上必然还存在着像莉莉那般完美的女孩,他相信若是真正拥有像她那般美丽与纯洁的女孩,就算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成长也绝对不会像莎莎那样,变成一个令人作呕的女人,她会永远保持着那份纯洁。
莎莎背叛了他,她没有如他所期望地成为一个更加完美的女子,而是任自己堕落得任性、娇蛮。他告诉自己,是莎莎背叛了他的爱,而一定还有其他的女孩符合他的期望——莎莎不会是唯一的,他一定能再次找到跟莉莉一样完美的女孩。
那一天,莎莎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莉莉一样。
窗外,一道粗大的闪电划过,紧接着巨大的雷声在半空中炸响。
他的唇边不由得漾起了一抹战栗的笑意。
他拿起纯白色的布帘,盖起画架上的那幅画,也将墙上的画掩盖起来,然后他步出阁楼,将那个房间的门牢牢地锁上。
一辆气派的法国雷诺轿车驶进了罗公馆外围那宽敞的花园,驶过清幽的林荫大道,最后停在一座典雅的大宅前。仆人有礼地上前将车门打开,然后这家的主人便带着一名稚龄的女孩走下车来。
那女孩看起来有些怯生,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一切,无措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牵着她的手——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而男子只是温柔地对她笑了笑,然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佳佳,”罗洛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当女孩开心地跑进大宅时,她那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愉快地飘扬着,她穿着一身紫罗兰色的洋装,头发上的发带随着她的奔跑而飘动,她转过身,一双灰褐色的美丽眼眸注视着站在门口的罗洛,仿佛在问:“这是真的吗?”
罗洛对她点了点头,而女孩脸上立刻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他走近雀跃的女孩,蹲下并握住她的双手,女孩则是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佳佳,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他说。
“好啊,”佳佳眨着那双无邪的眼睛问,“什么事?”
“答应我,”他灰褐色的眼眸此时透着一股悲伤,“永远都不要改变……永远保持现在这样好吗?”
“……这样是哪样?”这个问题显然困扰着小女孩,她并不了解罗洛想说的是什么。
罗洛看着她,然后露出了一个自嘲般的苦笑,“不,现在我们不用去想这些,”他双手轻轻握住佳佳娇小的肩膀,“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佳佳。”
“嗯……”女孩即便没能理解他的话,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
“乖孩子!”他欣慰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雨过天晴。
今天就跟那天一样,是个阳光普照的日子。
罗洛看着那个跟莉莉一样,有着一头乌黑长发与灰褐色双眸的小女孩在阳光普照的庭院里玩耍,不禁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可是没人发现,这笑容里面还带着一丝残忍。
这样的幸福将会永远持续下去——他执著地相信着。
某个早晨,佳佳发起高烧,这让罗洛吓坏了,他明明是那么小心地呵护她,将她照顾得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呢?他怒骂所有服侍佳佳的仆人,并且在等待医生前来的期间不断地抱怨着医生行动迟缓——尽管距离通知医生的时候才过了五分钟。
他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躺在床上受着病痛之苦的佳佳,他会因此而失去她吗?不,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一个如同莉莉一般完美的女孩,他还没有好好地爱她,还没有见到她成长为自己理想中的女性,他绝对不要就这样失去她!
“医生呢?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来?”他猛地站起身,愤怒地对着门外大吼,然后他便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我这不是来了吗?罗先生。”
那人有些慵懒地回答道,然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怀表,“才过了十分钟而已,你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说着,他的视线像是被什么吸引了,抬起头盯着那高高的、雕刻着细腻花纹,并悬挂着巨大水晶吊灯的穹顶,感叹道:“哇,这里简直太棒了!我曾在欧洲留学,见识过一些有名的庄园,说实话,能与罗公馆相比的,只有少数几座具有上百年历史的庄园……不过,这里看起来很阴森,倒更像是一座古堡!”
罗洛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子,“陈医生呢?”他谨慎地问道。
“我就是陈医生。”男子收回目光说道。
“我是说陈文波医生。”他满含敌意地盯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多岁,面容英俊,并且脑后还绑了个马尾的轻浮男子。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他的儿子,我父亲去年就已经过世了,罗先生。”他不以为然地看着罗洛,“我的名字叫陈林枫,枫树林的林,枫树林的枫。请借过一下好吗?我要看看病人的状况。”
说是这样说,但他几乎是一把就抓住罗洛的肩膀并将他挪开,粗鲁的力道让罗洛不由得轻叫了一声。
他奇怪地看了罗洛一眼,“抱歉,罗先生,弄痛你了?”
“……你先去看佳佳的情况吧。”罗洛不悦地说道,并立刻放下自己揉着肩膀的手。
“喔,那当然,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他走近床边,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将他的手提袋打开,取出听诊器,开始察看佳佳的病况。
罗洛走到一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然后一只手又无意识地开始揉着那刚才被弄疼的肩膀。
“还在疼吗?”
直到说这句话的人站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他刚才一直都在发呆,而自己的手仍然揉搓着肩膀。
“佳佳的情况怎么样?”他放下手,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大碍,烧已经退了,等一下我再开些药给她就行了。”年轻的陈医生说道,“对了,你的肩膀没事吧?”
“没事。”
“是吗?”
然后他冷不防地碰了罗洛的肩膀一下,而罗洛几乎是立刻就叫出声来。
“你听起来不像是没事,罗先生。”陈林枫收回了手,并且严肃地说,“要不要我给你看看,说不定比你想像中的严重。”
“……我以为你是内科医生,陈医生!”罗洛的语气充满了戒备。
“呵呵,我在欧洲留学时旁听过几节外科学,处理一些瘀伤之类的倒还过得去。”他轻松地说着,然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手提包中拿出了一小罐东西,将它放到罗洛手上。“这是创伤药,我想它会对你有用的。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请通知我,我随时恭候,罗先生。”他很有礼貌地说道。
“我会的,陈医生。”
事后他很明确地肯定,那药根本没用。
当天他便发现自己的肩膀确实存在瘀伤,于是他便涂了些那位陈医生给他的创伤药,但是他涂了药之后反而觉得搔痒难耐,并且患处开始红肿,这令他连穿脱衣服都感到极端不适。
“是过敏反应,这很正常。”陈林枫查看着那处红肿的外伤,简明扼要地下了这么一个轻松的结论。
“我觉得是你的药有问题。”罗洛不快地说着——他的不快有一部分包括他现在必须脱掉衣服给这个他不怎么喜欢的家伙检视瘀伤这件事。
“药本身没问题,我给别人用过都没事的,就你这样而已。”然后他接着又加了一句,“我还从没见过皮肤像你这样娇贵的男人。”
罗洛十分不悦,想反唇相讥,但他并不想打扰一个正在专心为自己处理伤口的人,于是乖乖地闭了嘴。
“好了。”包扎结束后他满意地说道,“这样就可以了,等到该换药的时候我会再来的。”
“伤什么时候会好?”罗洛无助地望着正打算走出房门的陈林枫。
“很快,过几天就可以痊愈了。”他给了罗洛一个保证性的微笑,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得舒缓些才转身走了出去。
“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罗公馆就像古堡一样阴森,这样的环境对你和你的妹妹很不利,我曾经看过几本弗洛伊德有关心理学方面的著作,人长时间生活在阴郁、压力的环境中,很容易造成心理扭曲。”他一边走一边说。
罗洛的脸色变了变,内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怪异而又恐惧的感觉,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陈林枫出了大宅,坐进自己的车内发动它并驶出庭院。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罗洛脸上正不断变换着表情。
他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笑了出来。
今天对他来说很幸运,因为他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会再次来到这幢大宅。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尽快忘掉的——只要短期内他不再来这里的话,他就能很快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但偏偏他今天不得不来。
因为,当他第一次看到佳佳那双清澈的灰褐色双眸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而且完蛋得很彻底。
她独自在长长的走廊上拍着皮球。
她亲爱的哥哥不在家里,所以她只能无聊地在家里玩,等待着哥哥回来。
她喜欢哥哥,与哥哥相处的时候,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这幢大房子的确如那个陈医生所说,充满了阴森之感,而且异常冰冷,所以她并不喜欢这里,更不愿意独自一人在空旷的走廊里玩耍。要不是温柔的哥哥住在这里,她死都不愿意留下来——留在这个令人恐惧的地方。
很多时候,她会在半夜里惊醒,被噩梦惊醒。她很想逃出这里,回到原来那个简陋但还算温暖的家。可是当她看到身旁熟睡的哥哥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深爱着自己的哥哥,正如哥哥也深爱着她一样。
可是,哥哥有时也很神秘。
哥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的时候整个下午他都会坐在壁炉前的躺椅上,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都融入到了这幢古老的大房子里。
有时候,哥哥会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她确定哥哥没有离开这幢房子,因为她不敢在阴暗的地方待太久,她喜欢在靠近门口阳光照得进来的地方玩耍。她没有看到哥哥出去,可是他就这样消失了,不是一次,而是好多次。更奇怪的是,在她疑惑和感到害怕的时候,哥哥会忽然从某个阴暗的地方冒出来,吓她一跳。可她每次问哥哥躲到哪里去了,哥哥从不回答,而且脸色变得很阴沉。
唯独这个时候,她觉得哥哥是个可怕的人。
而且,哥哥还为她制订了许多古怪的规矩,比如……
突然,她一时手滑,就让皮球脱离了她那双小手的控制,皮球弹啊弹,弹离了她伸出手可以碰触到的范围,然后撞到一扇没有关好的门上,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而球则滚到了一旁的墙边。
她跑过去将球拾起来,然后看着那个开了一条缝的房门。她从不曾进入过这个房间,因为这幢宅第很大,她没看过的房间还多着呢。她走近房门,看见里面似乎有人,她走了进去,看到里面有个穿着白色连身洋装的少女正背对着她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而她乌黑的绻发像波涛一样披散在白色的枕头上。
她从来没有看过眼前这个似乎在熟睡的少女,她为什么会在她家?她是哥哥认识的人吗?种种疑问浮现在她小小的脑袋里,于是她忍不住好奇,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少女的手臂,“你是谁?”
少女没有反应。
她再次试图将少女叫醒,但是少女仍然睡得很沉,于是她大力地摇着少女的肩膀,直到少女被她摇得翻过身来。
她愣住了,脸上充满了惊惧,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她丢下手中的皮球,飞也似的逃出了那个房间。而当她跑到走廊的转角处时,她撞上了某样东西。她觉得那是个人。
她抬起头来,哥哥温柔的笑脸此时正看着她。
“怎么了,佳佳?”
“那、那个……”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在那个房间里,有个姐姐,很可怕……”她稚嫩的小手指向长廊尽头,那个半开着门的房间。
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扇门。
“佳佳,我应该跟你说过不准跑到这边来玩的,对不对?”
“咦?”
“可是你不听话……你为什么不听哥哥的话呢?佳佳!”罗洛仍然面无表情,可声音异常冷酷。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佳佳是坏孩子……哥哥不要佳佳了。”
“不……不要!哥哥!不要这样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听话的小孩,要好好惩罚。”
这样说着,他的嘴角再次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容。
他独自蹲坐在阁楼的一角,躲在阴影之中。
他刚刚洗过澡,身上仅仅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湿淋淋的头发滴着水,从他的颈间流到衣领敞开的胸前。
墙上仍然挂着莉莉的画像,而一旁的画架上则摆放着莎莎以及佳佳的画像。
他在黑暗里无助地看着她们在画中的笑容,然后转而望着墙上的莉莉。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痛苦,声音也充满了苦涩。“我还以为……这一次真的找到了……”他喃喃地说着,语气却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佳佳背叛了他,她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乖巧、顺从的女孩。佳佳背叛了他的爱,因为她终究没能成为像莉莉那般完美的存在。她与莉莉相差太远!
“佳佳,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还有莎莎……”他的嘴角抽搐着。
不知他从哪里摘来了那么多栀子花,他把那些花撕碎抛洒在画像周围,浓郁的花香立刻充满了斗室。他尽情地呼吸着、抛洒着,像是在完成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他的表情十分庄严,近乎于神圣。
良久,他停止了动作。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里再次蹲下去,他哭泣着,任窗外的冷风灌进他的浴袍下,让他单薄的身躯更加冰冷。
几天后,在一场歌剧的公演中,他在观众席上再次看到了那个人,那人一如往常地戴着金丝边眼镜,身旁站着一个有着乌黑头发的小淑女。
歌剧结束后,他主动上前打招呼。
“你好啊,罗先生。”
他看到罗洛迟疑了一下,接着才冷淡地说道:“哦,你好,陈医生,好久不见。”
这人如他所料,是个典型的目中无人型的家伙,他想。然后他注意到对方身旁牵着的小女孩。
“来,拉拉,跟陈医生说声好。”
小女孩乖巧地上前,“您好,陈医生。”
“这位小姐是……”他有些困惑地看向对方。
“她是舍妹拉拉。”罗洛说。
“咦……这么说来,另一位佳佳小姐没有来吗?”然后他便注意到罗洛的脸色起了变化,很微小,小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变化,只有他才看得出来。
“佳佳是谁?”一旁的拉拉发出了疑问。
“……抱歉,我想我们得告辞了,陈医生。”罗洛紧握着那只牵着拉拉的手。
“哦,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希望下次咱们还有机会见面,一起好好聊聊。”他露出了一个由衷的微笑。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虽然陈林枫知道他只是在虚与委蛇,不过能听到他能这样讲还是有点高兴。
然后,他看到罗洛几乎逃一般地带着拉拉离开了歌剧院。
如果要给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结论,他可能会说这叫做“命运”,当然,他知道罗洛绝不会这么想,他搞不好会觉得这叫做“倒霉”或是“诅咒”什么的。
歌剧公演那天后过了三天,他就接到罗洛生病的消息,而理所当然他这个当医生自然得去探视他的病况。
“只是有一点感冒而已,吃点药过些天就会痊愈的。”在看过罗洛的病情后,他这么对一旁的老管家说着,而拉拉则在床边担忧地看着罗洛,“要赶快好起来啊,哥哥,拉拉不想失去你。”
“我会好的,拉拉。”他欣慰地摸了摸拉拉的头,“好了,别靠得太近,你会被传染的。”
拉拉极不情愿地让一旁的老管家领着她走出去,陈林枫则尾随在后,但当他正要踏出房门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罗洛。
他走近床边,此时罗洛因为吃过药而有些昏昏沉沉地躺着,但是陈林枫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只不过是一点小感冒而已,你也可以虚弱成这个样子?”他露出了一丝笑容,但那并非嘲笑,“你真的是个很娇贵的男人,罗先生。”
罗洛没有回答。
陈林枫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进去,但他知道那个人醒着。他弯下身子,伸手将罗洛披散在额上的发丝轻轻地往一旁拨去,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当他正要离开时,刚好看见拉拉在大厅里弹钢琴。
他走了过去,“拉拉……我可以叫你拉拉吧?”
女孩点点头。
“你知道佳佳在哪里吗?我都没看到她,她去哪儿了?”
女孩眨着那双灰褐色的大眼睛,好奇地问:“佳佳是谁?”
他愣了一下,“我以为她应该是你的姐姐或者妹妹……她也是你哥哥的妹妹吧?”
“我只有哥哥一个人,我不认识什么佳佳。”拉拉诚实地说着,“哥哥说过,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妹妹。”
他彻底愣住了,他想起那天罗洛焦急地看着自己生病的妹妹,口中还不断地念着妹妹的名字,但是现在佳佳去哪儿了?那天在歌剧公演后,罗洛很明显地绝口不提佳佳的事,佳佳到底怎么了?
忽然,他感到身上冒出了一股寒意,胸中没来由地浮起一丝不安。
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
“我最喜欢哥哥了,”当陈林枫正沉浸在茫然中时,拉拉突然开口,并停下弹奏,“因为他把我带来当他的妹妹。”
“带来?”
突然听到这一番小女孩牛头不对马嘴的自白,他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那……你本来待在哪里?我是说,你在来这里之前?”他追问着。
“我本来住在一个有很多很多小朋友的地方,还有修女阿姨跟牧师叔叔……阿姨跟叔叔就是我们的爸爸妈妈。”
“等……等一下,拉拉,”陈林枫必须承认他有些听不懂,他需要让拉拉说出让他能够理解的语言,“为什么修女阿姨跟牧师叔叔会是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因为大家都没有爸爸妈妈啊,所以阿姨跟叔叔就当我们的爸爸妈妈了,有的时候,一些小朋友会被新的爸爸妈妈带走,到新的家里去……虽然我现在还是没有爸爸妈妈,可是没关系,我有哥哥就好了。”
陈林枫突然明白了,这个小女孩来自教会开设的孤儿院,而罗洛领养了她,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一般照顾。这么说来,佳佳也跟这个女孩一样是领养来的吗?或者佳佳是罗洛亲生的妹妹呢?
他看着拉拉乌黑的绻发,他记得佳佳也有着一头这样的头发,而那双灰褐色的双眸更是与佳佳相似极了。是因为拉拉与佳佳如此的相像,所以罗洛才会收养她的吗?或者佳佳跟拉拉其实都是某个人的替代品呢?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匆匆离开罗公馆,并且暗自祈祷他心中的那股不安不要成为事实。可是他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那就是事实。
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额,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睡了多久,只记得他似乎在吃过那个人拿给他的药后,便昏昏沉沉地进入睡眠状态了。他此时分外地清醒,觉得自己似乎好多了,不过,他暂时还没有起床的打算。
他在想,那个人是不是在他入睡前,轻轻拨了一下他前额的头发。
他宁愿那是一场梦,一场噩梦,但是如果梦到这种情景反而会让他更难以接受(梦是自我潜意识的产物——弗洛伊德),但那如果是事实的,那他为什么没有当场就推开对方的手呢?
这似乎是一个谜!
他记得他当时似乎完全没有抗拒,也不想抗拒,除了他当时真的很困之外,他也有点感谢上帝,在他生病的时候,有个人能帮他把披在前额上的发丝拨开,因为那些散乱的发丝的确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那个……看起来有些轻浮的男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他在想什么?
哦!我究竟在想什么?
他痛苦地翻过身去,强迫自己继续入睡。
陈林枫独自漫步在城市的街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
忽然,在对街的一家画廊,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罗洛,他不会认错的。他站在店门前,似乎在跟店家的老板叮嘱些什么,然后便离开了。
他没有追上去打招呼,而是直接走进了那家画廊。
一踏进店门,一幅肖像画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幅油画画的是一个年约十岁,有着一头乌黑绻发以及灰褐色的双眸,而且正展露着甜美笑容的小女孩。而当他看到这幅画时,他愣住了,并非因为那精湛的画技,也并非那女孩美丽的容颜,而是图中的女孩与他知道的某个人实在相像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
他走上前观察着那幅画,然后在画的一角看到了一小行字:“罗莉莉,绘于十岁。”
莉莉?
她又是谁?他想起佳佳与拉拉,顿时就明白了——她们其实都是这个女孩的替代品,因为她们都跟画中这个叫罗莉莉的女孩长得颇为神似。
于是他上前询问老板。
从老板的口中,得知这幅油画的主人想为它装个新画框,但他更想知道的是这幅画的作者是谁,还有这画画于何时。他很幸运,因为老板刚好认识这幅画的作者,而且那位艺术家就住在离这条街不远的地方。他以想委托这位画家作画为由,顺利地得到了这位画家的地址以及他的名字。
那是一幢很古旧的小洋房,因为它有着尖尖的、暗蓝色的屋顶,所以很好辨认。
“陆……学……敏……”他手中拿着写有画家地址的纸片,喃喃地念着对方的名字,很快便来到了那幢小洋房跟前。
“52号……就是这里了。”
他站在大门前,按下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打开门。
“是陆先生吧?”
老人点点头。
“我叫陈林枫,枫树林的林,枫树林的枫。是画廊的李老板介绍的。”
听到这个名字,老人露出了一种不可解的笑意,“呵!你叫陈林枫是吧!进来吧,年轻人。”他高兴地招呼来人进入门内。
这是一栋清幽的房子,庭前种了几株紫藤,园内整理得十分干净,与西洋式的外表十分不符的是,屋子里都是采用中式的装潢,边边角角镶嵌着木料,上头镂刻着典雅的花纹,厅堂的一角摆放着一面巨大的屏风,并且墙壁上挂满了水墨画,而西洋油画少之又少,却张张堪称经典。
“你在老李的店里看过那幅画了吧?”老人替客人倒了杯茶。
陈林枫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就是为了那幅画而来的。”他接过老人递给他的茶,“那幅画的作者是您,没错吧?”
“正是我。”老人大笑,“你能见到那幅画可真是幸运啊!小子!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幅作品,我再也画不出像那样的画了,遗憾啊!”
“可是我听李老板说,您至今还在为罗家作画不是吗?”
“是啊!那蠢小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堆无趣的小模特儿来,坚持要我为她们画肖像画!那小子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他找的那些小丫头没有一个能够比得过那最棒的杰作、最棒的模特儿!”
“最棒是指……‘莉莉’吗?”陈林枫问道。
“小子,”老人啜了一口茶,“你曾经见过所谓的‘神性’吗?”
那双黑色的眼眸眨了一下,“神性?”
“对,神性,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忒、犹太神话的拉斐尔……”见陈林枫仍然一脸的茫然,他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下去,“在那些古老的神话中,最崇高、最美好的存在都是无性,或是两性并有。你不明白的,在我初次看到莉莉的时候,我便深深地被她的神性给迷住了!那是只有像她那样有着暧昧分野的年纪,不!不只是年纪,那是只有她才办得到的!只有她才能将那样的神性完美地呈现出来!之后我再也不曾看过任何一个孩子能像她那般美丽……再也没有了!”
年轻医生的心不知为何忽然抽搐了一下。“这在我听来……那不像是神,倒像是能迷惑人的魔鬼。”
“是的,你说得一点不错!”
老人突然双眼一张,眼神中露出异样的光彩:“她能够同时拥有神性,但却又具有让所有人甘心为她而死的魔性!你难道没有看清楚那幅画——我最引以为傲的那幅画作中,我在她嘴边勾勒的蛇蝎微笑吗?她会像那样安静、乖巧地看着你,而当你发现她的魔性时,你已将自己的心脏刨出来双手为她奉上!”
“你说什么?”
老人没有理会他,而是激昂地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你还没有理解你会如何走入她的陷阱里!你、那小子,还有他那群小丫头也是!你最后将会发现我们全部都被她耍弄,我们全都是在她手掌心跳着舞的可怜人!”
陈林枫现在终于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个无药可救的艺术狂热者,并且他显然已经开始接近疯癫的边缘。
于是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非常抱歉,陆先生,我还有事,得回去了。”
当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问道:“对了,最后我想再请教您几个问题,那幅画是多久以前画的?”
老人笑了,“那是十三年前,从我的手中所诞生的作品。”
“那么画里的人——莉莉,是罗先生的亲生妹妹,没错吧?”
老人的笑戛然而止,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不,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妹妹,他不曾有过妹妹,那只是他的幻想而已……那幢阴森的大宅内藏着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压得他喘不过去来,压得所有住在那里面的人,也包括我和你,都喘不过气来……”
“不是他的妹妹!那是他的什么人?”
老人露出一丝狞笑,“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他太过于信赖他错乱的记忆了,他将她藏了起来,自己却不记得了。”
陈林枫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那么,希望后会有期,陆先生。”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罗公馆内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
罗洛检查着那幅已被重新装好画框的画像,直到他确定这幅画没有遭到任何损坏时才松了口气。
“哥哥!”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他差点将画掉在地上。
拉拉正站在门口看着他。
“那个女生是谁?”她指着那幅画问道。
“呃,这个……”
正当他还在想要怎么解释时,拉拉已走到他身边,并盯着那幅画看。“哥哥,莉莉是谁?”她不解地抬起那双灰褐色的眼睛看着罗洛,而那逼问的眼神则令人感到浑身不自在。
“拉拉,乖,听哥哥说……”
“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这个女生是谁?”
“拉拉……”
他的话音未落,拉拉便伸出手去抓那幅画,但是只触碰到画框的边缘。
“你在做什么,拉拉!你会弄坏它的!”他大吼道。
“我就是要把它弄坏!只要没有这个女生,哥哥你就会只看着我一个人了!我不要有别人来抢走哥哥!谁都不可以!”她尖叫着,然后不死心地试图要抢走罗洛手中的画,她没有成功。她紧抓住罗洛的袖子,顽固地乱抓乱挥,为的是要他松开拿着画的手。
“够了!住手!”他大力一挥,然后拉拉便被甩在地板上。
一切都忽然静止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着他刚刚挥开拉拉的那只手——他的手此时正拿着那幅画,而画框坚硬的一角正滴落着鲜血。
拉拉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面部朝下,而她的头部正渗出鲜红色的血液,染红了纯白色的地毯。
他小心翼翼地将画放在一旁,上前察看拉拉的情况——她已然断气了。
然后他看见老管家正站在门口。
“老包!”
他吓了一跳,然后恼怒起来,“你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干什么?看到这情形了吧!快点把这恶心的东西处理掉!”
“是,少爷……”老包顺从地说着,然后开始处理拉拉仍温热的尸体。
“真是的……幸好这幅画没怎么样。”
当老包将尸体包裹起来时,他听到一旁的年轻主人说了这句话。他抬起头,看见罗洛正拿着那幅肖像画,并舒适地坐在椅子上欣赏。
“要去哪里才能再找到像你一样完美的女孩呢……莉莉……”他对着画像喃喃地说着。
老包站起身,抱着拉拉的尸体走了出去。当门关上时,他又看了一眼门内的那个人,而那人还在细心地查看着他的宝贝画像,他没有觉察到门外那声极轻的叹息。
罗洛正愉快地弹着钢琴,而一旁的蕾蕾在合声唱着。
她穿着一件滚着绿色荷叶边的洋装,乌黑的绻发编成辫子斜搭在肩膀上,而她童稚的歌声如同天籁。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
蕾蕾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停止弹奏的哥哥,然后她注意到哥哥警惕的眼神正盯着门外。她顺着哥哥的目光往门外看去,一个有着黑色眼眸、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的年轻男子正站在门口,而他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和罗洛。
“你好,陈医生……怎么这么突然,也没提前通知一下就来了?”罗洛站起身,并保持礼貌地问道。
“我突然很想看看拉拉小姐,所以就来了。”他眯着眼睛笑了一下,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只小包裹,并将它交给了罗洛。
“这是什么?”
“一条真丝发带,我想这颜色会很适合她的发色。”他笑道,态度看起来有些轻浮,“很适合……乌黑光亮的卷头。”他刻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蕾蕾。
罗洛注意到他的眼神,于是便走到蕾蕾面前,柔声说:“蕾蕾,乖,你先出去吧,哥哥跟这位先生有些话要谈。”
她顺从地点点头,然后乖巧地走了出去,将门关上。
此时,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拉拉呢?”陈林枫开门见山地问。
“很遗憾,”罗洛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她现在并不在这里。”
“她去哪儿了?”
“我将她送到寄宿学校去就读了,当然……”他仍然笑着,“佳佳也是。”
“哪里的寄宿学校?”
罗洛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不客气地说道:“陈医生,我认为这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要知道,罗先生!”他逼近罗洛,脸上不再是轻浮的笑容,而是充满了严肃的神情,“因为在我看来,那些女孩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
“关于她们的事,我没必要告诉你。”
“罗先生!”他一把抓住罗洛细瘦的手腕,大声道,“她们都是莉莉的替代品对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弄疼我了,陈医生!”罗洛以一种不甘示弱的眼神抬头看着对方。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罗洛!”
“我要叫人来了!”
陈林枫这才松开罗洛的手,而罗洛则是抚着手腕,愤怒地看着眼前的无礼之徒。
“罗先生,我只想请你明白一件事,”陈林枫一脸严肃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是相信你的,请你不要让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陈林枫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翻阅着父亲留下的关于罗氏家族的病历资料。其中特别让他注意到的是,罗洛已故的母亲杜莉莎有着很严重的歇斯底里症的病史,似乎她的家族中还有一种十分古怪的遗传病——间歇性失忆症。
在他正式接手成为罗家的家庭医师这个职务前,他就曾经听说过有关罗家的一些流言飞语,只是当时他并没有特别去注意这些罢了。
杜莉莎是自杀的!
就在十三年前,杜莉莎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卧房内,警方判定是自杀,但却也有人说,夫人是被她的丈夫谋杀的,原因是她与人有了私情。
当然,不管这是不是真的,罗氏夫妇时常争吵是事实,一些对罗家熟悉的人总是会说,罗老爷对于夫人宛如永无止境的歇斯底里十分头痛。
但是不管杜莉莎到底是因为长期歇斯底里症而厌世,还是因外遇曝光而羞愤自杀,或者被人谋害致死,这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而罗老爷也已经过世。他唯一在意的是,根据他打听到的这些说法,在杜莉莎自杀的当天,唯一待在家里的只有当时年仅十岁的罗洛。
一股心疼的感觉顿时从他胸中涌上来,一个那么年幼的孩子,竟然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而且还是那种可怕的死法,这会是多么残酷的事啊!
他整理着那些病历以及他从各处收集到的剪报资料。突然,一些文件从某本笔记本里滑落到地上,他立刻蹲在地上捡拾。突然,一张照片吸引了他。
那张照片上是十多年前年幼的罗洛,他童稚的脸上没有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和无邪,照片上的他面无表情,一双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看起来十分阴沉。
他翻到照片的背面,上面写着“罗洛,十一岁时摄于家中花园”。
罗洛的母亲是在他十岁那年过世的,所以他可以理解为何这张照片中的罗洛看起来一点都不快乐。他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将自己往后埋进宽大的椅背里。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在桌上的文件中翻找,很快便翻出了另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人是罗洛的母亲杜莉莎,他看着这两张相片,发现罗洛长得跟他的母亲十分相像。他想起那幅莉莉的画像,那幅画中的女孩就有着跟这母子俩一模一样的长相。但是他查过了,罗家并没有女儿,只有罗洛一个独子。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整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莉莉”这个名字其实跟“杜莉莎”很像,这只是普通的巧合吗?还是意味着什么?他直觉感到莉莉与罗洛的母亲之间必然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关联,只是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时,那位老画家说过的话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妹妹,他没有妹妹……那幢阴森的大宅内藏着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压得他喘不过去来,压得所有住在那里面的人,还有我和你,都喘不过气来……他太过信赖他错乱的记忆了,他将她藏了起来,自己却不记得了……”
“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妹妹……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没有……那幢阴森的大宅内藏着太多的秘密……他将她藏了起来……”
他反复咀嚼着老画家说过的话,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罗洛也许有着极端的恋母情结……哦不!他可能因为目睹母亲遭受父亲的虐待并亲眼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自杀,于是他觉得像母亲这般柔弱的女性,应该有个哥哥之类的人来保护,于是他把自己幻想成母亲的“哥哥”,然后寻找和母亲相像的人,以满足自己“保护”的欲望……一定是这样的!
看来,罗洛患上的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心理疾病。
想到这里,他感觉到心中豁然开朗。然而下一刻,另一个谜团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幢阴森的大宅内藏着太多的秘密?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呢?
蕾蕾走进书房,但并没有看到哥哥。她注意到哥哥的桌子上颇为凌乱,于是她走过去,将那些杂乱的文件与书本整理好,然后她便看到一只被揉得皱皱的小包裹斜躺在书桌的一角。她觉得那个包装纸图案似乎有些眼熟,于是便将它拿起,突然,里面的东西滑了出来,落在桌子上。
她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弄坏了哥哥的东西就不妙了,但当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从包装纸中掉出来的并不是易碎物品,而是两条紫红色的发带。
她将发带从桌上拿起来,那发带上头绣着相当精致的花纹,而边缘则有着可爱的蕾丝滚边。她十分喜欢这发带,于是便开始把玩起来,并缠在自己的长辫子上。
“你在做什么,蕾蕾?”
这时罗洛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把她吓了一跳,她立刻转过身来,但手上还拿着那条紫红色的发带。罗洛当然看见了它,他一个箭步上前将蕾蕾手中的发带夺下来,并扔到一旁的纸篓中。
“你为什么要丢掉它,哥哥?”她一脸惶然。
“因为这是讨厌的人送来的东西。”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哥哥……讨厌那位陈医生吗?”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错。”
蕾蕾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她没有开口,而是转身跑了出去。
罗洛将门关上,走回桌前,弯腰将纸篓中的发带拾了起来。
他看着那发带,脸上流露着复杂的神情。即使当蕾蕾来到这个家后,他也不再能感受到像从前那样单纯的幸福。以往,他只要看着像莉莉的女孩待在自己的身边,只要那样看着,就能让他感到一种心灵上的满足。尽管最后她们总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像莉莉那样完美,但是他始终深信,他绝对可以找到像莉莉一般完美的女孩。
但最近他的心却变得不安起来。
自己真的可以找到一个完全跟莉莉一样的女孩吗?他原本深信不疑的内心开始有些动摇,他以前怎么会如此相信他可以找得到呢?他质疑,如果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像莉莉一样呢?他曾经找到了三个他当初认为与莉莉极为相像的女孩,但最后她们总是让他失望。如今,他找到了蕾蕾,但谁能够保证她能永远不背叛他的期望呢?
他为此感到心烦、焦虑,急于找出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什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深信不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呢?
然后,他看到手上的那条紫红色发带。
是他!
的确,自从那个轻浮的年轻医生闯进他的世界后,一切就全都变调了!
他完全摸不透那个家伙究竟在想什么,他痛恨这样,因为他认为所有事情都应该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一旦事情变得令他无法控制,或是变得跟他原先的期望不同,他就会全盘否定掉并丢弃,但是对那家伙他无法这么做,他不可能像哄小女孩一样把他瞒骗过去,也不可能想个办法把他丢得远远的。
最重要的是,那家伙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甚至知道莉莉的存在,而他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查到的。
他在桌旁坐下,将发带随手扔到桌上,轻叹了口气。
他想起那天他卧病时,那人轻拂过他额头的手。他此时突然想起来,当时的自己似乎还期待着什么事情,只是他现在想不起他当时到底期待些什么,他只记得那时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流过胸口,而他并不讨厌。
他盯着自己的手腕,被那只厚实的大手紧抓住的痛感到现在似乎还残留着,但这次他很清楚自己没被捏伤,这只是错觉罢了。他记得当他被抓住手腕时,他的胸中还有一种紧张的感觉,紧张到想吐,像是胃里有千百只蝴蝶在狂飞,令他感到很不舒服。
那一定是因为自己对那个叫陈林枫的人厌恶到极点的原因,他想。
管家老包曾经有个女儿,但在十年前,她就因为一场海难而下落不明。
当时,他的女儿跟着新婚不久的丈夫上了那艘开往异国的船,腹中还怀着身孕,不幸发生后,女婿的尸首跟船上其他人一起被找到,唯有他的女儿始终杳无音讯。
他很想说服自己,既然没有被找到,那么她或许还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或许,有一天她会回来,回到自己的身边。
然而他知道,大海一旦夺去了人的挚爱,就总是不愿归还,就算是令人心碎的、死透的尸首,也不愿归还。
没有什么事比得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至少对他来说确实如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让自己沉浸在无止境的哀伤中,没有任何事情再让他感到重要。他自觉年岁也高了,也许他该早点追随他的女儿而去。
但是,那个孩子的无助,却始终令他放不下心。
那孩子跟他非亲非故,只不过是生活在他工作的那幢大宅里的小孩而已,他有爱他的双亲,良好的教养,家庭环境也很富裕,他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但是他却明白,那孩子其实很寂寞,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
他的双亲尽管爱他,但却是以自己的方式,他们其实很少倾听那孩子微弱的声音。
他不是那孩子的什么人,所以他只能在一旁注视着。他无法干涉,也无权干涉,所以他只能看着那个孩子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而他却无力阻止。
他为那个孩子犯下的错误收拾残局,为他抹去一切犯罪的证据。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只能让那个孩子在罪恶中愈陷愈深,但是一旦要他想象着那个孩子遭到法律制裁时的情景,他就难以狠心揭发那孩子的罪行。
对于这幢阴森的、掩埋着许多秘密的大宅,他是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的,他甚至对它有些恐惧,他总是觉得在漆黑的楼道或是某个房间里,有可怕的幽灵存在。这幢房子是受到诅咒的!要不然,曾经的女主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自杀,男主人在一夜之间变得疯癫,然后抽搐而死?而现在轮到年轻的男主人了。
他也想过离开这里,可是一看到那个孩子苍白的脸和孤独的身影,他的心肠一下子就软了。
孤苦伶仃的他,深爱着那个孩子,他觉得他是他唯一的亲人。
“老包,你可以当我的爷爷吗?”在中庭的喷水池旁,蕾蕾眨着漂亮的灰褐色眼睛对老管家这么问着,将他从那些久远的、不堪的回忆中唤回现实。
“您说什么,蕾蕾小姐?”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是说,我希望老包当我的爷爷。”蕾蕾走近老包,仰着头说道。
“为什么呢?”
蕾蕾走向水池,坐在池畔边,将手放进冰凉的水中,轻轻地说:“因为老包,跟我死去的爷爷很像。”
老包安静地看着她。
“孤儿院的人说,妈妈一生下我就死掉了,她们说,当时我妈妈因为海难被冲到海边,一直撑到生下我才去世,后来是一个老爷爷在照顾我。但是有一天,爷爷睡着了,”她停下在水中搅拌的手,神色悲伤地说,“再也没有醒过来。”
老包的眼皮跳动了一下,黑色的瞳仁突然闪过一丝动摇:海难?
“蕾蕾小姐,那么,您知道您亲生母亲的名字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孤儿院的人也不知道。不过,我身上一直戴着这个……这是我妈妈当时身上戴着的东西。”
那是一尊精巧的佛像。
“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可是就算日子过得再辛苦,我还是不想卖掉它,因为这是我妈妈留给我唯一的礼物……”
老包颤抖着双手,紧握着那尊佛像:“当然……当然……这是您亲生母亲唯一留给您的东西啊……”
蕾蕾笑了笑,将佛像收起来。
“老包,你觉得哥哥爱我吗?”
“呃……罗洛少爷很疼爱蕾蕾小姐,这点老包都看在眼里。”但他知道这句话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不对,”蕾蕾说着,“哥哥虽然很疼我,但是,他看的不是我……有的时候……我觉得哥哥很可怕……就像这幢大房子一样可怕……哥哥好像是把我当成了谁一样……我好怕,我怕……一旦哪天我不再像那个人了……哥哥说不定会将我赶出去……”
“不会的,不会有那种事发生的。”老包的心在滴血。
蕾蕾懵懂地看着他,“真的吗?”
老包的眼神此时变得十分深邃,他很清楚那个人从不会赶走任何他深爱的人,他只会将她们“留”在这里,永远永远……
“不会的,因为老包……因为爷爷会保护你,爷爷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他走进总管室,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那个女孩……那个叫蕾蕾的女孩真的是他的……
他很清楚,那女孩的年纪刚好是十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玉石项链,那上面也镶着一尊精致的佛像,这佛像已经跟着他多年,是他女儿买给他的,而自从她死后,这尊佛像他更是从未离身。
这佛像就跟蕾蕾的那尊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罗洛偏偏选中她来到这座被诅咒的大宅?他想起他的女儿也有着一头乌黑的绻发和灰褐色的眼睛……他忽然紧紧地握住那尊佛像,无论如何,他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他已经放纵那个孩子太久,他明知那孩子根本不正常,但他却没有阻止。为此,他每天都生活在自责和恐惧之中,每天晚上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莎莎、佳佳、拉拉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晃动,好像在向他索要着什么。
是什么呢?
是生命!宝贵的生命啊!
梳着马尾辫的男子站在高耸的墙外发着呆。
“陈医生?”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把他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看见站在那里的蕾蕾跟老管家。
“啊!抱歉,其实我有点事……”
“请问,你是来找我哥哥的吗?”蕾蕾上前一步问道。
陈林枫这才发现她的仪态和说话方式都显得有些早熟。他有些慌乱地说道:“啊……那倒不是……事实上,是我有事想请问两位。”
“你是特意在这里等的?”老管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警惕。
“呃……算是吧。”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还是承认了。
“蕾蕾小姐,我们走吧。”
“等等,老包,”女孩不急不徐地走向眼前的男子,说道,“我想知道,陈医生要问我们什么。”她对陈林枫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舍下吧,我们可以在花园里边喝茶边聊天。”
当罗洛回到家中时,陈医生刚刚离开,而他很快便得知妹妹方才接待了一位他最不欢迎的客人。
“你为什么要让那家伙进来?”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蕾蕾。
“我只是接待一位友善的客人,如此而已。”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讨厌那家伙!”罗洛愤怒了。
“但是这次他不是哥哥的客人,他是以我的客人的身份来的。”她抬起头,用那双坚毅的灰褐色眼眸看着罗洛。
“不要逼我,蕾蕾,”他吞了吞口水,恶狠狠地说道,“我还不想那么快就必须讨厌你,你懂吗?”
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向阶梯。
“哥哥,你还不明白哪些人是真心对你好的吗?”她这样说着,然后径自走上楼去,留下一脸恼怒的罗洛独自站在那里。
蕾蕾并不知道有拉拉这个人,就像当初拉拉也不知道有过佳佳这个人一样。这让他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战栗感,因为这越来越让他感到自己当初的猜测是可能的。
跟蕾蕾谈过后他更加确定内心的想法:罗洛可能对那些收养来的女孩下毒手了。虽然他极不愿相信,但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因为罗洛有动机,那就是“莉莉”。他收养跟莉莉长得极为相像的女孩,但也许她们都不完全符合罗洛心中莉莉的形象。
拉拉与蕾蕾尽管都有着一头乌黑的绻发和灰褐色的眼睛,但是她们的性格却完全不同。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罗洛时他那副暴君般的模样,他有一种不合他意就全盘否定、丢弃的倾向,与罗洛朝夕相处的蕾蕾也支持此一说法,所以他可以大胆推测:也许罗洛会对那些女孩做一样的事——逐一将她们“丢弃”!
也许这就是事实。
他实在不愿这么想,但是看到罗洛对那些女孩的下落交代不清,而且一副完全当她们不存在过的样子,他就会感到极不舒服。罗洛正在做错误的事,他非得阻止不可。
他必须这么做!
他正驱车开往回家的路上,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拐过一个街角,往来时的路开了回去。
蕾蕾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做着自己的事,然后突然被鬼魂一般站在自己身后的罗洛吓了一跳。
“哥哥?”
她转过身,盯着眼前看来似乎不太对劲的罗洛。
“你到底跟那个家伙说了些什么,蕾蕾?”他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阴郁。
“我跟我的客人聊什么,似乎跟哥哥没有什么关系吧?”她挺直了脊背,但是娇小的身躯却在微微地颤抖着。
“那家伙很想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吗?”他慢慢走近她。
“陈医生很关心哥哥。”
“关心?”他怪异地笑了起来,“那家伙只是搞想破坏——破坏我的小小的幸福,我的愿望!”
“哥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我……我们都不知道的?为什么你连我都要隐瞒?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啪!”
“啊!”
蕾蕾被一巴掌打在脸上,而她娇小的身躯也因为这一掌跌倒在地。
“够了!你们一个一个都要这样无止境地问下去吗?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永远都有这么多的问题?”
他的神情极为悲愤,怒吼道:“你们没有一个人比得上莉莉!没有一个人能像莉莉那样可爱、完美!我看清楚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再也不要你们这些可憎的女人靠近我一步!我只要永远抱着对莉莉的怀念活下去就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当蕾蕾还来不及思考“莉莉”这个陌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时,她就感到自己的长辫子被一把抓住,然后被粗暴地拖向门外。
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时,罗洛正站在她的身旁,而看见她醒时,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微笑,“你醒啦,蕾蕾。”
她松了口气,原来她是做了一个噩梦。也对,哥哥怎么可能会那么粗暴地对待自己呢?她不禁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但当她想要坐起身时,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绑住了,并被放在一具玻璃制成的棺椁里,而罗洛正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变得难以捉摸,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你实在是太吵了,所以我不得不先让你睡一下。”他拿起一条沾有药物的手帕,在蕾蕾眼前晃了晃,继续道:“我本来想让你就这么在睡梦中死去的,但是既然你醒了,那就没办法了。”
原本温文尔雅的哥哥此刻看起来像个恶魔!
“不……不要!管家爷爷!管家爷爷!”她惊恐地大喊。
罗洛脸上狰狞的笑意此时变得更浓了,他走到玻璃棺椁的另一边,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老包不会来的,他现在正躺在楼下睡觉,而且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不……为什么……”泪水涌上了女孩的眼眶。
“因为那个老头太啰唆了,他应该听我的话帮我处理好一切事情的,但是这次他却不肯帮我,他断然拒绝了我,还劝我……所以,留他也没用。”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子?”
“为什么?你就跟她们一样,永远也不可能像莉莉那样完美。比如莎莎,她放任自己成为一个娇横、可憎的女人,我实在看不惯她再这么堕落下去,所以我了结了她。佳佳则是因为愚蠢的好奇心害了她,而拉拉是因为她那丑陋而又自私的占有欲——可笑的是,正是由于她那愚昧的心理令她永远失去了我!”
他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而你,我的小可怜儿,你知道你什么地方做错了吗?你自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太自作聪明了!如果你不是那么叛逆的话,没有在那个陈医生面前乱讲话的话,或许你还可以在我身边多留几年!”
女孩无助地哭着,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之前那些女孩都丑陋得腐烂掉了,就连她们唯一可取的外表也无法长久,我只好叫老包帮我将她们埋了,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为了让你那与莉莉相似的容貌再多留一阵子,我要将你保存在玻璃棺材里,就像……”他退后一步,望着这房间内到处挂着的蝴蝶与花草标本,“就像这些漂亮的标本一样!”
“不……不要……哥哥……求求你……”
他狞笑着弯下腰,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胸前,“晚安,我可爱的小蝴蝶。”然后他掩上了玻璃棺盖。
外面不知何时竟开始下起雨来,远处响着隆隆的雷声,看来这场雨不会小。陈林枫开着车,脸上是忧心忡忡的神情,他粗暴地撞开那扇上了锁的铁门,然后驶进那条熟悉的林荫大道,前往罗家宅邸。
一道粗大的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阴森的大宅,紧接着巨大的雷声滚过。
他皱了皱眉,在大门前下了车,此时雨势极大,他很快地跑到门边,当他正准备伸手敲门时,却发现门并未上锁。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起来像是所有的仆人都同时辞职了一样,偌大的房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如同一座坟墓。他想起了那位老管家,但是他此时并不知道他在哪里,只能在大厅内乱晃,口中叫着:“有人在吗?”
他非常担心蕾蕾的安危,他知道以罗洛的性格,蕾蕾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激怒他,现在她很有可能已经受到了某种威胁。他急得焦头烂额,但除了在空旷的屋子里乱撞乱绕,他别无他法。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黑暗的某处传来。
他立刻转过头去,看见了那架拉拉曾经弹奏过的钢琴,而钢琴旁边躺着一个人。他吃了一惊,马上跑过去将那人扶了起来。
那人正是管家老包,他的额头受了伤,正在往外流血。
“陈医生……”
“别说话,我现在立刻去叫救护车。其他人呢?”
“他们全都被少爷遣散了……陈医生,我不要紧,快拿上这个……”他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并挑出其中一把交给陈林枫,“西边走廊第五个房间……小姐就在那里……快去救她……”他老泪纵横地说着,脸上充满了悔恨。
“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去。”评估过老管家的伤势后,他认为对方应该没什么大碍,“你等着,我一定会将她救出来的。”说完他马上奔往西侧的走廊。
走廊上很静,这间大宅子此时宛如鬼屋,尤其窗外时而闪过的电光,更增添了这里诡异的气氛。
他急匆匆地奔往管家所说的第五个房间,然后用那把钥匙打开了紧锁的房门。
一踏进屋内他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他定眼一看,房间里到处都悬挂着经过干燥处理过的花草以及蝴蝶的标本,然后,他赫然看见眼前横放着一只巨大的玻璃棺,里面躺着的正是可怜的蕾蕾!
难道那个可恶的家伙想把这女孩也作成标本吗?
这个恐怖的猜测没有在他脑海中盘旋太久,因为他马上就为该如何救出玻璃棺中的女孩而焦虑。他看到她双眼紧闭,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
终于,他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把椅子。他立刻拿起椅子敲破柜子上锁的那部分,将柜子打开,拉出不省人事的蕾蕾。还好,她还有呼吸,只是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不断叫喊着她的名字:“蕾蕾!蕾蕾!”
而当他怀中的女孩渐渐恢复意识时,老管家也拖着踉跄的步伐走了进来。“蕾蕾小姐!”看来他的伤势的确不严重。
“爷……爷……”那稚嫩的小手缓缓地伸向来人。
“蕾蕾小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老包不好!”
陈林枫并不明白为什么老管家这么说,他只是观察了一下蕾蕾的状况,看来她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她被放到玻璃棺中的时间并不长,要是再晚些的话,恐怕她真的就会被活活闷死——想到这里,他的后背再一次冒出冷汗。
“我要去找罗洛,他还在这幢房子里对吧?”他知道那个人不会逃走,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守着他的“莉莉”——那幅美得让他背脊发凉的肖像画。
老管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打开一旁上锁的抽屉,取出一把手枪,郑重其事地将它交给年轻的医生。
“我要带小姐离开这里。过去,我被错误的感情左右着,导致我差点就要失去更重要的东西。”他难过地看了看虚弱的蕾蕾一眼,他因为对罗洛的怜爱而害了她。他已经失去过他的亲生女儿,他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孙女——不管那是不是他的孙女。罗洛所做的是错事,他再清楚不过,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终究不忍看到罗洛最终的下场,所以他自私地将这个重担交给了眼前这个男人。
“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拜托你了!”
他默默地接过了枪,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老包?”
“阁楼上最里面的房间……那是他唯一深爱的地方。”
他走上那阴暗的阶梯,抬头看到尽头处透着一丝诡异的微光。他拿出手枪,小心翼翼地走上楼去。
房门是半掩着的,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他一脚将门踹开,然后冲进去将枪口试图瞄准其实不存在的敌人——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这让他愣了一下,难道自己想错了,其实罗洛早就逃离这幢屋子了?
他顿时有种泄气的感觉,如果罗洛已不在这间屋里的话,那大概也无法再找到他了吧,他这样想着,然后丧气地将枪收了起来。
墙上挂着一幅用白布盖起来的画,他想那应该就是莉莉了。他对罗洛的估计是错误的,他甚至没有带走这幅他心爱的画,他为了保命狼狈地逃走了——当然,任何一个罪犯都会这么做,他凭什么认为罗洛不会呢?
他拉下那块纯白色的布幔,他注视着那幅画,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画中人有种令人着迷的美。他后退一步,突然发现在她的美丽之下暗藏着某种东西,而那是他曾经很熟悉的!
他眯着眼,想找出他刚才察觉到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将画从墙上取下来,想将她仔细看个清楚,但后来他并没有找到他在这幅画上意图捕捉的东西。当他想再次将画挂上时,突然注意到墙上原本挂画的地方有一块颜色跟其他范围不一样的部分。
那是一个椭圆形的范围,只有那个地方比墙的其他部分白一些,不是很明显,但仔细看确实有那样的轮廓存在着,看起来,就像是曾经有什么东西挂在那里,但现在被取下了的样子。
他将画放下,对那块颜色不协调的地方产生了兴趣。他环顾四周,终于在杂物堆放的角落里看见了它,它被一块厚重的粗布捆住,令人不太容易注意到它的存在。他走过去,将它搬出来,解开那块满是灰尘的粗布,然后将它重新挂回到那个原本属于它的地方。
那是一张镶嵌在椭圆形相框里的老照片。
“不!天哪!这怎么可能?”他发出了歇斯底里般的惊呼。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良久,他终于恢复了平静,但是他的脸上仍不断变换着表情。
他的视线不再落在那幅画上,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它——那张照片,思考着许许多多的事情。
他一直认为所谓的“莉莉”是个不存在的人物,是罗洛幻想出来以代替他母亲的存在,用来填补他内心那段失去的美好童年,所以“莉莉”应该是个小女孩,而罗洛把自己幻想成小女孩的哥哥,以满足自己的保护欲——其实是对受到非人虐待的母亲的同情和迷恋。
“莉莉”就是罗洛的憧憬,是他曾经想要却没能得到的东西。
一直到刚才,他都认为自己的推论没有错,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也有过类似病例的描写。但是当他看见这张照片时,他发现一个更简单明了的解释正摆在自己的眼前。
他奔出了房门,冲下楼梯,留下阁楼里那幅孤单的“莉莉”以及挂在墙上的那张有着细致雕琢的椭圆形边框的老照片。
在宅邸某处,传来一阵十分悠扬的琴声,于是他往发出琴声的房间快步走去。
他果然没有逃走。
房门是半开着的,这次他没有拿出手枪,而是径自走了进去。他一进门便看见地上摆着四幅女孩的肖像画,而那些画作全被某种尖锐物品给划破了。那些画上的人他多半见过,有佳佳、拉拉、蕾蕾,还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女孩。
他的心猛地一沉,因为遇害者居然比他所知道的还要多。他抬起头,看见钢琴后那头乌黑的短发,而琴声也在此时戛然而止。
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子站起身,斜倚在钢琴边,淡淡地说道:“那些画我不要了,最好的只要一幅就够了,这些全都是拙劣的复制品。”
“你将她们视为复制品是吗?她们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陈林枫愤慨地看着他。
罗洛不以为然地抬了一下眉毛,“你看过阁楼上那幅画了吗?”
“当然,这次我把那幅作品看得很清楚,而且我认为……”他停了一下,忽然提高了声音,“我认为那才是拙劣的复制品,罗先生!”
“你说什么?”罗洛脸上现出愤怒的表情。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莉莉并不在那幅画上,她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个世上。”他走近罗洛,“就像你我一样呼吸着……为什么你要忽视她的存在,为什么你要拘泥于她的过去呢?拘泥在那幅虚幻的肖像画上?”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罗洛眯着眼睛盯着对方,“莉莉已经死了,她的时间永远只停留在她十岁的时候,只有那幅画记录着她的存在,对我来说,那才是真实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它真实!”
“就连你也比不上?”
“是的!”罗洛大声道,“在她面前,我只是个幻影!”
“可是你说她死了。”
“她的确死了。”
“她其实还活着,”陈林枫直视着对方的额眼睛,说道,“她并没有死去,她自始至终都存在于你我的身边,只是,她离你太近了,导致你无法看见她。”
罗洛伸出手,将金丝边眼镜摘下来,灰褐色的眸子不解地打量着对方。
“那幅肖像画是在她十岁那年画的,完成于十三年前,所以她现在应该是二十三岁,就跟你一样大,罗洛。”
罗洛仍然疑惑地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她的岁数跟你一样大,所以她并不是你的妹妹!”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
“罗洛!”他粗暴地打断对方,“就算是双胞胎兄妹,也很少有人会长得那么像的,那幅画上的女孩长得就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而且我调查过,罗家那年出生的孩子只有一个,而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个……”
他望着罗洛,而后者正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那就是你,罗洛,你就是‘莉莉’!”
老画家的话再一次在他的耳畔轰鸣着:“……他太过信赖他错乱的记忆了,他将她藏了起来,自己却不记得了……”同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资料上的那段文字:杜莉莎的家族中似乎有着一种古怪的遗传病——间歇性失忆……
罗洛愣在原地,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你说什么?”
陈林枫苦笑了一下,说道:“当初我被那位老画家的疯癲模样给误导了,他才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为什么他会认为后来的女孩们都无法跟‘莉莉’相比?为什么会说只有‘莉莉’才拥有暧昧不明的‘神性’?那是因为‘莉莉’根本就不是女孩,是一个被装扮成小女孩的男孩!所以为什么没有一个女孩能完全像‘莉莉’一样,因为她们都是真正的女人!她们没有‘莉莉’那种造作的假象,她们的本质就如同她们的外表一样单纯。她们没有那么复杂的伪装,所以你没有办法爱她们,你爱的是那个假扮成女孩,跟你有着同样容貌、同样性别的‘莉莉’!你所爱的人是你自己,罗洛!”
有那么一刻,罗洛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你别开玩笑了!”他忽然大吼起来,“我曾经亲眼看过莉莉在庭园里,在这幢房子里玩耍,你这个从没来见过她的人凭什么这么说?太荒谬了!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那么请问,那个时候你在哪里?”陈林枫直视着对方,“当莉莉在玩耍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那时候又在做什么?”
“我……”罗洛一时语塞。
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个阳光普照的午后,莉莉在庭院里唱歌、玩耍的模样,他也记得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洋装——他甚至摸过那件衣服,他知道它的材质跟摸起来的触感——但他是在什么时候摸到那件洋装的呢?当莉莉在庭院里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知道自己一定也待在庭院里,不然他不可能看见她。但他却没有跟莉莉一起玩耍或者跟她说过话的印象——关于莉莉的回忆此时就像一部无声电影,而且有着太多不完整的片段,除了那幅画之外,他一点也想不起来有任何能证明莉莉存在过的证据,他甚至没有她的照片,而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他呆立在原地,脑海中满是纷乱的思绪。
“罗洛。”
一个温和的声音唤醒了他,他抬起头,无助地看着眼前的陈林枫。
陈林枫正以一种关切的眼神注视着他,那种眼神让他突然想起了他的母亲,而此时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他的胸中开始瓦解。
他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看着对方,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对方却正在靠近他,触摸他的脸。那只手仍然像他印象中的一样厚实、温暖,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腰也被同样厚实的另一只手环住,他现在在他的手掌心里,就像一只猫般顺从。
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那双黑色眼眸正注视着自己……
当陈林枫倒在血泊中时,他想的是那位老画家说过的话:“她会像那样安静、乖巧地看着你,而当你发现她的魔性时,你已将自己的心脏刨出来双手为她奉上!”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个乍看上去有些疯癫的老画家真是料事如神,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此时,他倒在钢琴旁边,侧腹不断地流着血,他被捅了一刀,而凶器就被扔在他旁边的地毯上。他早该察觉的,当他看到地上那些被利器划破的画时,他就该想到罗洛身上可能藏着刀的。
他居然忘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杀了三个小女孩(还意图杀害第四个)的杀人魔,居然一时因为他那无助的模样而生起了一股怜悯。
他无力地望向那昏暗的天花板,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和这幢阴森的大宅渐渐融为了一体……
警察在罗公馆的花园里发现了三具女尸,其中一具年约十三岁上下,另两位死者的年纪在十岁左右,她们的姓名分别是罗莎莎、罗佳佳以及罗拉拉,她们原本都是不同孤儿院的孤儿,而从约莫五年前开始,她们才陆续住进罗家,并入了罗家的户籍。
而凶手——现年二十三岁的罗洛尚未被缉捕到案。
罗公馆的仆人从前年开始就被遣散了大半,而那个时间大致符合第一位死者罗莎莎被害的时间。当罗蕾蕾来到罗公馆时,整幢大宅的仆人已减少到五人,而这些人都是服侍罗家超过二十年以上的老仆人,有着绝对的忠诚。
不久后,警方在黄埔江畔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的男尸,不过根据罗家老仆的指认,尸体上残缺的衣服正是罗洛消失那天所穿的,而身上的值钱物品皆不翼而飞。
这样看来,罗洛很有可能是在逃亡的过程中被人谋财害命。
没人想到,震惊法租界甚至整个上海滩的“罗宅凶案”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些事陈林枫都是从报纸上看到的。他将身体埋进厚实、柔软的椅背里。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这是他那天奇迹般苏醒过来准备离开罗宅时,无意中在门口的信箱里发现的,应该是老包临走时所留下的,上面记述着罗洛的童年。
以下是陈林枫根据笔记本上的内容,查阅弗洛伊德的著作后所作的分析:
杜莉莎是一个精神状况并不稳定的女性,至于这是她先天使然,还是自从嫁进这幢阴森的大宅后才变成如此,不得而知。罗老爷很少在家,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他的事业,对他的妻小则很少关心。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于是杜莉莎开始变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在乎她自己的外貌。
她对美丽的执著已经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而她的自恋也间接影响到与她相关的一切,她认为她应该有个能够延续她美丽的女儿,而不是儿子,于是她将年幼的罗洛装扮成女孩,并用自己的小名“莉莉”为他取名。
她让他弹琴、唱歌,不让他走出门户一步,把他当作一个精巧的洋娃娃般一样爱护,在小罗洛懵懂的认知中,根本不明白什么性别之分,他只知道母亲极为疼爱自己,却不了解母亲只是透过他装扮成女孩的外表在爱着自己。
但那却是小罗洛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尽管那只是建立在假象之上。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罗老爷一向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他根本不知道他唯一的儿子被他的妻子搞成那副德性,等到他发现时,罗洛已然十岁,长久以来他像个女孩般生活着,罗老爷这才惊觉兹事体大。之后,理所当然的,他与妻子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甚至动手殴打,而后来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杜莉莎因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在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上吊自杀了,而小罗洛是唯一的目击者。
失去了母亲,小罗洛很快便被引导到一个正常小男孩的道路上去。刚开始他无法习惯,但罗老爷严厉、强硬的矫正态度迫使他不得不在短短的半年多时间里就回归到一个男孩应该有的样子。
那半年里,哭叫声、殴打声与咒骂声没有一天停止过。终于,最后小罗洛不再有那些女孩的习气,而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变成了男孩。他的父亲当然极为高兴,感谢上苍帮他找回了一个正常的儿子,却不知道,罗洛的杀戮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这样看来,第一个被罗洛杀死的并不是莎莎,而是他内心深处的‘莉莉’。”他放下笔记本,轻声叹息着。
思忖良久,他继续分析着。
经历过那短短的半年后,也许是母亲家族中的遗传病所致,罗洛失去了所有关于他十岁前的记忆,他不再记得他曾经是个女孩,也不再记得他母亲死时的那天午后,更不记得那暗无天日、噩梦般的半年……
但是,他真的就此将“莉莉”杀死了吗?
那半年时光消去了他身为“莉莉”的记忆,但却没有完全消去他脑海深处那些与他母亲度过的美好时光。他记得母亲对他的疼爱,于是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也想去照顾他人的心态,就像他母亲当初对他所做的一样。
他无法忘怀身为“莉莉”时的那段快乐时光——尽管他已认知到性别之分,不再记得他就是“莉莉”,但“莉莉”与“记忆中的美好”这两者已在他的认知中密不可分,所以他不断找寻与“莉莉”——其实是与他自己——相像的女孩,对她们做当初母亲同样对他做的事——照顾与自己相像的孩子从而达到某种自我满足。
如果说“莉莉”是罗洛的母亲一手造成的,那么后来的那个冷酷、完美主义、暴君般的罗洛就是他的父亲所造就的。他的人生被一分为二,一半属于母亲,而另一半则属于父亲,但这两者加起来却没有让他的人生变得完满,反而更加支离破碎。
他缓缓合上了笔记……
几天之后,陈林枫从繁华的大上海搬到了乡下。他改了行,不再为人看病,而是教乡下的孩童弹奏钢琴。
这天,当他经过一家旧书行时,一本童话绘本吸引住他的目光,于是他将它拿起来翻了一下。
那本书的名称叫《斑衣吹笛人》,他随手翻到最后几页,上面画着一轮明月,还有黑漆漆的夜色跟黑压压的山头,一列长长的孩童队伍往山的方向前进,前头则是一个身穿彩衣,吹着笛子的男人——在漆黑的背景中,他仿佛闪烁着光辉,而在道路尽头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他看了一眼上面写的文字:
笛声飘扬着,每一家的小孩都跟着笛声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后。他一边吹着笛子,一边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月光渐渐被云挡住,吹笛人和孩子们愈走愈远,最后全都消失在山里……
这是一个许多人都很熟悉的童话,但他此时看到这段故事却格外地有所感触。
罗洛就像那个身披彩衣的吹笛者,他吹奏着美妙的笛声,将那些小女孩一个个带走,从此她们便消失在这个世上,再也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而彩衣的吹笛人不但带走了孩子们,也带走了他自己的行踪,他们全都消失在那个黑压压的山洞之中,而山洞通往何处,没有人知道。
当然,现实不像童话故事那样浪漫,也不像童话故事那样不负责任,罗洛带走的那些女孩,她们的尸体都在罗公馆的花园中被找到,而蕾蕾是那个差点进入山洞的小孩,那么吹笛者——罗洛本人去了哪里呢?他去了哪个属于他的山洞呢?
他真的死了吗?
没有人知道。
他将书放回原处,然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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