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高林和范丽扶着陈盛沿着山路奔跑,身后追赶着一个亮点,闪出杨平狰狞的脸。四处浓如墨的黑,高林不知道还要跑多久,只知道身后的杨平越追越近,连喘息声也清晰可闻。
突然前面不远处上方山麓上亮起一丝隐约的光,光影中露出杨猛微笑的脸。高林高兴得流下了泪,跌跌撞撞地加快了脚步,身后的杨平脚步声更加接近了。
但杨猛已经向高林伸出手,高林激动地一把抓住,不料杨猛的手忽然缩了回去,高林只抓住了一只空的袖子,一跤跌进了杨猛怀里。
杨猛不见了,原地只有一件空着的衣服,衣服突然收缩,把跌进来的高林裹得越来越紧,高林拼命挣扎,杨猛再次出现在面前不远的地方微笑。
高林大叫:“猛哥,救我。”杨猛再次伸出手来,突然一把匕首从杨猛胸口透胸而出,陈盛的脸冷冷地从杨猛背后探出来,眼中如鬼火闪烁,盯着高林。
高林惊道:“盛哥,你疯了?!”却怎么也挣不开身上紧紧裹着自己的衣服,陈盛不说话,脸上的肉一块块脱落,露出里面狞笑的杨平的脸。
杨猛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体在慢慢气化,不知何时范丽已经在身后抱住了高林,高林被衣服裹住回不了头,只觉得范丽抱得越来越紧,让自己喘不过气来,渐渐拱进了衣服里。
突然两只白骨嶙峋的手爪竖在了自己面前,范丽从身后伸出头来,脖子长长的一直垂到自己面前,长发垂下遮住脸。高林惶恐地喊着范丽的名字,范丽长长的脖子奇怪地向上扭曲起来,露出被长发遮住的脸——一颗闪着寒光的骷髅。
高林怪叫着从床上惊醒,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身旁一个惊喜的声音:“高先生,您终于醒了!”
高林一下子跳了起来,怒道:“杨平,你把范丽和盛哥弄哪去了?”
说话的正是杨平,杨平站在床边一张桌子旁,看着桌上两盏油灯,一只空药碗,却被高林的大喊吓了一跳:“高先生你记忆力真好,几周前一起吃过一顿晚饭居然就记得我叫杨平。可你说的范丽和盛哥是谁?你可知道,从你给孩子们课没上完晕倒到现在,可急死我们了。”
杨平的脸无比诚恳,高林一时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继续怒问:“我什么时候变成上课时晕倒的了?陈盛啊,陈老太爷的孙子陈盛!范丽就是我女朋友的名字。”
杨平惊讶地看着高林:“陈老太爷的孙子?我们怎么不知道陈老太爷有孙子?你女朋友怎么会在我们村里?”
高林深吸一口气,正要冲出去,忽然门开处村长杨进走了进来,惊喜地叫道:“高先生您终于醒来了,可急死我们了。”
门外站满了村民,都是前几天隐约见过面的,七嘴八舌地说:“先生醒了啊,可吓坏我们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终于醒了。”
高林刚在桌上拿起准备做武器的药碗从手中掉在地上,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村长轰赶着村民们离开:“该干嘛干嘛去,高先生这次是头摔伤了,要静养。知道不?静养!”
高林就势推开村长,冲出门外,初冬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村子里,在高林面前炫出了一圈光晕。高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跟出来的杨平一把扶住。
面前的地面很明显被水浸过,村民们正在修补一些倒塌的房屋,高林冷笑指着面前的一切:“这个不就是杨洞地道里引出来的河水弄的么,还想瞒我?”
杨平怀疑地看着高林:“杨洞又是谁?高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晕躺的这段时间发了山洪,没几天的事情么……我看你还是进屋继续休息吧。”
高林反身揪住杨平的衣服,声嘶力竭地吼道:“撒谎!撒谎!你们又要耍什么花样?说!范丽和盛哥被你们藏哪去了?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所有的村民都吃惊地看向高林,杨平慌张地后退一步,和出来的村长对望一眼,摇摇头。
村长轻声说:“高先生,杨大个带你刚进村的时候被山道上的狼群追赶,结果驴车翻了,你头正撞在了石头上。本来以为不碍事的,谁想到第二天给孩子们上课时你就晕过去了。接下来每天就这么晕沉沉地时醒时睡,都没看你下过床。不过你不要急,看现在不是好了么。”
高林愤愤道:“什么好了?我根本就不记得翻过车。好吧,就算我是摔下车摔坏了头的,那赶车的杨大个呢?你敢不敢叫他出来?不要告诉我他已经被摔死了!”
村长笑了起来:“哪能呢?他因为摔伤你,差点被我们骂死,刚才还急得在这转悠呢。六子,快去叫杨大个来。六子?又死哪去了?”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六子答应一声就走,村长看着盯着六子的高林,笑道:“高先生对六子还有印象吧?这阵子也亏了六子照应你了。每次你迷迷糊糊醒过来睁眼不说话都是六子通知我们的。这几天你经常翻个身就又晕过去,慌的我们啊……”
高林冷笑一声,不料看着六子带着一个人奔来,大吃一惊,不由怪叫起来:“你,你……”
跟在六子后面的人确实是个大个子,长发用毛巾裹在头上,一张布满刀疤的脸,没有眼睑,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也没有耳朵,高林惊叫道:“阎五!”
阎五垂手站在一边,村长赔笑道:“高先生,他叫杨五,也是村里唯一的车把式,大家都喊他杨大个子,您还记得不?就是他接您来的。”
高林怒说:“他怎么会是杨大个子,他明明是阎五,这张脸,还会有第二个人吗?”
村长和杨平对望一眼,担忧地说:“高先生……杨大个早些年在镇外遇过绑匪,被人家残了,脸上看了吓人是不错,可你说的阎五,我们真的不认识啊。难道,您以前在村外也见过被土匪残了的人,加上这次摔坏了,把他和别人弄混了?”
高林不理村长,冲过去拉着阎五的手:“你不是认识陈盛吗?告诉我,陈盛到哪去了?”阎五摇了摇头,退了一步。
杨平笑说:“高先生,他哪知道你在说什么?就是知道也回答不了你,他舌头早些年被绑匪割了的。”
高林指着阎五泛白的眼珠:“你们还骗我?是瞎子还能赶车的,除了阎五,还有谁?”
村长叫了声大个子,阎五的眼珠忽然滚动一下,翻白的眼球向下露出了瞳孔,杨平笑道:“高先生,大个子是夜眼,晚上看得比猫头鹰还远,怎么会是瞎子?主要他眼皮被人家割了,受不了光,平常就把眼球翻上去,让您误会了。”
阎五看着高林,轻轻点了点头。高林的头嗡地一下,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坐倒在地。好在阎五巨大的身材让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人。
杨猛,对,杨猛!高林像捞到了救命稻草,嘶声说:“那杨猛呢?杨刚杨猛呢?杨平,你敢告诉我山民们的首领不是杨猛吗?你敢带我上山吗?”
杨平困惑地看着高林:“高先生,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啊?自从你醒来,我们这第一次说话你就一直对着我喊。你说的杨刚杨猛是谁?我们村里从来没听说过。
“何况不是这次洪水冲了村子,重建需要木材,我们一般也不上山啊。也就这几天村里才去了几个人上山伐木,怎么就成了你嘴里的山民了?高先生你的头……”
高林气得不想说话,恶狠狠地瞪着杨平,村长连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高先生这不是摔到头了吗?说到底都是我们照顾不周才受的伤,着急上什么山啊?高先生啊,我看是你伤得不轻,迷迷糊糊的乱想,可得继续好好休息。
“还是再歇息吧,歇好了明天和孩子们见个面。孩子们在你昏迷的时候就已经探望你几次了,可都急死了。”
高林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还有孩子?!”村长吃惊地看着高林:“高先生你真的没事吧?要没孩子,我们干吗请你来村里教书?”
高林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不是,我是说……我是不是要先去看看陈老太爷。”
村长苦笑道:“您进村夜里我们第一次吃饭,就说起过陈老太爷都死了五年了。您要去看坟?”
高林立刻问道:“那杨锋杨洞呢?有没有这两个人?”
村长反问道:“什么洞?”高林说:“打洞的洞。”村长一口回绝:“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听都没听过。”
杨平接口道:“倒是有个杨锋,在你进村前几天,酒喝多掉下河死了,他儿子小栓现在在我家和小小做伴呢。”
村长点头说:“辛苦平子你了。”杨平笑道:“应该的,都是村里的,没外人。这事我和五哥在高先生床前谈过,估计他迷迷糊糊的听了又不知道想到别的什么了。”
高林突然想起来,一把抓住杨平:“小秀,杨小秀,说,小秀呢?”
杨平推开高林的手:“难得高先生记得小秀。唉,小秀这可怜的孩子,平时不合群,奇怪的是见了先生你倒跟见了亲人似的,一到你这看着你发呆就半天。今天一早就带着孩子们上山给你采药去了。”
村长笑着摇摇头:“早年杨大个在镇上捡到小秀这弃婴的时候,剩的就皮包骨头了。现在么,长得、倒是一秀秀气气的女娃,就是不爱说话,谁也不知道她整天想什么。不过女孩子大了,心事也就不好猜了。”
高林打了个冷战:“女娃?小秀是女孩子?你们村里有女人?”
村长缓缓笑道:“高先生您真爱开玩笑,什么村子会没有女人?没有女人,娃娃们难道是从水里长出来的?”
高林恨不得狠狠咬上自己一口,看看是不是还在梦中,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忽然平静了下来,一样对着村长和杨平缓缓笑道:“我这人就是喜欢开玩笑,只是你们看,我怎么看不到嫂子们的影子。”
确实门外处处是男人们忙碌的身影,然而一个女人也看不到。
高林斜瞥一眼村长,村长笑而不语。杨平接口道:“村里女人不多,加上今天镇上有庙会,一早杨大个就送她们去镇上赶集了。女人么,有了热闹是连男人也可以不要的,估计不疯个把天不会回来了。”
村长点点头:“是啊,所以我早嘱咐了杨大个,送去了就别管她们了,早早把村子里急用的东西捎回来是正经的。”
高林也点点头:“原来杨大个那辆驴车还真结实,能一下送这么多人出去,来回到头还不到晌午。厉害啊。”
村长摇头笑了:“好叫高先生知道,那辆驴车已经陪您一起摔坏了,现在杨大个是鸟枪换炮,村里凑钱给他买了一辆马车,坐十七八个人是没问题。到镇上那点路一天不到晚能跑大几个来回呢。”
远处高林印象中的阎五,村长和杨平口中的杨大个垂手而立,眼眶里的白眼球看着地面,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几个人的对话。
高林不再说话,一瘸一地扶墙蹭进了屋子。村长和杨平对望一眼,赶紧跟了进去。高林摸到床边坐下闭目养神,村长和杨平拉过凳子坐到桌子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着,半天后突然高林睁开了眼睛,看向村长二人。
村长笑道:“怎么,高先生可是想起了什么?”
高林急急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村长点头说:“十月十一啊,您是九月二十一深秋进村的,正好昏迷了两个多星期了。你看山里天都快算入冬了。”
杨平劝道:“高先生你看你时间都记不得了,还是要好好休息啊。头伤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别留下后遗症。”
高林没有理会他们,心里想着十月十一,不是和日记里记着的第三个日期十月十之后一天么。如果自己记得没错,十月十,自己昏迷的时候,村子里一定又发生了别的事情。
对了,日记!高林腾地站了起来,手摸向秋衣口袋:“好,你们来看,这本笔记你们认识不认识?不要告诉我白纸上写下黑字的宋先生也不存在。”
村长和杨平大惊,一起看向高林的手。高林两手从兜里拿出,平平摊开,妙手空空,呆立当场。
杨平笑道:“高先生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什么都和村子里作对?不会变成木客了吧?”高林没听清楚,呆了一呆,问:“什么木客?”
村长的脸色忽然变得少有的严肃,大喝了一声:“杨平,你说什么呢?!”杨平讪讪一笑:“我和高先生开玩笑的。”村长脸色缓了缓,低声道:“那也不能乱说,这不是咒人吗?”
高林还没清楚两个人在说什么,杨平已经歉意地说:“对不住了高先生,我的话,你就当没听见。”高林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心想这木客一定是村里骂人的土话,看了看杨平,继续埋头在秋衣里寻找那本笔记。
村长看着高林手忙脚乱地继续在身上乱摸,试探着问:“高先生你不是丢了什么吧?告诉我好问问是不是六子帮你收起来了。”
杨平也追问道:“宋先生?宋老师?高先生,你可是第一位来我们村的老师啊!宋老师是什么人?”
高林咳嗽一声,收回双手:“没什么,我脑子有点乱。对了,刚才你说小秀带孩子们上山去采药,这天渐渐地暗了,怎么还不见人回来?”
杨平不在意地说:“这群孩子野,到了山上一边采药一边疯玩,哪有个按时按点回来的道理。”
高林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看向杨平:“是不能按时回来呢?还是回不来了呢?”
杨平不说话,村长看看外面渐渐浓了的暮色,点燃了一盏油灯:“高先生担心的对,是有点不一般的迟。六子,六子,你去山脚下转转,看看小秀把娃们都带哪去野了!”
门外六子答应了一声,高林听着脚步声远去,喃喃自语道:“不知道待会回来的小秀,和我印象里的小秀是不是一个样子哦。”
杨平没听清楚,问:“高先生您刚才嘀咕什么?谁不是一个样子?”
高林笑了笑,突然问道:“你们听说过一个成语没有?叫李代桃僵?”
村长和杨平同时摇头,高林看看外面已经全黑的天,慢吞吞地说:“哦,那我就和你们说说。这个李代桃僵的意思么,就是说,死了的人,是回不来的。而活着的人呢,有些人又怕他乱说话,就找另外一群人来代替他们,然后指着假的人对要骗的人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错不了。”
村长赞叹道:“高先生果然博学,我真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听说啊。长了见识,长了见识,呵呵。”
杨平不解地问:“高先生这时候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高林摇摇头:“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们懂的,想问问你们而已。没想到你们也不知道,那待会看看回来的孩子们懂不懂吧。”
三人都沉默了,村长和杨平偷偷对望了一下,杨平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摇摇头。村长叹息一声,看着高林,眼神里满是同情。
高林闷哼一声,专心致志地看着屋外。暮色里雾气渐渐重了起来,像灰色的海绵般一块块往屋子里塞进来,遮住了透过屋门能看见的一切。很快连山影轮廓也像施了魔法一样消失在夜色里。雾水打湿了高林的头发,沿着额头汇流下来。村长好心递过一块干毛巾,高林看都不看扔在床上,依旧死死盯着屋门外,似乎要透过迷雾把莫测的恶水村看个明明白白。
哐啷一声,杨平推开凳子站了起来:“这么大雾,怎么六子还不带孩子们回来?让人不放心啊。要不我也去看看?”
村长正犹豫未决,忽然远处雾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高林一把拉住要抢先出屋的杨平,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话音未落六子呼的一下冲进了屋子,气急败坏地大叫:“出事了,出事了。”
村长连忙迎了上去,问:“什么情况?慢慢说,别着急。”
六子正要张口,突然对着高林的方向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凑到村长耳边,嘀咕了几句,村长骤然张大了眼睛,盯着六子,惊恐地问:“你看清楚了?真的有木客在追孩子们?看清楚是谁没有?”
六子摇摇头。杨平凑了过去,问村长:“怎么了,怎么了?”
村长正要张口,突然对着高林的方向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凑到杨平耳边,嘀咕了几句,杨平骤然张大了眼睛,盯向六子,同样惊慌地问:“你真的看清楚了?只看见背影,你怎么能肯定他就是木客?”
六子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话,高林有点莫名其妙,眼见结果和自己猜想的全然不符,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六子面上雾水湿润润的,头发上早已凝聚成滴,头一动水珠直甩到高林眼睛上来。高林皱了皱眉,拿过床上的干毛巾递给六子。
六子接过毛巾,感激地看了高林一眼,仔细地抹了把脸,问村长道:“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我把大家都喊来?”
村长唉声叹气地搓着手,心神不宁:“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太平日子过去,村子里怎么会又出了木客?怎么办,怎么办?平子你倒是说几句啊,也拿个主意不是?”
杨平一声不吭,看向屋外的浓浓迷雾,眼睛里露出深深的畏惧,像是在生怕着雾里看不见的某种怪物。随即猛地一跺脚:“不行,六子你去喊大家吧,我得去救小小。”
高林看着众人就跟当自己不存在一样,不由一阵发恼。眼看六子要跨出门,杨平又想走出去,村长默然一言不发,高林气得抢前一步挡在门口,伸开双手拦住门框:“不行,你们到底在玩什么名堂,不说清楚了谁也不准出门。”
焦急的杨平推开高林,没跨出门又被高林扯回。两人纠缠中村长搓着手说:“是这样的,高先生,不是我们不想跟您商量,实在是怕说了你也不相信。啊!!六子,你的脸怎么了?”
高林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面对自己的杨平大叫一声:“快躲开,六子已经被木客咬了!!”随即朝自己扑了过来……
高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过来的杨平从门口一下撞开,随即觉得背后一冷,一团风险险地从耳边扑过,伴随着一声低吼,一个庞然大物从自己身后一击不中,又退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的油灯晃了两晃,终于还是站直了火苗。微弱的灯光下,高林看到一个人影四肢趴在地上,看衣服正是刚才进屋的六子,但脸朝地垂着,头发遮住了额头,不停地有低低的咆哮声传来,身子也随着吼声起伏。
高林惊呼:“六子,六子,你怎么了?”正想走过去把六子扶起,杨平一把拉住了他,眼睛紧张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六子:“不行,千万别过去,已经来不及了,他现在已经变不回人了。”
高林怒道:“放开我,让我看看六子怎么了。”话没说完,六子嘶吼一声,趴在地上抬起头来,高林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说话。
六子的脸,发出一种诡异的青色,在油灯光的反射下青得近似发黑,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龇着白森森的牙,口水一滴滴从唇角滴到地上,哪里还是人形,分明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村长躲到了桌子后面瑟瑟发抖,地上的六子血红的眼睛盯着站在门口的高林和杨平,四肢着地慢慢地踱着。杨平也盯着六子,拉着高林慢慢地移动。双方对视间惊慌的高林忽然心中一动,随即头脑嗡的炸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眼前这一幕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就这站立一分神,地上的六子突然窜起扑了过来,好在杨平一把推开了高林,六子扑了个空,高林踉跄几步,撞翻了桌子,桌上的油灯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火苗呼的灭了。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只听见粗重的喘气声,很快喘气声也被憋了下来,屋子里静得更可怕了。
高林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聪明地把用鼻子吸气改成了小口地用嘴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杨平和村长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最离奇的是那头像六子一样的怪物也没了声息。
也不知道怪物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屋子,寂静和黑暗逼得人要发疯,高林索性闭起了眼睛,在周围地上慢慢摸索。忽然心里一喜,感觉自己摸到了油灯。但是郁闷的是,身上没有打火机或者火柴。
再次摸索过去,高林忽然摸到了一只手,吓得大叫一声,油灯落地,随即有人摁住了他,一把将他拉到旁边,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高先生,我是杨进啊。”
高林不敢说话,紧张得冷汗直冒。但片刻后没有受到攻击,心里一缓,拉着村长的手惊魂未定地低声说:“那是什么,你们说的木客,那怪物一样的六子,到底是什么?好像走了,好像走了。”
村长低声说:“待会我再跟你说,你旁边那么重的灯油味,是油灯在那吗?我这有抽烟的火石。”
高林接过了火石,转身去摸油灯,但油灯已经被人捡了起来,高林摸到了一双手,油灯正举在那双手上。明显是杨平了。
高林用不惯火石,连擦两次没点着,蹦出的火星只能照亮杨平举灯晃来晃去的手,正在烦躁,听见村长低声问:“平子,你身上有刀吗?”
迅速的,在村长后面不远处,传来杨平的声音:“有刀,山上割树皮的小扎刀。”
原来杨平还在村长后面离自己远远的,那面前这举灯的手是谁的?高林瞬间魂飞魄散,眼见火星再次照亮高林面前举灯的手,油灯也无巧不巧地一下着了。村长和杨平张口结舌,看着高林面前举灯人立狞笑的青面六子。
眼看六子张口向高林脖子咬来,高林吓得手脚冰凉,呼吸都停止了。身后杨平持刀冲了过来,迅速将六子手中油灯一下掀翻。灯油大半泼在了六子面上,直冲进六子嘴里去,没有熄灭的灯苗燃着灯油一路向上,沿着衣服上的油渍一直舔到了六子脸上,在皮肉上嗞嗞燃烧。落在嘴里的灯油也着了起来,就像从肚子里烧着一把火喷出嘴来。
六子怪叫一声,痛苦万分,在火光中翻滚在地,喉咙里连连怒吼。村长惊叫:“六子,六子。”六子脸朝下紧紧伏住地面想压灭火焰,杨平扑上去跪在六子背上,双手握住刀把,疯狂地在六子后面脖子上乱插,鲜血四处飞溅。六子双手乱抓,努力想翻过身来,但被杨平压住,一动也动不了。
村长扑了过来,拼命拉住杨平胳膊,尖叫道:“别杀他,别杀他!”杨平一把推开村长,吼道:“来不及了,他已经变成六亲不认的怪物了!不杀死他,他就要咬死我们了!”高林脑子一片混乱,根本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帮谁好。眼见杨平手起一刀,刀尖深深从六子脖子背后正中刺了进去,一直透到前面,扎穿了六子的喉管将六子钉在了地面上。
六子身体一阵痉挛,终于不再挣扎,腿蹬了两下,不停抓着地面的五指松开,就此不动。杨平用袖子擦了擦崩到脸上的血迹,站了起来。眼见地上燃烧的灯油渐渐熄灭,杨平点燃了另一盏捡起的油灯。村长扑在六子的尸体上号啕大哭,杨平劝慰道:“村长,我知道你从小把六子养大,感情是很深的。不过高先生都看见了,不杀六子,他就要咬死我们了。”
村长抽泣着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杨平叹口气:“这你比我清楚,这一变怪物就回不了头。不杀死他,我们就要死。所以杀不杀,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是他的命啊。”
村长愣了愣,似乎无话可讲,突然悲从中来,伏在六子尸体上更加放声痛哭。杨平转向发呆的高林,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不好意思,高先生,这些跟您这外人解释不清。实在是村子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您在这不安全。我现在就去喊杨大个给您套车,送您走,连夜出村。”
高林茫然点了点头,杨平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眼看要出门口,高林突然如梦初醒,嘶声大叫:“站住,站住,我为什么要走?我哪能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六子,死的真的是六子?六子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刚才说的木客到底是什么?进屋还好好的人怎么一下变成了青面怪物!!”
杨平没理高林,径直走了出去。高林随后要追,被站起的村长拦住,苦涩地劝道:“高先生,您就听了平子的安排吧。现在这村里真的不是你待的地方。”高林怒道:“如果地上这个真是六子,那杨平就是当你面在杀人。作为村长,你居然管也不管,反而急着赶我走。”
村长手里拿着从六子脖后拔出的刀,哭丧着脸,指指地上的六子:“高先生您都看见了,这,这样的六子还算人吗?”高林的话被堵住了,支吾两声,没说出话来。村长擦擦眼泪:“高先生,六子也是个孤儿,是我一手带大的,要是能有一点点别的办法,我能让杨平这样对他?天意,天意啊,是他自己命苦啊,被木客咬了。要不是平子杀了他,让他逃出这个屋子,村子里的人可就危险了……”
高林死死地盯住村长:“又是木客,我刚才就听见了这个词。木客到底是什么东西?”村长长叹一声,却不说话。高林哼了一声,转身想翻过六子的尸体仔细看看,忽然地上伸出一只手拉住了高林的裤管……
地上的六子不知道何时翻过了身子,拉着高林的裤子,眼睛紧紧地盯着高林,喉头咯咯作响,似乎在努力地要站起来。高林还没来得及动,村长扑了上去,拔下刀子疯狂地在六子胸口连捅几下,一把拉过高林,擦擦头上的汗,连道:“好险,好险。”
六子盯着村长,嘴角忽然狂喷出一口血,就这样睁着眼睛彻底死去。村长跪了下来,轻轻抹上了六子的眼睑,不料手一松六子死鱼般泛白的眼珠又撑开了眼睑。村长轻轻地叹了气,拿过跌落在旁边地上被土弄脏的毛巾,盖在了六子脸上。
未干透的血液很快浸湿了毛巾。村长一动不动地看着六子的尸体,直到毛巾成了血糊糊的一块,再也看不到六子脸的轮廓,才站起来,对着高林苦笑:“高先生,村子里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还要留下来吗?”
高林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床上,茫然地喃喃自语:“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六子怎么忽然变成了野兽?野兽……对了!!”
高林猛地看向六子的尸体,想起了刚才那种奇怪的熟悉感觉,脑子里像火石打了一下,跳了起来:“狼,那头青狼,对,六子刚才就像那只青狼!!山道上的青狼。脸色都变得和那畜生的毛皮一样青。”
村长苦苦一笑:“是啊,高先生,我早前听杨大个说过,当时青狼一直钻进了你待的车厢里,那是相当的凶险啊!”
高林打了个寒噤,抖声说:“那青狼和六子变成这样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能一直容忍有那样凶狠的畜生在山道上徘徊?”村长叹息一声:“因为那可不是青狼,而是山林里的恶鬼的化身。它是山主爷的坐骑啊!得罪了它,山主爷发怒是会把整个村子都毁了的。”
高林惊问:“山主?山主是什么?”村长敬畏地看向门外的大山远影:“山主爷就是山神,是这座山的主人。村子里的祖先们,全仗山主爷的恩赏,才能建了现在的这个村子啊。山主爷可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所以青狼既然是他老人家的坐骑,我们也只好由它去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起事情,怎么它又忽然开始抓人当木客了呢?”
高林急道:“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木客是什么?”村长直勾勾地看着高林:“高先生,你可知道伥鬼的说法吗?”
高林问:“为虎作伥的伥?被老虎咬死的那种?”村长点点头:“差不多。都说被老虎咬死的人不得超生,鬼魂只能留在给老虎身边做奴仆,遇见活人就抢上前拉住人不让人逃,等着被老虎咬死。这个木客,就是和伥鬼一样的东西啊。青狼就是那只咬人的老虎,被它咬过的人就会成为木客。”
高林问:“就是变成六子刚才那样的怪物?”村长摇摇头:“那倒不是。毕竟木客很多年没出现过了,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听老人们说过,六子那样的怪物,是不能称为木客的。你来看。”
高林顺着村长指的方向看去,小六的袖管在刚才的搏斗中被撕开,露出两排深深的牙印。村长指指牙印:“看见没有,这很明显是人的牙印。据说,被青狼咬过的人,留下狼牙印的人,是不会成为这种青面獠牙的野兽的,而是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
“只不过,他的心魂都被青狼夺走了,成为了只听青狼差使的奴仆。他会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在村子里,偷偷地咬伤有机会下手的每一个人。而被他咬过的人,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就会成为六子那样只知道伤人吃人的非人非兽的怪物——那个被青狼咬过,然后又会偷偷咬人的,能操纵怪物的那人,才算是木客。我想叫他木客意思就是因为再也没有做人时候的感情,就像无情无义的木头人一样吧。”
高林截道:“不对不对,如果按你说木客咬伤六子,而六子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变成怪兽。那六子不就知道是谁袭击了他吗?他完全有时间告诉我们村子里有了木客,而且木客是谁。”
村长叹息道:“高先生你说的倒是不错,不过你想,既然木客比人还狡猾的,那他肯定也会想到这点。他难道不能先偷袭六子把他打晕然后再下手咬吗?”
高林呆了片刻:“那为什么六子不告诉我们他被咬了呢?”村长苦笑一声:“高先生,要知道人都是自私的。一被木客咬伤迟早会成野兽,根本变不回人。六子就是知道自己被咬也不敢说出来啊。六子是孤儿,没亲人会顾忌他的小命,说出来只怕立刻会被村民们活活打死——换你你敢说?”
高林愣住了,片刻后还要追问,杨平带着一小群人点着火把冲进了屋子,对着高林一点头,转面向村长焦急地说:“不能等了,我要带大家去找孩子们。希望能救一个是一个。村长你继续找全村人随后来吧。”
村长疲倦地点点头,众人乱哄哄地转身要离开。高林忽然一声大吼,吓了大家一跳,纷纷转头看向他。杨平满怀期待地问:“高先生,我们都知道您是有学问的人,是不是有什么高见?”
高林看着大家期望的眼光,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半晌苦苦一笑:“带上我吧!”众人纷纷失望地转身夺门而去,高林紧紧跟在了杨平后面,不料一出了门,就被寒气激了个冷战,恍惚的当口,已经看不清在自己前面的是不是杨平了。
冬雾实在太浓了,火把照的重重人影恍惚如鬼魅。好在高林前面的人影主动停了下来,关切地问:“高先生,跟紧了,你对这的路不熟悉,走散了可找不到回路。”
正是杨平的声音。高林本想说:我白天夜里都走过这山路好几遍了。但现在还真不敢说自己到底是现实走的山路还是神志迷糊中走了一回梦幻。最后只有苦苦一笑,长叹一声:“不知道是雾迷人,还是人迷人,或者自己迷住了自己,我也分不清真假了。只有跟着你走吧。”
雾中杨平似乎笑了一下,忽然有些感慨地说:“是啊,跟着别人走确实比自己走要轻松得多。怕就怕前面的人走错了路,后面的人也得跟着,最后跟掉下悬崖也没地方抱怨。不过谁想自己走自己的路,也不是想走就走,想做主就能做主的。”
说话间很快进山了,山凹处走到一段积水的路,大家纷纷趟水而过。浓雾中周围似乎有人咳嗽了几声,杨平不说话了,高林正想再次挑起话题,忽然周围一声惨呼……
惨呼声很快就变得此起彼伏,连着几个火把掉在了地上,立刻被地面上的积水浸灭了。偏偏月亮也提前钻进云里去了,浓雾上等于又披了一层蒙住眼睛的黑纱,剩下没几根的火把淡淡的光根本照不清人影。高林惊呼:“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却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四周更乱了,杨平寻声到了高林身旁,搭住了高林肩膀,对着雾中的人群大吼:“都靠过来,大家听我声音,都靠到这里来。”
高林本能地打了个寒噤,却不敢推开杨平的手,更不敢离开杨平周围。毕竟杨平的奸恶是不是自己真的昏迷时的幻觉还不知道,现在浓雾中的危险可是实实在在的。要说目前能依赖的人,好像只有身边这个自己印象里最不能信任的杨平了。
四周的脚步声慌乱地聚拢了来,集中的火把终于发挥了作用,能看见杨平挥手大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围传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但基本是“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有人惨叫”这样疑问的回答。高林困惑地转头问杨平:“难道刚才的叫声,不是和我们一起出来的村子里的人发出的?”
杨平深吸了一口气:“我看是。不过看来刚才惨叫的人已经不能再说话了。”高林惊道:“你是说?!”
杨平眉头拧了一下,沉痛地说:“尸体是不会说话的,刚才的瞬间,我们听到的应该是临死前的惨叫。”高林打了个冷战,抖声说:“怎么可能?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杀了人不被察觉?”杨平反问:“怎么不可能?你忘记六子了吗?”
高林眼前浮现出六子诡异的青脸上的狞笑,牙齿抖了一下,不敢再说话,杨平沉声说:“大家千万不能再走散了,有火把的排到外围,一起行动,先照出刚才惨叫的人现在躺在哪!”
在杨平的指挥下,人群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圆圈,缓缓地四处移动,四处照亮着地面。时间很快过去了,但杨平的推测似乎是错误的,地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别说尸体,活人都没有,或者说,一根布条也没找着。
火把下杨平的额头出汗了,高林也困惑不已。到底村民们遭受了怎样的袭击?居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转头看见杨平的眼角阵阵抽搐,余光不停地扫着周围的异动,很明显确实正有巨大的危险在步步逼近人群。
高林正要询问,忽然杨平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嘶吼起来:“快散开,快散开,大家随便往哪走,先跑散开再说。”
所有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站在中心的杨平,不知道他喊的什么意思。高林也愣住了:就是因为有危险才让大家聚拢来,哪有忽然又让人散开的道理。一散开,不是更容易被危险袭击吗?杨平见众人呆着不动,急得直跺脚,刚要再喊,忽然高林听见背后传来阵阵怪叫声,连忙转身,只见几条黑影正从人群中冲了出去,袭击的目标正是外围执火把的几个人。
乍不胜防之下,剩下的火把纷纷坠地,积水再次发挥了灭火的作用。这下四周可算是黑到家了。不知道为什么,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整个夜色里静得连一根针掉下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几秒钟后,轰的一下炸开了锅。惊呼声、追问声、求救声、怒骂声,响成了一片,好像每个人都怕不说话,就会被身边的人误解成刚才从人群里钻出的东西。一片喧闹中高林却觉得像有冰块在胸口贴了一下,一股寒意走遍全身:刚才火把熄灭前的瞬间,自己看得清楚,袭击执火把者的人影,正是和六子一样,如野兽一般四肢着地冲出人群的。
高林身边的杨平惨笑一声:“和我想的一样,木客,就在我们这群人中间。只有木客才能控制被咬过的人提前变成怪物,才能控制怪物做木客想做的事情。现在看来,孩子的失踪恐怕只是一个诱饵。只怕青狼要的,不止是孩子们,还要我们全村人都变成怪物啊。”
高林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生怕黑暗中那个伪装成正常人一样的木客悄无声息地也上来给自己一口。好在杨平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肩头,多少让自己的心还有点镇定。
只听杨平道:“刚开始的惨叫声只不过是个圈套。发出惨叫的,并不是受到怪物袭击的人,而就是早前被木客咬过的会变成怪物的人。所以地上才会找不到尸体。而他们很可能就是预先拿着火把的一部分人,在木客的操纵下发出惨叫后,立刻将自己手中的火把抛灭,瞬间变暗的光线下大家都来不及发现他们的勾当。
“惨叫声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做出遇袭的假象,这样大家因为害怕外围的袭击必然要向中间匆匆靠拢,混乱的时候他们才好进行真正的目标,就是袭击剩下的火把。只要进入完全的黑暗中,那么,在我们中间的木客就得逞了。我们一群人,现在已经是屠户手里的肉,要割几斤几两随他的便了。他想咬谁,咬多少人,都很难被发觉。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看村长他们能不能带着火把及时赶来了!”
杨平一番话让高林目瞪口呆,做梦也没想到村长和杨平嘴里的木客是这么危险狡猾的东西。听着杨平无奈的语气,高林忽然灵机一动,提醒杨平:“平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赶紧让大家各自和别人保持距离,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自己。凡是有靠近自己的动静提前下手,可以把伤害减少到最少呢!”
杨平精神一振:“好办法。”随即把高林的建议高声宣布给了大家,大家齐声说好,纷纷行动。高林正在得意,悲剧发生了。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黑暗中纷纷按高林建议想划分安全范围的村民们,因为看不见彼此,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乱拱,结果不是你撞在了我身上,就是我撞在了你身上。然后高林的第二部分建议开始发挥作用了。被撞到的村民们纷纷掏出或者摸到所有能到手的东西,狠揍这想象中偷偷摸摸靠近自己并且想咬一口天鹅肉的木客老爷。
一场大混战就此开始了。虽然看不见,但也可以想象必定是木棍和拳头并飞,鼻血与眼泪同流。粗言秽语,不绝于耳,想是对面不见人中哥哥问候弟弟的妈,侄子诅咒叔叔的祖宗的事也不在少数。高林一嘴苦水往肚子里流,好在杨平话说出口后就感觉不好,一把将高林按在地上,自己迅速躺在旁边,苦笑道:“高先生,没准你这办法真的有效——你想这种情况下,木客也得忙着保命呢。哪还顾得上咬人。”
不知道谁的脚从高林背上踩了过去,高林闷哼一声,但立刻被淹没在滔滔不绝的惨呼声中,也不知道这痛不欲生的呼叫是被棍子揍出来的呢,还是被刀捅出来的。当然也有可能真的是被牙咬出来的。这种情况下,别说咬个把人,就是谁被吃了喊破喉咙也不会得救的。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众人被互揍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月亮从云层中一闪而过,杨平抓住这个机会爬起来大叫:“大家住手,快住手,赶紧找好自己的地方。”
被殴打得惨不忍睹的众人愕然停手,随即明白了杨平的意思,借着这片刻的月光纷纷离开别人远远的各自站立。高林也爬了起来,虽然这瞬间月亮就又钻进了厚厚的云层,恢复了先前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但高林可以想象周围一定有无数怨气冲天的双眼瞪着自己。
当然自己被怨恨也是活该,谁让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杨平听到了高林的叹气,拍了拍高林的肩膀:“算了高先生,你也是一片好心。何况最后大家不是还按你提的办法来的么。要怪就怪这木客太狡猾了。不过你放心,他不会有好结果的。按照村子的规矩,只要找出木客,立刻吊死焚化。”
四周除了不断的呻吟也没别的声音,高林好奇地问:“对了平哥,我听村长说了,怪物是被木客咬后变的,木客是被青狼咬后变的,而青狼你们认为是山里青鬼变的。最后说青鬼是受山主,就是山神爷管的。现在怪物、木客、青狼我都算亲眼看到了。可是山里真的有山主这样的神仙在吗?有人见过吗?”
杨平在漆黑的夜色中叹了口气:“反正现在村长他们一时来不了,我们又走不掉,有的是时间和你详细说清楚。都说山有山精,水有水怪。可是当年我们祖辈来到了这么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地里庄稼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丰足的,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怎么活得下去?
“靠村的水是滔滔大江,明有恶浪,暗有凶潮。早上出水晚上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只有面前的这座山,是永远不会动的。何况山上有的是宝,尽可以养活一村人。人就是这样,要讨生活,自然找方便安全的地方讨。宁欺山莫遇水,所以一窝蜂地往山上跑。看看山头山尾都被糟蹋得不像话的时候,却出了个大意外。
“不知道怎么就有人钻进了山腹,在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听说还有具巨大的骨骼。具体我们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根据村子里的老人们的传说那骨头就是山主的,洞里还有无数山主手下,都是些精怪恶鬼,吓得村子里的人连夜逃下了山。
“可是不上山饭就吃不饱,村里人逼的没办法,只好烧香给山主祷告。好在山主也还通情达理,托梦给村里人,答应继续让大家上山。村里大伙有了饭吃,感激之余,收敛了山主的骨骼,在山腹某处建了个密室,将骨骼葬在里面,表示敬意吧。
“就这样平安无事的相处了好多年,村子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兴旺的时候,不祥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言,说开始发现山主骨骸的时候,还发现了山主的宝藏,就埋在了藏山主骨骸的密室里。流言越传越邪乎,终于村里有人动了歪脑筋,偷偷把山腹里的密室挖地三尺,据说连山主骨头也糟蹋得不成样子。结果宝藏没找到,却真真的激怒了山主。
“传说那天夜里,山主化身为面目狰狞的山魈,骑着一匹青狼,出现在了村子里每一个人的梦里。这时候人们已经看不见那个慈祥的山主了,而是怒吼着要整个恶水村亡族灭种的凶煞。口口声声要恶水村民生离死别,骨肉相残。不过说是说了,胆战心惊的村民们看接下来也没什么事情发生,倒也没放在心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然后可怕的事情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山主的话一句也没落空。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杨平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高林惊道:“你的意思是发现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有了木客,而且咬伤了很多人?”杨平点点头:“对,那时候不知道谁进山被青狼咬伤,人没死大家也没当回事。不料在不知不觉中,他从身边的人开始袭击。咬的人越来越多。而当被咬的人变成怪物群起袭击村子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大事不好了。
“终于发现了真相的村民为了继续生存下去,即使亲如兄弟、父子,也不敢再相信。脑子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先对可能变成怪物的人下手。很快村子里充满了恐慌,眼看范围越来越扩大了。到最后谁也不敢相信谁,谁都觉得对方想害自己。听说那个时候,就是有谁无意离别人走近一步都可能挨上一刀。很快有人开始吃不消这种压力,于是在木客、怪物之外,村子里又多了第三种威胁:疯子。
“眼看惨死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分不清是无辜死的还是该死的。听说那个时候,别说村里的人,就是外面人要进村的,也会遭受村民们的袭击死在路上。死人骨头能从村里一直排到镇口去也没人收拾。
“村子里有见识的人终于发现事情正像山主在梦里说的那样,整个恶水村就要亡族灭种了。于是余下的人集体进入了山腹密室中,请求山主息怒。说不清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最后走出山洞的只有数得清的十几个人,出来后他们就封掉了那个山洞。而山主的怒气似乎也随着山洞的复原而消失,也没听说过青狼再咬人的事情。在这余下十几个人的努力下,恶水村渐渐地又重建了起来,但再也恢复不了当年的元气了。”
杨平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让高林听得痴了。眼看杨平沉默了片刻,慌忙追问:“如果说山主的怒气已经平息了,那怎么现在又出现了木客这样的怪物?”
杨平摇摇头:“这就谁也不知道了,就像谁也不知道当年那头青狼为什么又出现在山道上一样。难道……”杨平打了个寒噤:“难道山腹中的那个被封了的山洞又被人打开了?可村子里谁会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高林差点就喊出了杨猛的名字,又立刻紧紧地咬住了牙关。说实话,经历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切,高林现在可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特别是在亲眼目睹了六子在自己面前的变化后。想到六子那狰狞的青脸,高林又哆嗦了一下,低声问杨平:“平哥,如果被木客咬了,真的一点恢复的希望也没有?”
杨平先嘀咕道:“村长他们怎么还不来?”然后才慢慢回答高林:“高先生我知道你觉得我杀死六子很残忍。但真的不能手软,就像胳膊上的伤口腐烂,除了挖掉烂肉外,没有别的办法。否则,很快一条胳膊,甚至整个人都没用了。”
高林只听到杨平的声音说话时沉重的呼吸声,眼睛闪闪发亮。不知怎么让高林想起了在驴车上和自己近在咫尺的青狼,毛茸茸的兽身和那双绿莹莹的凶残狼眼,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似乎又闻到了那腥重的兽性呼吸气味,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谁都可能是木客,那在自己身边的杨平就没有被怀疑的可能吗?
杨平听到高林的呼吸变得沉重,却不知道高林的想法。忽然说:“不过你说的对,对付被木客咬过的人,除了杀死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高林一呆,问:“什么?”
杨平说道:“听老辈人说过,如果在被咬过的人变成怪物之前,提前找到木客烧成灰,那被咬过的人就能幸免。不过如果迟了一步,只要开始变成怪物,就没有回头的办法了。”
高林急急道:“那赶紧开始找出木客啊。我觉得这倒也不难。你想,既然是木客,身上肯定有狼牙印。大家都脱光一查不就知道了?”
黑暗中杨平似乎看了看高林:“高先生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刚才跟你说过,木客能控制被咬过的人变成怪物的速度。而刚才被袭击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村子里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被咬过但还没变成怪物的人。你现在只要当众提出检查伤口的事情,就是逼着木客把他们一下变成没法救回的怪物。
“村子里都是一个姓,都是沾亲带故的人。本来还可以有救的人,就这样一下子被推进了绝路。谁能保证自己家里没有被咬过的人?衣服一脱,狼牙印出来不出来不知道,人牙印的一定会找出一大批。拿这些人怎么办,都是随时会爆发的怪物啊!
“没变怪物前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下——不说别的,这次我们准备救回的孩子,谁知道有没有被咬过?我们能下手吗?所以,这个事情只能慢慢来,不能急。只能暗中查出木客的真面目,绝对不能敲锣打鼓的明里进行。否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高林正听得心乱如麻,忽然杨平兴奋地大叫起来,指向远处出现的一条长长的火龙:“好了好了,有救了,村长他们终于带着火把来了。”
高林和村民们纷纷呼喊,来救援的队伍听到跑得更快了。每进一步,似乎高林他们周围的黑暗就被驱散了一分,周围的人影看得越来越清晰了。高林兴奋地握住了放在肩头杨平的手,欢呼:“我们这下有救了。”
村长冲过来一下搭住了高林的肩膀,关切地问:“高先生你没事吧?”高林摇摇头,眼睛看向了村长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掌。被浓雾打湿的衣服冰冷潮湿,村长收回了手,问杨平:“你们怎么走了半天才走到这里?”
杨平将村长拉在一边,低语了一阵。村长的脸色渐渐阴沉,抬头对高林道:“这里太危险,高先生,我让人先送你回去,上山找孩子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高林还是盯着自己的肩头不放,支吾了两声,忽然醒悟,转头急道:“那怎么行?这件事我既然已经跟到现在了,怎么能半途赶我走?何况小秀是为我采药带孩子们上山才出事的,我比你们都有义务找他们回来。我不走!”村长苦笑一声:“可你对山里事情一点都不熟,留下只有更危险。要不,你提点更好的意见,看看下一步怎么做?”
高林像是一下子被村长话里的“危险”两个字提醒,差点跳了起来:“对了,我刚才正和平哥讨论这事呢。我还是觉得把木客留在我们中间更危险,脱衣服检查是必要的。”
村长和杨平对望一眼,杨平打断了高林的话:“高先生你要跟我们走就跟我们走吧,有话留了以后再说。”周围人群听杨平说完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前行。高林急道:“不行不行,你们听我说,不解决这个危险,去救出孩子们也没用的。”
村长拉住了高林的胳膊,拖了一下,让高林的话没有说下去:“高先生,杨平说得对,有什么话留到以后再说。”高林愤怒地甩开了村长的手:“不行!我现在就要说。杨平你刚刚不是还说对待变成怪物的人要像对待伤口上腐烂的肉,除了挖掉外没有别的办法?为什么到该查出木客的时候就不敢下手了?就这么害怕牺牲一些和自己亲近的人吗?”
忽然高林发现自己身边能听见自己说话的村民们都掉头看着自己,目光冰凉而无情,还有说不出的怪异,似乎要扑上来把自己吞掉。杨平将高林拉到身后,村长笑着对听见的几个村民们说:“高先生有些激动,主要还是那次跌伤后头脑不是很清醒,呃,不是很清醒。大家别放在心上。”
然而高林刚才的话似乎触动了村民们的某种禁忌,虽然那几个村民默默转头举着火把前行,但却刻意和落在后面的杨平高林错开前进的方向,行走总不在一条直线上。杨平放慢脚步,眼看和前面的人群拉开了一段距离,才低声向高林抱怨:“高先生,不是我说你年轻,做事也太冲动了!你说话前也得想想吧,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
高林诧异地反问:“我这不是也为大家着想吗?只有检查伤口,揪出木客,才能一劳永逸么。怎么大家都不体谅我呢?”
杨平拍了拍他肩膀:“你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想清楚。现在这个队伍里的人,都是乡里乡亲的。很多还是兄弟、父子,整个村子就是靠这种关系维持着才存在。现在要是照你说的这样一验明,谁是怪物谁是木客一清二楚。底下的就是整户整户的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家家四分五裂。高先生,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为什么刚才大家都对你变脸了。”
高林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不是没想到,而是做不到。”杨平沉重地说:“也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不能做。发现木客悄悄消灭,跟整家整家的你死我活斗到底,完全是两码事。有些事情不揭开,大家还能捂着过正常日子。要是一揭开,整个村子立刻就不是村子了。”
高林感慨地说:“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村子的人虽然没读过书,却比我这个学校里出来的人明事理得多了。真是不服都不行。”
杨平低声道:“高先生客气了,其实不是村里人明白,也不是高先生你糊涂。而是说到底你不是村子里的人,不能站在我们村里人的想法上来想这个事情。这怨不得你,不过你不能把大家逼急了,有的时候,人急了,那可是比狼还要凶狠的。”
高林连连点头:“说的对,说的对。书上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就这个意思吗?只是……”高林忽然诡异地一笑:“现在你站在我的角度,猜猜我底下想做什么?”
杨平还没来得及说话,高林忽然挣开搭在肩头杨平的手,几个箭步冲上前去,高叫道:“大家停下,停下,都掉头来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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