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啊,尽是些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小叔的口头禅。有时只拿一百日元去打弹子机,居然赢得盆满钵盈;赛马时,押上真命冠军马却亏得血本无归。不论好事、坏事,每当遇上这种出乎意料的事,小叔就会忍不住咕哝起那句话。
的确是这样没错,章良心想。
这个世上,的确尽是些叫人捉摸不透的事。三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叔,如今却躺在了棺材里。这不是怪事是什么?
章良站在白木搭建的豪华祭坛前。近几年小叔没拍过几张照片,所以挂在墙上的是他二十五岁时的照片。然而,那张脸上依旧带着似有似无的浅笑,同现在没有丝毫差别。
小叔年轻时,就是一副不正经的脸。
有人看了这照片后说,小叔长得像年轻时代的三船敏郎,不过章良觉得他更像《荒野素浪人》中的那个黑脸武士。真要说的话,倒更像前段时间才上台的总理大臣田中角荣的年轻版嘛。
打开棺材盖上面的小窗,就能看见小叔的脸,上面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他看起来不过像是睡着了,要不是两个鼻孔里塞着棉花,喉头也一动不动,谁会相信他已经死了。
人真的会死啊!
虽然章良心里明白,但却从未料到死的会是小叔。人的命运实在是难以揣测。
小叔是爸爸的弟弟,已经三十好几,却不肯老老实实工作,大白天的总是到处游手好闲。
不过,在章良住的那个地方,这种大人倒不算罕见。大中午就跑到土手烧的小店里喝酒的人,从早到晚一直在弹子机房消磨生命的人,在这里比比皆是。
章良最喜欢小叔了。比起总是唠唠叨叨个没完的爸爸,和小叔在一起的时光要快活多了。这可不是因为小叔偶尔会带他去咖啡馆或者游戏机房。大概是所谓的臭味相投吧,对章良来说,小叔就好像是他的大朋友。
“小章啊,怎么样?你小叔好看吗?”
耳边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把章良吓得心脏都差点停跳了。不知什么时候,一身黑服的胜子站在了自己身后。
胜子是和小叔住在一起的女人。双眼皮、小眼睛、一张大嘴,怎么看怎么像那头名叫“加拉蒙”的怪兽。特别是头发还烫得蓬松蓬松的,就显得更神似了。
“小叔本来就帅呀!”
“我不是问这个。”
听到章良的话,胜子露出了一丝笑容,但不到半秒钟,大颗大颗的眼泪就突然开始往下掉,然后她尖着嗓子哭起来,好像一条被人踹开的狗。自从小叔死后,胜子一直是这种状态。
“真是的,简直搞不懂他。再怎么死也不能死得这么夸张呀!”
小叔的死法的确不普通。当时他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走上过街天桥,却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就是那摔下来的姿势害死了他。
据目击部分经过的卖刨冰大婶说,小叔上到楼梯顶端时,突然失去了平衡,身体整个朝后仰去,为了稳住身形,他挥着两只手臂,像风车那样转了好几圈,但最后突然一个大翻身,重重摔在柏油路面上,血就像喷泉一样从破裂的脑壳儿里喷出来,吓得大婶腿都软了。
听爸爸说完此事,章良只觉得大脑里猛然一片空白。在他尚且只有九年的短暂人生中,这么具有戏剧性的事情还真是头回听说。要是死掉的不是小叔,估计他会忍不住爆笑出来。
“真的好烦啊。我今后该怎么办啊?”胜子脸上的眼泪与鼻涕齐流,硬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
章良急忙回头寻找妈妈的身影。胜子一哭,他就应付不了了。
穿着黑色和服的妈妈此刻正为马上就要开始的葬礼忙碌着。章良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大概感应到了电波,她突然转过头来看向这边。感知敏锐的女人立刻就明白了状况,飞快地走了过来。
“胜子,再过一会儿和尚就要来了,你赶快去重新上上妆。你的口红全都花了。”
妈妈扶着胜子的肩膀,轻轻地将她从小叔的棺材边拖开。
虽然她的声音非常温柔,但章良很清楚妈妈才不是真心想这样对她。妈妈以前就不喜欢在民工小食堂里工作的胜子。
“那个女的,一点儿忙都不帮,老是哭个没完,碍手碍脚的。”
昨天晚上守灵后,她带着不屑的口气抱怨过。而现在她竟然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得天衣无缝,发出那么温柔的声音,要说不可思议也还真不可思议。
“章良你到二楼叫宏美把衣服换好,估计再过三十分钟就要开始了。”
听妈妈这么吩咐后,章良便离开了举办葬礼的房间。
殡仪馆是栋三层楼的建筑,豪华又漂亮,放眼看去倒更像间小酒店。建筑里冷气大开,一进大门就冷得让人不禁打颤。红色的地毯从大厅一直延伸到走廊,人走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豪华吧!这里和市里有协议,我们在政府工作,办葬礼可以便宜。”昨天来这里时,妈妈炫耀般告诉章良。
大概小叔是那种一辈子都跟这么漂亮的建筑物无缘的人,所以章良觉得,最后能在这里举行小叔的葬礼,真是太好了。
“小章,小章。”
就在他朝二楼的休息室(昨天晚上大家都在那里过夜)走去时,突然有人叫住了他。章良驻足环视周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女人像幽灵似的站在楼梯下面。
是香织。她像是怕被人看见一般,悄悄地冲章良招了招手。
香织是小叔的另一个恋人,在车站对面的小酒吧里工作。年纪和胜子接近,却比胜子聪明漂亮几百倍,和歌手千秋直美有点儿像。虽然她的脸上总是化着厚厚的妆,章良却不觉得有半点别扭,大概他自己身上也流着和这地方男人们相同的血液吧。
“那个人,怎么样?”香织压低了声音问道。
“……死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这是当然的。我是问,他的脸好不好看?”
“啊,你说那个啊,嗯!大家都说好看。”
“是吗?那就好……”
屋檐般长长的假睫毛下,香织的眼睛像融化的冰般湿湿的。
“香织你也过去吧!再过一会儿和尚就要来了,在那边的蓬莱厅里。”
听章良这么一说,香织很悲伤地埋下头摇了摇。
“虽然我很想和他好好道别,但是那个人不是有老婆嘛。我不方便露面啊。”
他们没有正式登记,胜子其实也不算小叔的老婆。但两人毕竟同居了十几年,所以也差不多算是吧。
要说起来,小叔以前也说过相同的话。
香织工作的小酒吧,白天也经营咖啡馆,以前小叔带章良去过好几次。第一次见到香织时,章良就立刻明白小叔和她有着特别关系。小叔在回家的路上专门叮嘱他说:“章良,绝不准把香织的事跟任何人说。这事情要是传到胜子耳朵里,恐怕就要下血雨咯。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约定噢!”
章良觉得笑着说话的小叔看起来格外帅气。果然,这就是当地男人的血脉之承吧。
“对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这个……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放到那个人的棺材里?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说着,香织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纸包,大约口香糖大小,外面用橡皮筋捆得牢牢的。
“这是什么?”
“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最后大家不是都要往棺材里放花吗?你就趁着那个时候,悄悄放进去。”
章良接过小纸包,纸包很轻,用手捏了捏,没什么感觉。恐怕是非常细小、柔软的东西吧。
“这件事帮我办好了,回头请你吃热蛋糕哦。”
这是无法拒绝的请求。章良将小纸包塞进口袋里,用力点了点头。
“但是……真的没关系吗?今后可再没机会见到小叔了。”
“谁让我是见不到光的情人呢?”
香织眨了眨长长的假睫毛,说了句如同歌词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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