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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绥生竟然拿刀子去杀他亲爹,这事传出去可丢死人了!玉莲生儿子的气,也心疼太春,也不知道那一刀伤的重不重,亲亲的儿子做出这种事,他那心里还不疼得滴血?

        那天晚上玉莲回来后,一口气窝在心上,心口疼了大半夜。这事要搁在往常,张友和嘘寒问暖地少不得要在身旁精心地伺候着,可是那天夜里张友和却整夜没有回家。天快亮的时候回来了,却喝得酩酊大醉,还是柜上的伙计给送回来的。

        玉莲一肚子的话没处说,一大早她就独自来到太春的坟上。

        远远地望着那坟,玉莲便由不住地悲从心来,到了跟前她扑倒在坟上放声大哭:“老天爷呀,你说句话,我到底该咋办?一边是张友和,一边是死而复生的太春,还有那个搅不清事由的糊涂儿子……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倒不如死了的干脆。哥呀,是你把我带出口外的,如今你不管我了……我眼看着你没人照顾心痛啊,我的好人,你可让我咋活呀……我上辈子造下了什么孽,老天爷让我受这个罪啊,太春哥,我难呀,你说,你说我该咋办呢……”

        玉莲凄婉的哭声在荒草连天的野地里回荡着,让人听了煞是恓惶。

        家里,张友和一直睡到太阳快压山尖儿了才醒了过来。他坐起来一看,老婆不知到哪儿去了,屋子里乱糟糟的。大约是饿了,绥生带着妹妹在吃炒面,俩人脸上鼻子上沾着炒面,看着让人心酸。张友和在心里感叹道:唉,就好像是俩没娘的孩子!

        莲子看见爹醒了,爬过去,手上端个炒面碗:“爹,你吃炒面不?”

        张友和感叹着,把莲子抱在怀里,又把绥生拽到自己身边:“绥生,你娘呢?”

        绥生依旧在吃他的炒面:“不知道。”

        张友和:“唉,你看看,咱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还不是那个许太春给闹的!”绥生忿忿地说:“原先咱家里多好,自从他回来,啥都变样了!”

        张友和看看天都快晌午了,还不见玉莲回来,他有些坐不住了:“绥生,你娘咋还不回来。不行,咱得找找去!莲子,乖乖在家呆着,哪儿都别去,我和哥哥找你娘去,啊?”

        张友和拽着绥生找了几条大街没有玉莲的影子,他们后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新三义泰的铺面前。不过张友和没进去,正犹豫间恰好赫连从里面出来,张友和忙过去打听:“赫连兄弟,绥生他娘……在里面吗?”

        赫连说:“张大掌柜!我要说没在你准不信,要不你进去看看,许大掌柜在里面呢!”

        张友和碰了个软钉子,只好转身到别处去找。他拽着绥生又跑了几条巷子仍然找不到玉莲,张友和心里不禁一阵慌乱,她平时不出门呀,能去哪儿呢?忽然,张友和心里突突地跳了几下,玉莲是个要强的女人,莫不是想不开寻了短见……想到这儿张友和有点害怕了……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拽着锁生忙向郊外跑去。

        在太春墓前,张友和终于找到了玉莲。

        玉莲坐在坟头,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了。张友和长长地松了口气,一颗心总算落进肚子里。他和绥生站在玉莲的身旁,平时能言善辩的他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张友和给绥生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跟母亲赔个不是。

        绥生望着母亲呆滞而麻木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害怕,他低声对母亲说:“娘,是我不好,惹您生气了。”

        玉莲:“都是我造的孽。我谁都不怪,我只怪我自个儿。”

        绥生:“求求您了,娘……您别生气了,妹妹一个人还在家里呢。”

        听绥生说到女儿,玉莲的心里泛起一阵隐隐的痛:“莲子,可怜的莲子……”

        张友和说:“走吧,天都快黑了,回家吧。”

        玉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淡然道:“走吧。”

        已经是后半夜了,赫连起来解手,当他路过许大掌柜的寝室发现里面还亮着灯。赫连是个心细的人,他担心大掌柜受伤的胳膊有什么问题,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烟雾腾腾的。大掌柜果然没睡,坐在炕上捧个烟袋在抽旱烟。

        太春:“赫连?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来干啥?”

        赫连笑着说:“看到许大掌柜屋里的灯亮着,我进来看看大掌柜有啥吩咐,是不是伤口疼睡不着觉?”

        太春淡然地说:“我这里没事,早不疼了。快去睡吧,这些日子黄羊不在,够你忙的。”

        赫连接茬问道:“云掌柜快回来了吧?”

        太春说:“我估算着就这两日了。赫连,明天一早叫伙计们把库房整理一下,腾出地方准备着放货呢。好了,你快去睡吧。”

        赫连答应着走了。太春躺下后还是睡不着,睡不着就免不了想心事,这心事一旦抻出个头来,就一路想了下去,就像是捯线团儿,越捯越多,越捯越没完……想当初走西口是因为没钱娶媳妇,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到归化城挣钱,挣了钱回家成亲,然后像所有的庄户人那样过日子,生儿子,还有就是孝敬老娘;所以刚到归化城的那段日子他许太春卖豆芽、挖河泥、还当了几天桥牙子,虽然苦虽然累虽然还挨过打,可是他仍旧过得很愉快,为啥呢,心里有盼头呗!可是等他的生意做大之后,亲成了,儿子有了,却整天忙着照料生意上的事,怕赔、怕不赚钱、怕砸锅,日子宽裕了心却不清净了。经历了鹰嘴崖那场祸患后他终于明白,人生最惬意的不是有大把的银子花,不是成天下馆子吃烧卖,不是做生意赚钱后的满足和自得,而是老婆孩子围坐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有说有笑地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地喝粥吃面条,是一家人赶庙会时肩扛着儿子手牵着老婆的喜兴……可如今,老婆嫁人了,儿子不认自己不说甚至还那样仇视自己,细想想,自己纵然是挣一座金山回来也还是失败的人生!

        自己最终还是留下了,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问问自己的心,他还是为了玉莲,当初把他从老家带出来,就这么扔下她自己走了?与心不忍啊,虽说他如今是张友和的老婆了,可是在他心里,还是他的玉莲妹妹……

        想起儿子来太春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他这样拿刀子去杀他的爹,可见自己这个父亲也是不成功的父亲……孩子还小,自己并不怪他,问题是这样的仇结一旦在他心里系上,什么时候才能打开呢?太春想到这里,长长地一声叹息:唉,早知这西口如此难走,哪如当时就不走呢……

        太春想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睡着。刚睡着,就被赫连给叫醒了,赫连兴奋的声音:“大掌柜!大掌柜,驼队回来了!云掌柜回来了!”

        太春一骨碌爬起来:“回来了?人呢?”

        太春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间屋响起黄羊那豁朗朗的声音:“哥,人在这儿呢!”说着,人已经进来了。

        太春上前一把抓住黄羊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咱的人都回来了?”

        黄羊说:“回来了,一个都不少!”

        太春又问:“货呢?”

        黄羊笑道:“货也回来了,该办的都办了,一样都不少!”

        太春拍着黄羊的手臂,一迭声地说:“好,好,你比哥哥有能耐……说吧兄弟,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张罗!”

        黄羊不假思索地:“手扒肉、烧卖、刀削面、饺子……”

        太春大笑道:“哎呀,一趟驼道走得可把我兄弟的肚子委屈坏了!这样,手扒肉你回家去吃,我兄弟媳妇的手扒肉做的最地道,其余的今天让你吃个够!赫连,你先打发个伙计到沙格德尔王爷的大观园去订座儿,一会儿我们为云掌柜接风洗尘!”

        且不说在新三义泰的掌柜子伙计们如何高兴地为云黄羊洗尘,他们吃完饭,黄羊将新办回来的货一样样交割入库打点停当后,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黄羊和太春又说了一会儿买卖上的事。

        太春说:“黄羊,你走这些日子我考察过了,下回我们不做砖茶了,该做细茶。”

        黄羊:“细茶怎么做?”

        太春:“砖茶是西伯利亚人喝的,细茶是欧洲人士饮用的,欧洲人生活讲究,近些年对细茶越来越上瘾。咱组织好茶货派驼队直接发往欧洲和圣彼得堡,准赚。”

        黄羊:“哦……哥哥你接着说。”

        太春:“过去归化商人都不做细茶生意。嫌莫斯科路途遥远,本大利薄,那咱就专做别人不愿做和别人不敢做的生意。”

        黄羊笑了:“噢,我明白了。细茶乍看起来本大利薄,实际做起来也有便利之处。同样一峰骆驼载的货就能抵得上运砖茶的十峰骆驼,这省的也是钱呀!”

        太春:“这正是我们施展本事的天地——水无定形,商无定法嘛。”

        黄羊:“还等什么,赶紧准备呗!”

        太春:“还有,伊万提出一个建议,要我们新三义泰和他们的西伯利亚公司合在一起做生意。”

        黄羊:“这可不行,我们是中国人的商号怎么能和俄国人的公司合伙做生意呢?”

        太春:“起初我也是这样说的。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后来我对伊万说,合伙做生意也行,但是西伯利亚公司得预付五成的细茶货款。伊万说要商量商量,等他们答复以后咱们再作决定。”

        黄羊:“哦,要是这样那当然好了,有了五成的货款垫底儿,做起生意来那心里就更稳妥了。”

        太春看看天都黑了,于是往外撵着黄羊说:“走吧走吧,别说了,你给我赶紧回家去,一走好几个月,弟妹早就盼上你了。”

        黄羊不急不慌地:“急啥么,又不是头一回出门。”

        太春往外推着黄羊:“也亏你娶了个好媳妇,换个人早不干了,种地放牲口还得料理家务,还一点怨言都没有,你小子积了几辈子的德,讨了这么个好媳妇,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黄羊见太春哥这么说,也就顺坡下驴,拿起褡裢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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