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头上把玉莲是打发了。
张友和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又得张罗玉莲的事情,又得照顾俩没娘的孩子,他胡子拉碴的全然没有了过去得精气神儿。张友和竭力想把玉莲得丧事办得周全些,里里外外地张罗,几天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张友和有时候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觉得自己说不上什么时候一头栽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真要是那样也好,也就用不着难过用不着受煎熬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帮忙的人散去之后,张友和独坐在玉莲的灵前,默默地和玉莲说话,他说玉莲,你是我活了半辈子唯一喜欢的女人,你走了,我今后的日子也没了意思,你要是怜惜我,就把我也带走吧……
黄羊媳妇听说了玉莲的事后也是大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后又想起俩没娘的孩子,她可怜绥生和莲子,扔下自己家里的营生跑了来,进门就将俩孩子搂进怀里,颤声道:“我可怜的娃呀……”
家里有了黄羊媳妇帮忙,起俩孩子有人管了,焦头烂额的张友和才算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七天头上玉莲打发出去后,人们都说事情办得排场体面,说张友和也算是尽心了,还说真是死了谁苦了谁,这么能干的男人,那么可心的孩子,小媳妇咋就那么看不开呢?
……
打发了玉莲之后,张友和大约有半个月了没有去店铺上照顾生意,心灰意冷的他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咋过,玉莲这一走,屋子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晚上,胡乱给孩子们做了口饭,绥生吃了两口,悄没声儿地拉张被子睡了;莲子干脆不吃,嘤嘤地哭着只向他要娘,张友和望着女儿黄黄的小脸儿,心都碎了……好不容易把莲子哄睡了,屋子里冷清清的,张友和呆坐在炕上,怀里抱着熟睡的莲子,伸手拉过一件衣裳盖在绥生身上,心里说不出的凄凉。
太春的小屋里,黄羊憨厚地坐在凳子上抽烟。
太春在独斟独饮,看上去已经八分醉了。黄羊却说自从玉莲出事以来,他的太春哥一直是喝醉了睡,睡醒了喝,空酒坛子摆了半地,这么下去他非得把自己喝死不可!
黄羊也劝也跟他发火,就是不管用。没办法,黄羊就坐在旁边得凳子上看着他。
太春又要倒酒时,黄羊过来一把抢过酒壶:“哥,你真想喝死呀!”
太春一把将黄羊推到旁边,倒上酒继续喝着。
黄羊难过地:“哥——”
太春拉过黄羊,勾肩搭背地:“来,黄羊,你也喝!”
黄羊:“哥,别喝了,你睡一会儿吧,啊?”
太春不理会黄羊得话,干脆攥着酒壶嘴对嘴地喝起来。黄羊无奈,直埋怨自己无能,气得直薅自己的头发。
忽然,屋门开了,绥生牵着莲子得手走进来,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陶罐。黄羊惊讶地:“绥生?你们咋来了?”
绥生看了看他爹,说:“爹,我大爹让我送罐羊肉汤过来。”
太春一把抓住绥生:“你说是谁让你送的?”
绥生:“大爹。”
太春仰起头又扔进去一大盅酒,搁下酒盅时眼里亮晶晶的,有泪光在闪动。
黄羊别看是个粗人,可他却看出了事情得端倪。冤家宜解不宜结,走的已经走了,留下的还得活,人想人是想不死人的。这个心结怎么解,谁来解?还得他这个三弟出面才是。不为别的,就算为俩孩子。唉,也怪自己啊,早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要是早点把他们的心结打开,玉莲嫂子也许就不会死了。
黄羊在大观园摆了一桌酒菜,把大哥张友和与二哥许太春都请了来,还有沙格德尔王爷。沙格德尔王爷是归化城有身份的人,人们有个大事小情一般都请他,事情也十有八九都化解了。所以黄羊把沙格德尔王爷也请来了,单靠自己不行,嘴笨得跟棉裤腰似得。
一桌酒菜,冷冷地摆在那里,沙格德尔王爷、张友和、太春、黄羊坐在桌前,还有绥生和莲子。
莲子望着桌上的饭菜,又望着她爹:“爹,我饿了。”
绥生:“我也饿了。”
黄羊照顾俩孩子吃饭:“来,三叔给你们弄。”
这时,沙格德尔王爷说话了:“张大掌柜,许大掌柜,按说呢,你们是磕头弟兄,你们之间要比我这个外人亲近得多,既然黄羊把我叫来了,今天我拼着这张老脸给你们说合说合。你们要是给我个面子呢,我不胜荣幸;要是当面撕了我这张老脸,我就无地自容了。”
听了沙格德尔王爷的话,太春道:“沙格德尔王爷,当年走西口我一踏上归化城的地面儿,遇到得第一个人就是你沙格德尔王爷,您老不仅救了我,还给我指出一条生路,到什么时候我都得承认,您是我的贵人、恩人。有话您就说吧沙格德尔王爷,晚辈给您添麻烦了……”
张友和也开口说:“沙格德尔王爷,您是前辈,我就是再不懂事,也该明白三多二少,有什么话您老尽管说,我听着呢。”
沙格德尔王爷说:“那好,黄羊,给大家满上酒。”
黄羊给大家满了酒。
沙格德尔王爷继续说:“事情走到今天,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们心里也都后悔了,细说起来究竟有多大的事情,何至于把那么好个女人逼得寻了短见?如果当初你们把话都说开了,哪会有今天这结局?要说,太春死而复生这是好事,友和你本该高兴才是,可你却把他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地要把他赶出归化,这有点小人之为;太春你出事之后,一直是友和关照着玉莲母子的生活,玉莲也是等你无望,没奈何才嫁了人,可你回来之后却不闻不问,一味地仇恨着友和与玉莲,不是我沙格德尔王爷说你,你这做法有些小家子气,不像个男人。你们两个男人但凡大度些,听听玉莲的说法,听听那个女人倒倒心里的苦水,能是如今这个结局吗?唉——来吧,你们要是觉着我沙格德尔王爷说的话还在理,就端起碗把酒喝了!”
太春看看友和,友和看看太春,俩人端起酒碗默默地喝了。
沙格德尔王爷继续说:“俗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再怎么说你们三个也是磕过头的兄弟,这不知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祉,你们竟然不懂得珍惜!哦,太春,我问你,从你当年来归化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
太春道:“十八年了。”
沙格德尔王爷转过头来问张友和:“友和,我问你,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张友和低声说:“平四十了。”
沙格德尔王爷感慨地:“人生苦短啊,转眼就是奔五十的人了……哦,你们还不知道吧,昨天夜里,卜泰……卜老爷他也走了。”
听说卜泰也走了,大家不禁一阵黯然。
沙格德尔王爷说:“俗话说,响锣不用重槌敲,大家都是聪明人,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们自己掂量吧。”
黄昏时分,新三义泰内堂,黄羊掀开锅,准备添水做饭。
路先生问太春说:“大掌柜,晚上想吃点啥?”
太春:“别管我,你们都回去吧。”
路先生:“许掌柜,我是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要不,把绥生叫回来?”
太春:“算了!有这么个儿子,跟没有差不多,随他去吧。”
黄羊:“当初嫂子走了,就该把他接回来,这倒好,成人家的儿子了。”
路先生:“许掌柜,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太春:“路先生,你说。”
路先生:“许掌柜,都过去好几年了,有些事情也该淡忘了,这屋里冷冷清清,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眼见的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若有个灾灾病病,身边没个人怎么能行?”
黄羊:“哥,路先生说得对,咱兄弟俩再亲,我也不能白天黑夜厮守着你,你还是——”
太春哀伤地:“黄羊,咱弟兄俩处了这么多年,你应该是知道我的。当年从口里到口外,走到今天二十多年过去了,我除了守着一个情字,我还有啥?要不是为了三义泰上上下下大几百口人的生计,唉,我早就回家种地去了。”
路先生安慰道:“许掌柜,就算是心上撕个口子,这些年也该长好了,你还要想开些才是。”
太春岔开话题:“人呀,这一辈子也就那么一二十年的风光,你看卜泰卜老爷,当初那是甚威风,眨眼功夫,老了,没了。”
黄羊:“哥,别说卜老爷,我们不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太春感慨道:“说得是啊,当初我们三义泰刚成立那会儿,也就二十多点儿,那是啥劲头?岁月不饶人啊!”
黄羊:“哥,近来你总是说过去的事,你说我们三个是不是再……”
太春沉思着,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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