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新加坡。
这是一个漆黑的雨夜,简阿七冒着大雨跑进锡矿工棚,他是来工棚收“侨批”的。因为雨大,工棚漏雨,锡工们一边把斗笠蓑衣连在一起为简阿七遮雨,一边从身上和行李里把小心藏好的血汗钱掏出来交给他。简阿七一笔一笔仔细记着,然后郑重地让工人们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上手印。
雨太大了,不时有雨滴漏下来,滴在批信上。简阿七边写边问:“阿雨呢,他怎么不寄批?”
人群一下子沉默下来,工棚里顿时只有雨声。好一会儿,才有人壮着胆子小声说:“他死了,从锡矿的天梯上摔下来,当时就没气了。”
简阿七怔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在一封批信上写上了李阿雨的名字,又从怀里掏出一些钱放在批信上:“谁替他按个手印吧,李阿雨死了,可他的家人还得吃饭。他在唐山老家的老老小小都盼着这笔钱呢……断了‘侨批’,往后可怎么活呀?”
在场的工人们何尝不理解这份心情,一个工友走上前,用拇指沾上红印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按。他为难地看着简阿七,说:“阿雨没死。”简阿七愣了。“阿雨在烟馆抽鸦片,这些年的苦力生活让他伤透了心,他已经不想再活了,手里那几个‘猪仔钱’都拿去抽鸦片了。”
简阿七不再言语,他收好“侨批”,冒雨走出了工棚。
街上无人,雨点叭叭地打在路面上,溅起一个个水泡。远远地,简阿七已经看见了鸦片烟馆昏黄的灯光,他加快了脚步。
简阿七一进来,就看见了正在抽鸦片的李阿雨,他尽力放低声音:“阿雨,明天有船回唐山。”
“什么唐山,唐山是干什么的……”李阿雨显然是故意遮掩。
简阿七忍了忍,说:“唐山就是中国啊,就是你的老家。”他不想在烟馆对李阿雨发火。
李阿雨不想再装了,他已经绝望。离家已经快十年了,原以为这儿处处都是金子呢。他已经没脸回家了:“往后,这间鸦片烟馆就是我的家。我只剩下这几口气了,就想用在今天晚上,等过足烟瘾,死在这儿挺好。”他摇摇头,眼睛并不看阿七。
“你!”简阿七不知骂他什么好,一跺脚,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简阿七的背影,李阿雨扔下烟枪,他冒雨追上简阿七,在身上搜了半天,把最后一点钱交到简阿七手上,恳求他帮自己带回唐山老家。
“你要是可怜我,到我家送‘批’的时候一定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已经死了。这样,家里的女人就可以改嫁,我阿妈也不用再等我了。”阿雨朝简阿七鞠了一躬,一转身向路边的墙上撞去。
“阿雨!”简阿七大叫一声。
声音很快被越来越大的雨声淹没了。
简阿七和工人们草草处理完李阿雨的后事,然后便去侨批馆找老板史致中。史致中的真正身份是革命党人,侨批馆老板不过是种掩护。简阿七来时他正在整理着一袋批信,听到有人叩门忙警惕地将批信收起,藏在柜子里:“谁啊?”“是我。简阿七。”史致中这才将门开了条缝,简阿七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侧身走了进来。口袋里是码头和锡矿上那些苦力的血汗钱。史致中接过口袋,让阿七坐下喝水:“辛苦你了。”阿七一直忠于职守,是他的好帮手。
阿七说了李阿雨的事,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一时竟没了话。
外面一阵锣鼓声传来,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牛车水是不是又有新店铺开张了?”史致中打破了沉默。
简阿七哼了一声:“什么新店铺开张,是朝廷又派捐来了。你知道这次派捐来的是谁吗?是我们邻寨的贪官陶厚源。”阿七告诉史致中,陶厚源还用一万两银子给父母搞了个诰封。
史致中听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哼,腐败无能的清廷,居然跑到南洋卖官鬻爵来了!走,咱们抗捐去!”
两人气宇轩昂地来到牛车水大街,只见街角开阔处,一个身着洋装、脑后拖着一根大辫子的年轻人,正敲着一面铜锣大声吆喝着:“海防捐喽!海防捐喽!捐银一万两,朝廷授予道员衔;捐银两万两,朝廷除授予道员衔外,还授其父母、祖父母二品诰封!”陶厚源坐在桌子后面,桌子上立着块牌子,上写:“海防捐”三字。一些人围着桌子看热闹,有人上前询问海防捐是什么意思?人在南洋,又回不了国,用二万两捐个道元虚衔,值得吗?
陶厚源大放厥词:“此言差矣,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朝廷既要办海防,又要办塞防。广东为东南海防的重要防地,省内财源困迫防饷吃紧,正因如此,才派下官远涉重洋,来南洋诸岛派海防捐的嘛。诸位身在南洋,却是我朝子民。捐官一则为朝廷分忧,二则光耀门庭,实乃一举两得明智之举啊!万望各位踊跃认捐。”
在场的人大多都不相信他的话,可也有人被说动了,虽说一万两只捐个道元虚衔,可大家在南洋苦拼苦熬,不就是想扒掉身上这张贱皮吗?捐一个,死在外乡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于是人们开始讨价还价,说能不能便宜点?五千两捐一个?一时议论纷纷,一片嘈杂。那个年轻人的铜锣敲得更响,嗓门更大,更加声嘶力竭了:“海防捐喽!降价喽!五千两就捐个道元衔喽!海防捐喽……”
忽然,在海防捐的对面,传来一阵热烈的锣鼓声,紧接着,一个扮成关羽的演员手持青龙偃月刀上场,当街唱起了粤剧《灞桥挑袍》:
青龙偃月火光冒,不由关某怒眉梢!任尔奸来任尔巧,难逃我青龙偃月刀……
原本围在海防捐前的人听这边唱起戏来,呼啦啦一下子全拥了过来。人群中的史致中见围过来的人不少了,便挥挥手让唱关羽的演员下场,他和几个英气逼人的青年男子站了出来。
史致中冲围观的人群一拱手:“各位从唐山来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腐败无能的朝廷,视华侨为化外之民,海外弃民!任凭我等在外受他国人欺凌也概不过问。想当年,福建尤溪人陈怡老于乾隆元年去巴达维亚贸易,娶土著妇女,生育子女。因思乡报效朝廷心切,于乾隆十四年回国……没想到,朝廷却以交结外国之罪,将他发配边远充军,妻子儿女也遭发遣,财产入官。可怜陈怡老原本心系故国,却落得如此下场。”下面一片唏嘘。史致中的声音传到了海防捐那边,陶厚源坐不住了,真是冤家路窄。史致中的老子吃朝廷俸禄,儿子却在这儿反对朝廷……
就听史致中继续说:“华侨理应报效桑梓,可如今,腐败无能的朝廷居然跑到南洋来卖官鬻爵!诱骗大家用血汗钱捐虚衔,这不是巧取豪夺,搜刮我们的血汗钱吗?”
人群开始响应了:“真是岂有此理!”“是啊,我们飘零海外,如同弃儿,朝廷什么时候问过我们的生死?缺银子了,就跑来用些虚衔哄骗我们?”
“朝廷无能,致使国家遭列强欺凌,连年灾荒,战事不断。我们这些人谁不是被迫远走他乡,谁身后没有一部血泪史,这都是腐败之朝廷带给我们的灾难!我们拒不认捐!朝廷搜刮民财,派捐卖官,早已屡见不鲜,我们大家要奋起抗捐,不再受清廷的蛊惑和蒙蔽!”史致中话音刚落,人们便追随着史致中振臂高呼,一下子拥向海防捐那边:“抗捐!抗捐!”
在史致中和几个青年的带领下,愤怒的人群掀翻桌子,把写着“海防捐”三个字的木牌和其他随手能捡起的东西一起向陶厚源和他带来的人砸了过去。陶厚源一帮人吓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地逃回了新加坡领事馆。
一进门陶厚源就气急败坏地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辱没朝廷命官,这新加坡就没王法了吗?”
领事劝他息怒,说新加坡不比国内,这里的革命党嚣张得很,公开抗捐也不是第一次,他们也毫无办法:“不过陶大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姓史的小子不是经常往国内送侨批吗,只要他踏上咱大清国的地盘,他的小命还不是随你处置吗?”
陶厚源发出一声冷笑。
牛车水大街上,史致中的演讲不时引得人群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这些年来,人们亲眼目睹了朝廷的丑行,清廷腐败无能,海外华侨根本得不到应有之尊重,这样的政府无力保护国家主权、人民利益,让那些列强暴戾,欺凌人民,虽然没有亡国,也等于亡国一样。这样的政府只能推翻!
回到侨批馆,史致中告诉助手简阳春,第二天将有一大笔侨商的捐款要带回国,准备配合孙先生的起义。清廷现在风雨飘摇,正在疯狂抓捕革命党,对海外侨批查得很紧,连华工们的血汗钱都不放过,这次他们分开带“批”回国,一是革命党经费,一是矿工们的“批汇”,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简阳春郑重地点了点头。
客轮驶离了新加坡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行驶。
史致中站在船舷上,心想,船快的话,能赶上回家过元宵节。元宵节他要为儿子上灯,那可是家中的大喜事。简阳春听说后,也准备备份厚礼前去道喜。
“好啊,到时你可一定要去,我们俩到时可要一醉方休呢。”
就在史致中转身的一刹那,陶厚源正好从舱位里走出,他一眼看见了史致中,赶紧缩回身,关上了舱门。
史致中与简阳春交换了一下眼色:“不好!千躲万藏,还是被这个家伙盯上了,快走,回舱!”他们坐的是二等舱,史致中朝外张望了一下,迅速关上了门,看来此行凶多吉少,他再次嘱咐阳春要多加小心:“这两笔钱都得由你一个人带回去了。”
“不,钱还是由你来带,下船的时候我掩护你。”
史致中摇摇头,陶厚源是冲他来的,他已经躲不开了。他检查了一下手枪,然后郑重地对简阳春说:“这回,无论是革命党的经费,还是华工的血汗钱,都交给你了。拜托!”简阳春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如史致中所料,陶厚源闪身回到头等舱后,立刻叫来随从做了安排,他要赶在史致中的前面上岸。
客轮终于停靠在了粤东黄花港口,海上航行已经让旅客们疲惫不堪,船一靠岸,人们便争先走下客轮。码头上接人的黄包车、玻璃马车挤成一团,一时间人声鼎沸。
简阳春和史致中随着人流走下客轮。忽然,一队全副武装的清兵将码头闸口团团围住了,陶厚源正对着清兵头目比比划划,交代着什么。
史致中已经看得清楚,他把手里的皮箱递给简阳春,让他赶快脱身:“那个姓陶的狗官已经准备好抓我了。记住,一定要保护好经费和侨批,快走!”还没等简阳春反应过来,史致中已将简阳春一把推出老远,随即掏出手枪冲天就是一枪。他故意暴露自己,以掩护简阳春脱身。
枪声一响,码头上顿时一阵大乱。陶厚源见了史致中,大声叫喊着:“乱党在那!”
清兵一边鸣枪一边向史致中围拢过来,史致中一边往舷梯下冲,一边开枪,一连撂倒了几个清兵。清兵没有目标,只是乱枪齐放,码头上顿时人仰马翻,人们尖叫着逃命。史致中闪身避过飞来的子弹,不料身后的一个孕妇躲闪不及中枪倒下了。史致中一把抱住了那个孕妇,孕妇却已经慢慢闭上了眼睛,史致中悲愤地朝围上来的清兵吼道:“别再乱伤无辜啦!”他把枪放在地上,朝孕妇跪下,悲痛地说,“对不起,阿妹!”
清兵端着枪围了上来……
简阳春想救史致中,可看看手里的箱子,狠狠心,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史致中到底还是没有逃脱掉,他被陶厚源带回了县衙。
“听说你是送侨批回来的,还带了不少乱党造反用的经费吧。打算什么时候到香港去解批呀?”陶厚源心里更惦记着那些钱。
史致中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我可不知你说的什么批呀费的!你这是公报私仇,栽赃陷害。”
史致中的态度让陶厚源暴跳如雷,这可不是南洋,他在这里可以一手遮天,罪名有的是,史致中辱没朝廷命官,在南洋抗捐对抗朝廷,这就足够了。
“你要是拿出钱,我看在同乡的分上可以既往不咎,从轻发落。如果不交,就奏你个夹带乱党造反的经费,现在朝廷最恨的就是这种人。那你们史家可就是灭门之罪了!”
史致中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无供可招!”史致中大义凛然。求仁得仁,他死得其所。
陶厚源没想到这个革命党死到临头,嘴还这么硬,挥挥手让清兵把史致中打入了死牢。
史家的人还不知道史致中的消息,史氏家族老老小小此时正聚在院子里,看着工匠们扎着华丽精美的大花灯。史致中的父亲史翰章坐在摇椅上,心情愉快地看着院中热闹的景象。
史夫人裕如领着正在蹒跚学步的小彦祖来到了史翰章身边。裕如指着花灯对儿子说:“彦祖,明天就是元宵节了,那盏花灯多漂亮啊,是给你扎的,知道吗,我的小彦祖就要上灯了,就是史家堂堂一男丁了。”
史翰章心悦地说:“我们史家客居此地几百年,真是后继有人,越来越兴旺了。”
小彦祖天真地扬起小脸,忽然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姆……”裕如惊喜地贴着小彦祖的脸,满心的喜悦欣慰,母爱之情溢于言表:“等你阿爸回来叫阿……爸,阿……爸。”
小彦祖跟着裕如从嘴里挤出一个字:“爸……”
史翰章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一仆人引着神色紧张的简阳春匆匆走了进来。史翰章站了起来。简阳春走到史翰章面前,避开左右,压低声音说:“不好了,致中出大事了。你们一家子快逃吧。”
史翰章稳了稳神:“你先告诉我,我儿致中到底出什么事了。”
裕如和众人不由得围了上来。简阳春贴近史翰章的耳朵低声说了事情的经过。史翰章听罢不由大惊失色。旁边的人见状也惊慌起来。简阳春让老爷子快逃,陶厚源带着一队人马已经往史家赶来了。
史翰章立在廊下长叹一声,逃?往哪儿逃啊?这么一大家子人。想当初,他和陶家虽都为朝廷效力,可因政见不和,早已积怨已久。本想告老还乡,图个清静,没想到还是落入陶厚源之手。陶厚源向来做事心狠手辣,这次抓着致中,肯定会强加些罪名,不会放过史家的。
在场的女眷全都放声大哭起来。裕如更是心如刀绞:“父亲!我替致中给全家老小赔不是了……”说罢以头触地,朝在场的史家人磕起头来。
此时,史翰章反倒镇静了:“裕如,我儿致中敢作敢当,你就不必替他谢罪了,把彦祖抱过来。”
裕如从女眷手中把史彦祖抱到爷爷面前。史翰章疼惜地看着孙子:“彦祖啊,你投错了人家,尚是咿呀学语小儿,就要命赴黄泉,只可怜我史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不日将成为刀下之鬼,岭南史家一脉断绝种姓矣。老夫之悲,杜鹃啼血啊!”史翰章痛苦之极。
“朝廷苟延残喘,撑不了几日了。到那时,史家自会昭雪。”简阳春不忍让英雄断后,史家千顷地里就彦祖一棵独苗,“如果信得过我,就把彦祖交给我吧。”简阳春看着老人,他说得诚恳。
史翰章却说使不得,万一泄露会连累简家的。简阳春激动了,他和致中是过命的交情,生死兄弟:“致中当是我华夏之英雄。要能救出彦祖,为史家留一条根,我更是义不容辞。我一定把彦祖视为己出,抚养成人,把他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成人后让他认祖归宗,延续史家岭南一脉的香火。”
史翰章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了简阳春面前:“阳春,你对史家大恩大义!老夫我尚有来生,当做牛马为报!”
“史老伯,大丈夫一诺千金,您就放心地把彦祖交给我吧。”
裕如也给简阳春跪下了:“阳春大哥,致中纵死上千回百回,今生得你一知己,足矣!我和致中就把彦祖交给你了。”
史家众人也都给简阳春跪了下来。
简阳春抱起彦祖转身要走,裕如急忙把他叫住,她还有话叮嘱,然而话没出口,突然一仆人跑了进来:“不好了!官兵已经过来,快进寨子了!”裕如立刻把简阳春推向后门:“快走!”简阳春来不及多说,拔腿奔出了史宅。
月黑风高之夜,史宅被官兵们包围得水泄不通。家眷们被团团围在庭院,女眷和孩子们哭哭啼啼……简阳春跑上山坡,他回头看着远处,史家围屋已被灯火映照得亮如白昼。
史宅庭院里,史家老小被官兵轰来赶去。陶厚源从院外走进来,一个官吏向他察报,正在清点人数。
“一个一个地点!史家上下老幼,121口,一个都不许漏!”陶厚源咬牙切齿地说,“史致中还有个刚满一周岁的小崽子,叫史彦祖,可千万别漏下这个小祸害。”他要斩草除根。
史翰章冷冷地看着陶厚源:“我史家老小如数在此,要杀要剐,任凭于你!”
陶厚源还了史翰章一个冷笑:“你身为朝廷命官,吃着朝廷的俸禄,却养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你儿子私通乱党,还给乱党筹资经费,按大清律该满门抄斩。”
“是吗?我只知道儿子是给那些在外挣辛苦钱的劳工送侨批的,陶大人是想私吞,惦记着这些钱吧?”史翰章轻蔑地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盗虫蝼蚁,已将大好河山糟蹋得满目疮痍。列强欺凌,战乱不断,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他痛惜这江山社稷要毁在这些人手里了。
清查的结果是少了史家的孙子史彦祖。陶厚源顿时大怒,命令清兵里里外外仔细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他抓起史翰章衣领:“老家伙,把孩子藏哪儿了?”
史翰章平静地说:“如陶大人网开一面,留我史家一丁,我可将侨批的下落告诉你。”
陶厚源笑了:“看来还是老子比儿子聪明,要是早说出来,何必折腾到这种地步呢。说吧!”
裕如急了,大喊着:“阿爸,不能啊,他不会饶过彦祖的!”
史翰章似乎没有听到裕如的话,他要陶厚源附耳过来,陶厚源不知所以附过身来,他不知史翰章手中早已紧握着一支象牙别子。趁陶厚源靠近自己,史翰章猛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别子深深扎入陶厚源的喉咙,顿时鲜血四溅,喷了史翰章满衣襟。
陶厚源瞪着眼睛,全身抽搐,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史翰章仰天长啸,清兵们这才缓过劲儿来,呼啦啦拥上来,一阵乱刀将史翰章砍死。
这一夜,史家院子成了人间地狱。到处弥漫着血腥味,杀戮声、嘶叫声响成一片,令人肝肠寸断,神鬼共伤……
简家的饭桌上备好了一桌饭菜,大家在等着简阳春回来。长寿公焦急地来回踱步,雅兰如坐针毡不知所措。四岁的简肇兴眼巴巴看着桌上的饭菜,又抬眼看看自己的母亲:“阿妈,我饿。”
雅兰哄儿子:“要等你阿爸回来一起吃,听话。”
长寿公心疼肇兴,正说先让孩子吃吧,就见简阳春呼呼喘着粗气,抱着史彦祖跑了进来。雅兰和长寿公看着满脸是汗、满身都是灰的简阳春吓了一跳:“阳春,你这是……”简阳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快给我口水喝。”
雅兰赶紧倒了杯水递给简阳春,他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下去。长寿公低头看看简阳春怀里的孩子疑惑不解。雅兰连忙从简阳春怀里抱过孩子:“这孩子是谁家的?”
简阳春疲惫地抹了一把嘴角淌出来的水:“孩子饿坏了,先搞些米汤喂喂他。”雅兰急忙抱着孩子,领着肇兴招呼族人去准备米汤。
长寿公神情严肃起来:“阳春!出什么事了?”
简阳春扑通一声给长寿公跪了下来,说了事情的原委。
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的长寿公听完了阳春的讲述,长叹一声:“史家一脉自从中原迁出,辗转数省,直到在此落下根来,已历数代,没想到如今却遭此不幸。阳春,你不用跪,你做得对。如此英雄一族不能断后。明日一早,按照咱们客家人的老规矩,由我们简家为史家在祠堂给这孩子上灯!”
简阳春泪水夺眶而出:“多谢长寿公!”
“去吧!和雅兰好好准备一下,从今天开始这孩子就是你为我们简家新添的一个男丁。”长寿公吩咐。
第二日,简家祠堂门口热闹非凡,鞭炮齐鸣,笙乐声声,一派喜气洋洋。
院子里,简姓族人们的孩子个个喜笑颜开,奔跑玩耍,知道内情的大人们却都个个神色凝重。几个青壮男子用竹竿挑着一串串大红色的鞭炮,围屋里一片红色,很是耀眼。族中老小齐聚祠堂,长寿公语调凝重地吩咐把大门关上。几个青壮男子把大门一一紧闭,拿木桩顶上了。
这时,简阳春领着肇兴,雅兰抱着小彦祖走过来,雅兰已经从丈夫口里了解了真相,只为自己能帮助丈夫而心慰。小彦祖穿着喜气的锦缎小袄,简阳春和雅兰也穿着光鲜,他们身后跟着的全是简姓家族今年要上灯的孩子。那些家人抬着一盏盏华丽精美的大花灯跟在后面。
祠堂一片寂静,长寿公拿起一碗酒环顾了一下众人说:“今天是元宵节,按着我们客家人的习俗,去年生的男丁都要在祠堂里上灯。可是今天上灯的孩子中,有一个身世很特殊,大家也都知道了,他是史家的遗孤,是阳春冒死从虎口中救出来的。史致中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过番在外的亲人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不被奸人所有,才遭此灭门之灾。如此大明大义之壮士,令人敬佩!在此先告慰史家在天之英灵,从今天开始,这孩子就是我们简家的孩子,是阳春的亲生儿子。”长寿公将一碗酒洒在了地上。
简阳春和雅兰朝长寿公躬身行了礼。
雅兰把小彦祖递给长寿公。长寿公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红包塞进小彦祖的锦缎小袄里,郑重地说:“挂上灯,你就是我们简家之后了,要好好长大,好好做人!”然后他威严地看着大家,“从今往后,族中老幼要善待这个孩子,谁也不许对外人提起这件事。有胆敢说三道四的,一律不问缘由,按族规处以极刑。记住,从挂灯开始,这个孩子就是我们简家一族的简肇庆!”
众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阳春拉着肇兴站在众人前:“诸位,阳春还有一事拜托大家,肇兴还小,将来长大了对今天也不会有什么记忆。我想大家也不要告诉他实情,因为我希望他们俩将来真的亲如兄弟。”
长寿公吩咐:“上灯!”
祠堂的供桌上点着香烛,摆满了各种干鲜果品、各式点心、清茶和饭食酒菜等一应供品。礼生焚香高声唱诵:“伏以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兹因上灯之期阳居堂下简氏阳春世嗣孙虔具清香清烛净茶净酒宝锭熟食一筵奉上。始祖公简公曾康妣简王氏。二世三世依次请到已故之世。”礼生举壶酌酒斟到半杯,接着说道,“伏望列考列妣品尝美酒,尽情欢宴,济济洋洋。”再次举壶酌酒斟到满杯,“还期消灾降福,长发其祥。耕田者谷积千仓,商业者金玉满堂,读书者学就名扬,人文蔚起……”
简阳春跪在地上化掉纸宝,雅兰抱着肇庆跪在一边求道:“列祖列宗,荫庇我家肇庆平安长大,像他阿爸一样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客家汉子。”夫妇二人抱着简肇庆向老祖宗的牌位一一祭拜。
礼生大声喊道:“简家添丁上灯啦!”祠堂外顿时鞭炮齐鸣。简阳春点燃灯火,将花灯徐徐升至厅内半空梁上,他和雅兰看着亮堂堂高高升起的花灯,心中喜忧参半……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族人已经散去,简阳春独自在祠堂仰望着花灯。雅兰悄悄来到身后,给简阳春披了一件衣衫,同他一起坐下。
昨晚为了给肇庆赶制花灯,两人已经一宿没合眼了。不过现在谁也没想走,这个花灯非同寻常,可不敢烧废啊。简阳春明白妻子的心思,这可是史家唯一的希望了。按客家人的说法,要是烧废了灯,可就“拗少丁”,对孩子不利,那怎么向史家交代啊。雅兰虽不知道丈夫和史家少爷都干了些什么,但她知道他们干的都是大事,是好事。肇庆将来也要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客家汉子。
“雅兰,真是辛苦你了!这家里上上下下都让你操心不说,还天天为我提心吊胆。”简阳春深情地说。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花灯在空中摇摆,雅兰急忙上前,把花灯缓缓降低,两人手扶着花灯,并肩用身体挡着风吹来的方向。花灯中的火苗静止下来,越烧越旺,祠堂里顿时再度亮了起来。两人松了口气。有阳春在,雅兰心里就踏实。简阳春搂着妻子:“将来肇兴和肇庆遇到的风雨还会很多,真希望你我都像今晚一样。”
雅兰甜蜜地把头依偎在简阳春的肩上。
简阳春还有未尽的事。
陶家也得到了不祥之信,听到丈夫被史翰章给刺死了,之前还抱怨陶厚源怪自己只生了女儿不待见她的陶妻,此时却如倒了靠山一样,大喊一声晕倒了过去。
奶妈抱着陶厚源的女儿舒燕,不知所措地用拨浪鼓逗她玩。小舒燕见阿妈大哭,也从奶妈手中滑落到床榻上哇哇大哭起来……陶妻缓过气来,忙让下人们给永定的巡检宋雅亭送信,他们是表亲。宋雅亭闻讯赶来,陶妻见了悲从中来嚎啕大哭:“阿弟呀,你可要为你姐夫报仇啊!”
宋雅亭阴着脸,点了点头。
天刚亮简阳春就出了家门,他要赶到李阿雨家的寨子去分发侨批。革命党的经费总算已经送出去了,剩下的就是这些用血汗钱寄回来的侨批了。一分也不能少,一天也不能晚,再危险也要送到。昨天晚上他在灯下整理着那些侨批时就这样对妻子雅兰说过。
来到村头,路遇一个老者,阳春上前躬身施礼,问阿伯李阿雨家怎么走?老人往前边指了指告诉他过了小桥,路边右手第一家就是。简阳春谢过老人,向李阿雨家走去。
简阳春刚走,两个身穿便装的官吏拦住了老人,威逼利诱下知道了简阳春是去李阿雨家的,忙跟了上去。这两个官吏是宋雅亭手下,宋雅亭知道李阿雨在番外,会惦记往家里送钱,而史致中在南洋的侨批馆,自然少不了干系。那些个送侨批的人,说不定就是藏匿史家遗孤的人,所以就派了官吏守着各个有侨民的村子,并宣布谁找到史家遗孤给谁重赏……眼下,那两个财迷心窍的官吏尾随简阳春去了李阿雨家。
李阿雨家是一个典型客南农家小院,简阳春敲门却没人应,他推门进了小院,才看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阿婆从堂屋走出来,简阳春急忙上前搀扶:“阿婆,我是受阿雨之托来给你送信的。”简阳春说罢,从怀里掏出信和钱交给老阿婆手中。
老阿婆不敢相信:“啊!阿雨,我的儿啊,他还活着?他好吗?”
简阳春略微犹豫了一下,立即说:“好,他一切都好。”他不想让老人伤心。老阿婆高兴起来,忙让简阳春坐,又张罗着倒水:“喝碗水再走,好好给我说说阿雨的事。”
“阿婆,你坐,我自己去倒。”简阳春搀扶着阿婆坐下,自己进了灶房。他找了个竹筒刚要取水,突然听到屋外有动静,马上警觉起来,从身上抽出短刀。
那两个官吏正把脸贴到门上往里张望。突然,门被踢开,一个官吏一个踉跄栽倒门里。另一个官吏刚要反抗,被简阳春踢翻在地。趁着这刹那的工夫,简阳春朝寨子外飞奔而去,那两个人也起身猛追。
两个官吏追到山坡上却不见了简阳春身影,刚要回去通报,简阳春从他们身后闪出,一把短刀插入一个官吏的后背。另一官吏见状举刀向简阳春劈来,简阳春一侧身,拔出短刀抹在了他的脖颈。
简阳春结果了两个官吏,四下看看见无人跟踪,忙往家中跑去。自己已经被清廷的走狗盯上了,留在这里显然凶多吉少。他已经做了决定。
当晚,雅兰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绣着一条红腰带……夜长梦多,阳春决定当天晚上就离开家去南洋。肇庆还小,只能留在雅兰身边照看,他要带着肇兴一起去新加坡打点史家的买卖。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已经答应过史家的事,当然要办好。可肇兴也不过四岁,他能受得了这流离奔波之苦吗?你可要上心照顾好他。”妻子嘱咐他。
“这我知道。我把肇兴带到南洋去锻炼锻炼,也是为他好。”阳春摸摸熟睡的小肇庆的头,“我已经拜托族里阿公阿婆帮忙,无论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来的。这孩子你要视为己出,就当他是我们的亲骨肉,把他抚养成人。”
雅兰放下手中的活:“你放心吧。我会对得起史家也对得起你。你对史家一诺千金,我也懂得言而有信的道理。”
简阳春深情地看着雅兰,他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娶了这个深明大义的妻子。雅兰俯下身,把绣着简阳春名字的那条红腰带,系在了简阳春的腰上。客家女人送男人下南洋,都要给男人系上一条红腰带。系上了红腰带,丈夫就会永远挂记着家。妻子的牵挂,妻子的思念,都在这条红腰带上了。
码头上人头攒动,有抱头痛哭送行的,有千叮咛万嘱咐依依惜别的。下南洋的猪仔们排着长队等候上船,脸上写满了无奈的离愁和对未来的迷茫……
简阳春领着四岁的简肇兴已经先上了船,他没让妻子来送,他怕那样的别离场面,也担心引起官吏的注意。他站在船上,看着猪仔上船,心中无限感慨。这些兄弟姐妹,因为贫穷不得不远走他乡,到番外去做苦工,他们满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但简阳春却知道下南洋的个中艰辛,不说别的,光在途中就有不少人死在船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恐怕这辈子也回不了家乡了,能回来光宗耀祖的能有几个呢?
简阳春抚摸着简肇兴的头,他希望儿子长大了,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场面。
客轮吐着黑烟起航了,驶向茫茫的南中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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