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炎热的八月,丁玲住在颐和园里,奋笔疾书,但写的不是小说,而是几万字的材料,有申诉,有检讨,有给组织和领导的信件。陈明也住在那里,帮助她一起写。
解放初期,颐和园里的空房子很多,公园管理不过来,便将一部分分配给文化部门,供文人骚客们休息、写作、疗养之用。中国作协分得两处,一处是云松巢,一处是邵窝殿,都在佛香阁的西面,距昆明湖不远。如今这两处都被围墙隔在佛香阁外面,云松巢则被用作了公园保安人员的居所。
云松巢是个很大的院子,依山而建,正门开在山脚,房子建在山坡上,院子里有许多山石、翠竹和松树。进了正门,左右两侧各有一条狭窄的回廊,沿着院墙顺山势而上,通往正房。正房有五间,依山面湖,地势较高,站在房前廊下就看得见波光粼粼的昆明湖,视野极开阔。出云松巢的正门一直往南,几米远处就是长廊,过了长廊就到了昆明湖边。云松巢还有一座侧门,开在东墙上,出门便是一条迂回曲折的廊子,这廊子经过绿畦亭,通往邵窝殿。邵窝殿比云松巢小得多,只有三间正房,没有院子,1950年夏天,马烽与段树绵结婚,经丁玲安排,在邵窝殿住了一周,算作度蜜月。那时这对新婚夫妇,每天就经过曲折的回廊,到云松巢丁玲母亲蒋老太太那里去搭伙吃饭。
丁玲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来云松巢住些日子,读书,写作,休息,和朋友一起,喝茶聊天赏风景,云松巢留给她的美好记忆,实在太多了!这一次,却是物是人非,她再没有了看风景的闲情雅致,也极少有朋友来看望她。她在廊前惆怅徘徊,在房内长吁短叹,她忆起一桩桩故人旧事,禁不住心绪翻涌。
此时她格外思念两个人。
一个是她的母亲。丁玲的母亲蒋慕唐老太太,是个刚强、豪爽的人,一生追求光明上进,自强自立,孜孜不息。丁玲性格中的许多闪光点,都得自蒋老太太的熏染与教诲,完全可以说,没有蒋老太太,就没有丁玲。丁玲四岁丧父,十四岁亡弟,此后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既是她的生活依靠,也是她的精神依托。后来,她闯上海,去北平,依靠着母亲一点微薄的薪水和积蓄,东搏西杀,寻求着自己的出路,甚至她胡也频一起住在香山脚下的时候,两人的生活还要靠母亲每月寄来的二十元钱维持。再后来,胡也频遇难,她被囚南京,母亲默默代她担负起抚育子女的重担。每在磨难之中,只要想起母亲,她就感到心里踏实,就感受到温暖和力量。此时,她又遇到磨难了,但她再到哪里去寻找那温暖的臂膀和博大的胸怀呢?丁玲不禁黯然神伤,悲从中来。
她思念的另一人是个伟人,是全国的领袖毛泽东。丁玲1936年10月到达陕北,在保安的窑洞里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彼此间便有了良好的印象和频繁的交往。在保安和延安,她可以很随便地进出毛泽东的窑洞,去听他谈历史,谈文学,一起谈忆共同认识的好友,如李达、王会悟、陈启明、杨开慧、许文煊、易礼容等。毛泽东渊博的学识和高屋建瓴的见解,让她崇拜、景仰,毛泽东给予她的关怀和指点,又让她终生怀有感激之情。
她经常带着一种甜蜜,想起一件往事,那一次,她最思念的这两个人都来到颐和园,都来到了云松巢。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那是1951年7月的一个星期天,丁玲正住在云松巢,写那篇《作为一种倾向来看》,文章对萧也牧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提出了批评。她和萧也牧很熟,1947年6月她在阜平县写的时候,当时在《时代青年》工作的萧也牧还帮她抄写过一部分稿子。1951年,萧也牧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引来一片叫好声,上海还拍成了电影。丁玲读后却不以为然,但又感到《文艺报》上发表的冯雪峰(署名李定中)的文章,言辞激烈,有点过分了,便想写篇文章,谈谈自己的看法。
2002年9月6日,笔者采访夏更起,他回忆当年的情景说:我陪同丁玲、陈明在颐和园里住了一些日子,那天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城。忽然来了两个穿便衣的警卫人员问:丁玲同志是否住在这里,有一位首长要来看她,请不要出去。来人是谁呢?不知道。当时行李已经打好,连茶杯都收起来了,客人来了怎么喝水呢?陈明说,更起,你去买个西瓜!我抬腿就走。买西瓜要出了东宫门,到园子外边去买,那段路不近,有好几里呢。我匆匆忙忙低头往前走,忽然迎面碰上个人,个子很高,猛一抬头,原来是毛主席!他右手拉着李讷,离我就一米多远,李讷那时大概只有十来岁。我要躲避也来不及了。毛主席看我走得很急,就把拉着李讷的手松开了,我就从他们父女两人中间穿了过去,当时心里十分激动,知道来的客人是毛主席,就撒腿跑起来,到东宫门外,花一块多钱买了一个大西瓜。等我跑回来时,云松巢外边站满了便衣警卫,拦着不让我进去,我说我是住在这里边的。我把西瓜洗干净,切好端上去,他们一边吃一边说话。毛主席指着罗瑞卿,对丁玲说:现在不比在延安了,我没有自由了,你看,我现在出来一次有多难,还得经过他批准!不一会儿,有人来说游船准备好了,毛主席就走了。他们坐的是一条大船,往湖中心的龙王庙去了。
陈明说,那天丁玲向毛主席汇报她正在写一篇评《我们夫妇之间》的文章,并简要说明了文章的观点,毛主席由此谈到团结、教育、改造几十万知识分子的问题。毛主席在云松巢待了不到半个小时。那天蒋老太太恰好也在,她听得懂毛主席的湖南话。事后她多次感叹地说:毛主席这样伟大的领袖,待人那么和蔼。
依旧是颐和园,依旧是炎热的夏天,依旧是迷人的湖光山色,依旧是一阵紧似一阵的蝉鸣。但完全是两种身份,两种处境,两种心情。
此时,毛主席是能够解救她的,只要他说一句话。但是,丁玲要想见毛主席也很难了,中间有许多环节和关卡,要经过烦琐的请示和批准,远不像在延安的窑洞、在河北的西柏坡那样随便简单了;再者,毛主席愿不愿意见她,会不会倾听她的申诉,同不同意她的看法,也未可知。这是政治,不是私人交往。周扬、刘白羽都在党组扩大会上一再强调:会议对丁玲的斗争是在中央领导之下进行的,他们是得到中央支持的!
后来在1957年夏天,丁玲曾感慨地对蒋祖林说过:“建国以后,我很少到熟识的中央领导同志那里走动,我觉得局面大了,他们日理万机,还是少打扰为好。当然,也没有进城以前那么好见了。现在看来,有点走动或许好些。不过,通过党的组织来解决问题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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