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柳溪的揭发深深触动了他,陈企霞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神态忧郁,精神萎靡。
他的长子陈恭怀回忆说:父亲开会回来,一改过去不愿在母亲面前谈论工作事情的常态,很伤心地对母亲说:“我现在很可能过不了关,党组扩大会议有二百多人,逼得很紧,压力很大。丁玲过去在南京被捕变节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平常也没有听她谈起过,现在众口一词,断定她那段经历有问题,根本不听她的分辨。说我们反党小集团,实际上是我们对周扬同志有意见,背后谈论过他,有些自由主义,我是有些责任的。现在他们攻击我的最主要问题是匿名信,匿名信实际上是周*搞的,我以前对她说过一些情况,她认为我是冤枉的,就写成匿名信向中央反映。她是用左手写的,所以作协尽管对我所有的学生和要好的朋友都核对过笔迹,也没有查出来。反映事实是可以的,但不应该用匿名信的方式,我虽然没有让她写,可她这样做我也有很大责任。现在只有把这件事说清楚,才能减轻我的罪责。我考虑再三,觉得应该把这些情况向组织讲清楚。但我现在也很为难,过去我顶得那么厉害,会议拖得那么长久也没有结果,就是因为我坚决不承认。如果我现在去说明真相,怎么说得出口呢?即使我要去讲,他们会不会相信呢?”母亲劝他打消顾虑,相信党,相信组织。他们一直谈到次日凌晨三点多钟。父亲睡下后,母亲担心他顾虑重重,醒来后会改变主意,决定自己先去找作协领导谈谈。她穿着拖鞋,从贡院西街家中,走到相距不远的东总布胡同46号刘白羽住处,把父亲说的情况全都告诉他,并说父亲已经认识到错误,愿意向组织靠拢。刘不大相信,说企霞的脾气不可能有这种表示,可能是昨晚喝了酒才说的,他一向个性很强,轻易不肯认输。母亲保证说,请组织放心,即使他到时不肯讲,我也愿意在组织面前证明这些话的可靠性。她请刘白羽把这一情况向周扬转告。刘显得很高兴,说,我先向周扬同志汇报,你回去后在企霞面前先别透露,等我汇报完再去找他。
8月2日上午九点多,郭小川来到机关大楼,刘白羽告诉他说:陈企霞昨晚跟他爱人郑重谈了一夜,已经交代了,今早五点钟郑重就来找我,约定好陈企霞上午十点钟来谈话。郭小川日记中说“十时,陈来,情绪紧张,首先就交出两把钥匙,而且说:这是罪证!然后又滔滔不绝地交代了他与丁玲、冯雪峰的关系。讲到一时,不断使我毛骨悚然。”送走陈企霞,刘白羽和郭小川立即去向陆定一汇报,并在他那里吃了午饭。
下午,周扬派了车,刘白羽到家里接陈企霞,一起去周扬处。从周扬那里回来,陈企霞情绪很好,告诉郑重说:我一到那里,周扬和我握了手说,企霞同志,你这样很好,把问题谈开了,我们相信你会改正的,党是要你的。听了这话,我心里踏实多了。
“党是要你的”,这话多温暖!
8月3日下午的第十次党组扩大会议,安排陈企霞第一个发言,他检讨自己,揭发丁玲,戴罪立功。陈企霞说,我的罪很大很大。这几天,我可以说已经死过一次。前三次会议我只想一个问题,即如何死。上次会议后,我下了死的决心。买了两瓶白酒,找出两个金戒指,想吞金而死,但又怕遇救,准备同时吃火柴,并准备写一封遗书。柳溪发言之后,遗书改了,打算写我是执行自己的死刑。但是同时,会议又使我看到一点阳光,我原来估计柳溪发言后,我会被绑上台,由大家来骂,但我估计错了,会议进行得很平静。我昨天和周扬、荃麟说了,我是要求文明一点。会后回家,我已不行了。郑重问我怎样,我说要坦白。郑重这次对我有很大帮助。我即打电话给邵荃麟要交待问题。
接着是丁玲和陈明交代问题,他们的交代被认为是“明显的抵赖”,引起大家不满,都是未讲完就被打断。李之琏也在大会上发言,他的发言不长,也没有多作批判,他说他“以一个机关党组织工作人员的身份讲一点意见”,他谈到,“在这个斗争的过程中,我们有一些党员同志由于一时没有识破他们的阴谋,或者识破而没有料到有这样的严重,曾经在一个时候被他们的假象所迷惑,低估了他们的错误的严重性质,特别是机关党委有几个同志(包括我自己在内),在过去一个时候没有看到他们错误的一贯性,没有看穿他们别有用心的目的,曾经考虑过把他们叫做‘反党小集团’是否合适,是否重了一些。但根据现在揭发的事实看来,这种看法是落后于事实的发展的,是对他们的错误估计不足,这是右倾的表现,这应作为一个教训。”这显然是检讨了自己。
郭小川作了简短发言,说明丁玲、陈明的不老实。他的话不长,但林默涵认为很有分析能力。接着茅盾发言,他是临时有些话要讲,就写了封信给邵荃麟要求即席发言。他说,今天陈企霞的态度有了转变,而丁玲的态度却依然如故,这出乎我的意料。我同丁玲同志是老朋友了,我向来很尊敬她,同她认识很早,后来读了她的,给了我相当深刻的印象,当时我想这是否就是丁玲自己的性格?后来一起在左联工作,我觉得她很进步,她的新作品和完全不同了。我看到在新中国的今天,丁玲同志的灵魂深处还有一个莎菲女士在!茅盾说,我以三十年的老朋友的资格恳切地忠告丁玲同志,赶快从思想上解决这个问题,磨洋工,不交代,是过不了关的。
4日下午两点,作协党组扩大会举行第11次会议,丁玲再次检查交代问题。冯雪峰、许广平、郭小川等人接着发言。许广平说,丁玲同志使我们感到失望。从见面认识到现在,有二十多年了,我原是爱好她的作品的。比较接近多些是在她领导下出国到苏联去,她劝我写东西,这原是好意,但接着她说出心里话来了:“你现在不管做多少工作都算得什么呢?写东西才是自己的。”凭这两句话,我开始体会了丁玲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原来她的写作是为自己的。
几乎每次会议之后,周扬都要召集林默涵、邵荃麟、刘白羽、郭小川几个人开个会,听反映,作部署,确定下次会议的发言人。当晚九点,又在周扬那里开碰头会。就在他们会议开始的时候,丁玲到了前门火车站,迎接自上海回京的蒋祖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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