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震寰以金蝉脱壳之计,撤离南宁,马晓军、黄绍竑不甘垫底,也于混乱之中连夜逃走。南宁城中,火光冲天,居民惊惶失措,四散逃遁,省城遍地烟火瓦砾,满目劫后之景况。天明之后,围攻南宁的各路自治军,便蜂拥而入,占据了省会。
最先抢入城的,是蒙仁潜的一旅,跟着是陆云高的一旅,不久,陆福祥的部队也开到了。自称为广西自治军总司令的林俊廷,这时闻知南宁城空虚,也加紧督率所部,由怀远、庆远一带正向省城迅速推进,亦大有先入关中而为王的气势。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林俊廷何许人也?那蒙仁潜乃广西武鸣人氏,秀才出身,长着一大把胡须,诡计多端而又嗜杀成性,人称“蒙胡子”。那年月,谁家孩童顽皮,父母只要说一声:“你还吵,蒙胡子来了!”再顽皮的孩子也吓得赶忙躲在父母怀中,不敢再吵闹。蒙仁潜原是陆荣廷部将,曾任广西陆军第三司令,现有人枪两千余,入南宁前驻在隆山、忻城一带。陆福祥也是武鸣县人,前清光绪年间,在武鸣游勇陆采邦、王特燕的山寨里出入,到龙州边关上往投陆荣廷,后来当了旅长,是陆荣廷部下悍将。陆福祥为人粗俗但颇憨厚,陆荣廷下野后,他自称广西第一独立旅旅长,有人枪三千,驻武鸣、那马一带。陆云高则是陆荣廷的马弁,受陆荣廷卵翼成人,直升到广西陆军第一师第一旅旅长,所部装备精良,是陆荣廷的精锐部队。陆荣廷下野后,陆云高自称第一师师长,驻宾阳、上林、都安一带。林俊廷则是广东钦州人,早年与陆荣廷当过游勇和清朝巡防营军官,后来在陆手下做桂林镇守使。粤军入桂,他为保存实力率部退入黔桂边界。粤军回粤之后,广西境内自治军蜂起,在这些自治军将领中,林俊廷当过镇守使,军职最高,因此他便自封为广西自治军总司令,率所部向南宁进发。但走到迁江时,他便屯住人马,不再前进。他在官场混的时间,颇有见识,深知自封的官当不久,因此,当蒙仁潜等抢入南宁时,他却屯兵迁江,暗派其弟林毓麟为代表前往北京,找北洋军阀曹锟、吴佩孚做靠山,请求北洋政府任命他为广西绥靖督办。林俊廷便在迁江等候北洋政府的委任状。
却说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等人进入南宁之后,广西成了群龙无首,四分五裂的混乱局面。那蒙仁潜是秀才出身,把一部读得烂熟,为人既狡猾又有野心,此番攻进南宁,他是抱着先到者为君,后到者为臣的目的,他的部队攻到镇宁炮台时,见无守军抵抗,便知南宁已经唾手可得,他即令部下:“给我抢占省署,先到者重赏!”
他骑着一匹黄骠马,带着卫队,直奔马君武的省长公署,进入省署即搜寻马君武,当他得知马君武已离开南宁时,即用手枪逼着几个看守省署的年老职员,勒令他们交出省长和各厅厅长大印。那几个年老职员,因家眷皆在南宁,不能随马省长到梧州去,也无法下乡躲避,便只好整天守在省署衙门,实指望新来的省长大人念他们忠于职守,委个一官半职,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阴险嗜杀的蒙胡子,因此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给我交出省长和各厅厅长大印,我割下你们的脑袋当尿壶!”蒙仁潜即命卫弁把刀架在那几个省署老职员的颈脖上,恶狠狠地说道。
那几个老职员本来听到蒙胡子的大名便已吓得丧魂了,现在亲眼看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胡子魔王站到面前,把雪亮的刀架在自己须上,两个胆小的老职员竟一下昏死了过去。
“司……司令。印……印信,马……马省长都……都……都带走了!”一个胆子大些的职员,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道。
“老子不管他马省长,还是牛省长,你们要是交不出大印,就把脑袋交出来!”蒙仁潜接着大喝一声:“放血!”
卫弁们将明晃晃的刀一拉,鲜血立即从那几个职员的颈脖上流了下来,当场又有两人吓得昏死过去。刚才说话的那个职员,用手捂着流血的颈脖,跪下求饶道:“司……司令,所有印信,马……马省长真的都带走了,司……司令,一……一定要的话,让……让我们去铸来就是。”
蒙仁潜眼珠一转,心想只要有大印就行,不管你是铸的还是刻的,喝道:“快去给我铸来!”
卫弁们用刀押着那几个颈脖上还在流血的可怜职员,在省署里找出几块银锭,到银铺里铸印去了。蒙仁潜在省署的大堂上站着,命卫弁去把省长马君武办公坐过的一张高背皮靠转椅搬来,放在大堂正中,又在那高背皮靠转椅上铺一块杏黄缎子,便大模大样地坐了起来。坐了一阵,他还感到不过瘾,便拍着那转椅的扶手,大喝道:“来人呐,我要办公了。”
卫弁们一齐到大堂上站立恭候,蒙仁潜又喝道:“快把各种卷宗文案呈来!”
一卫弁头目答道:“大人,尚没有任何卷宗文案可呈。”
蒙仁潜想了想,他刚坐上省长交椅,一时是还没有可批的呈文,便又喝道:“我要审案!”
那卫弁头目又道:“尚未捕到案犯。”
“混蛋!”蒙仁潜大怒,拍着转椅扶手吼道:“快去给我抓一个来!”
“是。”
卫弁头目答应一声,正要带人出去抓“案犯”,此时却见一个军官带着几个士兵,五花大绑押一个人进来,那军官报告道:“司令,我们在入城搜查中,捕获要犯一员,现解送司令部,请司令发落。”
蒙仁潜看时,只见他部下的一个团长带着几个士兵押着一个人进来向他报告。那被押着的人长得中等身材,三十岁左右年纪,面皮白净,身着夏布长衫,虽被五花大绑着,但神情却镇静如常。蒙仁潜一看,顿时勃然大怒,将那高背皮靠转椅的扶手重重一拍,咬牙切齿地大骂道:“黄旭初,你卖身投靠孙文,实为我桂省军人之叛徒,罪大恶极,今天落在我手上,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蒙仁潜实在没料到,他入省署审判的第一名“要犯”,竟是省长马君武的中校科长黄旭初。因这黄旭初曾在谭浩明督军署里任过中校参谋,蒙仁潜自然认得他,后来闻知黄旭初投了粤军,旋到孙中山委的广西省长马君武省署里任中校科长。蒙仁潜既恨粤军,更恨投效孙中山革命的广西人,今黄旭初落在他手里,正可解一时之恨。他见黄旭初不说话,气得又将转椅的扶手擂得嘭嘭直响,喝道:“黄旭初,你是广西的吴三桂,勾结粤军,入侵本省,糜烂广西,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我不是吴三桂,也没有勾结粤军入桂,我只不过是帮马君武省长做事,马省长是广西人,因此,我是帮广西人做事的,就和以前我帮谭督军做事一样。”
黄旭初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在马君武离邕的当天晚上,即到河西一个亲戚家里藏匿起来,也许是他的目标太大,或是形踪被人窥见,自治军刚入南宁,他便被蒙仁潜的部属抓了起来。
“狡辩!”蒙仁潜又擂了皮转椅的扶手一拳,“马君武是广西的叛徒,你为他做事就是为虎作张。给我拉下去,砍了!”
那几个兵推起黄旭初便往外走,准备拉出去杀头。黄旭初也不做声,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时,门外飞跑进来一个人,来到蒙仁潜面前,先呈上一只小皮箱,央求道:“请蒙司令手下留情!”
蒙仁潜用手将着那一大把胡须,看着这陌生人,颇感诧异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我是玉林李司令的副官。”
蒙仁潜把眼珠转了转,又把那胡须将了持,也许因为现时正是“司令满街走,将军多如毛”的时候,他竟一时想不起玉林的李司令到底是何许人,便又问道:“玉林哪个李司令?”
“李德邻司令。”那人说道,“我们李司令和黄旭初先生有同窗之谊,因此命我前来向蒙司令央求,千祈不要伤害黄先生。”
那副官说罢,忙将那小皮箱打开,露出一箱白花花的大洋和几根黄灿灿的金条,随手将小皮箱送到蒙仁潜面前,说道:“请蒙司令笑纳!”
蒙仁潜用手抓了一把光洋,在掌心叮叮当当地转了转,他感到十分开心,因为他一进了省署,坐上省长的交椅后,部下便给他抓来了黄旭初,他审了“案犯”,显了威,解了恨,现在远在玉林的李宗仁又给他送来了这一箱金银,他进了财,这是一个绝好的兆头,说明他从此要飞黄腾达了。蒙仁潜虽然对李宗仁以重金搭救黄旭初之事尚有疑虑,但李宗仁毕竟是和蒙仁潜同属自治军,且又颇有实力,蒙仁潜要当省长,也还得靠李宗仁等人的拥戴。因此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黯的笑容,对李宗仁的副官说道:“李德邻还真讲朋友义气,嘿嘿。”他随即喝住了那几个正推搡着黄旭初的士兵,吩咐道:“留下吴三桂一条狗命,将他脚镣手铐监禁起来,听候发落!”
原来,李宗仁驻守玉林,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担子很重,很想物色两个人做左右手。后来请了秀才出身的黄钟岳来担任他的秘书长,黄钟岳曾在谭浩明主桂政时做过民政厅的科长,又出任过县长,为人干练,是李宗仁处理民政财政方面得力的助手,可是还缺一个精明能干的参谋长。忽一日,李宗仁想起他在陆军速成中学时的一位同学——高材生黄旭初来,心想,如能得此人襄助,可成大事。但一打听,得知黄旭初在马省长那里做军务科长,一时不好请来,心中不免懊丧。因此,当马省长的船队在贵县遭俞作柏袭击时,李宗仁赶到,曾向马君武的随行人员探问黄旭初的下落,得知黄没跟船东下,留在南宁。此时,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等人的部队正向南宁进攻,李宗仁担心黄旭初蛰居南宁受害,便派副官携重金到南宁,设法打听黄旭初的下落,如黄遭难,则设法进行营救。不想黄旭初被蒙仁潜部下押过大街时,碰巧让李宗仁的副官看到了,便救了黄旭初一命。
蒙仁潜本是个野心极大之人,他虽然占据了省署,但转念一想,目下广西四分五裂,自治军蜂起,占城夺地,自立为王,自己仅有人枪两千,占据的不过是南宁城中的一座省署楼房,外有多如牛毛的司令,而这南宁城中,除了他之外,还有陆云高和陆福祥,刘日福的部队也由右江东下,到达了南宁,林俊廷在迁江也随时准备来。蒙仁潜暗想,要当广西省长,还得靠这些实力派的拥戴,否则他想当省长的愿望不过是黄粱一梦。他把那长胡子将了将,便心生一计,着人去将陆福祥和陆云高请来省署商议。蒙仁潜对他两人说道:“二位,我们虽占领了南宁,但省会已经瘫痪,政令不出,军饷无着,民不安定,我们三人应联名通电,邀请省内各地势力雄厚的自治军首领到南宁来,开善后会议,以筹组省府,安定地方。”
那陆云高虽是马弁出身,跟随陆荣廷多年,但为人极狡诈,他也想趁占据南宁的有利地位,控制广西省政,便说道:“老蒙这主意不错,请他们来商量一下,顺便把省府那些‘豆腐块’分分。”
陆福祥粗俗憨厚,头脑简单,只会带兵,全不晓政治上的事情,他见蒙仁潜和陆云高如此说,也就不反对。邀请的电报发出不几天,几位实力雄厚的自治军首领便先后到达了南宁。
先来的是刘日福,他是广西博白县人,陆荣廷旧部。当陆下野后,刘日福在靖西一带收编陆部散兵数千人,自称广西自治军第一路总司令,率部向百色进逼,缴了马晓军部的械后,实力大增,但不久即为粤军熊略、苏廷有部击溃。后来粤军回粤,刘日福便乘机又占了百色,论兵力,他目前是广西最大的实力派。他的部队进入南宁后,即占据了广西银行。接着自称广西自治军第二路总司令的李宗仁也从玉林赶来了,只有率军到达迁江不进的林俊廷没有来。蒙仁潜等得不耐烦,便把刘、李、两陆几位请到他的司令部——省署开会了。
省署大厅里摆着几把椅子,几张桌子,刘、李、两陆分别坐在椅子上,只有蒙仁潜独自坐在那张铺着杏黄缎子的高背皮转椅上,位置十分显眼,看得出他是以主人和长官身份自居。陆云高当然清楚蒙仁潜召集开会的意图,因此也把自己的椅子往蒙仁潜这边挪过来,以显示既与蒙仁潜平起平坐的身份,而又比刘日福、陆福祥和李宗仁等人地位高出一头。陆福祥坐在椅子上,双腿大咧咧地架在前边的桌子上,眼皮下垂,让一个勤务兵一条腿跪在地上给他捶腿。刘日福则赤着双脚,蹲在椅子上,端着一把银制的水烟壶,呼嘟呼嘟地不断抽着水烟。这些人中,只有李宗仁感到极不自在。
因为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和刘日福等人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除蒙仁潜外,他们都是目不识丁,出身绿林行伍的大老粗。而李宗仁则是三十出头,受过正规军事学校教育的青年知识军人,无论是气质、性格和出身都与他们几人毫无共同之处。对他们的言语行动乃至坐着的姿态,都感到极不顺眼。李宗仁正襟危坐,巍然不动,目不斜视,仿佛伫立在一堆突兀的乱石中的一颗松树,显出几分挺峻的气质。
“诸位,我们都是广西的实力派,目下群雄割据,八桂纷乱,我们都身为桂人,桂人治桂,义不容辞。今天请诸位前来会议,便是商量如何收拾广西残局,重设省治,统一广西全省的军政问题。对此,请诸位不吝赐教,发表高见。”
蒙仁潜以召集人的身份说话了,说完,便用那双狡黠的眼睛,逐一在与会人的脸上扫过。陆云高见蒙仁潜以主人的身份说话了,深怕失掉自己与蒙仁潜平起平坐的身份,赶忙站起来说道:“今天就把省长和各厅厅长定下来,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有几千人马,谁要不服,就把他的枪缴了!往后,广西就归我们五个人所有啦!”他说完便迫不及待地对蒙仁潜道:“喂,老蒙,快把你做的那些‘豆腐块’拿出来分一分吧!”
蒙仁潜见陆云高竟以命令式的口气对他说话,心中甚觉不快,便把头高傲地靠在那高背皮转椅上,一边将着胡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诸位,请发表高见吧!”
刘日福蹲在椅子上,悠然地抽着水烟,他手中那把银制的水烟壶发出呼嘟——呼嘟——的声音,仿佛一个受了伤风呼吸不畅的病人似的。陆福祥仍在让勤务兵捶着大腿,那双眼睛半睁半闭,一动不动,舒服极了。李宗仁端坐着,目光平视,头与两肩垂直,两肩与身躯垂直,身躯与两腿垂直,小腿又与大腿垂直,充分显出一个受过正规军事教育和训练,极富军人素养的姿态。
蒙仁潜见刘、陆、李三人都不发表任何意见,感到正中下怀,便说道:“诸位既不反对,便是赞同我刚才的意见了。”
说罢,便起身走进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一会儿便抱着用黄缎包着的一大包沉重的东西走了出来。蒙仁潜把那黄缎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象个贪婪的财主,拾到一大包宝贝似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这时,陆云高也忙走到桌边,一双牛蛋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黄缎包,好象那是只具有法术的包袱,你要什么,它便会给你变化出来。蒙仁潜慢慢地解开那黄缎包,他的动作,很有点道公祭法的味道,嘴唇在有节奏地蠕动着,象在默念着什么咒语,唇下的一大把胡须也跟着轻轻抖动。一会儿,只听得“叮咚”几声闷响,一个个银白的四方块便从那黄缎包里跳了出来,蒙仁潜慌得忙将双手按过去,深怕别人来抢夺。可是,除了陆云高伸出两手压在桌子上外,刘日福、陆福祥、李宗仁仍无动于衷,蒙仁潜这才松了一口气,用眼扫了扫双手按着的四方块,从中拣了块最大的,拿在手上向大家晃了晃,说道:“诸位,我是秀才出身,做广西省长最合适,这块省长大印归我了!”
陆云高见蒙仁潜抢走了省长大印,急得忙在桌上乱翻起来,无奈他大字认不得一个,对那些银铸的四方块,一时认不出到底是何种官职大印。蒙仁潜见刘日福仍在“呼嘟呼嘟”地抽水烟,陆福祥还在让勤务兵捶着腿,那半睁半闭的双眼,并没向桌上那些银亮四方块瞅一瞅。只有李宗仁扭头看了看,但却并没有站起来,也不说话。陆云高拣起一方官印,问蒙仁潜道:“老蒙,这是什么官?”
“建设厅长。”蒙仁潜用傲慢鄙夷的声调答道。
“咚”地一声,陆云高将那新铸的“建设厅长”官印扔在一边,接着又抓起一个四方块,问道:“这是什么官?”
“教育厅长!”蒙仁潜故意扯着嗓门喊道,“陆高子,我看你当教育厅长蛮合适的啊,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蒙仁潜手拈胡须,呼着陆云高的混名,摇头晃脑之乎也者地讽刺着。
“当个卵!”
陆云高骂了声粗话,随手将那“教育厅长”扔在一边,又抓起一方官印,还没等他发问,蒙仁潜便笑道:“啊哈!陆高子,你真走运,给你捞着了财神爷——财政厅长!”
陆云高听蒙仁潜说他抓着的这个是财政厅长的大印,喜得忙将那银白的四方块一把揣进怀中,深怕被别人抢走似的,他胡着大嘴,说道:“我做财政厅长了!”
蒙仁潜见刘日福、陆福祥、李宗仁对此都不说话,深怕他们起来反对,使他这省长做不成,便说道:“诸位既然都同意重设省政府,那么也请都担任一定的职务为好,以共尽桂人治桂之义务。”
蒙仁潜说罢,便将那几颗大印捧在手上,走过去,递一颗到刘日福面前,说道:“请刘兄当民政厅长吧。”
刘日福仍在抽着他的水烟,也不接那官印,蒙仁潜只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又走到陆福祥的面前,说道:“请陆兄当建设厅长。”
陆福祥半躺在椅子上,两只脚高高地搭在前面的桌子上,也没起来去接印,只是瓮声瓮气地对正在给他捶腿的那勤务兵说道:“大狗,我赏你块银子,把那四方块拿到银铺里给你老婆打副手镯吧,”
正在捶腿的勤务兵听陆福祥如此说,也不知好歹地便从蒙仁潜手里拿过那建设厅长的大印,然后跪下给陆福祥磕了个头,说道:“谢旅长大人恩赐!”
蒙仁潜脸上只觉得热辣辣的,但又不好发火,只得耐着性子,拿着剩下的教育厅长大印,送给李宗仁,说道:“德邻先生,你是陆军中学毕业生,又曾做过小学体操教员,这教育厅长,还是你来做最合适。”
李宗仁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蒙司令,我李某人才疏学浅,难当此大任,还是另请德高望重之人来罢。”
“李德邻文武双全,当教育厅长最合适,休得推辞了。”
陆云高忙在旁帮腔,他深怕李宗仁不当,他和蒙仁潜的官也当不成。
“诸位要当什么职务,我都没有意见,至于我个人,此次赴邕,只欲得一人便感足矣。”李宗仁说罢,便向蒙仁潜拱了拱手,“此事还得请蒙司令赏脸。”
蒙仁潜忙把那两只溜滑的眼珠转了转,接着哈哈一笑,说道:“自古英雄多好色,不知德邻先生看中了南宁的哪一位漂亮女子,只管说来就是,我们马上派人去接来,与你即成洞房花烛之喜!”
那陆福祥本来半躺着不说话的,一听蒙仁潜说到女人之事,便来了精神,忙抬起头来说道:“德邻,你是看中了南词班的‘林黛玉’吧?那真是花中之王啊!”
陆福祥说罢便对陆云高喝道:“陆高子,你他妈的把‘林黛玉’独占了,何不学学老蒙分这豆腐块的办法,把她拿出来,给我们每人也吃上一口啊!”
李宗仁很不自在地摇了摇头,说道:“宗仁已娶有妻室,安敢再作非分之想。我想要的这个人,便是正被蒙司令拘押着的黄旭初先生,他是我陆中同学,望蒙司令念我们多年同窗之情,将他释放出来。”
“这有何难?老蒙,你把黄旭初交给李德邻吧!”
陆云高此次一进南宁,便霸占了南宁最红的妓女“林黛玉”,这“林黛玉”乃是南词班的名妓,江南苏州人,擅长京剧清唱,色技倾城,一向为军政要人及外江富商包占,陆云高虽身为旅长,但只闻“林黛玉”之名,而无缘得近。因此,他一打进南宁,便将她独占了。方才听李宗仁说这次到南宁是只为一人而来,陆云高正担心李宗仁和他争夺“林黛玉”,不想李宗仁却是为一区区囚徒黄旭初而来,那嫉妒之心方才消了,因此忙替李宗仁说好话。蒙仁潜见李宗仁要黄旭初要得坚决,陆云高又帮他说话,为了稳住李宗仁,便只好说道:“好吧,我看在德邻先生的面上,放了他就是。”
李宗仁一听蒙仁潜愿意放人,又怕他中途变卦,便忙说道:“感谢蒙司令看得起我李某人,请即下令,我现在便去将黄先生领出来。”
蒙仁潜只得命他的一名卫弁,随李宗仁到监狱中,去领出黄旭初。狱中的看守,已得李宗仁副官送来的好处,现见蒙仁潜的卫弁领着李宗仁来要人,遂忙打开监狱大门。黄旭初一见李宗仁,惊喜地喊道:“德邻兄,你不在玉林吗?怎的到此来?”
李宗仁亲手给黄旭初打开镣铐,搀扶着他从牢房中走出来,这才说道:“我这次就是专为你而来的啊!”
黄旭初感激地看着他这位敦厚庄重的老同学,问道:“我在狱中听说,蒙仁潜准备组织广西省政府,德邻兄也有些实力,必能在政府中担任要职。”
“哈哈!”李宗仁开心地笑道:“我们桂林有句俗话,叫做‘会拣的拣儿郎,不会拣的拣嫁妆’。蒙仁潜拣了块省长大印,陆云高拣了个财政厅长之职,我嘛,拣了个精明能干的参谋长——黄旭初!”
黄旭初平时沉默寡言,现在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紧紧地握住李宗仁的双手,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德邻兄,我愿为你效力!”
李宗仁笑道:“记得在陆中时,有一次,我和你开玩笑,我说:‘旭初兄,你这样斯文,简直象个姑娘一样,我将来若当师长,请你当个参谋长怎样?’你微笑着说:‘德邻兄,有你这样的同学关心,我今后不愁没有工作做了。’现在我当司令,你不是当了我的参谋长了吗?”
“当时,我并没认为你是开玩笑啊!”黄旭初认真地说道。
李宗仁把黄旭初接出监狱后,说道:“为了防止蒙仁潜变卦,我们今晚就搭船到贵县回玉林去,我陪你到家中,收拾行装,连家眷也一齐带走。”
黄旭初点点头,便和李宗仁一同回到家中,收拾停当,当夜搭船一齐到贵县去了。从此,黄旭初出任李宗仁的参谋长,为李宗仁势力的发展壮大,出谋献策,组训军队,积极卖力。
却说蒙仁潜自封为广西省长,陆云高自封为省府财政厅长,刘日福和陆福样二人不明不白算是做了民政厅长和建设厅长。蒙仁潜自铸的那省长大印,尽管盖了又盖,政令却总也出不了廓门,陆云高的财政厅长,只能在南宁城内收税。
这时的广西局面,更趋混乱不堪。各部自治军之间,你争我夺,远交近攻,战乱不止。各地土匪横行,白日打家劫舍,黑夜掳人勒索。在沿江一带,各种名日的武装势力,则层层设卡,勒收“行水”,因而工农交困,商业凋敞,民不聊生。民间流传着两句话:“宁作太平狗,莫作乱世民”,道出了广大民众的凄苦和悲愤之情。因此,对于蒙仁潜的省政府,民众自是冷眼相看,漠然视之。
正是这个时候,被赶下台的陆荣廷,又回到了南宁麻雀巷他的耀武上将军府第。
原来,陆荣廷自下野后,从龙州经越南由水路到达上海,后又到天津,与北洋军阀曹锟、吴佩孚勾结。曹、吴见孙中山已据有两广,正在出兵北伐,且北伐军进展神速,已入江西攻占赣州,正向南昌挺进。便加紧支持陆荣廷,使其重返广西,以捣乱孙中山北伐军之后方。陆荣廷潜回龙州,就任了北京政府委任的边防督办之职。此时粤军已经回粤,广西局势混乱,陆荣廷眼睛瞄着南宁,准备重新登台。这时,林俊廷已经和北京政府拉上了关系,被委任为广西绥靖督办,他便由迁江率部到南宁来就职。陆荣廷看在眼里,虽然感到不太舒服,却也不甚介意。因为林俊廷、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刘日福、李宗仁这些实力派,全是他的旧部,他只要回到南宁麻雀巷的耀武上将军府第来,发号施令,谁还会不听他的呢?外有曹、吴的支持,内有旧部的拥戴,现时广东方面孙、陈势同水火,自顾不暇,广西还不是属于他陆荣廷的吗?于是,他择定吉日,率随从卫队,从龙州向南宁进发。一路上,他骑马打猎,好不自在。可是到了离南宁不远的十里亭,却并不见林俊廷、蒙仁潜等人前来迎候。他心甚感疑惑,忙问随从秘书陆瑞轩:“我将于今日抵邕正式就任广西军务督办的事,给林俊廷、蒙仁潜他们发电了吗?”
“老帅将于今日抵邕就职之事,在龙州出发的头一天,我就给林俊廷和蒙仁潜发了电报。”陆瑞轩答道。
“嗯……”陆荣廷皱着眉头,想了想,继续率随从向南宁进发。
五里亭到了,仍不见一个欢迎他的人,陆荣廷骑在马上,勃然大怒,禁不住大骂起来:“林俊廷、蒙仁潜、陆高子都死了不成!”
“老帅息怒,让我到城里去叫他们率众前来欢迎,请老帅在此稍候。”陆瑞轩答道。
“你告诉他们,起码要动员五千民众团体,要用最好的仪仗,否则,我将不入城去!”陆荣廷忿然说道。
“是,老帅。”陆瑞轩忙带上几个随从,骑马往南宁城里去了。
陆荣廷在五里亭等了半天,既不闻鼓乐之声,又不见林俊廷等率众前来,气得又一阵大骂:“林俊廷、蒙仁潜、陆高子,你们只要不死,都要吃我几马鞭!”
“父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广西经此番变乱之后,恐人心亦不复收矣!”养子陆裕光忧心忡忡地说道。
“他们都是我提携起来的,没有我,能有他们的地位吗?目今八桂不宁,他们不靠我,难道靠孙文和陈炯明不成?”陆荣廷愤愤说着。“老帅,陆秘书回来了。”
这时陆荣廷身旁的一名随从忙报告道。陆荣廷看去,果然见陆瑞轩从那头策马而来,后面,只有他刚才带去的那几个人,陆荣廷心中好不惊疑,还没等陆瑞轩来到面前,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林俊廷他们呢?”
“老帅!”陆瑞轩垂头丧气地答道,“听说老帅要回来,刘日福昨日到百色去了,陆福祥去了都安,陆云高去了贵县,林俊廷、蒙仁潜也都走了,眼下南宁的驻军已经撤尽,省政空虚,无人主持。”
陆荣廷听了不由火冒三丈,但却压着怒火并不发作,他知道林俊廷他们有意回避,是不欢迎他重回南宁主政,诚如养子陆裕光所言,广西经过这番变乱之后,想要重新驾驭旧部,看来已非易事。好在有曹、吴的支持,他的义子马济已得吴佩孚的资助在湖南组建了一支武卫军,现时自己身边也还有韩彩凤、陆裕光几个忠实部将和几千人马,尚可勉强维持个小局面,因此,他心中虽然恼怒,但却装着无所谓地说道:“只要他们晓得我回来就行了,愿不愿跟我,那是他们的事。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
陆荣廷说罢,便命随从卫队,向南宁城进发,又命一小队骑兵,打马向城里疾驰,沿途高呼:“陆老帅回来了!”
陆荣廷则骑马缓缓而行,以便南宁市民在城中来得及欢迎他。这一着果然有效,那一小队骑兵的高呼,早惊动了南宁商会。商会对于一切过往军队,照例要表示迎送犒劳,何况是陆老帅回来了,更不敢怠慢,商会会长急忙带着些人,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动员,总算临时凑起了百几十人。刚走到城门口,陆荣廷已经到了,一时间鼓乐喧天,鞭炮齐鸣,欢迎陆老帅回省主政的气氛,倒也有些热闹。陆荣廷见了,心里自然高兴。商会跟着又献上了酒、肉等礼品表示对陆部下的犒劳,陆荣廷命陆瑞轩一一收下。
陆荣廷回到麻雀巷,通电就了广西军务督办之职,不久,北京政府委派的广西省长张其锽也抵邕到任。陆荣廷既当了军务督办,即着手整顿广西全省军队,发布命令,要各地自治军将名册呈报,以便统一整编,重新号令。但他的命令,却并不比蒙仁潜那省长大印管用多少,令出廓门,即如石沉大海。陆荣廷等得不耐烦了,便命秘书陆瑞轩到各地催办,约莫半月之后,陆瑞轩返回南宁复命,陆荣廷忙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陆瑞轩苦着脸,长叹一声报告道:“经过这番变乱之后,人事全非,纵使老帅昔日之心腹也不复听调遣矣!”
“难道陆高子也敢不听我的?”陆荣廷问道。对这位昔日由他一手从马弁提升的将领,他相信是不敢公然违抗帅令的。
“老帅不提到他也就罢了,一提气死人!”陆瑞轩摇头,忿懑地说道,“我到贵县去,要他将所部名册上报,接受老帅整编,他却大咧咧地说道:‘我的部队早编好了,还要他来整编什么?想必是那老头子闲来无事,何不叫他回宁武庄打猎去!’老帅,你说气不气死人?!”陆荣廷一声不吭,只见他那“毋”字脸在微微地抽搐着,那两只因长期练习射击而变得一大一小的“虎目”,闪着灼人的怒火,但却在大厅里缓缓地走动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这时,檐下飞来一群麻雀,卿卿喳喳地叫唤不停,有的展翅摆尾,有的伸头探脑,有的上下嬉戏,似乎在嘲弄他,戏耍他。陆荣廷那心头火气正没处出,他随手从墙壁上取下那支自来德手枪,狠狠地骂道:“忘恩负义的家伙,把你们喂饱了,羽毛丰满了,都从我手里飞啦!”
他一边咒骂,一边开枪射击,那些麻雀们经过这番变乱之后,一个个也都学得精乖了,见陆荣廷掏枪,早已飞窜得无影无踪,陆荣廷枪法再好,也没碰着麻雀们半片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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