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花县白泥圩。离此不远便是新街火车站,乘火车到广州市区,大约一个钟头。
民国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拂晓,密密麻麻的枪炮声骤然响起,夹杂着暴雨的哗哗声和军号的呜呜声,白泥圩西边的制高点大岭、中东岭、小岭,桂军黄旭初师正与粤军余汉谋旅、陈章甫旅、戴戟旅血战。当李、黄、白在容县黄绍竑老家决定反蒋时,他们三人作了如下分工:李宗仁到梧州就任“护党救国军”总司令,发表讨蒋檄文,然后到香港,在乡便臣道九十二号居住,积极联络北方冯、阎共同反蒋。此时,冯玉祥与蒋介石的矛盾已成水火,冯军主力开出憧关,蒋军则在偃师、登封、南阳一带布防。李宗仁欲与冯玉祥遥相呼应,以壮声势。军事上由白崇禧负责,以闪电战术奔袭广州,夺取广东,以军事上的胜利挽救政治上的失利。黄绍竑则遗返南宁,坐镇后方,筹措军费。
却说白崇禧秘密集结桂军三个师,分左右两路入粤,暗中又与退居石龙一带的仍忠于李济深的军长徐景唐联络,欲师孙中山、李济深多次以东、西两路攻击广州之敌的战略,桂、徐两军同时夹击两陈。白崇禧到底是小诸葛,深谙孙子攻城与攻心之术。大军未发,他先派梧州警备司令龚元杰去广州拜访二陈,声明湖南何键有侵桂之举,桂军将北上防堵何键的湘军,粤桂原是盟友,都应为援救李任公而联合,切不可以兵戎相见云云,以此松弛粤军的戒备。白崇禧对二陈的兵力部署作了精确的估计,陈济棠有三旅九团,加上一个独立团,共十个团。陈铭枢辖三旅九团。二陈总共不到二十个团,且分布东西两线,能直接用于和桂军作战的仅十个团。陈济棠把所部第一旅旅长余汉谋的部队摆在清远县,第二旅香翰屏部守芦苞三水,第三旅陈章甫部驻广州北郊。很明显,陈济棠这三个旅是专门用来对付桂军的。陈济棠有三个旅十个团,白崇禧有三个师一个旅,十六个团,自认有把握击溃陈济棠部,一举夺取广州。为了制造敌方将帅不和,白再施以攻心之计,秘密令人向陈济棠告密,第一旅旅长余汉谋因与李、白是同学,正暗中与桂军联络倒陈……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白崇禧正要下达总攻击令,忽接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急电报告,湖南省主席何键已就任蒋介石委的第四路讨逆军总指挥,以周斓为第一纵队司令;由邵阳经武冈、龙胜直趋桂林。刘建绪为第二纵队司令;由衡阳经零陵、全州、兴安直取桂林。吴尚为第三纵队司令;由郴县经嘉禾、道县入桂趋阳朔。何键已到衡阳督师,湘军先遣支队司令陈光中已挺进至桂境黄沙河附近。桂北守军仅有何次三一团,众寡悬殊实难拒敌。白崇禧闻报,即复电张任民“诱敌深入”四字,随派参谋赴桂林,向张面授“诱敌深入”之战法。白崇禧不怕陈济棠的粤军,也不怕何键的湘军,他最怕李明瑞率领的原第七军的两个师,这是桂军的精华。李明瑞、杨腾辉倒戈反桂后,第七军师长李朝芳、尹承纲两部已在宜昌一带被蒋军包围缴械。如李、杨回师广西,其兵力与黄绍竑的第十五军不相上下,两支桂军自相残杀,必将重演去年粤军李济深部与张发奎部在东江火并的悲惨局面。当白崇禧从上海方面的消息得知,蒋介石已任李明瑞为广西编遣特派员,率第十五师和第五十七师由汉口分乘海轮十四艘东下,到南京补充弹药装备,然后经上海到广州,溯西江回广西夺取桂系的根据地。白崇禧必须在李、杨两师抵达广州之前,攻占广州,控制虎门,堵死李、杨进入珠江之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白崇禧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总攻击令,着黄旭初师长率本师及石化龙的独立团,韦造时独立营从梧州西江向三水直攻广州,白率伍廷飏、吕焕炎两师经怀集、广宁、四会、三水攻广州。白崇禧深知兵贵神速,以闪电战术奔袭入粤,短短几天时间,两路桂军便攻瓢广州北边的四会、清远两县,并在花县西扎的芦苞上游十余里处的大塘强渡北江,击溃香翰屏旅的巫剑雄、张枚新两团,第三旅旅长陈章甫即调该旅黄质文团驰援,旋被桂军打垮,白崇禧左右开弓,将粤军各个击破,进占芦苞。白崇禧进军广东以来,连连获胜,粤军简直不堪一击。他倒有些纳闷起来,这些粤军本是第一师时代由邓铿和李济深一手训练出来的,向称能战,张发奎、黄琪翔的部队均很有战力斗,东江大战时,这些部队都曾与张、黄军血战过,为何今日这般不济?他忙命部下押来一被俘的粤军连长,一询问,才知道陈济棠中了白崇禧的离间之计,己将第一旅旅长余汉谋以通敌罪从琶江口押到广州软禁,任命李扬敬代理第一旅旅长之职。李扬敬不如余汉谋善战,余被拘走后,第一旅官兵多有不平,副旅长李振球,团长黄涛、叶肇、张达、赵赚都不服,黄涛公开抵制,说:“如果幄奇死,大家就一齐死!”因此粤军无心恋战。白崇禧听了大喜,即挥军大进,连续击败李扬敬指挥的第一旅,迫使粤军纷纷向花县的国泰、赤泥、白泥退却,一部已退到军田车站。白崇禧率军追击,将达白泥圩时,他站在路旁一个土坡上,对着正冒雨疾进的桂军官兵大呼:
“弟兄们,过了白泥圩,前边不远就是新街车站了,到广州还有个把钟头的路程,加把劲,今天到广州开晚饭,我掏钱在陈塘南酒家请大家喝庆功酒,然后放假三天!”
桂军官兵谁不想到广州发财享受,今听白老总许下此愿,奔跑的双腿,快得如加了两只风火轮一般,自进入广东以来,粤军连吃败仗,几更助长了他们今日必进广州之愿。曾国藩治兵曾有令部下“大索三日”之举,白老总虽治军素严,但今日也不得不把曾国藩的“旧饭”炒一炒以飨桂军官兵。
“旭初兄,你师先占据白泥圩西侧一带高地!”白崇禧虽然急于要进广州,但他并不轻敌盲进,向桂军官兵鼓了一番士气之后,他即对骑着一匹大黑马奔驰而来的第二师师长黄旭初命令道。
“是!”黄旭初立即勒住马缰,用马鞭指着西边那三座高地,对部下的三位团长命令道:“一团抢占大岭,二团抢占中东岭,三团抢占小岭,独立团与独立营随师部在大岭与中东岭之间的小村庄。”
黄旭初这些年奉命率他的桂军第二师长驻广东,在潮汕对贺龙、叶挺起义军作战和与张发奎、黄琪翔的第四军在东江、五华一带大战,随后移军粤北韶关。他本是个事事留心之人,长驻广东,他对广东的事便格外留心研究,每一处战略要地的地形、山川、河流、道路、村庄他都默记在心,因此他在广东行军作战从不用地图而可得心应手。现在白崇禧命令他抢占白泥圩西侧一带高地,他便能一口道出那三处高地的名字来,连善于用兵,精于地形研究的白崇禧也不得不暗暗称奇。
白泥虽是一个小圩镇,但地形上却是一个理想的战场,它西有大岭、中东岭和小岭三座高地,南有白泥河,易守难攻。白崇禧在追击粤军时,便注意到了这一地形特点,因此首先令黄旭初师抢占两侧高地,以便攻守自如。在令黄旭初师抢占高地后,白崇禧再以吕焕炎师抢占小岭至国泰好西侧高地,这才命令第一师师长伍廷飏率部向白泥圩进击。桂军将达白泥圩之时,粤军两路亦进抵白泥圩内,第一旅正在渡白泥河。桂军伍廷飏师与粤军在白泥圩展开激战,由午至暮,两军伤亡惨重,桂军副师长梁朝现负伤。白崇禧闻报,皱着眉头,急令伍廷飏师撤下战场休整。任廷飏一见白崇禧,便道:“我军此次入粤以来,尚未见敌军如此顽强抵抗!”
白崇禧也感诧异,忙命伍师长:“你马上给我找一俘虏军官来。”
不多久,伍师长的参谋押着一名粤军俘虏进来,俘虏伤了左臂,一条手膀被撕破的军服作临时绷带吊着。白崇禧令参谋给俘虏倒了一碗水,递了一支香烟。俘虏把水一口饮尽,然后贪婪地吸着香烟,那惶恐痛楚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这位兄弟在粤军中的哪一部分?任何职务!”白崇禧很和蔼地问道。
“第一旅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连附!”那俘虏站起来,一边躬身点头,一边说。
“你们团长是黄涛吧?”
“是的,是的。”
“你们旅长余幄奇现在何处?”白崇禧紧盯着那俘虏的双眼,逼视着他,不让他有说谎的胆量。
“余旅长已到白泥圩内指挥。”俘虏答道。
“来人,将他拉下去毙了!”白崇禧把桌子狠狠一拍,站在门外的两名卫士立即奔进来,架起那俘虏便走。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那俘虏跪下求饶。
“你敢骗我?余汉谋在五月十三日被陈济棠扣留于琶江口,当日即被押往广州软禁,他现在何能到白泥来指挥!”白崇禧面带杀机,大声斥喝,直吓得那俘虏跪在地上不敢起立。
“长官,长官,”俘虏用双膝在地上挪动膝行,来到白崇禧面前,发誓道:“长官,我要说半句谎,你马上毙了我!余旅长被扣之后,我旅连吃败仗,官兵们都盼余旅长回来指挥,据说团长们还为此上书陈老总。老总见事态急迫,昨天才将余旅长放回来。昨天下午,我们全旅官兵在军田车站欢迎余旅长,他还向我们训了话。”
“余旅长怎么对你们说!”白崇禧厉声问道。
“他……他说:桂军此次兴兵东犯,蹂躏吾粤,此种罪行令人不可容忍。希望全体官兵发扬第一师邓仲元的忠勇革命精神,保卫桑梓,勿以小挫即气馁,让桂军阴谋得逞。”那俘虏见白崇禧十分注意听,又接着说道:“余旅长还说:我与各级袍泽久共患难,保卫桑梓,责无旁贷,万望我全体将士跟我来,勇往直前,拼力反攻,克敌制胜,以保持我军荣誉,保障广东安宁。接着余旅长高声问大家:‘大家打不打?’全场高呼:‘打!’‘跟旅长去打!’旅长又说:好!我即刻出发前线。我知道你们几夜没休息了,先赶快去休息几小时,今夜由李副旅长率领全旅向白泥急进!”
白崇禧听罢,知道陈济棠在部下的压力下,不得不重新起用余汉谋。他的离间计,只成功了一小半,就象当年诸葛亮出师北伐前,密派人往洛阳、邺郡等处,布散司马懿谋反的流言,使魏主曹睿将司马懿削职回乡。撼于诸葛亮北伐大军进兵的威胁,魏主不得不重新起用司马懿统兵。几经较量诸葛亮北伐无功而返。白崇禧觉得,自己目下与孔明有相似之处境,不过白崇禧即今日之诸葛亮,而余汉谋并无司马彭之称誉。虽然余汉谋远非白崇禧的对手,但是余既重返军中,又得军心,并拼死抵抗,桂军要想明天进广州,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白崇禧鉴于桂系四面受敌的不利形势,只求速战速决,最怕战事胶着,旷日持久。当夜,他命伍廷飏组织几支精悍的小部队,向白泥圩发起夜袭。但粤军早有准备,夜雨中双方混战一场,桂军伤亡数十人,没有占到一点便宜。第二天拂晓,粤军主动出击,向桂军占据的大岭、中东岭、小岭等处制高点,发起猛烈冲击。粤军的炮弹四处爆炸,白崇禧的指挥部周围也落下好几发迫击炮弹。白崇禧又是一阵纳闷,粤军昨晚被袭扰一阵,不见慌乱,今晨又能向桂军阵地发起猛攻,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了察明敌情,白崇禧即驰往第二师黄旭初的指挥所,白、黄相偕,冒雨登上大岭视察,只见满山遍野尽是呐喊冲锋的粤军士兵,大岭、中,东岭、小岭三处阵地皆在激战中,国泰好西边一带高地,枪炮声也十分激烈,黄旭初颇忧虑地说道:“粤军展开全线出击了!”
“不必担心!”白崇禧轻松地说道,“余汉谋为了戴罪立功,他不狠命拼一下怎么行呢?你只要顶住半天,粤军必成穷弩之末,到时候我们便可顺利进入广州。”
“余汉谋乃一介旅长,他怎么能有全线出击之力?”黄旭初并不感到轻松,那双深沉的眼睛,只顾盯着被桂军士兵的枪弹击打得东倒西歪的粤军士兵,粤军虽伤亡惨重,但却并不停止攻击,斗志十分顽强。
“在大塘、芦苞被我们打垮的香翰屏旅及陈章甫旅,可能也集结到这里来了。”白崇禧说道。
黄旭初不说话了,只微微点了点头。但凡他不满意或不赞成的意见,只要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三人中不论是谁说出来,他都不但不反对,反而点头表示赞同,并不遗余力地予以实施,成功了,他说是李、黄、白指挥有方,失败了,他说是自己执行不力。他智勇双全,为人深沉,论学历,他毕业于中国陆军最高学府——陆军大学,比出身保定和陆军速成中学的李、黄、白都高一等;论战功和对桂系团体的贡献,他最先出任李宗仁的参谋长,对李宗仁部早期的成长发展贡献最大,论战功,在统一广西的各役中,他不比白崇禧、俞作柏低。但是,黄旭初不争功,不居功。广西统一后,桂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全军九旅十八团,黄旭初仅得任第四旅旅长之职。任第二旅旅长的俞作柏嫌官小,怒气冲冲,声言绝不上任。黄旭初却最先跑到李宗仁、黄绍竑和白崇禧那里去“谢恩”,感谢李、黄、白诸公对自己的提携。李宗仁倒很有些过意不去,因为第七军是由原李宗仁的定桂军和黄绍竑的讨贼军两军合编的,黄旭初是定桂军的参谋长,白崇禧是讨贼军的参谋长,黄、白地位相等。但是两军合编之后,李宗仁任军长,黄绍竑任党代表,白崇禧任参谋长,而黄旭初仅得一旅长之职,地位比白崇禧差远了。别人升官,他却被降格使用,俞作柏为自己打抱不平,黄旭初却毫无不平之色。李宗仁感到有些对不住黄,徐徐说道:“我们这个军,应该设个副参谋长……”黄旭初忙道:“白参谋长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必再设副职,德公还是让我在下边带兵吧!”后来,与黄旭初同任旅长的夏威、胡宗铎都当了军长,甚至连资历甚浅战功平常的陶钧都逾格升迁当了军长,当年九位旅长之一的钟祖培,为此大闹一场,挂冠而去,而在后方任师长的黄旭初对此却从无表示。他兢兢业业服从黄绍竑指挥,虽然他率军长驻广东,作为桂系的一颗钉子打在粤军这块地盘上,他处事有很大的独立性,但他从不自作主张,凡遇大事,均事先请示黄绍竑。这次李、黄、白公开反蒋,白崇禧全师攻粤,黄旭初从战略上看,认为这是极不明智的举动。他知道,并不是白崇禧见不及此,而是他们三人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作出的一种缺乏冷静思考不计后果的行动。他们把赌场上孤注一掷的一套用到了方针政策上来,即使打下了广州,桂系也绝不能摆脱被动危险的局面。黄旭初看到了这一切,预计到了最后的恶果,但他始终不表示反对攻粤之举,他奉白崇禧之命,率第二师及一个独立团又一个独立营,由梧州出发,沿西江东下,进军神速,抵三水受粤军海军阻挡,无法渡江,黄即率部转到白崇禧这一路来,直接听白指挥。
激战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粤军并不象白崇禧预计的那样,将成穷弩之末,而是越战越勇,越战人越多,攻势持续进行,并无间歇,桂军虽不断反击,但终不能扼制粤军的进攻,战况已呈胶着状态。白崇禧有些着急了。黄旭初深知白崇禧此时心里想什么。白要速胜,白最爱使用迂回战术,但此时敌军全线出击,桂军应接不暇,抽不出有力部队对敌迂回,他忙对白崇禧道:“健公,由我率独立团出木广塘迂回敌军侧背,你看怎样!”
黄旭初这一句话,正象给白崇禧搔痒一般,舒服极了,他正需要派得力将领率部队迂回敌后,但正苦于兵力不够用,现见黄旭初请缨出击,他激动得一把握住黄的手,说道:“旭初兄,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正面高地由我代替你指挥,你快去吧!”黄旭初见敌军正面兵力雄厚,攻势凶猛,后方兵力必然相当充裕,况且又隔着一条白泥河,连日大雨,河水猛涨,渡河不易,从木广塘一带迁回敌后,困难甚多,对全线亦奏效不易。但他知道,白崇禧喜欢这样打,即使失败了,白对他也会倍加赞赏。李、黄、白全师攻粤的决定本来就是错误的,最后必败无疑。他们可以在大局上冒险失败,黄旭初为什么不可以在局部上冒险失败呢?他失败了,换来的不是惩处,而是一种无形的褒奖,他觉得这样做值得!
黄旭初率独立团迁回出击后,粤军正面攻势并无动摇之势,满山遍野的士兵,端枪呐喊冲锋,与桂军士兵展开白刃格斗,战况相当惨烈,白崇禧不得已,只好将预备队调上去,才暂时稳定了战局。他此时希望的,不是援兵——桂军劳师远征,无援兵后继。他希望黄旭初在敌后创造奇迹,扭转战局。但黄旭初去了两个多小时仍无消息,白崇禧正在挂念,忽见卫士来报:“黄师长回来了!”
“在哪里!”白崇禧心里一愣,预感到有些不妙,因为黄旭初此时只应当出现在敌后,而不应该回到他这里来。
白崇禧看时,只见四名卫士,用担架抬着黄旭初到他面前。黄的脸色白得象棉纸一般,胸前的白色绷带上一片血迹,看来伤势不轻。白崇禧皱着眉头,问跟担架一同来的师部少校医官:“黄师长怎么了?”
“黄师长率部进抵敌右侧木广塘高地时,与敌发生激战,不幸负伤。经检查,一颗子弹中胸穿背,伤势严重。部队因师长负伤,士气大挫,已全部由木广塘撤回。”那少校医官报告道。
白崇禧的胸口仿佛也被重重地击中了一枪似的,他本能地用手抚着胸膛,那心在急促地跳动着。进攻受挫,迂回无效,又伤了一员大将,战局已呈胶着状态,他脑海里时而出现俞作柏、李明瑞站立在大海轮上,率领那十四艘大型运输船乘风破浪,急速向虎门疾驶;时而出现何键指挥三路湘军直扑桂林,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正仓惶向永福、柳州退却……白崇禧觉得,桂系的命脉现时正抓在他的手上,决策只在一念之瞬,进退只在一步之间,而胜败则取决于这一念之瞬和一步之间了。白崇禧是一员出色的战将,他有一种坚韧不拔的将帅气质,他在战场上从未有过动摇决心的时候。他两眼望着正在跃出临时掩体,与敌军奋勇拼搏的桂军士兵,他深信自己的子弟兵的勇敢善战。他必须击破粤军的抵抗,最迟在明天上午占领广州,封锁虎门,把俞作柏、李明瑞困在海上,再以舰艇出击,到时走投无路的俞、李兄弟,只得树起白旗,白崇禧便可将第七军这两师精锐重新抓过来。至于何键的湘军入桂,白崇禧是一种诱敌深入的战略,他的着眼点不仅是消灭入桂的湘军,保卫桂北,而是要湖南这块地盘。占领广州后,收降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占领广东地盘,乘何键部入桂后方空虚之机,派一师桂军由韶关北上入湘,控制衡阳,切断入桂湘军之后路,前后夹击,重演当年他收编唐生智部于湘南的故伎。广东、湖南,弹指间重入桂系彀中,这便是白崇禧全师攻粤,铤而走险,不顾一切的战略目的。
“报告总指挥,我师正面发现粤军蔡廷锴、蒋光鼐部增援。”吕焕炎师长派参谋来向白崇禧告急。
“大岭发现粤军第八旅戴戟部增援,在我军反击中,该旅副旅长方伟被击毙!”黄旭初的作战参谋从大岭跑过来报告。
粤军的旅相当于桂军的师,现在白泥圩一带有陈济棠的余汉谋旅、香翰屏旅、陈章甫旅和骆凤翔的补充团共干个团,陈铭枢的三个旅原先是在石龙、石滩一带监视徐景唐的第二师的,现在源源开到白泥增援,说明粤军已无后顾之忧,能集结全部兵力对付桂军。论兵力,粤军占优势,论作战能力,陈铭枢的蒋、蔡两旅及陈济棠的余汉谋旅堪称粤军之精锐,皆有较强的战斗力。但是,桂军去年入粤追击号称铁军的张、黄部队,曾与张、黄的第四军在兴宁、五华血战,有击败铁军的历史。桂军并不把曾被张、黄铁军打得大败的二陈粤军放在眼里。白崇禧决定不顾一切地打下去,不进占广州誓不罢休。
“各师、各团务必坚守阵地,天黑后全线出击,先进入广州者,赏银十万,放假六天!”白崇禧向部属发出了严令。
风雨稍住,战火更炽,在白崇禧的严令下,桂军各师、团皆不顾代价拼命反击粤军的冲锋,战斗打得难分难解,阵地前沿,横尸遍野,雨水将粤、桂两军官兵的鲜血,冲入白泥河中,混浊的河水透出一层血腥的紫色,令人触目惊心。
“报告总指挥,伍师、吕师各团预备队已用尽!”白崇禧派出的作战参谋回来报告。
“要他们将自己的卫队统统加入上去,伙伕杂役、参谋、副官,全部投入战斗!”白崇禧命令道。他经历多次恶战,几乎每一次坚持到最后都能克敌制胜。他进占广州的信念毫不动摇。
“报告总指挥,旅长王应榆被粤军俘去,团长叶丛华弃队逃亡!”又一参谋来报。
白崇禧这下没再说话。旅长王应榆是广东东莞人,原任广东北区善后委员,统领一旅粤军与桂军黄旭初部同住韶关、南雄、连州一带,蒋介石扣留李济深后,王应榆仍忠于李,造至陈济棠回粤就新职后,王应榆即率自己的一旅人马,与桂军黄旭初师由龙虎关退到广西。这次桂军图粤,王应榆也带他的一旅人马随白崇禧行动,不想竟在白泥被俘。叶丛华是黄旭初师的一名团长,颇善战,现在却临阵逃亡。入粤以来,桂军已伤师长、副师长各一名,旅长被俘,团长逃亡,官兵伤亡千余,仍无法突破粤军白泥圩防线。白崇禧的胸部,仿佛又被重重地击了一枪,那子弹,似乎正打在他那顽强不屈的心脏中间,弹头嵌在心尖上,他一呼一吸都感到钻心般疼痛。进,他进不了广州;退,他无脸回广西——要知道他是从唐山逃回来的一条光杆啊,这点本钱是黄绍竑的呀!在此地多呆上一小时,桂系这点命脉便会弱下去一分,纠缠苦补下去,最后只有脉散命绝。他犹豫了——表现出将帅处于进退维谷的那种痛苦,这与他年初在北平时的心境多么相似——他忽然有些怀念起那位星相家来,难道自己今年的命运就是如此?
“啪啪啪!”不知谁在敲打着什么,白崇禧抬头看时,只见躺在担架上的黄旭初正用左轮手枪的枪柄击打着担架的扶手。
“快……快把我……抬……抬到……火线上去!”黄旭初对卫士发出十分吃力的然而却是异常严厉的命令。
“旭初兄,你要干什么?”白崇禧忙走过去。
“健公……”黄旭初那棉纸一样的脸上。露出一片愧色,“我军入粤,乃是英明的战略决策,您的指挥艺术,胜过拿……破仑……”他吃力地说着,每说一句话,缠在胸部上的绷带渗出一层血水——他是在用血来说话!
“旭初兄!旭初兄!”白崇禧示意黄旭初不要再说下去。
“只可恨我……我们当……当部属的,不争……气,连……连一个……小小的……白……白泥圩,都……拿不下来!”黄旭初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枪一挥,“我要上去,率队冲锋!”
“把黄师长抬下去!”白崇禧命令卫士。他从黄旭初那表情话语中,已经明白了一切,仗不能再打了,必须撤退,黄旭初体谅他的苦衷,明白他负荷的沉重压力,这次攻粤失败,部下们愿为白崇禧承担一切责任——作战不力。此时,如果白崇禧还要硬打下去,黄初旭战死,谁还出来为他分忧担险呢?
“命令各师、团,集结兵力,天黑之前全线出击,猛打一阵,然后乘黑夜撤离战场!”白崇禧终于从困境中解脱,下达了撤退命令。
桂军突然撤退后,粤军慑于白崇禧的声名,不敢追击,只派出小部队谨慎搜索,当各路粤军搜索到大小北江一带时,才侦知桂军已全部撤回广西,遂停止前进,向二陈报告战果。
白崇禧率桂军退回梧州后,梧州警备司令龚元杰来报:“俞作柏率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已抵广州,在陈济棠的协助下,正改乘江轮从水道沿西江西上,如何御敌,请健公指示。”
“柳州急电!”参谋呈上一纸电文,白崇禧看时,这是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从柳州发来的急电,报告湘军于五月二十三曰占领桂林后,步步紧逼,已接近柳州,请派部队增援反攻。
白崇禧攻粤失败,部队残破,官兵疲惫,无法两面应敌,遂决定集中兵力,先击退入桂的湘军。他命吕焕炎师驻防梧州,监视俞、李,自己则亲率伍廷飏师和黄旭初师,秘密进抵柳州。白崇禧知湘军大队南下,目标是攻夺柳州,遂将伍、黄两师编为三个纵队,以徐启明、覃连芳、雷飚分任纵队司令官,以伍廷飏为战线指挥官,在柳江两岸布下袋形阵地,又以小部兵力和湘军接触,节节抗击向柳州背进。湘军见桂军不堪一击,即挥师大进拼中路刘建绪师的戴斗恒旅为抢攻占柳州的头功,全旅官兵强渡柳江,但刚渡过一半,即遭桂军猛击,湘军混乱不堪,大半溺死江中。刘建绪师主力见戴斗恒旅瞬息覆没,吓得不战而走。白崇禧下令全线反击,刘师大败,右翼的周斓师和左翼的吴尚师,闻中路大败亦各反旗疾走,互不相救。白崇禧在湘军败退的道路上,早已令人布下竹签、陷阱,湘军逃命则伤足,护足则丢命。桂军伏兵四出,追兵猛击,湘军损失惨重。总指挥何键坐镇桂林,每日游山玩水,只等柳州捷报。他是个处事深沉之人,此次深入桂系老巢夺关斩将,一路顺利,他心中暗喜,欲效法当年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后,置广西于湖南管辖之下,一则扩大了地盘,二则亦可出一口湖南人的气、因为自民国以来,湖南常受桂系的压迫,谭延闿、程潜、唐生智都败在桂系手下,白崇禧公然说:“他们那三个湖南人,比不上我们这三个广西人!”今天,何键总算可以出一口气了。但是,他怕引起蒋介石的猜忌,因此在桂林游山玩水时,不时填词赋诗或作楹联,表示无心功名利禄。他游月牙山观音寺时,曾题楹联一首,颇耐人寻味:觉来事事皆非,功勋也,名望也,无在不是虚幻;看破了这关,军阀谁做?贪官谁做?
空处头头是道,喜怒也,好恶也,自然悉具中和;基原乎此理,人心以平,世界以平。
何键正在为自己作政治上的打扮,既温文尔雅,又看破红尘,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忽闻败军涌入桂林,一个个焦头烂额,一个个断手伤足,叫唤声、呻吟声、号哭声,吓得何键心惊胆跳,忙由卫士扶上坐骑,率领残兵败将退回湖南去了。六月二十三日,何键逃到零陵,忙电蒋介石报告战况,他将一场损兵折将的大溃败名之曰“缩短战线”。
白崇禧击败入桂湘军后,收复桂林,但局部的军事胜利,却不能扭转桂系整个的败局。正当白崇禧在桂、柳追击湘军的时候,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已进逼梧州,吕焕炎师寡不敌众,双方官兵都是原来第七军的袍泽,也不忍自相残杀,吕焕炎只得率部移驻玉林,李明瑞、杨腾辉遂于六月二日进占梧州。蒋介石允诺前言,即发表俞作柏为广西省主席,李明瑞为广西编遣区特派员。俞、李率军继续溯江西上,经藤县、平南向桂平推进。桂平守将韦云淞,见内无粮弹接济,外无援兵,无法守城,遂派员出城商谈,愿意接受编配调遣。韦云淞与李明瑞会见后,即率队西开,经蒙圩、贵县渡过玉江南岸前往兴业集中听候编遣。俞作柏、李明瑞占领桂平后,休整两日,留置第四十四旅旅长黄权守桂平,其余各部分别沿桂、贵大道,贵、宾和邕宾公路向南宁疾进。坐镇南宁的黄绍竑,手头无兵可调,急得如坐针毯。战亦不能,和亦不能,退亦不能,最后只剩下三十六计那最后一着——走!黄绍竑急电白崇禧,要他到南宁会商出走之计。
白崇禧将湘军赶出桂境后,本欲乘胜追击,直捣长沙。但桂军经粤、桂和湘、桂两战之后,元气大损,已无力再入湘追击何键部。此时,蒋介石正一心解决冯玉祥部,蒋军大部集结于陇海线上,武汉空虚。白崇禧到了桂林,此正是乘虚直捣长、岳,再下武汉的时机,无奈他手头兵微将寡,部伍残破,无力再展宏图,只是面北长叹数声。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来报:“湘军总指挥何键败逃桂林前,曾在月牙山观音寺留下一长联,地方人士问及,是否将其铲除?”
白崇禧笑道:“是骂我们的吗!”
张任民摇了摇头,但又记不得那长联的全文,只得陪白崇禧去看。白崇禧到观音寺,看了那写得颇有气势的长联,似有所悟,叹道:“湘省军人,皆胸有文墨,谭延闿、程潜,诗词书画皆有造诣,便是芸樵文笔也来得几下,这方面,我们不及他们!”
“那么这对联……”张任民不忘地方人士之嘱托。
“不必铲掉,这是芸樵留给我们的墨宝。”白崇禧笑道,“我将来见到芸樵,我倒要问一问他还做军阀不做?”
白崇禧从观音寺回来,便接到黄绍竑斌的急电,要他赴南宁会商出走事宜。白崇禧看了电报,默不作声,一时间甜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离别桂林已经三年多了。北伐前夕,他回过桂林,从那以后,他整整经历了中国现代史上那最激动人心,而又最混乱不堪,复杂多变的三年。那是风云变幻的年代,他顺风腾云,时而扶摇直上,时而跌落在下,经过一番大起大落,他重又回到了广西,刚以战胜者的姿态回到故乡桂林,还来不及好好地喝上一口故乡的水,饮一杯故乡的酒,又要被迫出走。春天时候,他由唐山出走,尚有广西故土可回,这次出走,纯是亡命海外,无依无靠,不知所终!他不得不再一次想到在北平时那星相家的预言是何等之正确,只可惜自己慢待了他,如将来能再见到他时,还得再请他推算一下前程!白崇禧本想回故里三尾村去看一看的,但时间已不允许了,他偕覃连芳、徐启明由桂林到柳州,召集伍廷飏、梁朝现、徐启明、覃连芳、雷飚等人开会。黄旭初因在白泥受重伤,抬回梧州后,白崇禧已派专人将黄旭初送往香港治疗。伍廷飏师的副师长梁朝现,伤势较轻,将息了一个多月,已回到了部队。白崇禧看了看这些老部下,一个个都面色沮丧,惶惶然不知所从。顿使他想起春天在开平时住在廖磊师部里那番情景。
“诸位,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已进抵贵县,我们已无力再打了!”白崇禧沉痛地说道:“当然,也不是绝对不能再打,要打也还是有力量再打一下的。但即使把李、杨打垮了,我们的实力也拼光了,最终息老蒋拣了便宜!我们不愿意自杀,不愿意演出象粤军在东江火并那样的惨剧。因此,我和季宽不得不离开广西,你们只好接受改编,无论用什么法子,把力量保住都是好的。保全实力,时局变迁,以后还有机会,望多多忍耐!”将领们听了,一个个欷歔不已,有的竟失声痛哭起来,抓着白崇禧的手喊道:“总指挥,你不能丢下我们呀!”
“我们跟你一起走!”
白崇禧只感到鼻子发酸,眼眶发胀,他真想大哭一场。
但是,在部下面前,他还得表现镇静如常,不失将帅风度。
他背着双手,在室内踱步,踱来踱去,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这时,参谋送来一份电报:“南宁急电!”
白崇禧接过看时,又是黄绍竑催他速去南宁,那电文写得颇为焦躁:“一走百了,不走不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白崇禧仰头长叹一声,把手里的电报向将领们扬了扬,说道:“季宽要我即去南宁,望各位好自为之,千万要保住实力,我不久就会回来!”
白崇禧说罢,即与垂头丧气的将领们一一握别,奔赴南宁。
到了南宁省府大院,黄绍竑正在院子的花圃前焦急地转着,他见白崇禧来了,说道:“龚元杰已备好船只在邕江码头上等着了,快上船吧!”
“去哪里!”白崇禧问。
“还有哪里可以去?这回走陆老帅的老路哆!”黄绍竑没好气地说道。
“俞作柏、李明瑞到宾阳了吗?”白崇禧问。
黄绍竑点了点头,仍在焦急地走动着。白崇禧到了这般地步,倒无所谓了,他笑道:“季宽,你忙什么啊,反正俞作柏、李明瑞、杨腾辉都是你的部下,难道他们还敢动你这位老长官一根毫毛不成!”
“哼!”黄绍竑冷笑一声,“俞、李兄弟,与你我皆有仇,难道你不知道!”
白崇禧笑道:“纵使有再大的仇,我们把广西拱手让与他们,不跟他们拼命,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呢!”
白崇禧说罢,跑进省府办公室里,只见民政厅长粟威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白崇禧感到有些奇怪,忙问道:“粟厅长,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季公让我留在省府向俞作柏这位新的省主席办理移交,以示清白。”粟威道。
“嘿嘿……”白崇禧笑道,“他还想得挺周到的。粟厅长,你给找副象棋来吧。”
粟厅长在几个抽屉里翻了一阵,摸出一副象棋来,交给白崇禧。白崇禧来到院子里,把棋盘摆在一个圆石桌上,把黄绍竑拉过来,说道:“季宽,不要难过,我这次在桂林看了何键写的一副对联,说得颇有些道理:‘功勋也,名望也,无在不是虚幻’。来,下盘棋吧!”
黄绍竑心事重重,与白崇禧对弈,下了一盘,输了,把棋子一推,说:“到船上再来!”
黄、白一同走出省府,只带少数几个随员,到邕江码头,登上一艘小汽轮,溯江直上,由邕江驶入左江。途中无聊,黄、白除了弈棋,便是闲聊。船经扶绥,白崇禧谈他民国六年在扶绥渠黎一带剿匪的故事,黄绍竑则多数时间望着那奔腾的江水沉思。白崇禧问道:“季宽,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们终于走上了陆荣廷败亡出逃的老路!”黄绍竑那双眼睛,仍在盯着墨绿色的江水出神,仿佛已去世的陆荣廷,这时正从那江水里钻出来,嘲笑他们一般。
“啊!”白崇禧感慨地点了点头,问黄绍竑,“季宽,你相信不相信命运?”
“信!”黄绍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也信神、信卦、信签!”
“灵验过吗!”白崇禧这时对这一切都极感兴趣,他觉得人生的荣辱盛衰,国家的兴盛沉沦必然是由命运安排主宰的,否则,他这几个月来的大起大落又作何解释呢?
“灵验过呀!”黄绍竑似乎也有同感,近年来,他也和白崇禧一样出没在惊涛骇浪之中,在广州遇险的那一幕,便胜过一切惊险小说的描写。他自在广东兴宁石鼓大王庙得那一签,在广州脱险应验之后,他率军追击张、黄军队到兴宁时,又曾到那石鼓大王庙中去还过愿,再一次抽过签,问到近年之事时,签上竟是:“似水流年”四字。他问时,那老和尚笑了笑,只说了句:“水可载舟也!”现在想来,他和白崇禧乘船出逃,不正应了“水可载舟也”这句话么?因此,他自登船后,心情更为沉重阴郁。
“今年正月初八那天,北平一位星相家为我推算了今年的星运。第一次用印度式推算,说我今年‘食神不利’,第二次用中国传统式推算,说我今岁‘太阴不明’。你看,今年之内,我已逃亡两次了,两次都是乘船出走的!”白崇禧的眼睛,也看着那一片沉郁的江水在发愣。
“啊!”黄绍竑再一次想起“水可载舟也”那句偈语,心中更加惶恐起来。
黄、白都不再说话了,大概认为时乖运戾,没有什么好说的罢。
汽轮在孤寂地吼叫着,两岸青山兀立,悬崖峭壁,把江岸挤得小了,把江水挤得急了。江两岸高高的灰褐峭壁上,影影绰绰可见许多赭色人像,多是双手上举,两脚叉开,腰间佩剑,间或有似兽类、铜鼓、铜锣等形象……黄绍竑和白崇禧觉得,历史已把他们紧紧地粘贴在那古朴粗犷的左江原始壁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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