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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风吹着砂石,卷起了砂粒;吹着森林,响起了尖厉的、难听的沙沙声音。

        高山怪石,茂林野草,鹰鸠齐飞,群兽出没,这一片深谷老林显出了分外的阴暗潮湿,苍凉寂静。

        何强他们在小路上穿来穿去,顽强地朝着北面的方向走了很久了。缺少粮食,没有医药,走到这里,他们只有八九个人了。他们都背着枪,衣服都比过江的时候褴褛多了。王大田的脸上那些密密的胡子使他活像一个刺猬老汉。孙英的头发是用细树枝和小草茬扎住的,小牛大脑袋上的头发又黑又密,那身长长的大军衣早就挂破了,像个城里面卖报的小孩子。何强的身上还尽量保持着整齐和干净的样子,可是,若要稍微仔细地看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他那衣裤上有许多挂破了又缝起来的痕迹,而且,裤腿上全都成了灰黄色,有的是玷树叶沾污的,有的是染上了黄色泥巴的斑点。几个新战士的老百姓服装已经破烂了,头上的帕子沾着许多油污。他们所有的人都显得是神色憔悴,身体衰弱。

        他们在森林间的小路上困难地走着。穿过森林的时候。他们用手攀住小树,一棵一棵地往前拖。上山的时候,他们走几步,停一停,喘息很久;过小溪的时候,他们没有力量跳过去,就和走陆地一样,从水中趟过去。

        从早上走到中午,人们都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孙英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脚,痛得直吸气。小牛连忙也凑过去,坐下来,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孙英的脚,偷偷地咽了口唾沫,没敢出声。

        何强愁闷地看着孙英,便朝大家说:“好,都休息一会。”他蹲下身来,看了看孙英的脚,关心地问,“怎么了,又打泡了么?”

        孙英点了点头。

        何强从自己头上拔下了根头发,递给孙英,并且扶住了孙英,说:“脱下鞋来,在泡上穿根头发,就永远也不会打泡了。”

        孙英看看何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何强立刻坐到地下,脱下自己的“皮草鞋”。

        “你看,就是管事么!”

        “呵!”孙英惊叫了一声,她看见何强的脚上不止是打了一个泡,而是好像有一层半透明的东西罩在脚板上。每只脚上总有三四处还多的地方穿过了头发,泡里的水从头发的空隙中挤出来,何强的脚上像是穿了一个皮子做的皮脚布。

        “你不痛么?”孙英担心地问。

        “队长准是不痛。”小牛闪着惊奇羡慕的眼睛。他自己也走得很累,跋山涉水,脚上也磨出泡,只是他觉着要是比起队长来,自己脚上的泡又小又少。

        “痛是有点痛,其实,走惯了,就和手上提条步枪一样,只感觉多了点东西,显着沉了点儿。”何强笑着说。

        孙英看着何强。想着,何干事肩头上的担子负得重了,责任大了。变得完完全全是个大人了。在政治部的时候,所有的干事里头,只有何强一个人好叫唤,到处乱蹦乱跳,一点顾忌都没有。孙英不由己地摸了摸挎包,装着一双还没有织成的草鞋,脸上一红,便不自然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嗯?”何强莫名其妙地看着孙英。

        “何强,你更能干了。”孙英还是红着脸,流露出心悦诚服的神情说着。

        “咳,真是的,你扯到哪儿去了。”何强也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不好意思迎着孙英的眼光,便转过头去,拉着小牛说:“小鬼,来,我给你也弄个带头发的泡泡儿。”

        小牛早就在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奈是又短又密,揪得生痛也揪不下来。小牛正在发愁呢,闪着委屈的小眼看着何强说:“队长,我的头发就是没你的粗呀!”

        这一下,引得大家都笑开了。

        这时,所有的同志都休息了。有的把枪支往头上一枕,就躺倒在地上,有的索性将枪推到胸上,仰着身子像摔倒一样地躺倒下去。他们虽然累、困、饿、乏,但是,他们默默地忍受着这些困难。

        孙英一边在脚上穿着头发,一边看着何强,低低地说:“何强,没吃的是个问题,得想想办法啊!老吃野菜,野果和蘑菇头,可真够受的。”

        何强拾起地上的枯树枝,看了孙英一眼,摇摇头说:“困难哪,不过,我估计快要赶上咱们大队伍了。问题就好办得多了。”

        王大田在地上捡了几片片枯树叶,放到手掌揉搓着,然后,摸出小烟袋锅,塞到里边,又摸出火链来,打着了火绒,大口地吸着,他饱吸了几口带有臭霉味的草叶烟,摔打摔打小烟锅子,才昂起头来看了看孙英,巴搭巴搭嘴,笑着说:“小闺女,饿可饿不死人啊。我在洪湖苏区跟着段军长的时候,有一次追白军,大约是打韩昌进那个鬼东西吧,一连追了三天三夜,光是走路、跑步、跑步走路,真的没闹上吃喝,简直说吧,是滴米没进口啊。等打个胜仗,嘿,那个大米哟、白面哟、大鱼、大肉的,嘿嘿,堆了好几间土豪的大敞房子。你猜怎么着?我这个当伙夫的,一忙着做饭,倒不觉得饿啦。”

        “得了,老王大叔。”小牛只有对王大田一个人叫大叔,其实还不是因为老王年纪大,而是小牛一看见老王那一把大胡子就想起老爷爷。他不服气地说:“杀猪宰羊,厨子先尝,你还用吃饭?炒一锅吃一匙也早就吃饱了。”

        孙英也笑了。她瞧着远远的山峦,叹了口气说:“这会儿啊,要是能有点大米锅巴,哪怕是有点红薯,不,就算是有点谷糠,我真能一下子吃它十斤。”她咽了一口唾沫,笑着问何强:“你说呢?”

        “要是我,我就偷偷把东家的牛拉出来,整个地杀了。咱们大家都吃得肚子鼓鼓的。”小牛抢着说。

        何强抿了抿嘴,他也是饿得肚子里直翻滚,但是笑着说:“我呀,要有一碗米汤喝喝,也就满神气了。”他看了看大家,说:“不,同志们,找上队伍,和中央红军会合了哇,我计划请你们好好地吃一顿。第一,全是白米饭,第二,有辣子,第三,每人眼前放一碗鲜鲜的鸡蛋汤。”这个理想说得他自己首先咽了一大口唾沫。他闪着眼睛,充满乐观地又说:“革命胜利了,那时候,我再计划请你们大吃一顿。我说同志,那可不是普通的饭,是洋饭和苏联人吃的一样。”

        小牛舐了舐嘴唇,闪着眼睛:“那是什么样的饭哪?队长。”

        “嘿,那是……那是……反正是世界上最好的饭。”何强想起了什么大典故,就又说:“连大胡子马克思同志在《共产党宣言》里都说过,要人人有饭吃。我也是这个看法,一定是让人人有饭吃。要不,还算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啊?当然哩,得按咱们苏区的办法办事,能劳动的人要想不劳动,那就什么也不给。你们信不信,我不用到三十四岁就能办到。真的。我敢保险。”

        王大田眯缝着,又敲了敲烟袋锅,笑起来,问着:“为什么要三十四岁呢?”

        “加一倍的时问还不行么?我今年十七,再过十七年,我看早就革命成功了吧?”何强笑着说。

        连新战士也笑了。而且,小牛在紧张地搬弄着手指头,聚精会神地倒要算一算,再过十七年,革命就成功,那会儿,自己到底是多大年纪了。

        何强却绷着脸,严肃起来说:“真的。第一、我不是说笑话,第二、无产阶级不凭幻想,早晚一定会办到。”

        “你怎么能算出来呢?”王大田笑得更厉害了,说:“为什么不早点革命成功?再过十七年,我都快六十啦!”

        何强也绷不住笑了,说:“啊哈,你是怕过不上好日子啊。成,再缩短五年,怎么样?”

        “嘻,好,我的何干事,不用缩短也行。”王大田连忙又改口说:“不,还是缩短五年好,本来是越短越好么。其实,老王我有百年大寿,革命不到底,咱老王不算是当红军当到底,怎么样?我说何干事。”

        何强没有回答出话来。平日,这小鬼说话是素来不让人的。只是他忽然摸到小包袱里好像还有点什么粮食。他的精力立即集中了。他小心地解开小包袱,取出了小口袋,拿在耳朵旁边听了听,笑着说:“它告诉我了。”

        “什么?”小牛以为队长抓住了什么小玩意儿,一下子蹦起来。谁知刚刚长途行军之后,两腿酸痛,再加上脚上有泡,他一下子又坐到地上,盯住何强手里的小包袱。

        “有宝贝。”何强解下小碗,小心地从口袋里倒出来仅有的半碗青稞麦。他又费劲地把口袋翻过来,可是也没有找到更多的青稞麦粒。他端起这半碗比珍珠还贵重一百倍的青稞麦,先捏了一撮塞到小牛嘴里,也不管小牛是如何贪馋地狼吞虎咽着,便又走到孙英面前,将碗递过去,说:“吃吧,大米锅巴。你先吃一口。”

        孙英的嘴上不由地温润了一点。她连忙紧闭了嘴,放下手中正织的草鞋,严厉地看着何强,抗议地说:“你给谁?”

        “先给你!”何强笑着说。

        “为什么?”孙英更严肃了。

        “为什么?”何强理直气壮地说:“你是女同志啊!”

        “哼,又是女同志,女同志。女同志怎么样?”孙英恼怒地说:“这儿有小鬼小牛,有那么多的同志,先给我?”她指着躺在地上的新战士和正在抹嘴的小牛说:“啰,给他们,给他们!”

        “孙英。”何强脸上一红,为难地又是关切地说:“你的摔伤还没好利索,身体又弱,你……”

        孙英看见何强脸上不是嘲讽,根本没有那种稚气,而且是严肃、关怀、诚恳的态度。她温和下来,心里一股热流直往上翻,不由站起身来,顺从地接过小碗,看了看这半碗炒青稞麦,朝大家说:“同志们,队长找到了一点点青稞,咱们每人分上一小撮,解解饿吧。”

        她扶着树,忍着脚疼,走到小牛面前,先捧给小牛一把,又递给新战士们。

        小碗在战士们的手中传递着。每传到一个人,他就只用三个手指头夹那么一点点青稞麦,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何强蹲在地下,瞧着这种吃法,愁眉苦脸地朝王大田说:“没吃、没喝,不算什么大事。再找不到部队,可就真急死人了。”

        王大田把烟袋锅子塞到怀里,打量着何强,沉重地说:“都难哪!部队连影子也看不见,粮食又断了好几天。人是肉长的,眼看着同志们一倒下就爬不起来,我真难受得扎心。你说,我这个当炊事班长的算管的什么工作?”

        “不,不是你的责任,老王。”何强站起来,沉默了一会,说:“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更好办法。”他看着新战士们轮流地吃那一点点青稞,便悄悄地拉过孙英来说:“孙英、老王,咱们得首先沉住气,又不是新同志,都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了。对不?”

        孙英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你看看,我的脚上也长了几根头发了。再走多远,我也不在乎了。”

        何强也笑了。他又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战士们咀嚼着青稞。

        孙英背靠树干,坐在地上,拿起草鞋,又织起来:

        何强坐在一边,笑了笑说:“这时候织草鞋图结实就行,何必这么漂亮。”何强拿起一只已经织得了的草鞋,边看边说又边比划。“别看好不好?”“同志,太大呀!”“大不大我知道。”孙英微微一笑。“我看还合适。”何强叫孙英这一说,更认真地看看孙英的脚,然后理直气壮地说:“你这个人主观!看看。”“甭看,反正你是多管闲事。”何强扬起草鞋,在孙英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得了,你好好的看看,合适?我穿都差不多了。”

        孙英笑了,说:“那你穿穿看。”她从睫毛底下闪着眼光,溜溜何强的一双脚。

        “穿穿看就穿穿看。”何强脱下旧草鞋,穿上了这一只,得意地说:“简直就是给我织的,怎么样,”何强胜利地看着孙英。

        孙英将那只刚刚织成的草鞋甩过去,笑着说:“拿去吧,我说错不了么。”

        何强抬起头来,脚上那只鞋还没来得及脱,看了看孙英,高兴地问。

        “真是给我织的么?”

        孙英看了何强一眼,笑了——孙英才是真正的胜利地笑了。

        “这双草鞋太漂亮了,现在穿不合适,我看等同中央红军会合了再穿,你看怎么样?那时候我也给你织一双更漂亮的。”

        孙英笑了笑,没有回答。

        何强高兴地看了看这双美丽的草鞋,便小心地放在挎包里,又看了孙英一眼,叫过小牛来,说:“小鬼,累不累?我看是够累的呀?”

        小牛嘴里还嚼着青稞,连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点不含糊地说:“不累!”他看见何强朝他又笑又摇头,只好改口说:“多少有一点累,没关系,队长,你还不信吗?”何强还是笑着问:“能走么?”“再爬一座山,还不累,要是再爬一座山,那就累了。”小牛挺着胸脯,瞪着眼睛,再加上乱糟糟的又短又粗的黑头发,肥大的旧军衣上身,真有份儿神气。

        何强拍着小牛的肩膀,笑着说:“行,小家伙。那么办,刀叫我背上,好不好?”

        小牛像是叫马蜂螫了一下,从地上蹦起来,就躲到树背后,伸出头来说:“那可不行,队长。没有刀,我就不走了。”

        何强带着笑,整了整军衣,正了正军帽,朝大家说:“同志们,走啊!只要朝前走,办法就会在前头。”

        战士们都站起来,迈着疲倦的步子,朝路上走去。

        孙英扶着树站起来,刚一迈步,就皱起眉来,她连忙咬紧牙。

        “我扶你!”何强搀起孙英的胳膊说:“走几步就习惯了!”

        孙英甩开何强的手,说:“我自己能走!”

        大家的步子还是很慢。

        何强低声地和孙英说:“同志,咱们打起精神来!”

        孙英咬着牙,点点头。

        “同志们,来唱孙英教给我们的歌!”何强扬起手,塞了塞又溜出帽子的头发,喊着,“炮火连天……一——二!”

        我们少年先锋队,英勇武装上前线。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嗨,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坚决与敌作死战!

        开展胜利的进攻,消灭万恶的敌人,

        推翻那帝国主义与国民党走狗的统治,

        苏维埃的先锋旗帜插遍全中国!

        歌声响起了。战士们的脚步整齐了。他们迈开大步,豪迈地朝着北方的山林前进着。

        2

        太阳暴热地晒着荒山,晒着砂石,晒着在征途上前进的这十来个红军掉队人员。

        前边是一个三岔路口,光秃秃的山,孤零零地立着几棵大树。

        何强等人停下了。何强俯下身来,查看着路上痕迹。可是,哪一条路上都有马蹄印子,哪一条路都通向不同的山峰,有的山顶上还积了一层不知多么深的白雪。何强犯愁了,他看了看大家,问着王大田:“老王,你看走哪条路对?”

        王大田看着这三条路,当然,他很有点着急,便强笑着说:“三条大路走中间。咱们照直走吧!”

        “等一等。”何强蹲下身来,仔细地察看着每一条路,看着地上的石头。有时,还趴到地上,更仔细地辨别着纷乱的马蹄印和脚印。他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地到处搜索着。

        “何强,你看出情况了么?”孙英靠着一棵树,疲乏地看着何强,又怔怔地看着远方的群山。

        小牛看着何强的举动很感奇怪,又很感兴趣。于是,他也趴在地上,用鼻子闻着土块和人行路,莫名其妙地爬来爬去。等他听到孙英的问话,就爬起来,朝孙英皱着眉头说:“净是马粪味儿……”忽然,小牛的眼光落在孙英的头上边的树干,大叫着:“刀,刀,孙英头上有把刀,啊呀,真的刀,哕,这是把尖尖的刀啊!”

        “你说什么?”何强直起身来,他听不清楚小牛一连串含混不清的话到底是叫喊了一些什么,便又走到小牛身旁,问着:“什么?”

        “刀,一把刀,尖尖的刀。”小牛还是解释不清。

        王大田却也看见了。他奔到孙英的身边,在她靠着的那棵树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王大田的眼睛里冒出光来,他叫着:“找到了!”

        王大田喜悦非常。在这个老红军脸上,露出多少天以来所没有过的真正的兴奋。他满脸堆着笑容,从树上拔下刀来,仔细地看了看,扬着刀喊着:“二田,我的好兄弟。嘿,同志们,是我兄弟给咱们指了路。朝这边走吧,朝这边走就对了。”

        “找到咱们的大队了!”何强高兴地跳起来,笑着说:“加把劲儿,同志们,咱们快赶上队伍了。”他满面喜色地瞧着那精神抖擞的青年们和小牛,扬起手来,迈开大步,便朝王二田指的路上走去。

        红军们都高高兴兴地走着。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从王二田的一把珍贵的刀上,他们好像是已经看到了红军,看到了李冬生高兴的神情。何强似乎觉得陈星兆在拍打着自己的肩膀,笑嘻嘻地叫着:“哎呀,小鬼!”何强心里想,其实,叫小鬼又有什么?我,凭良心,不能不算个“小鬼”啊!还有,见到了姐姐何珠,她会是多么高兴啊。真有点不好意思,想起过去来,我还跟她吵过嘴,她早该生下小娃娃了吧?是男的?是女的?男的应当长得像李冬生才算漂亮,女的呢?顶好是像孙英,那才是世界上顶美的姑娘哩!想到这里,他偷着眼看了看孙英,孙英正在高高兴兴地走着。由于突然到来的愉快,使她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了两朵淡淡的红晕。何强心里越发感到高兴,不由哼起了他家乡湖南的小调。孙英看了何强一眼,立即就跟着哼哼地唱起来。

        当你久久离开部队或是其他革命组织,单独地执行任务,又胜利完成了任务的时候,当你从国外将要回到祖国的时候,而又坐上开往首都北京的列车,听到那亲切的、有节奏的车轮咔嚓、咔嚓的声音的时候;当你久别了你的亲人,而又马上就要见面的时候,你们也都会有这样兴奋的心情。能够想像得到,红军战士凭着坚强的毅力和乐观的精神度过了千万重困难,又将要找到部队,投到组织集体的怀抱,这将是多么巨大的喜悦,多么巨大的幸福啊!

        太阳稍稍有点偏西的时候,他们走过了大队红军曾经过去的悬崖水口。他们更快步地走着。

        他们走到了离藏民寨子不远的山梁小路上。他们可以俯视到山间的寨子、小楼房和一些藏人的活动。

        何强猛然间站住了。他看了看藏民寨子,立刻命令大家停住。他站到一块岩石上,往寨子边上的小林旁看去。他看见一队藏人骑手刚刚奔出寨子,在那队马队奔驰过的道路上,荡起了一股股一片片的尘土。他看见一个老年的藏人正在挥着手,朝着留在寨子里的藏人们扬手,好像是正在说着什么。

        站在山梁上的红军战士们都警惕地端着枪,精神紧张地看着那些古怪的藏人们的行动。孙英低声地问着何强。“怎么办?又碰上鬼蛮子骑兵了。”

        王大田也叹了口气说:“我看,咱们又得绕道儿走了。”

        大牯抓住枪,迷惑地看着何强,问着:“队长,是绕着走,还是拼它一仗?”

        小牛拉拉何强的袖子,低声又神秘地说:“队长,咱们人多枪多,和这些蛮子拼一场吧!”

        何强插着腰,一条腿蹬在山石上,露出了孙英给织的新草鞋。他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只是皱着眉头,盯着藏人的寨子,看着远方马蹄子荡起来的尘土。他心里翻滚着,反复地捉摸着滋味,他感到奇怪的是,既然大队红军走过去了,又为什么那一伙子藏人马队才离开?他默默地盯着寨子里的动静。他看见寨子里的马队散了。而且扬起歌声。何强松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了。不自觉地将头上甩下来的那一绺头发又塞到帽子里去。他用力把背上背着的二十响匣枪往后边一甩,朝大家说:“下去!”

        “下去?”王大田惊疑地问。

        “队长对。下去拼他一阵!”小牛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舞着他那把大刀。

        何强的眼光询问着王大田和孙英。

        “为什么不下去?他们杀过指导员。”孙英表示支持何强。

        “嗯,再想想。”王大田也站在岩石上。看着前边寨子里的动静。

        何强推了推帽子,急急地说:“是下去,不过,可不是下去拼命。问题是这样,第一、头一拨马队走了,这些人没跟去;第二、寨子里的藏人在唱歌;第三、……不,就凭这两条理由,咱们做个结论,第一、这些藏人已经了解了红军,第二、因为咱们大队从这儿过去了。他们能过,咱们也就能过。嗯?大家想想看。”

        王大田专心地听着,边听边点头说:“嗯,有学问,有学问。”

        何强看着孙英。陈英眼中流露出来的是信任的神色。何强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走!”

        人们跟着他走下山梁。边走,何强边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猛然间停了一下,朝大家说:“同志们,枪都顶上弹,万一出了岔子,拼出去也来得及。”

        他们刚刚走到离寨子不远的地方,就朝寨子里一齐吆喝起来。

        寨子甩涌出了一些人,为首的是一个老藏人,他朝何强们迎面走过来。

        “老爹!”强整了整军衣,和气而又威严地说:“我们是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的部队。今天,来到你们的寨子,要拜见一下你们的千总。”

        老藏人打量着这些红军,还特别注意了一下他们帽子上的红五星,便走过来,热情地拉住何强说:“红军,是红军。我就是千总。我叫洛桑旺阶。”

        “老爹,红军大队从你们这里过了吧?”王大田笑着问。

        洛桑旺阶看了看王大田,他那尖尖的眼光落到了王大田腰间插的一把短短的尖刀上了。老洛桑旺阶千总浑身一震,他激动地看着王大田,走上前来,抓住他的手,问道:“刀?”

        王大田连忙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老洛桑旺阶,点点头说:“对,是刀!”

        洛桑旺阶奇怪地问:“红军都有这样的刀?”

        “不,一共只有四把。我两把,我弟弟两把。我的早丢了。这把刀是我弟弟的。”王大田得意地说:“认识吗?我弟弟叫王二田,嘿,又聪明,又能干,也是个红军,瘦瘦的,有那么高……”王大田比划着说。一提起兄弟来,他是非夸赞几句不可的。

        老洛桑旺阶又看了看王大田。在老人的脸上有些颤抖。他用力咽了一口气,才朝着所有的红军们说:“走吧,进寨子去,要好好欢迎你们啦!”

        何强还有点不放心,虽然他估计得对了,而且,进了寨子会有吃有喝,不过……他眉头一皱,眼珠子转了一下,便朝洛桑旺阶笑着说:“老爹,真是对不起,我们还得赶路。另一方面,红军是不能随便吃人民群众的东西的。”

        “好花开在树上,好人都在你们红军里头。”洛桑旺阶笑着说:“客人来到,不招待,不算是我们藏人的脾气。”何强犹豫了一下。老洛桑旺阶便说:“红军同志,告诉你,你们贺军长和藏人结拜了。好汉人是藏人的兄弟。我就是一个红军连长救的命。”

        “哪个连长?”何强闪着眼睛问着:“那个高高的,瘦瘦的,挺有脾气的。”

        “啊?”何强脸上怀疑的神色完全烟消云散了。他笑着说:“找到了。”他一手拉住王大田,一手拉住孙英,兴奋地说:“那是李冬生同志。”说着,他便亲热地朝洛桑旺阶笑着说:“行啊,老爹。红军是人民的军队,应当到寨子里访问访问。”他朝大家高兴地喊着:“走哇!”

        3

        在藏民的寨子里。洛桑旺阶千总和何强并肩走在一起。路边上,有许多许多欢迎红军的藏民。他们,打击着乐器,吹着唢呐,唱着歌。还有许多穿着绣花衣服,扎着许多辫子的姑娘们在跳着动人的舞。

        何强笑着拉了拉孙英说:“哕,看看,咱们有工作了。”

        何强拿着指导员张孟华留下来的一张“湘鄂川黔滇边”的苏维埃政府布告,讲解着红军的民族政策。他的周围挤满了藏人。

        孙英被一群姑娘们包围了。她们摸着她剪短了的头发、布军衣和帽子上缀着的布的红五角星,摸着她腰间扎的皮带,背的挎包,摸着那和男人穿得一样的长腿裤子。这一些,都足以使这些藏族姑娘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新奇和羡慕的神色。

        在王大田的面前堆着许多装满了炒青稞麦的粮食口袋和糌粑、辣子。王大田向藏民们笑着,打着手势。

        所有的战士们都欢笑着。有些藏族青年拔出自己腰问佩挂的镶银或镶宝石的腰刀,双手捧给他们身边的战士。战士们收下了,没有好物件可以回敬,就小心地从头上的帕子中间撕下那红布剪成的五角星,送给藏族青年们。青年立刻极其小心地将红五星放到怀里的护身银盒里去。

        何强看了看天色,太阳只剩下一竿子高了。他连忙朝洛桑旺阶千总说:“老爹,谢谢你们,谢谢大家,我们得走了。”

        老洛桑旺阶摇摇头说:“不行,那个白军头子魏七带着马队刚走。他们把你和红军大队截开了。”

        “魏七?白军?”何强明白了,为什么刚过江就遭到袭击,原来,这里头,又是白军捣的鬼。那伙子藏人打扮的原来是魏七这个杂种化的装。何强想了想说:“老爹,不怕,我们等到晚上找个空子就突过去了。”

        “晚上?不行,”洛桑旺阶还是摇摇头说:“他们在今天晚上,不,是明天拂晓以前,就要袭击红军的大队伍啊!”

        何强立刻抓住洛桑旺阶的手,紧张地问:“什么?袭击?”

        洛桑旺阶点了点头。

        何强正了正军帽,立刻朝战士们喊着:“准备出发!”

        洛桑旺阶一把拉住何强,说:“大队伍要过雪山,雪山可过不去啊。九曲十八洞,洞洞有妖精。”

        “哦,还有雪山?”何强停了一刹,和王大田、孙英商量了一下,便坚定地朝洛桑旺阶说:“谢谢你,老爹。情况紧急了啊!我们还是得走。”

        洛桑旺阶沉吟了一下,看看天气,便指着快要西沉的太阳说:“放心,等月亮挂树梢的时候,我亲自送你们走!”

        “那大队伍呢?会不会遭到袭击?”何强担心地问。

        洛桑旺阶指着遥远的高原上的森林和喇嘛寺说:“放心,红军就住在那里。魏七人少,没有多大魔法可施。”

        何强想了想,说:“好,老爹,我们留下。”

        红军留下了,欢乐的时刻也就开始了。

        这时候,月亮光静得和一点风浪也没有的池水一样,它柔和地照在森林边上的何强等人和藏民们的身上,就像美丽的神话般的月中嫦娥仙子俯视着他们,羡慕着他们的歌舞和欢笑。

        打扮得漂亮的藏族姑娘们坐在森林边上高声地唱着。她们那一对对火热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这些年轻的红军——这些和她们第一次在一起歌唱、欢笑的汉人朋友。

        姑娘们唱着动人的歌:

        那边山上长着一根孤独的菩提树,

        那边山上停着一只寂寞的金孔雀,

        他俩本来不是生长在一个地方;

        今晚间的相会,是前生修来的福分。

        那边山上长着一棵孤独的扁柏树,

        那边山上停着一只寂寞的绿鹦鹉,

        他俩本来不是生长在一个地方;

        今晚间的相会,是前生修来的福分。

        森林边上的篝火照着这些藏族年轻姑娘们羞涩的眼睛,像是一对对晶莹的黑宝石,照着她们胖胖的嫩红脸儿,像是熟透了的苹果上更轻轻地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纱。她们那动听的歌声在森林里回荡,连最会唱歌的小夜莺都羞得不敢吱声。

        何强听着歌儿,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其实,他心里很着急。他看着这样热诚的招待,这样美丽的夜晚,刹那间,他也想跳起来唱支歌,或是将自己的拿手本领——用薄薄的嫩树叶吹支歌子,给这些兄弟民族的父老姐妹们听听。可是,这会儿,他的脑子里不断闪出来的是连长李冬生的那张严肃而蕴藏着热情的脸,是姐姐何珠那亲切的笑容,是战士们愉快的歌声。他渴望着早会合一分钟,哪怕是一分钟,也要早些见到自己的亲人——红军部队。他有时又闪出脸上斜挂一条伤疤的、恶毒的土匪反共司令魏七的模样来。自从不幸被民团抓去,见到了魏七那副阴险的样子,他一直就没有忘掉过,何况,老洛桑旺阶告诉了他,对头仇人又偏偏在自己的前边阻住去路呢?他越想越心急,便趁着人们不注意的工夫,走到洛桑旺阶身边,拉了拉老人,低声地说:“老爹,我们得赶路了!”

        “就走么?”洛桑旺阶问。

        “对!”何强肯定地点点头说。

        洛桑旺阶站起身来,篝火映着他那激动的脸。他朝何强点点头说:“等一等,”便又走到王大田的身旁,亲热地看着他。

        “老爹,有事么?”王大田愉快地笑着问:“我有一个恩人,他叫我流了血,也把我的心变善良了。”老洛桑旺阶在王大田面前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什么恩人?”王大田莫名其妙地问。

        “是恩人!”洛桑旺阶的脸上有些抖动,眼里闪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你怎么了?老爹。”王大田连忙扶住洛桑旺阶,奇怪地问着。

        何强、孙英都惊奇地凑过来。只有小牛和战士们还高兴地听着姑娘们愉快的歌声,没有觉察到这里的事情。

        洛桑旺阶从楚巴里摸出一个银盒,双手递给王大田,严肃而庄重地说:“这是我们藏人的护身符,有了它,什么也不用怕。它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把它送给你,就和我把我这老人的心送给你一样的。”

        “这是为什么,老爹?”王大田后退了一步。

        “不为什么?”洛桑旺阶默默地将银盒捧到王大田的面前,肯定地说:“你要收下它!”

        王大田怔怔地接过了银盒。

        洛桑旺阶看到王大田双手捧住了银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稍稍地舒展了些眉眼,又从楚巴里摸出一块红布扎的包裹。他打开了红布,里边包着一把短短的尖刀。他问着王大田:“认识么?”

        王大田两眼早就盯住了那把刀。他惊奇地连连退了几步。这把刀明明是兄弟王二田的,怎么会弄到这个老人的手里去了。他呆呆地看着洛桑旺阶,半晌才问:“老爹,这是你的么?”

        “不,是红军的,”洛桑旺阶慢慢地说着。

        “啊?”王大田兴奋起来,说:“那不是外人,是我的兄弟,他叫王二田,是个好样的……”他又夸奖起兄弟来了。

        “是啊!”洛桑旺阶还想说什么,嗓子就像是堵塞了一块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原想告诉王大田,今天中午崖边取水的那回事,可是,他又说不出。他不愿意看着这个满脸胡子良善的人悲痛,而且,说了又算是表示什么?忏悔么?忏悔决不是靠说说后悔和惋惜的话。老人怔怔地想着,盯着自己双手捧着的那把短刀。

        王大田看着老洛桑旺阶出神的样子,还以为是正在想着送给他刀的王二田。老王灵机一动,连忙从腰间拔出了王二田钉在三岔路口大树上指路的那把短刀,递给了老洛桑旺阶,还笑嘻嘻地说:“老爹,本来,我兄弟二田有一对刀,和我丢的那对刀一样。他既然将那把刀送给了你,我再替他将这把刀也送给你吧!”

        老洛桑旺阶痛苦得流出眼泪。他尽力控制着自己。他双手接过刀来,抚摸着,亲吻着。半天,才珍贵地将刀和原先的那把刀包在一起,塞进楚巴里。又怔了怔,才朝王大田和何强说:“等一等。”便回过身来叫着自己的儿子洛桑培楚。

        培楚从姑娘群里走过来,见了老人,恭恭敬敬地问:“阿爸,叫我么?”

        “叫。”老洛桑旺阶将手刚要往嘴里塞,他的脸色一变,停住了。

        “爸爸,要集合马队么?”洛桑培楚看出老人的心意。

        “不!”洛桑旺阶放下手指,他想起了白天和魏七说过的誓言:不出一个人帮魏七,也不出一个人帮红军。老人怔了怔,看了看站在一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何强、王大田等人,他皱了皱眉头,便大声地朝培楚说:“陪红军客人玩一会儿,我要取烟壶!”

        洛桑培楚连忙抢着说:“这么点小事,我给你取去。”说着,他就迈开步走了。

        “站住,我叫你陪伴红军,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洛桑旺阶发了脾气,朝着儿子大喊着。

        小洛桑培楚从来还没见过爸爸为这么一点小事情会生这么大的气。他赶忙回过身来,走到爸爸身边。

        “红军同志,稍等一会,我取了烟,有件大事和你们谈。”洛桑旺阶的脸上露出了很勉强的笑容。还特别拍了拍王大田的肩膀说:“好兄弟,我谢谢你的刀。”说着,他转开身子,迈开大步,走了。

        “老爹怎么了?”何强拉住洛桑培楚,低声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有点特别。”洛桑培楚也感到奇怪。

        突然,树林旁闪过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人,花白胡子飘在胸前,一支长枪背在身后,这人坐在马上说:“培楚,我发过誓言,不出一个人帮红军。我自己怎么样,谁也管不着。今天,我去找红军大队报个信,你不许派人……”他一踢马,马蹄翻飞,踏碎了银白色的月光,如飞而去。

        这个人正是老洛桑旺阶。他匹马单枪地走了。

        “爸爸……”洛桑培楚喊着。

        “等一等,”何强拉住要追过去的培楚,说:“不要惊动大家,我们先走,你带人随后赶来!”他朝红军们喊着:“同志们,准备出发!”

        何强他们向藏民告别了。

        正在唱得高兴的姑娘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她们的眼里露出了留恋的、渴望的神色。她们没有站起来,没有说什么分离的话,只是婉转地唱着:

        金孔雀展开了翡翠的翅膀,朵朵的白云伴随着他,

        菩提树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阵阵的凉风吹打着她。

        能不能带着我飞上天际,倘若你能将我一块儿带走,

        我愿意忠实地伴随着你。金孔雀啊,

        我再问问你,能不能留在我的身旁?

        倘若你真的不走,我愿意永久地伴随着你。

        我们怎么能够分离?树胶和树紧紧地粘在一起,

        我们怎么能够分离?发辫和发紧紧地扎在一起。

        金沙江的浪花儿不会倒着流啊,金孔雀的翅膀儿不会飞回头啊,

        菩提树的根叶儿不会迈步走啊,我们的朋友啊,不得不分离。

        金孔雀不是家里的鸟儿啊,菩提树不是移植的花儿啊,

        我们的朋友啊,从小就不是生长在一起;

        在这恼人的月亮照着的时候,我们的朋友啊,不得不分离。

        这动人的歌声在寨边小林里回荡着。

        姑娘们知道不能留住红军,可是,姑娘们的心里,不能不永远地怀念着善良的可爱的红军。

        月亮娇羞地闪入云中,像是从云的纱帘里,痴情地看着穿过森林、走上小路的红军们,看着红军跑步似的前进,像是欲语不能地盯着红军,给红军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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