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59年。
一天,于都县仙下圩百货商店,踽踽走进一位身背伢崽的中年妇女。
掌柜的老头正在擦洗柜台,见她进来,皱着眉头漫不经心地睥睨一眼。这位妇女已经在门外迟疑好一会,不过,这年头,掌柜老头见得多了,几乎天天都有一些农村社员在商店门口徊,口袋无钱却想买某种应急的东西。
中年妇女上身穿着打补丁的大面襟衫,下边是条皱巴巴的自染土布裤子。她的头发许久未经梳理,蓬蓬松松绾着个髻儿,上面插着一个铁丝发箍,额上垂下几缕乱发遮住半边脸。
她背上的伢崽光着屁股,被一根麻皮背带扎实地绑着。伢崽的三角脑壳贴在母亲肩上,吮着手指含糊不清地嘟囔:“妈……妈妈……糖……糖糖……”“同志,我要买粒子硬糖……就是那种花绿纸包着的……”中年妇女畏畏缩缩地将一只手搭上柜台,手掌慢慢地摊开,里面一板汗渍渍的镍币。她一双很大很圆的黑眼睛,哀求地望着老掌柜:“卖给我一粒……我这个细崽病刚好,行行好,给我一粒子……”“唉,你叫我怎么好呢?你晓得,大炼钢铁……”老掌柜说到这里便住了嘴,望门外瞟瞟:“唉,大妹子,这趟算啦。以后我给你留一颗……”“妈,糖,糖糖糖糖糖……”伢崽啊啊哭了起来,拼命蹬着小腿。
“我崽,斌崽,乖乖,不哭!噢噢,妈妈回去给斌崽炒豆豆哩。”中年妇女哄着伢崽,失望地转过身,眼里泪光闪闪。
“停停,唉,大妹子。”老掌柜忙道,弯下腰将手插入一个细脖瓷缸,摸索半天,两个指头捏着一点冰糖渣渣。
中年妇女惊喜地挨过身子,老掌柜把糖渣填入伢崽的嘴里,伢崽果然不哭了,边笑着边贪婪地吸吮,细瘦的脖子一鼓一鼓,口水咕嘟咕嘟响。
中年妇女退后一步,向掌柜弓身施礼。
“大妹子,使不得,会折寿的。”老掌柜忙制止,然后从柜台底下搜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一边糊纸袋一边问:“大妹子,你是哪个村的,怎么面生呀?”中年妇女没有回话,猛然盯住老掌柜正在糊的一张报纸。她不禁浑身一抖,眼睛霍然放射异光。
那张报纸的眉头赫然印着一组铅字;陈毅副总理在中南海接见外宾……
消息下边是一幅陈毅副总理与外宾谈话的照片。
“陈毅。天!你还活着……你做总理啦……”中年妇女一把夺过报纸,放在眼下端详,一边淌着泪水喃喃道:“陈毅哥,我的郎君……陈毅啊陈毅真的是你,你真的活着……”老掌柜目瞪口呆,望着面前这个妇女泪水成线流了下来,狂喜地将一张报纸贴在胸口。他惊恐地道:“大妹子,你撞煞罗,那是陈毅元帅;这般说不要命啦……噫,你是打哪里来的疯婆子?……”“胡说,你胡说八道;我不是疯婆,我姓赖,叫赖月明,陈毅是我的老公,我是他的老婆!”中年妇女发怒地啐着老掌柜,举着报纸往外跑,背上伢崽被颠得哇哇大哭,她边跑边喊:“陈毅!陈毅活着哩!陈毅活着哩……”老掌柜身体一软;整个人靠在柜台上。他被弄懵懂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赖月明并没死掉。说她跳井自杀了,那是她做过伪保长的父亲有意布下的迷魂阵。
那时,她走投无路,四处行乞。就在陈毅要下油山与国民党谈判前夕,赖月明被父亲领人捉住,强行嫁给了一个补鞋匠。
她的命运在煎熬中畸形地延伸……
第二年,她生下一个女孩,不久补鞋匠出外做生意客死他乡。
几年后,她第三次出嫁,令她不免伤心的是,这次出嫁的地方,竟是她在兴胜县委工作过的仙霞观附近。赖月明这回“隐名埋姓”了。她从不言及自己。使她内心聊以自慰的是,她嫁的丈夫,那个残废军人姓方名良松,是个红军,在一次战斗中负伤致残,回归乡村务农,她又先后生了一女二男。
那日,她癫狂地跑回家,接着翻箱倒柜地折腾,将些衣物团成个包袱。
“你要做什么?你发癫啦?”她的后夫方良松问道。
“上北京,找陈毅,他活着,他是我的老公啊!”赖月明不顾一切地说道。
“你讲什么?陈毅就是你以前的男人?你,何苦瞒我?”方良松大吃一惊,如梦方醒,扑上去一把抱住赖月明:“你想过了吗?相隔千山万水,哪来的路费钱?你进得中南海么?……”“妈妈,你不能走,我们不让你走……”大女儿方九秀围着母亲,生怕她一眨眼飞掉,小儿子方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要妈妈抱,我要妈妈,妈妈妈……”“天哪,老天瞎了眼呵,为什么处处作贱我啊?!……”日日夜夜期盼到了眼前,又要去撕碎它。赖月明不禁怆然泪下,她拼命地擂着自己的胸脯,又倒在地上打滚,呼天抢地喊叫……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她再次品尝人生的苦酒。
接着,赖月明的精神陷入痴迷状态,很长一段时间,想呀哭呀不得安宁。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她的心凉了,头发一根根地发白。
在她彻底失去信心的时候,上面却出乎意料地派人找她。
两个陌生的客人,迈着军人的步子,由地方干部陪同找到了赖月明。
那是1969年8月的一天,二人认真询问了陈毅的一些事情,然后委婉地告诉她,当年,陈毅和党组织都找过她,均误信了谣言,以为她不在人世。以后,陈毅与张茜组合了新的家庭。
冥冥中,仿佛这一切由命运注定,赖月明焦灼不已的心趋归平静。她感到一片茫然。最后,她提出唯一的要求:希望陈毅见见她,或者亲自回个信函。
两个客人含糊地表示,尽可能地向陈毅反映。
谁知不久,陈毅因所谓“二月逆流”,蒙受不白之冤。
这段时期,赖月明对前夫的思念进入了人生最高潮。
也许,人生真的存在某种神秘莫测的心灵感应。而且,这种感应是可以超乎宇宙时空的。
这一年,赖月明做了个梦。
梦中,陈毅骑着一匹高大的的白马飞腾而来。他穿着灰军装,背着斗笠,八角帽上红星闪闪发光。
“月明——赖月明——月明——”他放声高喊,喊声在大山大河之间回荡。
“陈毅——陈毅哥——陈毅——”我应着声,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一条很大很宽的河流,无情地横隔在我两人中间。
“月明,过来嘛!我过州过府来看你哩,过来嘛……”陈毅在对岸叫道。
“陈毅,你骑马过来,我十年百年等着你,我的心归你,过来哟……”我撕心裂肺地回声。
终于,太阳没了。一场大雾,铺天盖地席卷过来。
没有声音了,世界顿然回归沉寂,雾沉沉的,所有的一切都被漫天大雾裹住了。
梦醒了,我像个孩子呜呜大哭。
后来,我逢熟人便张开一只手,昏颠颠地说,给我几角钱吧,凑多了,我上北京看陈毅去,他的命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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