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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短时的寂静,只听见二人涕泣之声。这时马上青年却又到那个金漆车座前去请示了。对于车厢内的那个神秘人物,寇英杰内心充满了好奇,他好几次向着车厢内看去,都有碍于深悬在车窗内那袭金色窗帘,而难能一窥庐山真面目。这一次,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事情竟是这么凑巧,就在寇英杰目光方自看过去的一瞬间,正好起了一阵风。风势虽然不大,却也不能算小,刚刚好能够揭开那袭深垂的车帘。就在那袭金色的车帘猝然揭起的一刹那,寇英杰锐利的目光,已经直视进去。在他想象中,车厢内那个人,既然生有如此大的一双儿女,必然是一个十分苍老的年迈老人了。

        事实上却是不然,就在车帘揭起的一刹那,他所看见的,竟然是一个翩翩儒家仕子打扮的中年人物。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可是这一眼他却看得十分仔细,那是一个白面微留短须,看上去顶多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给他的感觉是:冷漠、端庄,略带有三分木讷的体面读书仕子。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是绅士学子,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如果要说他是武林中黑道人物,可就令人难以相信。寇英杰的这些感想,不过基于一窥之下而滋生,随着那扇窗帘的合拢,也就再也难以一窥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他心里正自在忖思的当儿,却见那浓眉青年已领命回身,高声向着伏地的两名汉子宣道:“总座特别开恩,你二人谢恩速速去吧!”二汉子乍闻之下,怀疑身在梦中,呆了一下,才慌不迭地向着金漆车座频频叩头称谢,又转过身来向马上兄妹二人叩头伏拜,行礼之后,双双站起来,抢跃上马背,陡地带过马缰,急急策马而去。

        旁观的寇英杰,看到了这里才不禁舒了一口气,他原本认为这两个人多少会遭受到一些惩罚,却想不到对方竟然这么轻松地就放过了他们,未免有点出乎意料。

        他似乎放心得太早了一点!

        就在尉迟田与曹金虎的坐骑,方自策出的一刹那间,就见那个浓眉青年冷笑一声,右手二指陡然向外一探,虽然是夜色里,却仍然清晰地看见,自他一双指尖,倏地飞出了一双极为细小的银光,细若牛毛的两缕银光,映着月色只闪得一闪,前行的尉迟田与曹金虎,已各自发出了一声惨叫,双双由马背上翻滚下来。

        月夜里,远远只见二人在地上叫嚣滚翻了几下,便不再移动。倒是那两匹失主的坐骑,仰首迎着夜月,发出类似无主的悲嘶之色,形景倍觉伤情。

        这番情景,看在寇英杰眼中,一时为之瞠然。

        却见马上那个长发少女面色突变,含着责怪的口吻,转向其兄道:“二哥,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用‘弹指飞针’取他们性命?”

        浓眉青年冷笑一声道:“父亲授意我全权处理此事,无威信不立,这是我们铁家门的信条!”说罢他举了一下手,大群马队连同那辆金漆座车,俱都开始移动,浩浩荡荡直向前面行进。

        现场只剩下两骑人马——寇英杰与那长发少女。

        后者在车队方自离开的当儿,徐徐策马一直来到了尉迟田与曹金虎的尸身旁边,她默默地无言低头注视着地上两个人,胯下坐马颇不安宁地围绕着两具尸身转着圈子,凌乱的蹄步,践扬起朵朵黄尘。

        她忽然冷笑一声,原本的些微同情变化为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手上的马鞭子,无意识地挥动着,小蛮靴用力一磕马腹,突地掉过了马头,迎面却撞见了寇英杰。

        不知什么时候,寇英杰也同时策马来到了跟前。

        四只瞳子接合的一刹那,长发少女微微怔了一下,忽地带住了马缰。她蛾眉微扬道:“你!”

        寇英杰抱拳道:“寇某方才承姑娘之情,得免遭难令兄之手,在此先行谢过!”

        长发少女眸子向前面的马队瞟了一眼,大概认为还追得上,也就暂放宽心。盯着寇英杰,她冷冷一笑,轻启白齿道:“既然这样,还不快走你的,我哥哥可不在乎多杀你这个人!”

        寇英杰这么近看对方这个长发少女,越觉她肤如凝脂,风姿绰约,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平视自己时,那么冷飕飕的,面对着她的盖世风华,真使得你情不自禁地兴起一番自惭。所幸寇英杰先已在内心,对于这帮子人有了人格上的否定,是以对她的敬慕大大地打了折扣,否则在对方冰容艳姿前,将会觉得无地自容。

        平心而论,他活了这么大还不曾与异性打过交道,漂亮的女人,也不是说没有见过,可是十分出色的却是不多。像眼前这个少女那等姿容,当真是毕生仅见。如果说拿来与他记忆所及的任何一个女孩子来比较的话,都有驾临其上的趋势,倒只有老人遗失的那个晶瓶上的美色佳人堪与一较,只是后者不过是空洞而抽象的一幅雕画而已,自是缺乏真实的感触。而眼前少女,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个毕生少见的佳人。

        长发少女脸上已微带愠色,毕竟是“哪个少女不多情”,碰巧眼前这个寇英杰还不讨人厌,她也就破格的没有发作。“你这个人……”她眼波儿向着前面递了一眼,回眸向寇英杰,笑嗔道:“你刚才说姓什么来着?”

        “在下姓寇,寇英杰。”寇英杰抱拳道,“敢请问姑娘贵姓?”

        “这个……”仰了一下眼,她绷着微微的笑意,“你要问这些干什么?”

        寇英杰道:“姑娘如有忌讳,在下也就不再多问,不过适才听令兄话中提到铁家门,在下推想,姑娘必然是姓铁的了!”

        长发少女微微一惊,那双妙目在他脸上一转,颔首道:“知道了就记在心里,你刚才说的不错,这是个忌讳,无缘无故地说出来,可是给你自己惹麻烦。孤零零的一个上路的人,干吗有好日子不过,给自己添麻烦,是不是?”

        寇英杰苦笑了一下,抱拳一拱,道:“谢谢铁……”

        “你看,”长发少女插口嗔着,“刚说你你就来了。记着,以后人前人后,千万别提这个‘铁’字!”说到这里低头一笑,那双略似含情的眼睛向着寇英杰看了一眼,“挺大的人了,这些还要我关照你吗!”

        寇英杰怔了一下,脸上有些腼腆。

        “噫?”她忽然注意到那匹马,“好漂亮的一匹马!是你买的?”

        “不,是在下捉的。”

        “捉的?呀!别就是那匹叫黑水仙的马王吧?”

        “姑娘猜对了,就是这匹马!”

        “唉呀!我爹爹想死了这匹马!”说着,她就跳下来,走过去细瞧着那匹黑水仙,又伸手爱抚了一下,脸上闪着极度的欣悦,“真美!真漂亮!”

        抬起头她看向寇英杰,由衷地赞道:“你真是好福气,听说张家口马市上悬赏万两银子要买这匹马哩!”

        “但是在下并无意出售!”

        长发少女收回手,向前面看了一眼,忽然道:“光顾得说话,我要走了!”玉手轻翻,已拍向那匹坐马的鞍沿,也就在她手面轻沾皮鞍的同时,娇躯已云也似的翻起,轻巧地骑上了马背,那份利落可就不用提了。紧接着她右手一带马缰,胯下坐骑长嘶一声,陡地调头飞奔而去。可是那匹白马方自跑出去丈许以外,她却又突地勒住了马缰,那么俏皮而略似依依地回过头来。

        四只眼睛再次地交接之下,寇英杰不知怎么的只觉得脸上一热。

        “我还忘了问你,”她注视着他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寇英杰说道:“还说不一定,打算取道入关!”

        “好!”姓铁的姑娘含着浅浅的一抹笑靥,道:“也许咱们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把背后那顶皮帽子拉上来,像是逗乐又像是多情的,微微地摆了一下手,小蛮靴力磕马腹。那匹神骏的白驹,驮带着她临别的情姿,一径地去了。似是出弦的一支箭,却是那般的醒目,在这即将破晓前的沉沉夜色里,那般不着痕迹地去了。

        目送着她的背影,寇英杰有一种说不出的依依感觉。他到底并非性好渔色之人,当他的眸子转回到地上的两具尸体时,内心却不禁又浮起了一丝伤感,和莫名的一番悲愤。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在他看来,眼前这两个人,毋宁是为他而死,如果小五龙不是死在自己手里的话,论罪降罚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们两个头上来的。铁氏兄妹与金漆座车的那个神秘人物,无疑必是武林中黑道上的一股可怕的势力。由方才他所目睹的一切,进而推想,这铁家一门,必然是黑道上一个极有威力的强大组织。

        金漆车座内的那个文士模样的人,必然是这个组织的魁首,足堪认定,只是这些人,忽然出现在边远的沙漠旷野地区,又是有什么作为?

        他虽然应该称得上武林中人,毕竟他以往所过的日子太单纯了。也许从今天开始,他已正式卷入了武林中复杂风险的漩涡里,只是毕竟这些体验在他目前看来,都还太陌生,太不习惯了。为了表示他内心的一些歉疚,他把尉迟田和曹金虎两具尸体埋在了沙漠里。

        凌晨的寒意袭来,他已把这个工作做好,身上由于劳动出力的缘故,反倒感觉出暖烘烘的。陡然间天光大泻,东方原是鱼肚白色的天际,刹那间着了大片紫气,穹苍里立刻弥散了强烈的昼光,他抖擞了一下精神,翻身跨上坐骑,认了一下方向,遂策马顺着这条河流一路奔驰下去。他脑子里记得在接近上都不远的地方,有个市镇,叫做四郎城,适在上都河所经,颇有舟商之利,那里有一处很大的渡口。

        事实上那处河渡,也是附近千里内外唯一的一处官渡。

        那么郭老人诗句中所指明的黄昏渡口,必然是指的那个地方了。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前天与郭老人那次邂逅之后,老人在他的记忆里,竟然留下如此深的印象,而每一次憧憬到老人形影时,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意,那是一种对故人的依念,竟然会安排在一个素无相往的陌生老人身上,的确是有些匪夷所思。

        黑水仙忘命地一程奔驰,在晌午时分,寇英杰已经远远看见了四郎城城廓的影子。

        在长久露宿风沙的艰苦行程之后,此刻首度接触到人烟聚集的一处像样市镇,内心真有说不出的喜悦!

        四郎城在围绕上都一连串的大小市镇里,算是很富庶的一个地方。

        市镇虽然不算大,但是尚还整齐,商业也很发达,人种很杂,居民除蒙人回人以外,多数都是由冀、晋二省移居来此的汉人,流行北方的官话,是以寇英杰策马进得城来,首先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这地方,他以前来过多次。

        市北有一块招牌“九里香”,是个姓马的回人开设的客栈,前面经营饭馆,后院有两排客房供人住宿。门面很小,长长的一间门市堂房,摆设着两排白木案子,木案两侧放置着两列长板凳。

        原来是白色的粉墙,早已为油烟所熏黑,就在半黑不白的墙壁上,横三竖四地贴着几张红纸条,昭示着几样酒菜的名目。

        当然,这种地方要想吃什么讲究的东西,那是不可能,无非是大锅烧烤的牛羊肉,还有一种用平底锅烤出来的锅饼和小米粥。能吃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寇英杰独自个要了两角酒,切了一斤肉,就着饼和粥吃了一个够。

        他那匹爱马由他亲自陪着一个伙计牵到了马槽里,这样他才安心地在栈里歇息了下来。栈房里睡的是火炕,倒是暖烘烘的。他虽然骑马奔驰了大半天,倒也不十分疲倦,黄昏前后,他独自牵着那匹马踱出客栈,在街口一家专门钉马掌的铁匠店里,为那匹爱马黑水仙削平指甲,钉了四块蹄铁,又修剪了一下马蹄上过量的毛,整个地梳理之后,这匹黑水仙看上去可就更神骏了。

        不知是谁看出了这匹马的来头,张扬了出去,顿时引起了许多好奇的人围看。

        寇英杰拉马步出时,身后跟满了闲人,大家对于他这匹马无不赞赏有加,甚至于还有一个专营马市生意的人,毛遂自荐地上来与他搭讪,愿意介绍一个人用五千两银子成交,而他本人却要从中抽取一成的佣金。对付这些人,寇英杰只得耐着性子解说了一番,力言自己无意卖马,后来问的人多了,他就干脆否认这匹马是黑水仙。这么一来,果然打消了很多人的兴头。

        他骑着马踏过了一条石板道,远远地可就看见了那道源远流长的上都河。这道河源流自“沽源”县境,绕上都而入热河,为滦河上流,河面甚宽,为这地方唯一可行舟泊的河流,两岸舟泊如云,来往频繁,货商云集之处,设有渡口,两岸并有堆放货物的仓棚,设有茶馆、马棚,人物闲杂,吵闹乱嚣得很!寇英杰察看了一下地方,无意在此逗留。好在他与郭老人的约会,是在明日黄昏,正好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供消遣。

        说到消遣,着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好玩,这次他北出长城,深入大漠,实在说就是旨在这匹宝马黑水仙,马到了手,反倒觉得一身悠闲,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当然,在沙漠里见识了很多事,也目睹了一些所谓的奇人。这些人,这些事,直到现在他还是讳莫如深,难以想象得透。无论如何,他却是增长了见识,颇有不虚此行的感触,至于明日即将见到的那个郭姓老人,他内心更是充满了新奇与幻想。不可否认,郭老人必然是一个风尘中的异人,他那身出奇入化,高不可测的武功,的确令人神往,那种悠闲雍容的风度气质,更令人由衷地倾慕。寇英杰下定了决心,暗许明日黄昏时分,果真要是见到了他,一定要好好结交这个人,就是他无意收下自己这个徒弟,也得要与他攀上一个忘年之交。想着想着,眼前已来到了江口,但见一艘艘帆船,停泊在岸边,舟夫子正把盛装在草袋里的盐包,一袋袋地抬到船上。盐、铁、皮毛,是这地方大宗的出口货物。当然,最著名的一项产物,却不为外人深知——那是黄金。包括沙金与山金,这里储量都很丰富。

        一想到黄金,倒使他意外地发觉到水面上的一艘金漆大船。那是一艘极具气派,吃水量极重的双桅四帆的金漆大船。其实,在他发现这艘大船以前,这艘豪华的大船早已吸引了上千人的注目。这些人在距离舟泊处的岸边,集结成一片人潮,远远地向着那艘船注视着。

        这可又是一件不常见的新鲜事儿。

        寇英杰忽然发觉到这几天的所见所闻,竟然比以往二十年的阅历,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更丰富得多。在昨晚那辆金漆豪华马车尚未褪除记忆的此刻,再次地目睹着这艘更为鲜明夺目的金漆座船,确实使得他的内心激荡出一些不可名状的遐思。

        这艘船就气势、排场、色泽、吨位,无论哪一项来说,都使得附近任何一艘船,黯然失色。也许是它的体积太大,吃水量过重,使得难以靠岸,非要停泊在江心不可。

        绚丽的阳光,照射在黄金色泽的船舱上,反射出五彩缤纷的漫天霞光,水面因以泛染出万点金星,一江异彩。莫怪乎两岸的这些人都看傻了。

        众口纷纭,莫衷一是。有人猜说是帝王出巡,又有人说是蒙古亲王入朝中原,路过泊舟,又有人说是某一巨商莅临,还有人说是留居关中的“金大王”来到这里收购黄金了。抱持后者传说的人最少,然而寇英杰却以为这个传说较诸其他各项都更真切得多。骑在马上,他打量着这艘金漆大船的结构式样,只见船舱共分三层,当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楼船。那些漆着金漆颜色的船舱,都配有雕着各式镂花式样的门窗,舱门处深垂着珠帘,难以看穿舱内的一切,船长七丈,宽三丈,当得上“巨舟”二字。

        寇英杰随即又注意到,就在这艘大船的船头与船尾甲板上各置有一个三足兽鼎,鼎面亦漆以金色,由鼎内袅袅冒着一股白烟。看样子像是祭祀用的。就在这艘金漆楼船的舱面上,前后左右,每面都站立着一个身材伟岸的黄衣汉子。黄衣汉子腰间都扎着一根同色的丝绦,每人头上戴着一顶黑皮便帽,空着两只手,却不见携带兵刃,但有一副专一侍卫的神态,倒与昨夜那些开道的马上汉子神态相似。

        一想到这里,寇英杰由不住心里怦然一动,初步判断,昨夜的金车,与今夕的金船,他们之间可能是一路的,即使不是一路,也必然有着某种关联。想念之中,即见那艘金漆大船之内,忽然涌出来了七八名青衣大汉,合抱着一条踏板,使之搭向岸边,即见舱内步出一个身着蓝色缎衣的矮瘦老者。

        这人生就的一双三角眼,两撇扫帚眉,后背微微上弓,偏偏两只手显得较常人长了许多,直直垂在前面,衬着这人的一对招风耳,那副样子简直像煞是一只猿猴。只是猿猴当然不会有这等雍容华贵的姿态。手上搓着一对虎眼玉核桃,瘦若鸡爪的一只手腕子,竟然佩戴着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

        寇英杰甚是纳罕,他还是第一次见过男人戴镯子的,由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即见那蓝衣老人方自步出舱,大概碍于众人的围观,有点不大高兴,眉头皱了皱,却也无可奈何,嘴皮子动了一下,像是关照身边人什么话。他身边一名黄衣汉子顿时应声跑向后舱,须臾由后舱牵出了一匹红鬃骏马。

        黄衣侍者牵马由踏板上走过彼岸,只见搭板上下摇晃着,两岸众百姓俱都发出了惊嗟声。那个蓝衣的矮小老人,却紧紧地蹑在马后一齐步下踏板。

        寇英杰立刻发觉到老者身手不凡之处,他虽然像是有意作出一副十分仔细的神态,其实他足下却稳健得很,一任踏板上下摇晃,那双脚步却像钉在踏板上一般的实在。

        人马到达彼岸之后,黄衣侍者鞠躬弯腰地向老者告退,后者不耐烦地挥了一下袖子,遂即翻身上马。面前人纷纷让开,即见蓝衣老人沉着一张雷公脸,霍地抖动绳索,胯下坐马,已绝尘而去。黄衣侍者遥遥伫候着老者远去之后,却又现出一副大剌剌的模样,两只手像赶鸡也似的驱散着两侧的百姓,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才由踏板上踱回座船。那座踏板随即又由原来的几名青衣汉徐徐抽了回去,一切又回复到原有的样子。

        寇英杰心里一刹那间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只是,这些所联想的事对他来说,实在也都是不关自己的闲事。所谓“事不关己”,人对于不关自己的事情,多半都抱着一种观望的态度。

        返回到客栈以后,天已经黑了。安置好了他那匹黑水仙以后,他转到前面饭馆用饭。首先入目的是店前所拴着的四匹枣红色的大马,马的状态以及其上的鞍辔、扣环,看起来好眼熟。再向店内食座上一打量,内心禁不住又是一动,原来里面已先有四位贵宾在座。这四位客人一入目光,顿时使他联想到昨夜所见到马队中的四个人。虽然那时是夜晚,仅仅凭着月光看不清楚,可是这四人的衣着、神态、服式以及拴在店外的四匹马,都使他确定这四个人必是追随那辆金漆马车的马队之一。这一点,他确信不会认错。

        店掌柜的对于这四个人很是巴结的样子,摆了满桌子的菜,开了一坛酒。

        “酒能乱性”,这句话真没说错,也许是多喝了几杯酒,也许事情做得很顺利,反正眼前这四个家伙嚣张得很,完全失去了昨夜寇英杰所见时的那种谨慎刻板的风度,变得很是放浪形骸。

        除了这四个人以外,另外还有几个客人在用餐,大概碍于眼前这四个人声势,都远远地坐在一边。座位本来就不多,如此一来,寇英杰只好在靠他们很近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

        四个人高谈阔论着,杯到酒干,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寇英杰的来丝毫也不曾引起他们的注目。于是,寇英杰根本无须注意倾听,很自然地也就听到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一个红脸塌鼻汉子的声音最大,样子也最嚣张。这时只见他大口吃了一块肉,干了半碗酒,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操着很浓重的关西口音道:“总座吃肉,咱们喝汤,这‘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话出声,仰起脖子,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他对面一个黄脸汉子频频点头,由鼻子里走出“哼”的一声。

        “这叫走运!”他慢吞吞地说,“谁看得出来,一个干瘪的糟老头子,会是名闻西北的‘金大王’?他这么一死,西河两个矿场,可全落在了咱们头儿手里了。听说他那两个矿场,一年能产整车的金子!这不是飞来的一大笔财富吗,活该咱们头儿走运。”

        另一个矮个子愤愤道:“你也别说,这个金大王那身本事还真不赖,要不是我们头儿亲自出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红脸大汉道:“那当然,他要是没两手,能在西北道上混到今天?”

        “这老小子听说发大财啦。”

        “听说……”矮个子把身子向前倾过来,一只手遮着半边嘴道:“听说咱们头儿早年就是叫这个老小子给逼出西北地面,而且在这个老小子手上吃了苦头,所以这一次咱们头儿是决心要面子来的。”

        “岂止是要面子?”红脸汉子笑道,“简直是要命。”

        矮个子说话似乎比较保守一点,而且并不似其他三个人那么乐观。

        “话可是说回来了,”他耸着眉毛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你们看出来没有?咱们头儿,自从七里桥回来以后,可就没下过那辆马车。”

        七里桥这个地名好熟,寇英杰心里一动,可就由不住聚精会神地往下面听了下去。

        红脸大汉一怔道:“怎么,你是说咱们头儿受了伤?吃了那个老小子的亏?”

        “我可不敢那么说,”矮个子赶快地否认,并且加以解说道,“我只是觉得,头儿脸色不对,一回来就上了车,到现在都没有下来过。”

        另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瘦汉,立刻加以证实:“对了,”他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不知道你们注意没有,大小姐亲自拿着痰盂进去,出来的时候,车把式老侯看见了,痰盂里的都是血。”

        “啊!”红脸汉子道,“是听有人说,谁也没有看见。不过大小姐倒是哭了!”

        “妈的!还真有这种事?”黄脸大汉扬着眉毛,眼睛发直的猛摇着头,说道:“凭咱们头儿那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居然会在那个老小子手里吃了亏?这……这话,我实在不敢相信。”

        “老哥呀,这话可不能说满了,”矮个子左右看了一眼,声音放小了道,“你忘了咱们头儿过去怎么关照我们的?”

        “怎……么关照的?”

        “头儿当年不是说过了吗,他平生有三怕,其中之一,可就是这个老骆驼。”

        老骆驼三字一经入耳,邻座的寇英杰,陡地打了一个寒颤,由不住内心大大地跳了一下,他连饭也不吃了,急着一听下文。

        在座的三个人,听了那个矮子的话,似乎陡然记起来,一时都呆住了。

        红脸汉子点着头道:“对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咱们总坛主的确是说过这句话,可是话可得说回来,那是当年呀!”他嘿嘿一笑,又干下半碗酒,还把空碗翻过来,亮给在座每个人看,很海量的气派,“无论如何,那个老小子,这一次可是栽在我们头儿手里,这就叫一招还一招!”寇英杰坐在一边,只觉得脊椎骨里向外面直冒着冷气,他脸上的神色都变了。

        他心里急欲想知道的一句话,终于有人代他问了出来。“那个老小子到底死了没有?”问话的是一直很少搭腔的那个瘦子。答话的仍然是那个矮个子:“详细情况谁也不知道,头儿独自个一个人去赴的约,连少爷小姐都没跟着。不过少爷私下传的话,说是头儿已把那个老小子给料理了,这话当然可信。”“当然……当然,”红脸汉子点着头,说道,“咱们少爷这个人,我是最清楚,平常虽是目空一切,可是,说话最实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说把那个老小子给干掉了,准没有错儿。”

        “可是,尸首呢?”瘦子挑着眉毛道,“人死了总得留下尸体呀!总不能说他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吧?”

        “这个……你也别慌,”红脸汉子很自信地道,“少爷已经带着人找下去了,而且大船上的鹰九爷听说也出来了!”

        矮子小声道:“鹰九爷听说是为了瞧老爷子的伤来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也是老侯传出来的。”

        老侯是那辆金漆座车的车把式,是以很多事他独能先知。

        “老侯又是听谁说的?”

        “是听小姐说的。”矮汉子斟上半碗酒自己干了。他冷冷一笑道:“无论如何咱们老板这个仇是报了,对方的地盘也夺到手了,他老人家那身本事就算受了点小伤也不要紧,咱们哥几个论功行赏,每人十两黄金落在了腰里,却是实情。”

        “对了,”红脸汉子呵呵笑道,“当乐且乐,吃了饭咱们邀上老马,叫他带咱们找娘儿们去。”一提起这档子事,大家都乐了。

        话题可就由方才较严肃的一面一转而变为风流的男女之事,越说越不像话,听到后来简直下流得不忍卒听。寇英杰实在听不下去,再者他忧心如焚,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焉能再坐下去?匆匆站起来会了账,步入后面客栈。他的心似乎是破碎了般的痛苦,一双脚步也似较先前大为乏力。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于一个可敬的老人的猝逝而感到伤心、沉痛、遗憾和无比的惋惜。返回到客房里,他没精打采地坐在土炕上,心里燃烧着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恨。虽然到目前为止,他并不能认定方才那四个人所说的那个“老骆驼”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郭老人,然而他隐约感觉到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了。他所以有这般感觉,是因为把“黄金”、“骆驼”以及老人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加以连串,进而联想推理的结果。有了这么许多的因素,“老骆驼”就是郭老人几乎已成事实,最后只等待着事实的呼之欲出。

        土炕被烤得热烘烘的,然而他的心却似冰般的寒冷,内心更没有一点点洒脱的意识。其实郭姓老人与他交往,不过是那么的浅,似乎不应该对他有如此深的依恋情谊,然而这种莫名其妙的情谊就是这么奇怪地产生了。这两天以来,每当他一静下来的时候,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人!每一次,总会在他内心留下一些兴奋,一些希望与不着边际的幻想。

        长久以来,“希望”一直是支使着他生命更趋于坚强的一种原动力。现在,当他正为着他未来补织成第一个美好的希望时,却不幸这个希望刚刚开始萌芽的时候,竟然就遭到了无情的摧残打击。想到那个不幸的老人,他一时黯然神伤。

        由方才那些人的闲谈对话里,他大概可以确定几点事实。一、郭老人大概有“金大王”这样的一个绰号,他有两处盛产黄金的矿场,产量甚丰,但是,这两个矿场,目前已可能落在了他们手里。二、郭老人与金漆马车内的那个铁姓黑道魁首,早年结有怨恨,姓铁的当年曾是郭老人的手下败将,并被郭老人驱出眼前势力范围,铁姓此番前来,目的乃在洗雪前耻。三、这次赴约的结果,双方见面的地方在七里桥,金漆马车内的铁姓黑道魁首,虽然带了这么多的人,但是他却恪守着武林中的规矩,并不以多为胜,双方赴约的时候,除了双方当事人本人以外,并不曾有任何第三者在现场,似乎可以说是一场很公平的比斗。四、比斗的结果,郭老人输了,而且输得很惨。听他们的口气,很可能郭老人已经丧失了性命,而姓铁的那个黑道魁首自己却也受了伤。伤势据他们说虽然并不重,可是寇英杰私下判断,必然很严重,只是并没有性命之危。最后的一点结论是,郭老人虽然被称为是死了,然而却多谜结,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目前正在搜索之中。

        把整个过程做了一番推理的思索之后,寇英杰立刻觉得兹事体大,自己应该马上有所行动。如果郭老人已经死了,那么务必要找到他的尸体,看看是否有机会为他运交故里,也算做了一件侠义之举。如果郭老人侥幸没有死,那么更应该对他伸出友谊之手,在他危弱之际,救助他脱离险境,也算是成全朋友之义。这么想着,他越发觉得应该立刻付之以行动。

        他匆匆把身子收拾了一下,拉开风门,步出室外。迎面就见一个小二端着一壶茶,刚要向自己房内走来。寇英杰道:“快去把我的马牵出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小二答应一声,回头就走。

        “慢着!”寇英杰唤着他道,“你知道七里桥怎么一个走法?”

        店小二翻着眼皮惊异地道:“客官,你老这么晚了,还要去七里桥?”

        “不错。”

        “往南里走!”一面说那个店小二跳上一个台阶就着眼前悬着的一盏灯笼,趾脚往外面指着,“顺着这条石板道一直走,出了南城向右拐,直走就对了。”

        寇英杰点点头道:“有多远的路程?”

        “啊,远了!”他说,“就算爷的马快,恐怕来回也得六七个时辰!”

        “我知道了!快备马去吧!”

        店小二答应着回去备马,寇英杰匆匆来到了店门口。他身子方自踱出门外,只听得蹄声嘚嘚,遂见大群马队举着火把由眼前奔驰而过,沿街两侧涌出很多闲人争看热闹,紧跟着一辆双辕二马金漆座车,远远地疾驰而来。四个轮子骨碌碌辗着石板道,加以马蹄声,真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寇英杰顿时吃了一惊,因为这辆金漆马车,正是前夜所见的那一辆,至于前次所见的那个铁姓黑道魁首,是否仍在车内,因碍于那袭深垂的车帘,却是不得而知。

        一行人马车辆,行经闹市也不减速,刹那间已自门前呼啸而过,直向江边而去。

        等到这辆车子去了甚久之后,才又闻蹄声嘚嘚,却见两骑白马风驰电掣地来到了近前。骑在马上的一双少年男女,对于寇英杰来说尤其不觉得陌生,只须一眼,马上就断定,正是铁氏兄妹。那个男的身披重裘,浓眉大目,气宇轩昂,正是以弹指飞针杀人百步之外的铁孟能。那个女的,似乎有点惜容的样子,在她那张赛月欺花的漂亮脸上,多加了一袭纱帕。虽然如此,寇英杰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铁小薇”,他心里轻轻地唤叫了一声。

        对方铁氏兄妹似乎紧蹑前行的金漆座车返回,马行如飞,给人的感觉简直是不及交睫,就在各人乍闻蹄声,抬头惊见的一刹那,兄妹二人已自眼前奔驰而过。由于寇英杰前次与铁小薇的一番邂逅,多少留了些好感,他也就难免对她多看了几眼。

        眼睛是灵魂之窗,是给人最敏感和直觉的地方!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因素,也许是心电的感应吧,总之,就在对方马匹由店门前驰过的那一刹那,马上的铁小薇忽然妙目一瞟,四只眼睛已经接触到了一块。

        铁小薇的马原已驰出了甚远,她竟然陡地猛勒缰绳,胯下白马长啸唏呖呖一声,人立前蹄打了个圈子。借着这个机会,铁小薇已把遥遥停立在店门前的寇英杰看了个清楚。

        寇英杰心中方自一怔,却见铁小薇已然继续策马缀上其兄快奔而去。

        尽管是那么匆匆快速的一瞬——惊鸿一瞥,而寇英杰却独独地体会出她掩遮在纱帕之内的美丽笑靥,“此时无声胜有声”,像是在说:“咦,你也来了!”或者是:“姓寇的,我看见你了!”寇英杰脸上不知怎么回事地红了一下,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些恐慌,赶快地把身子转了过去,等到他耳朵里已完全听不见蹄声,才又转过身子来,前面的人马已完全消逝无踪。现在他已完全可以断定,江边上那艘金漆座船与刚才的金漆座车是一路的,事实上金漆座车内的铁姓黑道魁首,也必然就是那艘金漆大船的主人无疑。

        这批人马原般班师转还,又是什么意思?是否代表了完成任务的意思?

        他们的任务又是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晚饭时听到那四个汉子所说的一切,不禁心里猝然一惊。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如其盲目地扑向七里桥,倒不如先向金漆大船上打探消息的好,因为前者纯系捕风捉影,而后者却比较实际些,可以立刻知道郭老人的遭遇与下落。

        是时店小二已把他的那匹爱马黑水仙牵到了近前。寇英杰向他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再牵回去吧!”店小二看着他傻了脸,直翻着白眼儿。

        就见先前在饭店里高谈阔论的四个汉子,匆匆赶出来,慌不迭地翻身上马,亦循着前行人马去处赶去。

        店小二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着把马又牵了回去,寇英杰却独自个仍然停立在门前,他还在等着要看一个人——鹰九爷!这个名字,他还是由方才那四个人嘴里听来的,而且猜想着就是大船上下来的那个矮瘦长臂,如同猿猴模样的老人。这个人的身份他目前还不知道,但猜想必然是一个极有分量的人物,这一点只须回想他下船时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就可知道。就寇英杰所想,这位鹰九爷的离开,必然是负有非常的任务,可能与马车内的铁姓人物有关,也可能与生死不知的郭老人有关。

        现在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唯独这个鹰九爷还不曾回来,那么又意味些什么?在门口站立了很久,他又想了很多事,直到深夜了,他才悄悄地转回客房。

        他的心再也难以安宁了,反复地思索着这件事,内心是愁云密布。

        房间里的那盏孤灯,缓缓地摇曳着,他痴痴地看着摇动的灯芯,心里对于这一趟沙漠之行,颇是后悔。如果一开始根本就没接触到这件事,也还罢了,妙在自己与这件事以及双方的人都无所牵连,但是却造成了必欲插手其间的情势。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于那郭姓的老人太过关心的缘故。

        他决心要冒险到那艘金色大船去一趟,查一下金马车内那个铁姓的怪人,到底是什么路数,以及郭老人的生死谜结。这个问题一时不解开,他一时也得不到安宁。

        远远传来了梆子声——三更三点。

        寇英杰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把灯光拨暗了,然后悄悄步出客房,只觉得迎面吹来一阵风,砭人骨髓。这阵风使得他头脑清醒了不少,随即展开轻功提纵之术,倏起倏落地翻出栈外。

        这一带民房建筑得甚为低矮,墙沿也远较中原一般建筑为宽,以寇英杰轻功而论,自是游刃有余,很轻松地已经翻纵出数里许以外。由于白天他早已勘察好了地势,此行是轻车熟路,四郎城本来就不大,用不了半盏茶的时间,他已来到了渡口河边。

        夜色里,打量着这条上都河的河水,就像是一匹白缎子那么的柔和皎洁,迤逦地拉出去,一泻千里。寇英杰站定了身子,仔细地打量着河面上,霍然看到了那艘气势磅礴的金漆大船。

        这个时候,万籁俱静,尤其是附近民风淳厚,一般百姓惯于早睡,是以目光四顾,一片黑黝黝的,不见一点点灯光,唯独那艘金漆大船例外。

        大船上亮着灯光,远远看去,极似一座庞大的水面排楼,金色的漆与擦磨得刺目的铜器铁器,交织成一片奇光灿烂的玄光,由是映衬在水面的倒影,也就更是多彩多姿。

        寇英杰自忖着轻功不弱,如果施展“登萍渡水”的功夫未尝不能登上大船,可是他觉得还是稳重一点的好。这条大船是泊在河中心的,除了大船本身抛入的一双大锚以外。最主要的还有几根缆绳和渡口岸边相连接。寇英杰几经盘算下,觉得正好借此渡身。

        当下他就试图着以双手垂吊着缆绳,极为迅速地把身子向大船欺近过去。

        他所以选择这种进身的方法,是因为这是大船上灯光较暗的一面,船的斜度,遮住了月光的光线,正好构成了一面阴影。

        寇英杰两手交替着接换前进,却把双脚夹着绳索,活像是一条蛇般的轻巧,很快地已来到了大船边。他定下身子来,倾耳细听了听,随即双手一拉一弹,陡然把身子弹起来,活似一只夜鸟般的,已腾上了大船船身。他身子方自向舱面一缀,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的当儿,猛可里背后劲风袭项——这是很明显的有人攻击的现象。

        寇英杰猝然一惊,身子倏地一个倒剪,方自看见一个黄衣汉子,施展着一口回族人惯用的月牙弯刀,向自己扑到。那口刀其时早已夹着一股凌厉的劈空之声,劈向他的面门。

        刀锋入脸,其间的距离不及一寸,寇英杰即使想抽出身上的缅刀已是不及,急切之间他双手迎着刀的两侧,霍地向当中一击,“啪”的一声,已把对方这把月牙刀夹在双掌之间。

        那人神色一愣,就在这刹那间,寇英杰已飞起右足,配合着他身躯旋风般的一个疾转,这一脚不偏不倚地踢中在这人左面太阳穴上。

        这一脚力量不小!直把那汉子踢得向侧面倒了下去。这么大的一个人,连带着他手里的那口刀,如果一下倒在船板上,必将发出很大的声响。寇英杰当然想到了这一点,是以就在那汉子身子方一倒下的一刹那,他身子陡地向前一欺,同时右掌突出,猛地抓向这人背后。

        说是“抓”,其实也附带着“击”,只听见“砰”的一声,正好击中这汉子背后的“志堂穴”上,这人鼻子里吭了一声,顿时闭过气去。寇英杰另一只手,迅速地把这人手上的刀接过来,另一只手紧抓这人的背后,就像提行李一样的,把他提到了一旁黑暗角落里。

        虽然动作够快,却也禁不住心里通通直跳。须知道这条船上的高手如云,莫说那马车中的铁姓黑道魁首,就是那一双少年兄妹,只怕自己也远非其敌,至于是否还有别的高人,可就难以忖测了。

        他站在暗角里稍微地定了定心,就便打量一下大船的形势。还算好,这面右舷,除了被自己制伏的这个人以外,还不见其他守卫的人。但是,在大船左舷,以及舱前后舵等地方,似乎可以看见人影的走动。

        他计算着这三面必然有人守卫,自然不必无故招惹,这条船外观已经够大,在里面看起来更是庞然大物,寇英杰活了这么大,还是生平仅见。

        船高数丈,共分三层阁楼。那种建筑得十分精致的飞檐碧瓦,雕栏画角,在四周内外的灯光烘托之下,益发显得气象万千,景致如画!

        河面上夜风习习,吹得画角上的几串风铃滴溜溜地转动着,发出十分悦耳的和谐声音。寇英杰注意到第一第三两层阁楼上灯光大都熄灭,只有第二层阁楼上灯光辉煌。

        灯光是由正中的大舱间里外泄出来的,大舱间的四周有一道迂回的圆圈画廊,画廊四周,垂散着如烟如雾般的大幅纱幔,和一溜十来盏六角形的琉璃吊灯。

        所幸在画廊与大舱之间有重重的帷幄隔离,否则寇英杰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猝然攀登。

        江面上冷风飕飕,那些纱幔被吹得浪花似的飞卷,飞铃叮叮,樯橹吱吱。夜月、晶灯、纱幔、江水……汇成一气,给人一种冷森森的凄凉感觉。

        寇英杰借着这些掩护,已经来到了画廊。他身子方一站定,顿时就听见了那间大舱内有人正在说话,说话的声音不算低,只是如非细心地去听,却也不容易听得清楚。

        寇英杰第一步工作是把身子伏下来,蛇形前进。等到他身子欺近到当中大舱间边上,才借着一根红漆大柱的掩饰,徐徐地站起身子。

        大舱间内显然灯光很亮,但是这些强光,却是由正面敞开着的两扇空花格门内泄出的,至于其他三面,虽有落地的空花格扇,却碍于舱内垂挂着的大幅厚缎的幔帘子,而无法得窥究竟。

        这时候寇英杰已可清楚地听见里面的谈话声音,似乎有男有女。寇英杰再次地把身子伏下来,紧紧地把脸贴在舱面上,这么一来,透过幔帘的下摆空隙,可就使得他窥清了大舱内的一切。

        那真是惊奇的一瞬。船舱内的一切陈设摆置,非但华丽,而且雅致,称得上是琳琅满目。目光所及举凡一书一画,一瓶一架,无不名贵华丽,而又精致文雅,摆设的地方,更是恰到好处。

        当然,这些并非是使寇英杰惊奇的原因,真正使得寇英杰惊奇的却是这间华丽的大舱内的几个人。包括他所见过的铁氏兄妹在内,这间大舱内一共是四个人。前此,在马车内为寇英杰所见的那中年文士也赫然在目。除了这个中年文士以外,另外还有一个年在四旬左右,身着素装,冷面如霜的女人。

        铁氏兄妹在寇英杰来说,已见过数面,倒是那个文士装束的铁先生与这个冷面如霜的女人,是他所要观察的对象。前此在马车上,得见这个黑道魁首时,不过是惊鸿一瞥,只大约地看了一个轮廓,未得细看,这时才算看了一个仔细。只见这个人年岁约在四十与五十之间,穿着一袭蓝色缎子的长衣,白面,长眉,大耳,细目,下巴上留着一绺黑色短须,看上去确实相当的儒雅。

        这人头戴着一顶十分舒适,外表亦极其随便,式样却甚美观的便帽,在帽子前面正中,镶着一块闪烁着蓝光的宝石结。这块蓝色宝石结子,和他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一个戒指色泽如一,对称得很调和,这些映衬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益增富贵与华丽。记得前次寇英杰看见他在马车上的一瞬,给他的印象是声情并茂,风度翩翩,然而这时看上去,他似乎已失去了内蕴的那种风采。

        说得干脆一点,现在的他,看上去很脆弱,很疲倦,白皙的面颊上丝毫不着笑容,倒是有三分的病容。只见他整个身子,松弛地斜向椅背上,如非背后垫着一个绣枕,这种松弛的神态将更为显著。

        这时只见他探着右手一只袖子,露出一只白皙的手腕搁在椅子上,正在接受那个素装妇人一种特殊手法的推拿按摩。

        至于那个素装妇人,当然也在寇英杰注意之列。那妇人梳着高雅的叠螺发型,宽宽的额头,柳眉,微呈三角菱形的一双眸子,挺直的鼻梁,下面是薄薄的两片嘴唇。也许她也同于那个铁姓黑道魁首一样,她的实际年龄绝对不止这个岁数,只是看上去她只有三十七八,顶多四十的年岁。

        这个年岁的妇人,虽已属中年,却仍有一种远非少女所及的成熟风韵。举凡一颦一笑,或是深情的一瞥,都能给予人一种很深刻的领受。如果再具有相当姿色的话,还是相当有魅力的。眼前这个妇人,老实说,是具有这般姿色的。只可惜,她那张素脸上,却显不出丝毫笑容,好像是陈列在蜡像馆的一尊蜡像,虽美丽,却陷于死板,但是,却并非做作,那是她天生具有的一种神态,也是别人所想不透而无法模效的。

        总之,当你看见了她之后,再去看那个铁姓奇人,你会觉得他们两个人很相配,岂止是相配,简直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至于他们两个人是否真具有夫妻的关系,寇英杰却难以忖测。

        寇英杰似乎一眼已可断定,那个蓝衫铁姓奇人正是那双少年男女的父亲,这是由他们外貌上看出相似之处,但是同样地再以之来审视那个叠螺发式的女人,寇英杰却难以窥出他们之间有任何相同之处。

        大舱间里悬吊着三盏光度极强的六角晶灯,另外在铁姓奇人身侧,左右各竖立着一盏高架的站灯,饱浸松脂的灯芯,燃耀着青碧的火焰,光度原已甚强,再衬着那个雕刻着空花的水晶罩子,远看过去,酷似一双光芒四射的明珠。

        那个妇人左手捉住蓝衫人右手的衣袖,分出一双纤纤手指,上下来回地在蓝衫人腕上经脉处移动着。寇英杰忽然发觉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他看见每当那妇人双指由上向下移动的时候,就在那蓝衫人的右手腕脉处,现出来两道黑色的经脉,而在妇人二指移开之后,又恢复如常。随着那妇人的手指,那两道黑色的经脉时隐时现,确实显得很怪异!

        至此,那姓铁的蓝衫人鼻子里才开始发出了低沉的呻吟之声。他像是忍受着一种极度的痛苦,这些可由他紧紧蹙着而不开展的一双眉头上看出。如此数十下之后,蓝衫人收回了右手,又换上左手。那妇人一如前状地照样摆制着。寇英杰注意到这妇人处理这种工作极为轻松。

        渐渐地在她脸颊额面上,隐隐地已沁出了汗珠。

        铁氏兄妹也都相继离座,站立在蓝衫人身边,面现关怀地注视着。

        蓝衫人忽然“哼”了一声,点头道:“好了,你先歇一会儿吧!”女人微微颔了一下头,退后几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一面抬起手,用袖子轻抹着面上汗珠。

        铁小薇道:“爹,我来试试看!”说着就想动手,可是蓝衫人却摇头阻止住她的动作。

        铁小薇道:“这种手法我也会,让我试试看吧!”

        蓝衫人冷冷一笑道:“你以为这是好玩的么!我知道你的内功已有些成就,只是这种‘霹雳指’功如果运施不当,非但对我无功,反过来却对你本人有害!”

        铁小薇撅了一下嘴,眼睛向着那淡妆妇人看了一眼,不大乐意地道:“她沈亮君都可以,我难道就不行?”

        蓝衫人怒道:“无理!你怎么比得你沈娘姨?不知深浅的丫头!”

        铁小薇吃父亲骂了一句,就不再吭声了。只是由她脸上表情看起来,显得很不服气的样子。

        寇英杰这才知道那个中年妇人姓沈,听蓝衫人口气似乎对她十分推重,武功可能不弱,而且她的身份,也多少透露出来了一些,既被称为“娘姨”,很可能是蓝衫人身边的一个偏房。

        姓沈的妇人听他们父女一番对白,脸上丝毫不着表情,好像根本与她无关的一副模样。

        蓝衫人看着儿子铁孟能道:“鹰先生回来没有?”

        铁孟能道:“还没有,他回来一定会来见您老人家的。”

        蓝衫人微微点了点头,轻吁一声道:“郭白云莫非真的还没有死?不,这是不可能的!”

        寇英杰心中顿时一动,暗忖着他说郭白云,可能就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姓郭的老人,不禁更为聚精会神地往下聆听。

        蓝衫人细细地思索着道:“他被我的‘乾元问心掌’打中左肋,临去时又为我的‘弹指飞针’伤中后脑,这两者只中其一,按说已绝无活命之理,何况一齐命中。”冷笑了一声,他十分自信地笑了一下:“所以,我判断他在半个时辰之内,一定会命丧黄泉,这应该是毫无疑问!”

        “我看不一定!”说话的人,是那个姓沈的娘姨。正因为她一直都不曾开口说话,是以她的话也就格外显得有分量。

        室内铁氏父子女三人的目光,一齐都看向她。

        蓝衫人略似奇怪地道:“为什么?”

        沈娘姨道:“总坛主所说固然不错,但是那只是对付一般人适用,对于那个姓郭的老骆驼却不尽然!”

        蓝衫人没有说话,可是眼神里却有询问的意思。

        姓沈的妇人说话口音,颇似吴侬软语,却又混杂着北方的官话在里面,很有点苏式京音,听起来别具音韵之感。这时只见她淡淡地道:“总坛主请想,这个人既然能以‘无极音波功’震伤总座你的六神中枢,他本人必然已练成了护体罡气。”

        蓝衫人先是一怔,随即表示同意地点了一下头。

        沈娘姨又道:“妾身虽然未曾亲眼看见总坛主与他对手的现场情景,但是据总坛主事后所说的情形看来,这个人竟然在总座一双‘铁琵琶’手打中左肋时,身子并没有倒下去,甚至于当场并没有吐血!”

        蓝衫人道:“不错,是这个样子!”

        沈娘姨道:“因此,妾身猜测这个姓郭的,他身上必然练有‘红蟒’或是‘金鱼’这一类的极上内功!”

        蓝衫人缓缓点了一下头,含有赞许的眼光视向她,微微点头道:“亮君,难得你这么细心,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你说这两种内功,武林已经失传很久了,一般人绝不可能练成,只是郭白云这个老儿,却应该是例外……很有可能!”

        这时一旁的少年铁孟能却怀疑地道:“郭白云如果真有这种功力,那么你老人家的‘乾元问心掌’岂能伤他?”

        蓝衫人道:“你说的也不错,不过为父打他这一掌时,掌力之内已预先聚积了五行真气,郭老儿可能事先没有防到有此一着,才会吃了暗亏!”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你们都不是外人!”蓝衫人面色黯然的道,“郭白云实在是我平生第一大敌,我之所以能取胜他,实在也带有几分侥幸,要是各凭功夫,真打实斗,我是否还能够胜得过他,可就难以测知了!”

        寇英杰听到这里,内心起了一阵说不出的伤感,深深地为着那个不幸的老人感觉到委屈。缅怀着那个骑在驼峰上的老人,禁不住忧情万状。他到底是生还是死?这是寇英杰急于想知道的一件事,偏偏对方却不甚了了,实在使得他很气馁。

        这时那个叫铁孟能的少年,问他父亲道:“既然姓郭的有这身功夫,你老人家又何以能断定他必死无疑?”

        蓝衫人微微一笑,看了儿子一眼:“我刚才不是说过么!那是因为我掌力之内聚有五行真气,就算郭白云练有你沈娘姨所说的‘红蟒’功,也阻拦不住我的太虚混元之气,以此断定,姓郭的必死无疑!”顿了一下,他又道:“更何况他脑后尚且中了我的弹指飞针,郭白云虽擅闭气之功却无能闭血,神针逆血而行,一入心脏,焉能会有活命之理?”说到这里,他把身子向后靠一下,两只手交叉着搁在胸前,肯定而安心的一种神态,“所以,我敢肯定地说,他是死定了。”

        铁小薇岔口道:“爹爹,既然这样,我们又何必非要找到他的尸体不可?”

        蓝衫人微微一笑,欲言又止的道:“当然是有原因的。”

        “是什么原因?爹爹。”

        “是……”蓝衫人含着笑摇摇头,不予说明。

        铁小薇奇怪地道:“是关于郭白云的金矿的事?”

        铁盂能道:“怎么会,郭白云两个矿场的产权证明已亲手交给爹爹!”

        说到这里,转向蓝衫人道:“是不是?”

        蓝衫人点点头道:“这是我们在交手之前,事先约好的,我如败在他的手下,就交出西北所有矿业权力,如果他败了,也应该将西河二厂的全部采金权力,双手奉上。后来,他失败了!”

        铁小薇道:“那么他是不是真的把西河二厂的产权证明交给了你老人家?”

        “当然交出来了,郭白云久负盛名,是当代第一奇侠,岂能言而无信?”说到这里,仰天狂笑一声,眸子里豪气四溢。他又道:“从今以后,整个西北,兼及热察地面都是我们‘宇内十二令’的势力范围了!有了郭老头这两处盛产黄金的矿区,更不愁我们庞大用度支出。不出三年,我们将可问鼎中原,独霸天下!”这番话说得当真是豪情万丈,也使得那个叫铁孟能的少年眉飞色舞,满脸飞金!

        铁小薇似乎并不像她哥哥那般兴奋,女孩子家心地也较仁慈,也许是她早已素仰那个盖世奇侠郭白云的一切,是以总觉得父亲这样做过于不义,起码对于像郭白云这个人,应该多少留些情面。但她知道父亲的个性,有些话是难以听进的,其实就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失之于任性,她一直都在强力支持着父亲的霸业,所不同的只是比父亲多了几分真知和仁慈罢了。使她不了解的是郭白云既为父亲所认定必死之身,又何必非找寻到他的尸体不可?这里面莫非还有什么隐秘?

        窗外的寇英杰与她抱持着同样的怀疑。正当他还要继续听下去的时候,眼前的环境已不许可。面对着的铁氏夫妻子女四人,须知武功皆是天下极流人物,寇英杰之所以迟迟未能被他们发觉的原因,是因为风声与风铃声的混淆。然而,即使这样,却仍然为那个座上的蓝衫人所发觉,只见他神色微微一变,紧接着那个叫沈亮君的妇人立刻也发觉了。这一切无非是因为寇英杰移换了一下伏在地下的姿态,发出了些微声音所使然。

        蓝衫人倏地偏过头来,冷峻的目光,方自向幔外一看,沈亮君又发出了一声清叱。

        沈亮君原来是坐在蓝衫人右侧,面向帏幔,这个妇人好敏锐的听觉能力,就在她随着蓝衫人的眸子惊看的一瞬,已查觉得那幅深绛色的幔子微微颤动了一下,是以随之发出了一声清叱,同时她的一只右手,已隔空向着幔帘击了出去。紧接着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电闪星驰般的向着帘外投出。随着沈亮君隔空劈击而出的手势,只听见“哧”的一声脆响,那袭绛色的帏幔就像被刀剑所劈中一般,猝然由当中分为两片。也就在这一刹那,那妇人的身躯,已闪向舱外。

        寇英杰总算得机于先,就在蓝衫人目光方一注视的当儿,他已警觉到了不妥,根本就没有等到沈亮君身子扑出来,就先已倒纵而出。

        这种情形之下,当然再也顾不了身形的败露,是以他身子方一落向大船舱面,首先已为站在船首的一名黄衣汉子所发现。

        这名黄衣汉子一声不哼,足下一点,已把身子扑上来,掌中刀闪出了一片寒光,直向寇英杰头顶上劈来。寇英杰当然不会把一名站更人看在眼中,苦的是他此刻急欲逃身的当儿,偏偏对方却来惹厌,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心存忠厚。那人刀势甫下,寇英杰身形一晃,找着刀势的偏锋滴溜溜打了个转儿。同时间,寇英杰已劈出一掌。双方距离太近,那个黄衣人再想闪避已是不及,只听见“砰”的一声,已为寇英杰掌力击中前胸,他身躯远远摔出去丈许以外,然后沉重地撞在了大船桅杆之上,当场昏死了过去。

        寇英杰一掌得手,刚刚想腾身跃上左舷,意图脱逃,却只见面前人影一闪,像是一阵风,一片云,沈亮君已来到了他身前。寇英杰身躯向前一欺,两只手用“双撞掌”的手法,霍地向外推出。他满打算在自己凌厉的掌力之下,对方这个妇人一时必难当受,只要她身子闪开一些,自己也就可以乘机脱逃,哪里想得到这个妇人根本就没有闪躲的意思,只见她一双素手微微作势向外一迎,寇英杰顿时就觉出一股绝大的劲风迎面击了过来,自己所发出的掌力根本就难撄其锋。两股掌力甫一交接之下,寇英杰只觉得自己掌力像是击在了一面有弹力的墙面上一般,整个身子霍地向外弹了出去。

        寇英杰乍然一惊,总算他上来就不敢轻视对方,再者他本人武功到底也是不弱,这时借着沈亮君的掌力,他身躯霍地在地面上一个倒折,已经窜了起来。

        大船上此刹那间,似乎起了一阵骚动。

        就在寇英杰身子方自跃起的当儿,一条人影由船楼回廊间猛袭了过来。

        寇英杰方自看出来人颇似铁小薇,后者已带着一声娇叱声,扑到了他的背后,玉掌陡然递出,直向寇英杰肩头上搭下来。名家身手毕竟不凡,她的手掌还没有挨着他的肩上,先有一股透体生寒的力道直向着寇英杰肩上逼来。寇英杰惊惶中已见那个叫沈亮君的妇人正向自己正面扑来,而铁小薇在背后的打法,也是绝不留情。与他迎战的虽是两个女人,可是却是他平生所仅见的女中魁首,使得他丝毫也不敢宽心大意。情急之中,他施了一招“风中黄叶”的身法,在一个疾转的快速势子里,把身子转了过来。可是铁小薇的这一手法,却是出奇的迥异奥妙,只见她那只递出的纤纤玉手一沉乍扬,美妙得像是一只打波的燕子一般,寇英杰只觉得肩上一阵子痛,已被对方扣了个结实。她尖尖的五指,似乎在一经触及对方肩上的同时,已穿破了寇英杰肩上衣服直刺肌肤。随着她的一声娇叱道:“去!”玉手一翻,寇英杰偌大的身躯,竟然又被摔了出去。

        二楼船舱内那个蓝衫人,仍然是气势从容地坐在椅子上,铁孟能扶栏旁观,很有点不屑出手的感觉。

        沈亮君原是打算独自擒下来人的,只是因为铁小薇的猝然插手,为了保持她的风度,也很有点退守旁观的意思,是以出手并不激烈。

        寇英杰这一跤被摔得很重,以使他体会出这个铁小薇的功力惊人,内心真个又惊又愧,生恐再次受辱,当下足尖配合着十指,用力地在舱面上一点,“哧”的一声平窜而起,直向船尾射身而出。

        身边听到铁小薇银铃般的一串笑声,寇英杰身子尚未落下,只觉得当空头上“呼”的一股劲风掠过,等到他足方站定,铁小薇显然又较他先了一步。双方脸对脸的打了个照面,铁小薇这才看清面前人,不禁霍地呆了一下:“是你?”话声中,充满了惊诧,她原想出手的招式,也因为猝然发觉到来人是谁而犹豫着不发。反之,寇英杰求去心切,再加以两番失手受辱,心里早已包藏着无比怒火,愤怒中大吼一声,施展出一向甚少施展的“铁琵琶手”功力。在他的想象里,铁小薇的功力无疑比自己高出许多,是以才重手法相击,意图全力脱逃,哪里想到对方竟因为乍然发觉到是寇英杰时,已无意再出手为敌,如此一松一紧,就使寇英杰得手以逞。

        铁小薇惊叫了一声,再想闪身已是不及。就在她旋转的势子里,寇英杰的手面,已经挥打在她左肩下方背肋之间。

        由于寇英杰的力道很足,铁小薇虽然武功深湛,但却失之于一时疏于防守,“砰”的一声,随着铁小薇的一声惊叫,娇驱已被击得摔了出去。这种情形,显然出乎在场所有的人意料之外。

        沈亮君首先闪身拦挡住铁小薇倒下的身子,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叱,左手骈二指,意图凌空向寇英杰身上点去。

        铁小薇惊叫一声道:“不要!”她忽然拉住了沈亮君的手,闻者显然怔了一下,那只待出的手势,也就垂了下来。是时楼舱上的铁孟能也腾身而下,另有四五个黄衣汉子,自四面扑上来。这么多的人,都因为看见铁小薇的失手,而出手向寇英杰拦劫,可是却慢了一步。

        寇英杰在铁小薇被击中身躯摔出的同时,已抢出一步,奋不顾身地向着船外腾身掠出。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身子已沉入河水之中,等到铁孟能与五名黄衣汉子赶向船边向外探望时,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但只见水面上泛起了轩然巨波,灯火照耀里,河面上跳跃着万千金蛇,哪里再有寇英杰的踪影?

        铁孟能再回头看时,只见妹妹铁小薇在沈亮君扶持之下,花容失色,娇躯微微地颤抖着。

        “你怎么了?”

        “还……好。”铁小薇张目把身子站直了,回头向沈亮君苦笑了一下,“谢谢你,沈娘姨!”众目睽睽里,她若无其事地向后舱步入。

        她一直走进属于自己的那间舱房里,关上门,才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

        水花一翻,寇英杰由河面上探出头来。还算好,早年幸亏习过游泳,否则的话,后果将会如何,可就难以想知了。

        偎着河岸回过头向着那艘金漆大船看了一眼,只见大船两舷站满了人,十数道孔明灯光,贴着水面四下扫射着,寇英杰早已在灯光的射程以外,为了谨慎起见,他再次潜水,泅出六七丈外,才放心地翻身上岸。

        人在水里还不觉得十分的冷,等到上了岸,吃寒风一吹,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寒颤,冷得牙关打战。他站在暗角里,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用力拧干,然后再穿上,觉得这里实在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是返回客栈为妙。

        好在夜已经深了,市街上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倒是他深恐被大船上人踩了踪迹,宁可穿房越脊的好。

        这附近路途方向,幸亏日间来回走了一趟,已有了认识,四郎城本来就是一个小镇,纵横也不过才四条路,所以用不了多久时间,已返回到九里香客栈。

        这个罪可真不好受,若非是一阵子运施轻功快赶之下,使得他身上生了些暖意,要不然受罪更大。

        可以想见,是一副何等狼狈的模样——全身上下,周身湿透,满头长发清汤挂面般地贴在头上,脸上由于两次被摔,还擦破了几块皮,这种样子,幸亏是在黑夜里没人看见,要是在白天,众目睽睽之下,可真是丢人现眼!

        寇英杰翻过了两层墙院,已悄悄地来到了他所居住的那间客房外。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只觉得房间里黑黝黝的,禁不住心里微微一愕。记得出来时,他明明把灯光拨暗了,却是不曾熄灭,何以这时竟会全熄?外面虽然黑,还有月亮,房间里没有灯,可就伸手不见五指,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小心翼翼地摸到了桌前,摸着灯和火折子,不知是心里作祟,还是一种错觉,耳朵里却听见一种咿咿的声音,像是房子里卧着一头狗,还是一只猫什么的。来回晃了好几次,才把火折子亮着了。火光一亮,他首先借着亮光回身查看。不看尚可,一看之下,只吓得他三魂出窍,七魄升天,手一抖,差一点把火折子掉在地上。原来就在他回身一窥之下,陡然发觉到土炕上,直直地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横躺在土炕上,两只腿笔直的伸着,却把半袭长衣下摆翻上来,盖住了头脸,是以乍然看上去,只能看见这个人半个身子。尤其令人吃惊的是,那撩起的半截长衣下摆之上,沾满了斑斑血渍。

        此时此刻,乍然看见这般一副形象,就算你有天大的胆子,也禁不住毛发悚然。

        寇英杰“啊”了一声,由不住后退了一步,“谁?”他大声叫道,“是什么人?”那人似乎才猝然由梦中警觉,身子忽然动了一下。

        寇英杰又是一惊,火折子交到左手,右手向腰间一探,铮然声中,且把那口如意软刀撤到手中。有了这口刀,使得他胆力大增,足下一点,已扑向榻前。仗着胆,他再次怒声道:“你是什么人?快说话!”一面说,一面却以掌中刀向着对方遮盖在脸上的那袭长衣挑去。

        那个人显然是在伤痛之中,然而一个精湛造诣的武功高手,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对于加身的兵刃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容许白刃加身。是以,就在寇英杰的刀尖方自触及那人遮面的衣边时,那人倏地起身,有了出乎意外的反应。只听见“刷”的一声,就在那人霍然翻起的衣浪里,寇英杰只觉得掌中刀大震了一下,握把之处有力地一转,掌中刀再也把持不住,呼啸着有如闹空银蛇般的脱手飞出,“笃”的一声,刀尖深深地钉进木梁之内,柔软的刀身唏哩哩颤瑟出满室寒光。

        寇英杰“啊”的惊呼一声,点身而退。是时,床上人已坐起来。

        他手里闪灿的火光,映照着那个人的脸庞。

        曾几何时,他那一张熟悉的脸,已经不再是那般的红润了,自惨惨,黄焦焦,憔悴得怕人。

        “郭,郭老先生。啊!怎么竟会是你?”一刹那,他由极度的惊吓转为极度的惊讶。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睡在自己炕上的这个人,竟会是郭老人——郭白云。

        那绺垂在他下巴的山羊胡须,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只是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昔日的风采。他的面颊固然已不再红润如昔,其实就连那双昔日看来亮若星辰的眸子,也已黯然失色,脸上的皱纹也加多了。总之,他们彼此不过才三天不见,而此刻寇英杰打量着这位心目中钦敬的老人,却发觉到他一下子就像长了十年似的那般苍老。雪白的胡须上,也因为渗染了血的颜色,而刺目惊心。

        他身上兀自穿着那鹅黄色的宽大长衣,看来似乎更肥大了。腰上仍然系着丝绦,垂着核桃般大小明珠的那根丝绦,已经足可证明老人的身份了。

        不知怎么回事,寇英杰只觉得眼睛一酸,热泪夺眶而出。他蓦地扑过来,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老人一只手臂:“郭老前辈,你这是怎么……了?你……你……”

        郭老人在猝然发觉面前人是寇英杰时,那双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许多,唇角上挂起一丝欣慰的笑容:“寇小兄弟……果然是你,你到底是回来了……”

        “老前辈,你伤得很重么?”说时他匆匆点亮了灯,把火折子熄灭,灯端近了。

        郭老人缓缓地躺下身子来:“真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冒昧,不请自入。”

        “不要紧,”寇英杰关心的道,“你老人家的伤要紧。要不……我……我这就去找大夫去!”

        郭老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说道:“用不着……”他那双黯然失色,却不失灵的瞳子,含有奇怪的表情,在寇英杰脸上转着,“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也受伤了?”

        “啊——没有!”寇英杰这才忽然想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当下匆匆脱下了身上的湿衣裳,找了一套干衣服,背着身子换好,把头上的水,胡乱擦了一下。在他做这些凌乱的琐事时,郭老人慈祥的目光,一直打量着他。

        他脸上含蓄着一抹笑容,那种神态,就像是一个父亲打量着他顽皮儿子一般模样。

        寇英杰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略事处理了一下,又回到了老人面前坐下来。

        郭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刚才跟谁动过手了!是吧?”

        寇英杰点点头道:“是的!”

        “是谁?”

        “是……”寇英杰想了一想,道,“上都河来了一条金漆大船。”郭老人神色一变。

        寇英杰接下去道:“我是跟船上的人动的手!”

        郭老人嘴皮蠕动了一下道:“你是说,你跟铁海棠动了手?啊!不会……”

        寇英杰一怔道:“铁海棠是谁?不过,跟我打的人也姓铁,铁小薇!”

        老人一怔道:“你知道她的名字?她就是铁海棠的女儿,你怎么会……”他眸子里一刹那间炫闪着无比的疑惑。

        寇英杰叹息一声道:“老前辈,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我因为无意间由他们嘴里听见了你老人家不幸的消息,所以非常担心,想去探听一下究竟,却没有想到会惊动他们,幸亏我精于水性,要不然恐怕……”

        郭老人睁大了眸子道:“你可曾看见了铁家的人?”

        寇英杰点点头。

        郭老人接着又问道:“你也看见了铁海棠?”

        寇英杰点点头道:“如果说铁小薇的父亲就是铁海棠,那么我确实看见他了!”

        郭老人急切地问道:“他穿着什么衣服?长的是什么样子?”

        “穿的是蓝衣服!”寇英杰想着道,“样子像一个读书的老文生!”

        “这就不错了!”郭老人更急切地问道,“他可曾受伤了?”

        “好像受伤了!”

        “伤得很重?”

        “这个……”

        “还能不能说话?”

        “能!”寇英杰道,“谈笑自如!”

        郭老人顿时脸上现出了一片失望之色,缓缓地垂下头来。在说这些话时,他一直不停地喘息着,似乎努力地振作精神,一旦气馁垂下头来时,顿时显得十分的衰弱。

        寇英杰奇怪地道:“你老人家问这些干什么?”

        郭老人抬起头来苦笑着道:“这么说起来,我并没有伤他很重,他的武功想不到精进如此!”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闭目不言。

        寇英杰关心地问道:“你老人家是否受了伤?”

        郭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

        “伤得很重?”

        “嗯。”

        “那……”寇英杰站起来道,“我这就找个郎中去!”

        不经意又为老人一只手抓住了膀子。寇英杰挣扎了一下,竟然未能脱开,郭老人虽在重伤病弱之中,手指上的力道,亦足惊人。

        “用不着费这个事了……”郭老人苦笑着道,“我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大夫!”

        “啊!那你老人家就快开个方子吧,我这就去给你老人家抓药去!”

        郭老人的反应并不热烈,他那张蜡黄的脸上,现出了一片枯涩的笑容,用手指指一下椅子,他嚅嚅地道:“你先坐下来,这件事先不要急。”

        寇英杰一愕道:“不要急?你老人家伤得这么重,还不急!”

        “就是因为伤得太重了,才不要急。”郭老人喘息了一下道,“你看不出来么?寇小友,我已经不行了!”

        寇英杰顿时一惊,脸上神色一变。

        郭老人苦笑道:“你坐下来,有许多话我要告诉你,你要仔细地听着。”

        “可是,老前辈……”

        “不要插嘴,坐下。”他手指着椅子道,“坐下来!”

        寇英杰真不忍拂他的心意,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

        郭老人脸上才弥上了一片笑容。忽然他憔悴的脸上涌起了一片红潮,掩着口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寇英杰站起来轻轻地在他背上抚摩着,郭老人一阵剧咳直似把五脏六腑都要咳了出来,老半天之后,他才止了下来,只是喘得更厉害了。他一只手轻按着自己左肋部位,那张憔悴的脸时红又白,很短的时间已经转变了好几次颜色。

        “郭老前辈……你老人家这是何苦?为什么不……”郭老人不等他的话说完,连连地摆着手,不让他再说下去。甚久之后,他才又微弱地道:“我有很重要的话要交代你……寇贤侄,我这么称呼你是不见外。”

        “老前辈,我知道。”

        “好!好……”郭老人脸上带出了一片笑容,频频点头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所要找的人,现在证明我没有错,你甚至于是我足以信托的一个人!”

        寇英杰发觉老人很独霸,他说话的时候,根本不容别人插嘴,他说完了,也不许你多说,所以尽管心里虽是对他关切万分,却也无法表达。

        郭老人生恐寇英杰再打岔,是以喘息了几声,赶快地又接下去道:“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快一点……寇贤侄,你听清楚!”

        寇英杰眸子里交织着无限同情,隐隐闪动着泪光。他点了点头,不再打岔。

        “我姓郭,叫郭白云!”郭老人说道,“郭子仪的郭,蓝天白云的白云!”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其实这个名字他早已知道了。

        郭老人苦笑着道:“贤侄,你以前可听过?”

        寇英杰摇摇头,表示歉然地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的见识很浅,一向也很少在江湖里走动。”

        “我相信。”郭老人喘息了几声,手指向桌上的茶具,寇英杰顿时会意,赶忙为他斟上一碗茶。茶已经冷了,可是郭老人却接过来匆匆饮了下去。

        喝下了这碗冷茶,他才接下去道:“……其实即使你时常在江湖上走动,你也不容易听到我的名字,除了那些武林中很有身份,很有成就的人物,否则是很少人知道我的!”

        寇英杰道:“这么说你老人家也是武林中人了?”

        郭老人摇摇头:“我并不这么想……可是你这么问我,我也不否认……你听着……”他喘了几声,作势要坐起来,寇英杰忙把他扶正了,把被子厚厚地垫在他身子后面。郭老人点了点头,觉得好多了。他于是道:“在这里人家都叫我老骆驼,当我是一个纯粹的生意人,在锡林河两岸,所有盛产黄金的地方,都是我的,所以那个地方的人叫我金大王!”

        寇英杰不再打岔,忽然他觉得老人家要交代自己的话很重要,也许他的生命真的活不多久了,是以才会在一息尚存之时,交代这些。想到这里,寇英杰心里浮现出一片伤感,也就格外留神倾听。

        郭老人接着又道:“但是,我的家并不住在这里,我住在很远的地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注意地看向寇英杰道:“你要记好了,我的家在皋兰。”

        寇英杰站起来道:“你老人家等一下,我去找一支笔记下来!”

        郭老人摇头道:“不用记,你记在脑子里就好了。并且你要答应我,这个地址,绝不许泄露给任何一个人知道!”

        寇英杰道:“你老放心吧!”

        郭老人道:“不是我过于小心,如果这个地方一旦为我的仇家铁海棠所知,那么一切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糟,而我之所以只告诉你一个人,当然是有原因的!”

        寇英杰内心充满了惊惧,因为听老人这种口气,简直就像他随时都将会死掉的样子,而他把这些告诉自己,又是为什么?

        郭老人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接下去道:“皋兰兴隆山郊,你可记住了,到了那里,你只须问一声‘白马山庄’,谁都会知道……我……就是白马山庄的庄主!寇贤侄,你可记住了?”

        寇英杰照着他说的,重复了一遍,一字不漏。

        郭老人十分赞许地点着头道:“你的记忆力很好……看起来,我是找对人了!”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了一些笑容,原来是很温和的表情,只是衬托着他脸上的无限痛苦,看起来倍觉凄凉!

        “寇贤侄!”郭老人喘息着道,“我本来的意思,是还要观察你一些时候,你知道我郭家绝技,在武林中足可独步天下,我是不轻易传给外人的……”

        “不!”寇英杰苦笑着道,“原来你老人家有这个打算!不瞒你老说,自从那天我见识过你老人家那身杰出的武功之后,心里也动过这个念头,确实想拜你老人家为师,只是,现在……”

        “现在怎么?”

        “现在我忽然打消了这个心了!”

        “那又为什么?”郭老人眼睛睁得极大。

        寇英杰道:“我也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纯粹发自内心的诚挚,说道:“现在,我唯一所想做的,是让你老人家活下去。”

        郭白云怔了一下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活不久了!”

        寇英杰道:“可是……”才说到这里,郭白云的一只白手,已经又搭在了他的腕子上,“孩子,没有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很凄凉,也很倔强。

        “你听着!”郭白云把身子坐正了一下,冷冷地道,“我之所以不惜千里来到这里找到你,并不是来向你求救的,也不是来听你的意见的。你记住,我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从现在起,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重要,希望你不要打岔,自然你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那时上天已经注定了你和我之间的关系!”

        寇英杰一时张嘴结舌,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不要以为那是偶然的事,”郭白云那么凄凉的笑着,眸子里的光华,果然像是含蓄着深切的意思,直直的注视着寇英杰,“你是我选中的!”他十分肯定地道,“我所选中的人,绝不会错,最起码是不会背叛我的,寇贤侄……在我尚还没有把我们郭氏不传的十一字真诀传授你以前,你先应该接受我的祝贺……”

        “祝……贺?”

        “不错!”郭老人冷笑了一声道,“怎么,你莫非认为不值得么?”

        “不……”寇英杰窘迫地道,“我真不知道你老人家说些什么!老前辈,我……我实在告诉你吧!在你老人家如此伤势垂危之际,我实在是已经乱了方寸,你老人家如果渴望着想把你们郭家的不传之秘传授给我,那实在是不智得很……我真的没有心情。”

        郭老人一双眸子睁得极大,在他听完寇英杰所说的这番话后,前额上忽然沁出了一层汗珠,脸色刹那间也变为惨白。

        寇英杰一惊道:“老前辈你怎么了?”

        “不,”郭老人用力地摇了一下头,“你不会是这种人,要真是这样,我就看错了你了。现在你听着!”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抓着寇英杰道,“我刚才告诉你我家住在哪里?”

        寇英杰怔了一下,不假思索地道:“住在皋兰兴隆山郊白马山庄!”

        “对了!”郭老人脸上弥上了笑容,道,“这证明你仍然能够保持住冷静,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寇英杰才知道他用心在此,禁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几乎没有勇气,也实在是不忍心去拒绝对方老人的愿望了。“好吧!”寇英杰把身子坐正了道,“我答应你老人家,接受你郭家的不传绝技,只是你老人家却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寇英杰道:“在你传授过十一字真诀之后,一定要医治一下你身上的伤!”

        郭白云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点点头道:“我可以答应你,傻孩子,如果你认为我自己想死,那可就错了,这个世界对我这个人,值得依恋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现在废话少说,我们就开始吧!”说到这里,他缓缓地的伸出一只手来:“抵住它!”

        寇英杰怔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来。两掌相贴之下,寇英杰顿时觉出心头一震,眼前自有一番空明境界。

        老人喟然道:“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此内三合也。”

        老人语气甚为低沉温和,而寇英杰听在耳中,却有如大吕黄钟一般的响亮,妙在智由心生,随着老人的话锋自然而然地达到借对方所要求的内三合境界。顿时,由他两掌之内,传出了一股温和舒泰之气,全身上下说不出的一种舒适感觉。

        郭老人双目微合,却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披闪詹搓歉,粘随拘拿扳,软棚搂摧掩,撮堕续挤摊。寇贤侄,你要一字一字省记在心!”顿了一下,他又将以上诸句念了一遍,随即解说道:“三尖相照,上照鼻尖,中照手尖,下照足尖,能顾元气,不绝不滞,妙会其熟,牢牢心记!”

        寇英杰方自把对方所说牢记在心,却意外觉出透过老人掌心所传出的两股力道,竟然配合老人所说言中之意,导引着自己体内元气,随同老人所说之言,自行穿过体内各处,使得言行符合一致。如此一来,自是加深无比印象。寇英杰陡然识出老人用心之良苦,大生感激,由是体会出此精湛武术心法之难能可贵,一时福至心灵,乃能尽情领会吸收。

        郭老人按其所说导引寇英杰功行一回,由于寇英杰之心领神会,竟然顺利通行无阻。

        一气畅行之后,郭老人睁开眸子,十分欣慰地道:“想不到你质秉如此之好。”他长叹了一声,又道:“我由二十七岁出道江湖,即得郭氏不传之秘,此后数十年无日无刻不在存心想物色一个能够传我绝技的弟子,可惜数十年事与愿违,乃至蹉跎以至今日……现在总算遇见了你!”

        寇英杰一怔道:“前辈莫非门下未曾收有弟子?”

        郭白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现今这两个弟子,并不能如我之意!”

        顿了一下,他十分感慨地道:“若论你这两个师兄,质秉并不比你差,只是心性和你相较,可就差远了……”冷冷一笑,他咬了一下牙齿,道:“我生平最恨恶的就是心性狡诈,喜欢卖弄聪明的人。但是茫茫人海,要想找一个心性聪明,质地俱佳,而又忠厚老实的人,可就太难了。”郭老人脸上带出了一片伤感,讷讷地道:“这也就是我直到临老垂死之前,尚还要找寻一个传人的原因。你那两个师兄,虽然已得我生平绝学,但是却非是我足以信任之人,有几样功夫,是不能传授给他们的。倒是我那可爱的女儿……”一提起他女儿来,郭老人那张蜡黄色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片和蔼的笑容,似乎只有他这个女儿才能是十全十美的。

        寇英杰心里忽然一动,想到了在沙地里拾到的那个晶瓶美人。

        他正待以此询问,郭老人却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有些话,我们等一会再谈!”

        寇英杰点头称了一声:“是!”

        郭老人道:“由于时间的短暂,我只能择要以本门心法要诀相告,至于实际的运用,却要靠你的旁敲侧击和心领神会了。这个工作看似容易,其实不易。不过,我却对你寄以信心!”说到这里,他吐了一口气道:“老子曰‘专气致柔,能婴儿’,这就是我郭门的武术精华!”顿了顿又道:“寇贤侄,你要切记,有了这个柔字的体验与认识之后,才能登入我武术的堂奥!”顿了一下,他又引辟道:“柔能克刚,舌以柔存,齿以坚折,技击更是如此,物之生机勃发者,莫不如此,反之则死!”

        接下去,他坐正了身子,十分庄严地道:“本乎此,我现在就传授你十一字心诀,你目下只须暗记,我另有东西送给你,参合习用,不出五年,天下无敌矣!”在说这些话时,他语音颤抖,但神情极其兴奋。

        寇英杰亦打起精神来。老人手指杯盏道:“水!”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他面色浮现出一片红光,显得神采奕奕,只是一双嘴唇,却是现出枯干的裂痕,寇英杰颇晓医理,看到这里心中一惊,得悉不是好兆头。

        郭老人接过了茶盏,呷了一口,忽然他眉尖一耸,道:“有人来了!”

        寇英杰下意识地即想挥掌熄灯,可是却为郭老人一把拉住:“不要紧!”郭老人脸上十分泰然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现在觉得很好,没有人能不利你我,不用怕!”

        寇英杰对于自己的惊惶失措,反倒觉得很惭愧,当下应了声:“是!”

        郭白云道:“来人必是宇内十二令人物,除了铁海棠以外,别人皆可不惧!而铁海棠已为我‘无相音波功’伤了六神中枢,就算他武功再强,也不是数日之内所可复元,因此判断,绝不是他本人来此!敌人当前,越要镇定,不可张皇!”

        寇英杰对于老人在重伤之余,尚有如此镇定能力十分折服。

        就在这工夫,他耳朵里已听出了门外传来了一阵子凌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显示出来人似非少数,隔着银红窗纸,犹可见灯火光华频频闪烁。

        即听得一人口音逼迫着道:“说,在哪一间房子里!”

        “大爷……就是这一间!”说话的人显然是客栈内的一个小二。

        紧接着一个苍老口音的人关照说:“不要难为他,放他走!”一阵脚步声,显示小二已脱离现场。

        那个苍老口音的人遂又道:“这屋子还亮着灯,人大概还在里面,刘亮,叫门!”叫刘亮的人大声应着,即行来到了门前,用力地叩了两下门。

        寇英杰霍地站起来,就要去拔悬在屋梁上的那口如意软刀,床上的郭白云却摇了摇头,意思要他少安毋躁。

        那人嘴里呵斥着道:“相好的,有好朋友来看你了!”话声出口,足下一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爆响,房门顿时被大力踹开,火光一亮,已有两个人率先扑入房内。

        寇英杰就在房门破开的一刹那,已自纵跃起,把插在横梁上的那口如意软刀取到了手中,却见夺门而入的,是一双黄衣大汉,正是金漆座船内那般打扮模样之人。

        两个黄衣大汉,似乎不曾想到房内的寇英杰与郭白云如此好整以暇,见状都不禁怔了一下。当然他们两个并非主要人物,身方扑入,即行向左右闪开一旁。

        就在这一双黄衣人身子方自向两下一分的当儿,当前人影一闪,一个身着蓝衣的矮小老人,已然当门而立。来人拱背勾首,双手过膝,生就着一双三角眼,一对招风耳,正是寇英杰前此在上都河边所见,由金漆大船下来的那个老人——鹰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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