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在等。
以前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可他现在知道,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等。
人人都没有开口,可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等”字。
他听到灶屋里的水在响——他知道那个半聋的老婢子是绝对听不到的。大多人只听得到他们自己的话,恐惧与怯懦早把他们的眼封了,耳也封了,整个天地一片混沌。可他知道:灶上的水快开了!
国丧的消息如约而至。
——太后驾崩!
接下来的要务当然是操办大葬。
苻融会同大司马苻安、尚书董荣、钦天监牛禄等商定葬仪。尴尬的是,据说皇帝从头到尾都不打算在太后的葬礼上露面。
先帝的陵寝就在城东不远处——他临死犹有寄望天下之志。
当年修建这陵寝时,就准备好了双穴,所以葬处倒不用发愁。可商量的无非是丧仪。强平死后,强太后再崩,强氏一族早已闻风丧胆,没有人敢再强出面,所以安排过程竟极为顺利。
可谣琢依旧鼎沸长安。
到处传播的消息却并非关于太后的出殡,而是关于近来皇上在宫中种种越来越癫狂的举动。
据说——皇上最近发狂,在宫中最爱做的事竟是生剥牛、羊、驴、马,活剥下皮来看它们的惨状;不止如此,还喜欢活阉鸡、鸭、鹅等禽类,然后把它们三五十的成群放到殿中,对之饮酒。牛马个个吓得屎尿俱流,鸡鸭们更是扑飞乱跳,皇上却对之酣饮大醉。
又说——皇上在宫中已备齐刑具,斧、凿、钩、锯等一应俱全,还弄出了好多酷刑,诸如:截胫、刳胎、拉胁、锯颈……宫中的太监、宫女,宫外的宗室、大臣,为此而死的已有十百千数。
另说——皇上本来还不好色,可最近突然淫遍诸宫,还专喜找丑、老、肥、疤的宫女下手,一旦小有忤逆,即刻杀之,命宫中侍卫抛其尸于渭水。
……
谣传凿凿,种种不一。
强太后就是在她儿子的种种传闻中下葬的。下葬日,长安大风,发树拔屋,遭灾者以万数计。
大风中,路上的行人突然颠扑倒地,宫中也人人奔扰。有谣言传说贼兵将至,或说是晋、或说是燕,宫门大白天的就关闭了,一连五日后宫门才重新开启。
皇上为谣言盛传之势龙颜大怒,命董荣与期门军追缉传谣者。
董荣共抓到传谣者近百人。
皇上下令,命刳出其心,悬之国门,以儆效尤。
这是大秦自建国以来最乱的日子。连当年桓温北伐,兵迫长安时,整个大秦摇摇欲坠,都没像今天这么乱过。
这些天,东海王府也没怎么平静,突然间就车马盈门。
除了权翼、吕婆楼、强汪、薛赞、梁平老、李威……这几个知交故旧,各种人等也纷至沓来。许多人平素与苻坚交往都极谨慎,不敢公然往来,可这几日,也不避人耳目,突然上门了。
权翼几个或直接、或委婉地劝告苻坚:下手的时机可能到了。
可苻坚不为所动。人人都感到疑惑不解,也很着急。
为难之下,权翼去找了王猛。
王猛听言,只淡淡道:“临事而惧,正是为大事者必备之心。这些天,只怕苻柳门前,盛况亦复如此。京中本以南军居多,现在南军和北军互相盯着,大家都在拼一口气。此时稍有不慎,只怕就会招致大祸。”
权翼见他模棱两可,只有失望而回。
可权翼走后,王猛自己却去找了“不足”。
他知道苻坚年纪仍轻,毕竟还心怀仁念,对那个堂哥心有不忍;且必然心存犹豫。他此时,必须要坚固苻坚之志。
他与“不足”商谈良久,要“不足”尽发“十不全”之力,在朔方、上郡、平阳、河东等地听他吩咐,全力行事。
除暴之行,在此一举。
接下来的日子,他果然听到多地传来的消息。“十不全”发动之事,往往泄密。组织中人,连连身死——事成之后,倒不用再以他们为虑了。单剩个“不足”,他没了双腿,也添不了什么乱的。
承明殿中,一大堆酒瓮堆积在那里。
苻生用独眼瞪视着那堆酒瓮,像不明白它们为何会在这里。
忽然听到脚步声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苻融来了,旁人不敢在这时候惊动他。
他伸手举爵:“小安乐,来,且陪我一爵。”
苻融是回来禀太后葬礼事宜的。
他自己也觉得为难——旁人都道苻生逼杀其母,只有苻融才明白,太后之死其实也是这个强横的女人对她自己这个独眼的儿子最强硬的报复。
他记得自己有一回接连入戍三天后急着回家探望母亲,堂哥跟自己笑着说过的那句话:“人皆有母,我独无啊。”
——人都有双眼,他却没有。
苻生记得堂哥脸上那抹苦笑。堂哥本来不喜欢苦笑,所以把它装扮成凶恶的模样。苻融知道,如今满长安城都在诅咒着这个皇帝,可其实从没有人试着去了解这个皇帝。
他正发愁怎么开口时,没想皇上先说话了。
“你们把她埋了?”
苻融点点头。
却见皇上突斟了一大觥酒,二话不说,递到自己面前。
苻融本不擅饮酒,这时接过,却立马一饮而尽。
只听苻生笑道:“据说数百年前,咱们氐人本没有土葬的规矩。如今倒是,不埋到土里,不在地底下挖个大坑,填金殉玉的,不在那地上面再盖些烂房子,就不成规矩了。她这辈子都想做个汉人,这埋得,倒颇像个汉人,可谓死得其所啊!”
说着,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在案上拍着:“细细想来,当真只有被我戳得不复人样的阿菁死得还像个氐人。我是把他揉烂了葬的,无棺无椁,每块皮肉都跟黄土掺到了一起。这未尝不是个好死法。小安乐,他日我死之后,你能否也如此葬我?把我剁成肉糜,以袋裹之,拖之于马后,纵奔三百里,但记着,要留着他妈的我那只该死的独眼,我要留着它瞪着天,这辈子我还未瞪够它——你说如何?”
苻融望着他这个堂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却听皇上忽叹了口气:“你在外面忙着,这些天,可曾听到他们如何说起我?”
苻融更是无法开口。
却见皇上哑然一笑……苻生想起自己十三岁从军,为家族出征。十六岁时,有一次与杜洪残部交战,却是跟随表兄强林一起的。那一战凄惨,他打胜了,可他跟强林两人追击,人马未曾跟上,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回来后,三军就开始谣传:强林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不满强林嘲笑其独眼,冲锋时忽回身一箭,射死了强林!
——这一生他所负骂名多矣。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人世的憎恶,可外面疯传他为人之恶的话语再传回来时,往往让他自己听到都大吃一惊。
这些他从没理睬过,那现在又何必在乎外人如何评说呢?既然他已犯了众恶之恶——弑母无论在哪儿,都算得上极恶吧?。
其实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有个孩子,他想象过那孩子出生会是在个艳阳天儿,他用自己这双大手把那孩子抱出去时,未尝不可以给这普天下之人一个交代:我并非神魔,我如你们一样可以生子,生下来的孩子也与你们的孩子无任何不同,除了,他远比你们这些孬种强悍些。
但是……
要来的就让它来吧!
见苻融嗫嚅着嘴唇在挣扎着该怎么回自己的话,他忽然伸出大手一摇。
他其实早已听说外边有人盛传说他生剥牛马、活阉鸡鸭、淫遍诸宫之事。估计这话,连这宫里都有人信了。
可笑他们看着自己时那畏怯的眼神。他不喜欢那些阴阳怪气的太监,前日,见别人又都以为他醉了,相互间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嘱咐彼此小心。他索性涎着醉眼,问服侍的近臣:“你觉得我是何等样天子?”
那内臣急忙歌功颂德,说:“陛下圣明宰世,天下惟歌太平……”
他随即瞠目喝之:“汝媚我也!”
抽刀当场斩之。
斩罢随即又问下一个近臣:“你觉得我是何等样天子?”
那近臣已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陛下刚果,或有刑罚过重之疑……”
苻生却又作大怒,喝道:“汝谤我也!”也当场斩之。
想到这儿,他心里畅快了些,抬起醉眼望向苻融:“你们,都想当个汉人,是不是?”
苻融还没开口,苻生就摇手止住他说话。
他以手撑案,上半身倾向前面,靠近苻融,口齿模糊地说:“不用辩解。你被你读的那些书给害了,满脑子盼我施仁政,行大德,效三皇之事——其实汉人那些都是骗人的。人生而怀仁?哈哈!你要是生下来只有一只眼你就知道了。他们待我不仁,我自视他们如刍狗。你、坚头,连同什么清河王,只想学汉人那一套,什么富国强兵,什么清静无为……嘿嘿!他们也配!你们就没想过,这把戏,汉人们难道没有玩过,可最后如何?”
说着,他伸手四处乱点:“你该见过咱们刚进城时的长安城……好大宫宇,汉人的长安,当年说起来人人如何羡慕。可进城时咱们看到了什么?烧成一片!汉人玩儿这个也玩过几百年了,一次次结果如何,终成如此败落!你们再怎么样,又能玩得好到哪里去!你们都不知道什么才是人——人,就不能跟别的人住得这么近,哪怕亲如母子,又如何?”
见他都已醉成这样,苻融不由得满心悲伤。
只听他温言劝慰道:“那皇上觉得该当如何?皇上所欲之天下,该是何样的天下?”
苻生拽过一瓮酒,一掌拍去瓮口泥封。
只见他四顾一眼,开口大笑道:“我要这宫室荒芜……”
一句说完,他抱瓮痛饮,痛饮罢说道:“要这长安,从此野僻无人;要太极殿上,长满野草;街上偶然窜入猛兽;要狼自结其队,熊自行其路……渴当血饮,饥则餐肉;食草者食草,嗜肉者食肉……让荒原万里,再无如此多生人!让生人各依部落,或三五十人,或三五成群,衣革执锐,与天地战,却与人相远。我们去游牧且猎……与人既远,则亲者自亲,不会见他人而横生比较心。你们见村社烧毁,栋宇无存,白骨于野,只觉得是惨象,我却觉得天地未尽其烈!罡风曝日、剧雪骤雹,适我愿也!强过他们汉人那装模作样,虚与颜色地苟活。”
他把眼向远处望去,只觉得自己浑身伟力,在他一望之下,那厚实的宫墙将轰然倾倒,殿宇坍毁,梁木无存……长安城内,尽成废墟;豺狼狐兔,奔走草野;落日余晖,尽染荒原……那时他就再也不用杀人。
其实他从不曾对人承认的是:杀人让他恶心!
……好一时,他把独眼转回到苻融身上:“小安乐,我说的你可懂得?”
忽有个期门军兵士走了进来。
那是苻生当年帐下的兵卒。这些日,太后丧后,他尽废前例,整个宫中,满布期门军,已把这宫室变成了一座兵营。
那期门军附耳对他说了一连串话。
苻融神色不动,默默听着。
朔方、上郡、平阳、河东诸地都有他的眼线回报,有东海王之使者暗地里串联诸军,图谋反之意。
那个坚头果然不是省事的,难怪祖父在时,会高看他一眼。
可苻生面色平静,一眼都没看向苻融。
来回报的兵士目光也一直躲着苻融。附耳汇报完毕后,苻生一挥手,他就退下了。
苻生望向苻融,笑笑地道:“若有一日,我纵马荒滩之时,你可肯从我而去?”
苻融冲着他点头。
苻生大笑道:“好,好,好!今日已晚,你就不要出宫了。外面也乱,待在宫里反安全些。我酒已够,且先睡去!其余之事,明日再说。”
这一晚,洛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躺在那儿,只觉得锦褥香衾说不出的寒凉。
这一冬,怎么这么长?
她像从没经历过这么长的冬天,简直像是盼不到头。
明明都三月间了,地犹冻着,人都是僵的。井里的水有的都成冰了,这宫室,让人觉得冻得都薄脆薄脆的。更恼人的是,近日期门军的兵士常可以在宫廷中随意行走。她想起她管辖着的那些宫女……再这么下去,天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更别说那些期门军随身携带的冷硬的兵器,宫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铁器,还有这么些个男人,那铁腥味像是冬的牙齿散发出来的臭气,她怕那些粗硬的兵器都快把这冻脆了的宫城给撞破了。
来日大难——她苦笑着感觉自己快要看到父亲那么苦心营建的一切,终于要毁于另一场冬日严兵了。
好容易模模糊糊地睡着,她像在梦里听到了城北渭水河开冰的声音:一整条河在那儿吟唱着,先只是一道小小的裂缝儿,然后,那河绵延千里的一处处冰面发出脆响,那响声都有音调儿似的。她在梦里欢喜着,像看到干了一整个冬天的柳树枝干上发出了第一颗芽,就是那点儿绿戳破了冰面,然后整个渭水河就开笑了。
……可耳边似乎有声音。
她挣扎了好久,才让自己从那个冰冻的梦里醒来。果然有人在她耳边呼唤:“姐姐,姐姐……”
洛娥惊得腾地一下坐起。
却见自己榻边坐了个瘦得脱了形的影子。
她费了下力,才确认自己榻边坐的是人,而不是暗里游出来的鬼。
她惊疑道:“鸠儿,你怎么来了?”
她伸手去抓小鸠儿的手,那手已瘦成了爪子。她一时心酸,哽咽道:“才多少天,怎么竟瘦成了这个样子?”
小鸠儿的脸上浮着笑。
那笑浮在她小产后虚弱的脸上,又被窗外泄进来的月光衬着,影影绰绰的,笑里面像还浮着个胎尸。
“我以前总不听姐姐的,现在才知道,姐姐是真的为我好。”
洛娥靠坐起来,把小鸠儿的手往被子里拉。
“大半夜的,你身子又不好,出来做什么?有什么事派个人来唤我不成么?还穿这么少。你这手,简直冻得跟冰一样。”
小鸠儿却没接她的话,只喃喃着:“我后悔搬到昭阳殿里去了。”
“你就这么来了?皇上呢?”
却见小鸠儿一脸苦笑:“皇上?我一连好多天没见着他了,听说他天天都是醉的。直到今儿,我去了菖蒲宫等,才终于等着他了。那些宫女们见到我简直跟开了天恩似的——她们怕他。其实孩子死了,他把账算在太后头上我本来很高兴。只要那老妖婆不在,等我缓过来,难道不能再生一个?太医也说我可以再生的。可太后死了,他分明把这账算在我头上了。你说得果然不错,他看似恨太后,其实恨得也是很心虚的啊。”
洛娥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有紧握着她的手。
只听小鸠儿道:“那些男人果然都不可靠,可笑以前我为了他,还背负了姐姐。今儿来,我就是想告诉姐姐一条消息的。”
“什么事?等会儿再说,你先进这被子来吧,不怕,以前我不是没带你睡过。”
小鸠儿不应,只摇着头,笑吟吟道:“姐姐,我跟你说个正事儿。今儿皇上醉了回来,上床前都没认出我来。可毕竟有过一场,他对我竟似还有点熟悉感,我服侍他躺下,听他嘟嘟囔囔地说,先还没听清,直到后来才听明白了。皇上说的竟是:‘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日,吾当杀之!’”
说完,她笑眯眯地看着洛娥。
洛娥闻言,身子果然一僵,那僵直的样子似乎自己一瞬间都死去了。
这僵住的触觉被小鸠儿另一只隔着被子抚着她的手感觉到了,却见小鸠儿眼睛里笑意更浓。
她没说什么,可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分明在说:你以前还老觉得我傻,觉得我小、我看不开,遇着一个男人、哪怕是个独眼的,不过被临幸了,就跟三媒六聘了似的,当成一辈子的倚靠——可现在,你呢?
你那个不过略有干涉,连亲都未订成的男人,碰估计都没被他碰过,什么清河王苻法,一听说他的头在刀下面了,你怎么也僵得跟死尸似的?
那笑意如此冰冷。
一眼之下,让洛娥都不觉得这冬天冷了。
可——
“阿法……”
那是她一次次拒绝在心里呼唤的名字。他竟也遭皇上之忌,明天就要死了?
——他那件补好的衣服还在自己箱子里,他穿什么走?
想到当年那一眼邂逅的少年,那感知过的穿着中衣的身体,可能明天就要开始渐渐地冷下去,洛娥甚至都不觉得小鸠儿的笑有多冷了。
……没有比死更凉的凉。
死是没有温度的。
小鸠儿依旧笑盈盈地看着她,似乎在说:没所谓,没了男人这世界也没所谓。我还在,我会像姐姐照应我一样照应你的。
可洛娥的心里却浮起一个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果决与冷意:这宫殿,可是我父亲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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