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营有一群与婉嫣、南图赣(察合台的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都是功臣或贵族的儿孙后辈,这些孩子除每天一起嬉戏玩耍外,还要一起学习蒙古文。早在成吉思汗立国之前,塔塔通阿就奉命创立了蒙古文,此后,作为一个整体登上历史舞台的蒙古民族才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文字。然而受当时条件所限,能够接受教育的还只限于贵族及其后代,尤其在战乱频仍的年代,人们对习武的重视远远重于修文。
实事求是地说,塔塔通阿、镇海这些才德兼备的知识分子在包括成吉思汗在内的大多数蒙古人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极其崇高的。文明的力量不可抗拒,向往文明是一个民族不断进步的原动力,成吉思汗本人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尊重无疑是这一向往的最直接体现。不识字的马上皇帝终生保持了对塔塔通阿、镇海以及后来的耶律楚材等优秀知识分子的友谊,这也算得上蒙古民族登上世界历史舞台前后最值得称道的一段佳话了。
也许是男孩子的天性,南图赣很少缠着祖汗、奶奶,更多的时候是同小伙伴们在一起。婉嫣则不同,她与奶奶形影不离,好似奶奶的影子。宠爱不等于娇惯,孛儿帖像管束自己其他儿女那样严格管束着心爱的孙女。
黄昏时,草地上,人们常常会看到奶奶牵着孙女的手悠然散步。奶奶总是饶有兴味地倾听小孙女说东说西,对孙女来说,能得到奶奶的夸奖就是最大乐事。既清柔娇慧,又豁达明理,长大后的婉嫣有着奶奶一样优雅的风度,成为这个黄金家族又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
大约是信服妻子教育儿孙的能力,成吉思汗对孙女从来百依百顺,加上公务繁忙,祖汗和孙女相聚的时刻自然就显得格外短暂和宝贵了。
孙女被儿媳达兰接回家中之前,成吉思汗曾答应她天暖和了带她去钓鱼,他一生守信,即使对孩子亦不肯轻易失约,随着春天接近尾声,他开始考虑兑现诺言了。
夏日临近,部队训练近乎停止,成吉思汗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带着斡歌连等为数不多的侍卫出发了(他并不知道木华黎已暗中安排了军队沿途保护他)。自蒙古统一,草原昔日的混乱局面一去不返,百姓们开始产生了比较真实的安全感。
进入黑林营地后,为给孙女一个意外惊喜,成吉思汗嘱咐军中巡哨不可走露风声,并将一干侍卫留在营外,独自悠闲地向儿子的营帐踱去。微风丝丝拂面,赶走了一些空气中的暑气。离术赤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群孩子正在玩着捉迷藏游戏,童稚的笑声不时传入耳中,成吉思汗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欣悦的笑容。
近了。他看见一个被蒙住双眼的小男孩正笨手笨脚地在高高的草丛中摸索,其余的孩子不断引逗着他。突然,成吉思汗听到了婉嫣的声音:在这儿呢,斡尔多。
原来是斡尔多!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背对着他亭亭站立在花间的孙女。斡尔多顺声向婉嫣站着的方向摸来,婉嫣非但不避,还主动向弟弟伸出了手。斡尔多一把抓住她,高兴地扯下了眼罩。
“姐。”斡尔多唤了一声,又顿住了。他突然看到了成吉思汗。
婉嫣满心疑惑地顺着斡尔多的目光望去,也愣住了。
成吉思汗笑容满面地望着她,“我的小姑娘,不准备让祖汗亲亲吗?”
“祖汗!”婉嫣好不容易呼唤出声,飞跑着投入了祖汗张开的怀抱。
成吉思汗爱抚地亲了亲孙女的额头。婉嫣牵着祖汗,向两个弟弟招招手:“斡尔多、拔都,你们都过来,这是祖汗呀。”
斡尔多看看祖汗,又看看拔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拔都却倔强地站在原地,瞪视着祖汗。
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多少有些感慨。转眼又有两年多没见过这两个孩子了,他们的变化可真不小。
“斡尔多、拔都,你们快叫祖汗呀!”婉嫣催促道。
“祖汗。”斡尔多望着慈爱的祖汗,怯怯地唤道。拔都反而垂下了头。
孩子们慢慢地将成吉思汗围住了,显然他们都知道婉嫣的祖汗是谁。其中有个胆大的男孩问道:“大汗,您能到我家做客吗?”
“到我家!到我家!”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抢起来。成吉思汗愉快地望着他们:“这样吧,明天我带你们去钓鱼,如何?”
孩子们顿时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祖汗,咱们回去吧。”婉嫣只怕祖汗累,体贴地建议。
成吉思汗笑眯眯地点点头。
“大汗,您刚才说的当真?”还是那个胆大的男孩不放心地盯问。
“咱们一言为定!”成吉思汗郑重地允诺。
孩子们这才满意地各自散去。
拔都转身跑了。婉嫣叫了几声没叫住他,有点抱歉地望着祖汗。
成吉思汗微微一笑。拔都还真是个蛮有个性的孩子。
拔都一口气跑回母亲的帐子。在门口,他与父王撞了个满怀,若不是父王眼疾手快抓住他,差一点就摔个仰面朝天。“疯跑什么!谁在追你?”术赤皱起眉头,低声呵斥。
拔都不语。
“是不是和斡尔多打架了?”达兰放下缝制一半的衣服,温柔地问。
拔都仍不语。
术赤又是生气又是奇怪:“你哑巴了吗?斡尔多和婉嫣呢?”
拔都瞟了父王一眼,大声回道:“同祖汗在一起。”
“你说什么?”术赤以为自己听错了。
拔都不满地提高了嗓门:“婉嫣和斡尔多都同祖汗在一起。”
“你祖汗来了?”达兰又惊又喜。
“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你们怎么问个没完没了!”若换了平常,儿子敢这样放肆,术赤少不了会教训他一顿,可这次,他根本没注意儿子近乎顽劣的不敬。
“瞧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接父汗啊!”达兰走到丈夫身边,嗔怪着催促。
术赤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走出帐子。
远远地,便看见父汗牵着小姐弟的手,正向这边走来。那小姐弟一左一右伴着他,像要迎风飞起。
术赤略一踌躇,不知是否该迎上去。
成吉思汗以一种特别的温情注视着儿子。
达兰见丈夫呆立着不动,急忙趋前接住了父汗:“您来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们?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我一向很随便。”成吉思汗一边不以为意地说着,一边步入帐中。拔都早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方才趁大家没注意悄悄溜走了。
忙乱了一阵,达兰奉上奶茶。术赤一旁相陪,表情依然十分生硬。
“父汗,您来有事?”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就不能来?”成吉思汗故意反问,术赤顿时哑口无言。
达兰带着婉嫣和斡尔多小姐弟俩去为成吉思汗准备住处了,帐中只剩下成吉思汗和他的儿子。一时间,默默相对的父子二人似乎谁也找不到话说。
片刻,术赤试着打破了沉默:“父汗……”
“嗯?”
“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答应过小姑娘天暖和了带她去钓鱼,我怕再不来要失信了。”
就为这事?术赤觉得不可思议。为了对一个小女孩的承诺,不惜鞍马劳顿之辛苦,或许这正是父汗最可敬、最可贵、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吧?
“术赤,我给你带来一匹西域宝马,由斡歌连照看着,明日你去骑来吧。”
“马?先不说马。您的侍卫呢?怎未见斡歌连他们?”
“我让他们在营外候着。”
“您怎么可以不带侍卫入营?”术赤冲口而出。担心听起来倒像抱怨。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我儿子的营地还不安全吗?”
“话不能这么说,您不比一般人,凡事总该小心才是。这要万一……”他顿住。
成吉思汗深切地注视着儿子。
察如尔得到消息,和达兰一起来看望成吉思汗。脚跟脚,婉嫣和斡尔多也跑进帐子。术赤问达兰:“拔都呢?”
“我和姐姐去叫他,他不肯来。”斡尔多怯怯地解释着。
“什么!”术赤脸一沉,“这孩子太不像话了!达兰,你过去看看。”
达兰欲走,成吉思汗笑道:“不用,达兰。待会儿我自去看他。”
达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父汗,您真会说笑。拔都这孩子太任性,都怪我平素管教不严。”
“并非如此。我看拔都蛮有个性……再说赶了几天的路,我也想早些休息了。走吧,婉嫣、斡尔多,陪祖汗去找拔都。”
“父汗……”
“好了,你们不必多说,难得一聚,让我随意吧。”
小拔都仰面躺在地毯上,大睁着双眼发呆。
满脑子都是祖汗的音容笑貌。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了,他只能从别人的描述中勾勒出祖汗的形象,今日一见,才知祖汗是这样高大威武,比起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令他崇拜。他有这样一个令人自豪的祖汗却不认得,难怪他要感到满腹委屈呢!
察觉到有人走近身边,他以为是父王,索性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及至看到出现在他眼上方的是祖汗那张慈爱的脸时,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拔都,怎么临阵脱逃了?”成吉思汗含笑问。拔都望着祖汗,有点忸怩不安。
“走吧,去祖汗那里,婉嫣和斡尔多都在等你。”
“祖汗,带我和斡尔多去打一次猎,好吗?”
“行,祖汗答应你。”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感兴趣地问,“告诉祖汗,你将来想做什么?”
“像祖汗一样,做个让人敬仰的大英雄,到许许多多地方,建立许许多多功勋。”拔都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
孙儿小小年纪,出语不凡,成吉思汗惊讶之余,深感欣慰。
若干年后,拔都率领蒙古远征军一举征服了欧州,建立了统治欧州长达数百年的金帐汗国,他本人也成为蒙古历史功勋卓著、彪炳千古的军事统帅。更为难得的是,拔都居功不自傲,在蒙古第二代大汗窝阔台病逝,皇后脱哥列那弄权以及贵由汗病逝造成蒙古政局动荡的关键时刻,独具慧眼,以其崇高的威信和坦荡的襟怀,力荐拖雷的长子蒙哥登上汗位,为最终大一统的元朝建立创造了先决条件。
成吉思汗有孙若此,当是长生天的格外垂赐!
术赤几次走出帐子。
父汗的帐中灯火闪烁,孩子们的笑闹声隐隐可闻。记得小时候他不止一次羡慕过弟弟妹妹可以自由自在地守在父亲身边,如今长生天又将这种幸运赐给了他的儿女,唯独他,永远都只能遥望。
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察合台的话总会这样猝不及防地重击在他滴血的心头,他真弄不懂,长生天何以只对他一个人如此不公平?
天色微明,玩了一宿的三个孩子总算沉沉睡去,成吉思汗没有丝毫睡意,他蹑手蹑脚地踱出帐外。
天空中遮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清晨凉爽的微风是临夏赠给草原的厚礼……那是什么?帐子周围何以一下出现那么多篮子?
他满怀疑惑地走过去,又感慨万千地站住了。
蘑菇、鲜鱼、奶酪、肉干……莫非这就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及附近的牧民送给他的礼物?成吉思汗一生,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被深深地打动了。怎能不感动呢?试问这世间究竟有多少东西能比一颗颗质朴真诚的心更为珍贵,更值得珍惜?
“父汗,”不知何时术赤悄悄来到父汗身后,目光落在那些篮子上,“这是……”他愣愣地问道,旋即明白过来。
此时此刻,即使他生性冷漠,也不能不为之肃然。他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草原上的人们对父汗所怀有的那种敬仰之情。最质朴的恰恰是最真诚的,这些不知名的人们献上的是自己那颗忠诚的心。“父汗,我是不是……”
“收下吧,你先代我备下酒席,待傍晚我带孩子们钓鱼回来,我们一起请附近的牧民来做客。”
“好的。”术赤遵命,并不多言。
父子俩并肩走了几步。
“术赤,婉嫣的笛子吹得很不错。”这安静的、不受打扰的时刻,成吉思汗很想能跟儿子说些什么。
当然。她为了能快点学会吹笛子,嘴唇都吹肿了,为的就是在与祖汗见面的时候能够听到祖汗的夸赞。她是那么在意祖汗的夸赞……
成吉思汗站住,看看儿子。
术赤,我的儿子啊,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说话呢?你知不知道,你的沉默有时真让人受不了。
父子俩各怀心事,静静相对而立。术赤好几次想起个话头,可是犹豫再三,每一次又都咽了回去。
成吉思汗在儿子的营地住了三天,这是他作为祖汗和普通人度过的三天。他带一群孩子去钓了鱼,打了猎,还请附近的牧民做了客,当他要返回大营时,而对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生出许多留恋。
送行的人人山人海,三个孩子牵着祖汗的衣襟,舍不得放他走。术赤反倒很冷落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父汗与众人话别。一个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所瞩目的对象,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在父汗耀眼的光环中,他的身世犹如见不得人的阴影,只为这阴影,他更不能不远离父亲的光环。
父亲,父亲,假如您不身为大汗,我们之间又将如何呢?
成吉思汗的视线最后落回到儿子脸上,仅仅片刻,没有一句话,他毅然跨上坐骑,扬鞭离去。
三个孩子已然哭得天昏地暗。
术赤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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