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大军浩浩荡荡地穿越了高原地带。这些地方,山下绿草茵茵,泉水淙淙,山上冰砌玉琢,滴水成冰俨然两个世界。成吉思汗命将士切冰开道。由于空气稀薄,不少坐骑和人都得了“肺充血”。然而,在他们意志如铁的统帅的率领下,蒙军一路马不停蹄,不屈不挠地前进,最终来到广袤无垠的草原,花剌子模已近在眼前了。
得知蒙军大举西征的消息,沙王急忙召集了军事会议。
花剌子模的军队人数远多于蒙军,这是沙王有恃无恐的本钱,除此之外,他对蒙军一无所知。为了对付这支长途奔袭的蒙军,谋臣们为他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分兵防守各要塞、拒蒙军于门外;二是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沙王左思右想采取了第一种方案。
殊不知,这一选择是花刺子模走向灾难的开始。沙王随后将军队部署于锡尔河一带及东部长长的边界线上,其结果造成了自己兵力的分散。他根本弄不清蒙军会从哪里发起进攻,也弄不清对方攻击力量强弱。与之相反,成吉思汗对花剌子模这个庞大而松散的国家机构却了解得相当透彻。他知道这个国家是个多民族组成的国家,缺少民族意识,加上地方官员各据实力,很难做到军令、政令的完全统一。
成吉思汗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察合台、窝阔台率领,攻打讹答剌城。讹答剌城主正是那位杀害蒙古商人的元凶亦纳勒。第二路由术赤率领向西北进发,攻打毡的城。第三路则由他本人和四太子拖雷率领,向东北进发,直趋不花剌,以切断花剌子模新都与旧都之间的联系。
讹答剌分有外城和内城,城池坚固,粮秣储备丰富。亦纳勒拥兵四万,相比之下,蒙军方面只有五千人,加上巴尔术所率两万将士,在人数上仍远逊于对方。鉴于这种情况,察合台、窝阔台、巴尔术三人商议后,决定先对讹答剌城实施炮击,以初步摧毁讹答剌城的防御工事。
畏兀儿军队也是一支训练有素、骁勇善战的军队,他们与蒙军的配合十分默契。但亦纳勒拼死守护城池的信心和决心也决不逊于攻击一方,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围攻长达五个月之久。
五个月后,讹答剌城弹尽粮绝,亦纳勒被察合台走马生擒。成吉思汗终于得到残杀蒙古商人的元凶了。他按草原上处罚贪婪之徒的方式,以水银灌注亦纳勒的双耳,看着他受尽折磨而死。然后,他取酒洒向大地,祈祷冤死的四百五十个冤魂早日瞑目安息。
术赤率领的第二路人马只有五千人,他们沿锡尔河左岸出发,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兵锋直指忽毡城下。
忽毡城城主是素有“铁王”之称的帖木尔灭里。他是花剌子模最著名的勇士,也是不得志的沙王长子札兰丁的挚友。整个西征期间,灭里和札兰丁的英雄事迹在花剌子模人和蒙古人中广为流传。
“铁王”的的确确是位意志如铁、坚强不屈的战士。当蒙军攻到忽毡城下,因见该城无险可据,灭里引兵退守锡尔河中的一座小岛,与蒙军隔河对峙。后蒙军填河进攻,灭里力不能支暗令乘夜突围。
早有防备的蒙军在锡尔河下游以铁链拦截灭里的船队,两岸箭飞如蝗,灭里令士兵强行击断铁链,继续前行。
船队一帆风顺,行至毡的城附近,忽闻哨响连绵,无数船只在河中排开,恰如拦河大坝。船上蒙军向灭里的船队猛射不已,“铁王”的船队遭此拦截,自相冲撞,中箭、溺水者无数。
但灭里毕竟是位经验丰富的将领,面临生死关头,他果断地命令将士弃舟登岸,夺路逃命。蒙军一路骑马追击,灭里身边的士兵越打越少。
灭里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最后来到旧都玉龙杰赤。在那里,他与挚友札兰丁王子会合,从此他们并肩作战,再未分离。
与此同时,成吉思汗率领的中路军也在行动,兵锋直指不花剌。
不打新都撒马尔罕、旧都玉龙杰赤,而直取位于河中地区的不花剌,是成吉思汗用兵的高妙之处。分兵攻取锡尔河一线的重要城镇,是为将来攻取首都撒马尔罕预先扫平障碍,而以主力部队直捣不花剌,则从根本上切断了新旧两都的联系,防止二者首尾呼应,彼此救援。
在战争初期,分兵出击,清除外围障碍,再在决战阶段迅速合拢军队,对某个战略要点形成重兵包围,这种战术,在成吉思汗一生中曾被反复使用,而且屡试不爽。
不花剌是花剌子模最繁荣富庶的城市之一,由城堡、内城、外城三部分组成,城堡不是建于内城中,而是建于内城外,城内建有许多清真寺,纺织业十分发达。
蒙军攻克不花剌城是在一二二〇年二月。之后,蒙古大军很快离开了不花剌,向东南约有五天路程的花剌子模新都撒马尔罕挺进。
远离蒙古本土的蒙军必须不断地从当地征集市民和农民补充兵员,以担任运输、造作等辅助工作或在攻城时充当先锋。三月,撒马尔罕守军请降。成吉思汗从撒马尔罕分兵五万,交给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指挥,去攻取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临行,成吉思汗一再叮咛三个儿子要密切配合、协同作战,他尤其语重心长地告诫术赤:“你是我的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给弟弟们起到表率作用。”
术赤没有言声。父亲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都深深地刺伤了他——难道有不和就必然是我的责任吗?
成吉思汗疏忽了,他只当术赤不说话是表示默许。
晚上,成吉思汗留下他的四个儿子共进晚餐。窝阔台、拖雷对两个哥哥间的矛盾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忧虑,气氛活跃不起来。术赤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面前的杯盘,察合台则皱着眉头厌恶地望着他。
人的感情常常复杂得连自己也琢磨不透。察合台憎恶术赤的缘由仅仅是因为术赤不一定是父汗的儿子吗?不是。性格不和吗?有点,但还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形如陌路呢?其实,连察合台自己也弄不清楚。
桩桩往事回旋于脑际,面前这张依然清俊的面容曾给过他多少难堪的刺激?术赤做任何事情都出类拔萃,让他和弟弟们相形见绌,无法逾越。有时他安慰自己说术赤与他毫不相干,可一转眼又倍感术赤给自己造成的无形的压力。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光的推移,这种压力日重一日,他的恨也在与日俱增。
成吉思汗没料到饭桌上的气氛会是这样。术赤的表情令他琢磨不透,他不知是悲哀还是惊恐地预感到,术赤正在离他远去,最终留给他的,只剩一个追不回的背影,一段抹不平的牵念。
似乎心有所感。恰在这时,术赤抬头看了他父汗一眼,黑黑的、明亮的眼中倏忽闪过一丝忧伤的笑容。
成吉思汗顿觉心如刀绞。
究竟有谁能理解做父亲的苦衷?他老了。尽管死亡的暗影还只是偶然袭上心头,他毕竟还是意识到了年龄与死亡的距离。他一生厮杀,征服过无数敌人,却有两样东西始终征服不了:一个是死神,一个是心头的爱恋。
他爱妻儿兄弟、爱朋友将士、爱围猎、爱马也爱酒色,能够超越这些的人无疑是圣人,而他此生注定只能做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草原人。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西征的路上,再也回不到他眷恋的故乡,可只要跨上战马,他决不回头。唯一的愿望是在他死前能看到儿子们亲密无间彼此相处,将他所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可惜,他恐怕看不到了,永远也看不到了。
成吉思汗想起了一个故事。伴着这个故事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幅辛酸温馨的画面:幼小的孩子们围在勤劳的母亲身边,床头一盏昏暗的蜡烛为小小的帐子增加了些许静谧。母亲借着烛光一边缝补着衣衫,一边娓娓动听地给他们兄弟几个讲述着千头蛇和千尾蛇的故事。冬天来了,千头蛇和千尾蛇都想找个地方御寒,这时,千头蛇的每个头都朝不同的地方用力,结果哪个头也带不动身体,最终被活活冻死在野外;另一条千尾蛇却在一个头的带领下,顺利地爬进洞,躲过了严冬。母亲讲这个故事是在他们兄弟折箭为誓后,从那时起,他们兄弟间就更加心心相印、亲密无间了。
时过境迁,术赤四兄弟早已不同于他们兄弟那时了。或许只有患难与共中产生的情谊才更持久、更牢固?何况当时的处境也要求他们兄弟必须团结,不团结那就意味着自掘坟墓。成吉思汗再次以无比感激的心情想起他的母亲,倘若没有他深明大义、睿智慈爱的母亲的教诲,何来他的今天,何来他的儿子们的今天?如果说他还发自肺腑地敬爱过某个女人的话,那也只有他的母亲了。
成吉思汗的家庭小聚出现了有趣的场面,每个人都只顾清理着面前的饭食,尽量不弄出任何响动,同时尽量不第一个吃完。拖雷原想跟大哥说几句话,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也吓得不敢言语了。这顿饭四兄弟真觉得长得没了尽头。
成吉思汗放下饭碗后微微笑道:“怎么你们几个今天都哑巴了?是不是这顿饭不合你们的口味?”
术赤抬头正视父亲,其余三兄弟相顾而笑。
“术赤,你有话要对父汗说?”成吉思汗敏锐地觉察到术赤其实整个晚上都试图对他说些什么。
术赤略一犹豫:“嗯。”
“说吧。”
“我想单独跟您谈谈。”
“哦?也好。”
察合台三兄弟知趣地起身告辞了,偌大的屋中只留下成吉思汗和他的长子。
成吉思汗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探询地注视着儿子。
术赤正襟危坐:“父汗,儿臣想……”
“术赤,”成吉思汗不高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头,“这里没旁人,你能不能随便点。”
“哦。”术赤像故意气父亲似的,愈发毕恭毕敬。
成吉思汗无可奈何:“你接着说。”
“父汗,攻打花剌子模以来,您不觉得我们杀人太多了吗?”
成吉思汗愣愣地望着儿子。这是问他还是谴责他?
“在不抵抗的情况下,我一般都会饶敌人一命的。”他心平气和地说。
“儿臣明白。但有些城市的守军尽管有过敌对行为,倘若投降还是应该饶命的。”成吉思汗知道儿子指的是撒马尔罕守将脱盖罕及其所率突厥雇佣军全部被杀之事。
“突厥是支持摩诃末·沙的。我对突厥雇佣军采取了斩尽杀绝的策略,无非是为了给突厥国王一个警告,阻止他再向花剌子模提供帮助。”成吉思汗不慌不忙地解释。
“这样做太残忍了。”
“战争不能心慈手软。”
术赤换了方式:“我们的部队洗劫城市,杀人放火,马蹄过处,满目疮痍。我们守着这样的废墟又有什么用处?保护它难道不比摧毁它更具价值,更有意义吗?”
“术赤,你这样觉得?”成吉思汗惊讶地反问。心里想的却是,蒙军的兵力不足以分兵占据各个城市。倘若不能给这些城市以致命打击,只怕疯狂的反扑就会为时不远。
“是的。”术赤直率地回道。
“我要考虑你的建议。你说留下阿里火者管理昔格纳黑城,效果如何?”
“城市恢复了平静,敌对情绪有所缓和。”
“可惜阿三……”
“阿三之死,儿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阿三出生在昔格纳黑,希望家乡免受战火,主动请求进城谕降,结果……”
“我清楚这个。术赤,不久你们要去攻打玉龙杰赤,那里以后将是你的封地,你好自为之吧。”
术赤站起,深深地注视着父亲:“儿臣以为会同您发生争吵。”他诚实地说。
“我料到了。那是你希望的结果,对吗?”成吉思汗宽容狡黠地笑了。
术赤垂下头:“近来儿臣常常在想,如果儿臣起来反对您,会不会尚未动手就身首异处呢?”他说完这句话,恭敬地施礼退下。
成吉思汗呆靠在椅背上,费力地琢磨着儿子话中的深意。
术赤走到门边又停住了。他回过头,长久地凝视着父亲,眼神中满是凄楚、留恋、诀别和刻骨铭心的挚爱。
成吉思汗偶一抬头,见儿子神情有异,急忙问:“术赤,你怎么了?你还有话说?”
术赤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父汗,您以后尽量少出猎,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战争结束后,您一定要回到克鲁伦河畔。”
成吉思汗又是一愣。没等他再说什么,术赤已经离去了。
一直忍耐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颗心痛得无处安放又无处躲藏,术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了马厩前。
他抱住了爱马的脖子。这匹马是父亲西征前赐给他的,也是哲别从西辽征用的一千匹白口栗色战马中最优秀的一匹。无论什么东西,父亲从来都会把最好的一个留给他,从来如此。而他,需要的却只是一个清白无瑕的身世。
从小到大,无论受到多少委屈,他都会默默地咽进肚子。唯有此时,他再也无法掩藏满腹悲伤,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父亲从此再不会相见。
对不起,对不起!父亲,请原谅我的不孝!可是,无论将来我身在何处,纵然是死,都请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决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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