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二五年春,蒙古大军回到克鲁伦河畔的大本营。
长达七年的征战之后,军队将在他们的故乡进行彻底的放松和休整。面对绿草新生的草地,成吉思汗的内心茫然若失。母亲死后,曾在他的内心留下了一块再未填补过的空白,后来又是忽兰、博尔术、木华黎,还有他的爱孙以及许许多多他所熟识的将士相继离去,那块空白也在不断扩大,他常常有种独自行走在沙漠中的孤寂感,需要平静生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和迫切。
自从回到漠北草原,成吉思汗更加怀念留在花剌子模的长子术赤。他遣使前去召术赤——他都说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试图召见儿子了——自一二二〇年夏天至今,已经整整五年父子不曾见面,在思念加剧的同时,怀疑也在加剧。
派往玉龙杰赤的使者很快返回了,说大太子身体欠安,难以赴命。
成吉思汗既失望又恼怒,心情更加郁闷。数日后,从术赤封地来了一个蒙古人,成吉思汗急切地接见了他。“你可知大太子近况?”他开门见山地问。
不知此人是想安慰成吉思汗,还是另有目的,他恭恭敬敬地回道:“大太子身体安好,奴才回来前,还见他与部将纵情围猎,大汗只管放心。”
成吉思汗脸色骤变。什么身体不好,原来术赤一直都在骗他!
“你下去吧。”他对那人说,那人忙不迭地告退了。
成吉思汗一脚踢翻了桌案。“术赤这个疯子!我要亲手杀了他!”他怒吼。诸将大惊失色,他们过去从未见过他如此狂乱和丧失理智。
“传令察合台、窝阔台,调集所有军队,随我出发。拖雷,你点齐‘怯薛军’,即刻复命。”
“喳。”拖雷答应着,却迟疑未动。
“怎么,现在连你也敢违抗我的命令吗?”成吉思汗愤怒地逼视着儿子,拖雷吓得转身就走。
众人心中暗暗叫苦,可谁也不敢上前相劝。耶律楚材刚刚叫了声“大汗”,成吉思汗便打断了他的话:“我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速做准备。”
众人哪敢违命,诺诺而退。
当帐中只剩下成吉思汗一人时,他伸手抽出寒光闪闪的宝剑,内心燃烧起熊熊怒火。他要让儿子在这怒火里化作灰烬,连同他自己的心。
窝阔台恰在二哥帐中闲谈,传令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二太子……啊,三太子,您也在,正好。大汗命令你们即刻点齐本军,随他出征。”
窝阔台吃了一惊:“出征?”
察合台也是大惑不解:“征哪里?怎么事先一点信也没有。”
“征……征术赤太子。”传令官由于心情太紧张,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地。
察合台和窝阔台面面相觑,都以为他们听错了。“你说征谁?”
“术……术赤……太子。”
窝阔台首先恢复了镇静:“别急,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传令官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
察合台勃然大怒:“这是哪个混蛋造的谣!把他给我抓回来,看我怎么把他剁成七八十段!”
这回轮到窝阔台为二哥一反常态的表现吃惊了:“二哥,我得回去准备一下。”
“难道连你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察合台怒视着三弟。
“当然不信!问题在于父汗正在气头上,我们不能抗旨不遵,火上浇油。路上,我们再相机行事不迟。”
窝阔台说完,与传令官一道匆匆离去。察合台依旧怒气难消:“造谣!造谣!这世上当真什么混账都有!”
蒙古大军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完毕,出征前的祈祷、祭旗等仪式一概免除,成吉思汗立率三万大军出发。
大军刚出主营,从前队飞出一骑。“大汗,拔都小王爷求见。”
“不见!”成吉思汗粗暴地挥挥手。
“等等,你说谁?”他又叫住转身欲走的士兵。
“拔都小王爷。”
“拔都?他来做什么?”恐惧和不祥突然攥住了成吉思汗的心,“带他速来见我。”
拔都未到成吉思汗近前便翻身下马,向前奔上几步,扑跪在地:“祖汗,我父王他……他……病逝了。”他的声音颤抖着,似要竭力抑制住内心的剧痛。
没有任何声音。
数万大军屏息凝神,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成吉思汗的脸上,那是张了无生气的木然的脸。
成吉思汗保持着不变的姿势端坐于马上,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过了许久,拖雷实在忍耐不住了,催马来到父亲身边:“父汗……”
成吉思汗微微动了动。他看儿子那种空虚、陌生的眼神刺得拖雷心中直发抖,但拖雷不能回避,颤抖着说:“回军吧……”
“回军!”成吉思汗恢复了理智,单调、机械地下了命令。
拖雷伸手扶起拔都,叔侄二人黯然相对,唯有忧戚的目光传递着彼此的痛苦。
部队进入主营后由拖雷代传汗命,各自解散归位。成吉思汗催动坐骑,漫无目的地走着。拖雷放心不下,悄悄尾随其后,直将父亲护送到一座空帐大哥每次回营都住在这里。
成吉思汗下马,径直走到门前。在门口,他略微停了一停,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口吻说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我要单独待会儿,明白吗?”
“明白。”拖雷不敢不应。
门,在成吉思汗身后关住了——一关就是三天。
三天中,成吉思汗未进任何饮食,也未走出空帐半步。
拖雷守在门边,侍卫们守在门边,任谁也不敢擅闯帐中。
拖雷已顾不上为兄长的病故而悲伤,他只想弄清父汗到底如何了。
“四太子。”耶律楚材匆匆而来。
“楚材,你来了,”拖雷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臣刚去见过夫人,夫人说,不要打扰大汗,且等等再说。”
“等?还能再等吗?已经三天了。”
“公主回来了。”
“嫣儿?”
“夫人说,还是让公主去见大汗吧。”
“嫣儿在哪里?”
“稍后便到。”
婉嫣起初并不知道父王去世的消息,她和丈夫速格纳黑昨天才回到汗营。闻听噩耗,她既为父王难过,也为祖汗担忧,倘若不是奶奶劝止,她早就来看望祖汗了。
拖雷正与耶律楚材说着话,婉嫣独自骑马来了。她穿着黑色的孝服,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秀目流露出内心深深的哀伤。
“四叔。”她翻身下马,走向拖雷。
拖雷伤感地轻抚着她的肩头。
“四叔,祖汗要紧吗?”
拖雷摇了摇头。
“这样不行。让我进去吧。”
婉嫣用力推开了那扇紧闭着的沉重的门,径直向她的祖汗走去。
成吉思汗面向里盘膝坐在帐中的一块毡毯之上,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婉嫣悄悄跪在祖汗身侧,轻唤:“祖汗……”
许久,成吉思汗缓缓回视着孙女忧郁的面容:“嫣儿,是你?”
“是我,我回来了,祖汗。”她忧伤地说,泪水顺着面颊簌簌而下。祖汗仿佛骤然间苍老了十岁,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祖汗,您已经这样子待了三天了。”
“三天了吗?”成吉思汗喃喃自语,“我是在向他忏悔,他病了,我不去派人照料他,还怀疑他要谋反……”
“祖汗、祖汗,求您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婉嫣扑在祖汗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成吉思汗下意识地轻轻抱住孙女柔软温热的身体,老泪纵横:“嫣儿,现在只有你能让我感到,我还活着。”
对成吉思汗来说,长子术赤的死,带走了他全部的爱与欢乐,他现在仅仅是一位大汗,除了尚且清醒、睿智的头脑和日渐衰老的躯体外,他已一无所有。
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生平最爱的人就是长子术赤,只是他的骄傲阻挡了他向这种感情低头。术赤,他那孤僻冷漠的儿子,他是多么善良又是多么聪明啊!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到,术赤是他的儿子,他的!恰恰是由于不肯原谅儿子在篾儿乞部度过的那三年,恰恰是由于不肯原谅儿子当着他的面称呼另一个人‘阿爸’,他对儿子封锁了所有真实的情感。唯有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充满嫉妒的愚蠢的父亲。晚了,全晚了,儿子再也听不到他的悔恨和乞求,他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却会毫不犹豫地向儿子低头的——只要儿子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尽管三天未进任何饮食,成吉思汗仍然没有任何食欲。婉嫣苦苦哀求,成吉思汗却问她:“拔都走了吗?”
“没有,他想见见祖汗。”
“让他来吧。嫣儿,你陪他一起来。”
婉嫣为祖汗端来了奶食、炒米,并为祖汗和弟弟斟上了酒。
拔都不敢看祖汗,更不敢率先打破笼罩在帐中的压抑和沉寂,他的心很沉很沉。年轻的拔都崇拜祖汗,但不了解祖汗。热爱父亲,但也不了解父亲。临终时父亲叮嘱他永远不要与三位叔叔的后代争夺汗位,他才稍稍明白了隐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自卑。父亲最后一次吹起那支熟悉的乐曲——“神鹰曲”,永远合上双眼的刹那,滚动在父亲双唇上的是整个心灵的深情——“父汗”,那也是父亲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拔都,”成吉思汗的嗓音沙哑,“你怎么不吃点东西?”
拔都慌张地抓起酒杯:“孙儿吃……喝。”
“你父王对王位做出什么安排?”
“父王让孙儿接替他的位置,还要孙儿聆听祖汗的意见。”
“斡尔多为长,他可有异议?”
“是斡尔多力荐孙儿继承父位的。”
成吉思汗似乎放了心:“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他温和地说。
拔都蓦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问清楚,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
“祖汗,我父王到底是不是您的儿子?!”不经意地,这句话便冲口而出了,刚一说完,又追悔莫及。
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儿。良久,他缓慢地、低沉地说道:“他是!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儿子呢?他是这世上唯一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人!”
拔都忍了又忍的痛苦终究化作两行清泪:“祖汗,这是我父王让我交给您的。”拔都捧出那支陪伴了父亲一生的长笛,递在祖汗眼前。
成吉思汗小心翼翼地接过长笛,久久地凝视着它。仿佛又回到篾儿乞营地,三岁的术赤惊讶地望着他。从那时起,儿子那张清秀可爱的小脸连同那清澈纯洁的眼神就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了。
“你父王临终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父王说他这一生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在花剌子模几次放弃了与您相见的机会,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看您一眼时,已经不能够了。他还要孙儿告诉祖汗,今生能做您的儿子,他死而无憾!”
成吉思汗将笛子更紧地攥在手中,似要攥住儿子那已然飘逝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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