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蒙古人吗?”
“不,国王陛下,我们从中国来。”
“中国吗?那个古老、美丽、神秘的东方?”
“是的,国王陛下。”
“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花剌子模?”
“我们是旅行家,国王陛下,对于我们,探险猎奇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你们都到过哪里?”
“许多地方。我们到过西藏、印度、钦察草原,我们还到过地中海沿岸的那些国家。”
“战争开始前,你们为什么没有离开花剌子模?”
“是这样,国王陛下,我们一家在玉龙杰赤逗留期间,我的儿子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热病,我虽竭尽全力,仍然没能挽留住他的生命。我的儿媳受不了这个打击,病倒了,我们无法立刻离开这里。后来,您是知道的,我们想走也走不成了。”
“听说你医术高明,在玉龙杰赤治好了许多人的病。”
“很惭愧,国王陛下,虽然如此,我对自己儿子的病却无能为力。”
“这点我理解,没有万能的医生。你的回回话讲得很流利。”
“是的,国王陛下。我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花剌子模了,这一次在玉龙杰赤逗留的时间很长,足以让我学会使用这里的语言。”
“你喜欢我们的国家吗?”
“非常喜欢。花剌子模是个美丽的国度。”
“可惜,她正在遭受践踏。”
“是的,国王陛下。”
“这个年轻姑娘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助手。”
“她也会看病吗?”
“略知一二。”
“在玉龙杰赤,许多人都很喜欢你。你叫……”
“我叫沈合,国王陛下。我的女儿叫沈清雅。”
“沈清雅,沈清雅。我不懂你们国家的语言,不过这个名字读起来一点也不拗口。你的女儿穿着我们当地的服装,一块白纱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像星星般明亮的眼睛,虽然我看不到她的脸,可她的眼睛会笑会说话。”
“谢谢国王陛下的夸奖。”
“我相信你们啦。来吧,你上前来,帮我看看我的病。”
“遵命,国王陛下。是右腿吗?”
“是啊。从昨天开始,这右腿先是疼,后来就没什么感觉啦。”
“我来给国王陛下把把脉吧。唔……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是风邪之症,幸喜湿寒侵入时间不长,我可以为陛下针灸治疗。”
“听说你有一根神奇的银针。”
“针灸是中国医学的精粹。”
“是的,我从一本介绍中国的书上看到过,不过当时真的难以置信。你觉得我的腿需要多久才能够恢复正常?”
“至少也要三十天。这三十天,我会寸步不离陛下左右,随时为陛下治疗。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的儿媳有病,两个孙女还小,希望陛下恩准,能让清雅每天回去照料她们。另外,我配好的一些药放在城堡中,也需要清雅回到城堡去取。”
“可以。灭里,去将我的马车备好,这些天专供沈姑娘使用。”
“谢谢国王陛下。清雅会赶车,有了马车,她就方便多了。”
“是吗?你的女儿很能干啊。说真的,我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病情,免得给那些心怀叵测的阴谋者以可乘之机。灭里,你去将我的令牌取来,一并交给沈姑娘。这三十天内,无论沈姑娘到哪里,任何人都不得阻拦。当然,沈合大夫,等到我的病好了,令牌和马车我还是要收回的。另外,为了安全起见,我只能让你们暂时待在城堡里。”
“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很好。沈合大夫,现在,你是不是该为我治疗了?”
“是的,国王陛下。清雅,把针灸盒给我放在床头。你现在就回城堡,将我配制的活血丹取来,明天一早给国王陛下服用。记住,紫色瓷瓶里装的,要七丸;黑色瓷瓶里装的,要十四丸。另外,告诉你嫂嫂,我暂时不回城堡了,要她别担心,照顾好孩子。”
“是的,父亲。”
这是札兰丁和灭里第一次听到清雅说话,轻柔、圆润,犹若天籁之音。札兰丁突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不知那面纱之后的容颜该是怎样的?一定像她的眼睛和声音一般摄人心魄吧?
在灭里的指引下,清雅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夜色更加沉寂,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为撕裂的天幕吹入丝丝微风,一点点驱散着凝结的闷热。清雅使劲吸了一口迎面扑来的爽净空气,沿着青方石铺成的狭长的街道打马飞奔,一时间,木轮轧过的辚辚声回响在空旷的四周。
马车并没有直接驶回城堡。在那个阴森的古城堡里囚闭了太久,清雅如同一只冲破了牢笼的鸟儿,只想自由自在地飞翔。她突发奇想,既然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何不用札兰丁的令牌出城,到阿姆河边呼吸呼吸久违的水草气息?
阿姆河在夜色的笼罩下静静流去。清雅将马车停靠在岸边,将鞋脱在车上,撩起裙裾,沿着河滩慢慢地走着。据说两天前蒙古军已经攻破了玉龙杰赤前城,两岸不断游动的火光说明对峙的双方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战争是令人恐怖的,只要战争一结束,她一定和父亲、嫂嫂、小侄女迅速地离开这里,她再也不要听到让她心惊肉跳的炮声了。
只顾想着心事,不妨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清雅向前摔去。她站起身抖抖湿漉漉的衣摆,忍不住笑起来。突然,笑声被卡在了喉咙里,清雅瞪大眼睛,愕然注视着朦胧的月色下一个暗灰色的形体。
胸口依然很疼,有点钝钝的感觉,却不似开始那样憋闷欲裂。一忽儿跌落在硕大的云堆里,头顶上的星星、月亮触手可及……一忽儿置身于围猎场,一只斑斓猛虎冲过来,胯下坐骑受了惊,将他掀翻在地,猛虎扑过来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差一点窒息……恍惚间,又好似在沙漠中追赶着灭里,灭里回过头来向他一笑,扬手一箭,箭直直地射中了他的心脏。他大叫一声,试图睁开眼,却感觉到一双柔软潮湿的手覆在他的眼皮上,于是又沉沉睡去。所有的梦境都支离破碎,只有一张面孔,一个声音总在梦里出现,然而,拔都总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要到哪里。他分明看见祖汗和父王,看见斡尔多、别儿哥,可他就是追不上他们。
他的视线是模糊的,稍微动一下,胸口和脚踝就会剧烈地疼痛。他想睁开眼,最后总是徒劳地放弃,昏昏沉沉地开始经历另一个幻境。有时他想这样也好,能与那张温婉清丽的面容相伴,他情愿永远不要醒来。有时他本能地希望抓到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这时他会握到一双手,在他尚且模糊的记忆中,这双手小小的、软软的、湿湿的,很像是妹妹薇萱的一双手。薇萱小的时候,他抱着她教她骑马,她总让他将她的手连同马缰一起握紧。他恍然记起,薇萱还是个小姑娘呢,他看到的脸妩媚、成熟,绝不是薇萱那张瓷娃娃一样精致的脸。他还看到过另一张脸,有些散乱的眼神,一样陌生,一样亲切,她们一起构成了他梦境的一部分。
漫长的梦境,无止境的梦境,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决心醒来,他一次次努力,眼皮变得有千斤重,他告诫自己,只要睁开眼,他就可以摆脱所有的这些梦魇了。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向上抬着眼皮,一道刺眼的光线像针一样扎入他的眼底,尽管伴随着全身的一阵剧痛,他的心中却敞亮了许多。
“你终于醒了……”停留在半是清醒半是混沌的思维里,拔都果真看到了让他依恋着的面容,听到了他听过无数遍却偏偏捕捉不到的声音。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意志重又回到他的身上。
“你……”他试着发出一点声音。
“你能说话了吗?太好了!”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一张美丽的面孔,这美丽属于一个年轻的姑娘,此时,由于惊喜,她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拔都有些惊奇地望着姑娘含笑的眼睛。
“你是……我……”
“你还不能多说话。我在河边发现了你,当时你的胸口中了箭。你已经昏迷了七天七夜,我一直担心救不醒你了呢。”姑娘兴奋地说着,她的话拔都听起来却有些断断续续。
拔都想问些什么,一阵疲倦袭来,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合上了。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他不再需要同梦魇对抗,而是进入虚弱的昏睡状态了。
他再一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台和桌子上的一盏油灯闪着暗淡的光芒,将屋子照得昏黄一片。屋子四周摆满了各式大格子木架,木架上放置着许多粮食和酒坛。拔都到过许多地方,也见过中原人用来堆放杂物的储藏室,但像这样的房间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接着,他注意到自己只穿着一件宽大的内衣睡在靠墙的地上,身下铺着厚厚的干草和一床半新的被褥,倒也很舒适。那位姑娘不在屋中,他努力挣扎着坐起来,汗水立刻浸透了全身。
“你怎么可以乱动?快躺下!”拔都吃惊地看着姑娘一手举着一盏油灯,一手还提着一个像篮子似的东西,正沿着嘎吱作响的木梯一步步走下来,从姑娘身后微微开启的门缝里一道灼目的光线射进屋中。刚才他竟没发现屋里还有这么个梯子,这个屋子当真很奇特,他究竟在哪里?
姑娘将油灯放在桌上,俯身看着拔都。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她的一身装束拔都看着眼熟,好像中原女子的衣着打扮。
“我感觉好多了,想起来走走。”拔都喃喃着。
姑娘伸手探了探拔都的额头,又观察了一番他的脸色,终于点了点头。“你的确好多了,不过暂时你还不能活动。来,我扶你坐起来,你得先吃点东西。”她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煨得烂熟的肉粥,用嘴轻轻吹拂着,将羹匙递给拔都。“人是铁饭是钢。身体受了重伤,又是七天七夜水米未进,不吃点东西怎么行?”
拔都早就闻到诱人的饭香,几乎是抢过碗,贪婪地吞吃起来。姑娘看他那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慢点,别着急。开始这几天啊,你还真不能吃得太饱。”
无意间,拔都的脚用了下劲,脚踝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的脸变得蜡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也忍着一声不吭。
“你一定有铁打的意志吧,在地狱门口走了一遭,除了你,恐怕谁也做不到一声不吭,甚至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也难得听到你的呻吟。”姑娘不知心疼还是赞赏地说道。
拔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娘的裙裾间飘起一缕花草的幽香,这是拔都在昏睡的时候就熟悉的香味。
“我的脚……”
“骨折。我给你接上了,可是我的手法不行。我父亲一时半会儿又回不来,真是急死人了。”
“你父亲……”
“他在为札兰丁国王治病,住在国王的城堡里。”
“哦?”
“你不用担心,在父亲心里,只有健康人和病人,没有敌人和朋友。再说,你也不是坏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我现在在哪里?”
“这里是玉龙杰赤城中紧靠阿姆河的一座城堡。”
“嗯,是你救了我?”
“碰巧而已,也是你命不该绝。”
“你父亲是个大夫?”
“他是旅行家,也行医救人。看你一身盔甲,你一定是蒙古人,我只好把你藏在地下室里,免得被别人发现。你左胸中了箭,幸好没伤到心脏。”拔都恍然意识到姑娘说着一口流利标准的蒙古语。
“你是蒙古人吗?”
姑娘笑着摇摇头。
“你会说我们的话?”
“我家住在大理国(元朝建立后始称云南)。我从小跟着父亲游历了许多国家,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好些国家的语言。”
“你真了不起!”
“是吗?你也很了不起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顽强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你的顽强救了你。好啦,就说到这里吧,你该闭上眼睛歇一会儿了。改天如果我觉得自己喜欢你,会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现在我要去给札兰丁国王送药了。”
姑娘说着,从桌上取过油灯,脚步轻盈地转身离去。
“姑娘!”拔都再次唤住了她。
姑娘手扶着木梯回过头,含笑注视着拔都。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沈清雅。你就叫我清雅吧。”
清雅走了。拔都独自静静地回忆着他中箭后发生的一切,可他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那些不连贯的梦境。后来,他的思绪自然而然地回到他和斡尔多发现二叔运来火炮的那个晚上……
目送着兀良合台和运送火炮的车队拐进二叔的营地,拔都伏身从地上揪起一根小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等着斡尔多从后面赶上来。
此时的心情与刚同斡尔多出来时完全不同。那会儿,想到对玉龙杰赤的围攻毫无进展,想到祖汗的焦虑和不满,他的心情格外沉重。应该说,他自始至终就不赞同父王寻求稳妥的战法。他同灭里交过手,深知灭里刚强不屈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父王的“软攻”根本不可能发挥作用。玉龙杰赤丰富的物藏也使围困没有任何意义,旷日持久的围攻势必徒增进攻一方的伤亡,拔都实在想早日拿下玉龙杰赤,向祖汗报告胜利的消息。
他知道斡尔多的顾虑在哪里,可是战争无常规,为了胜利,有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就算父王与二叔的想法不同,那又能怎么样呢?对于已经成为事实的现实,父王想必会不加深究地接受吧?他不在乎父王的责备,只要能拿下玉龙杰赤,他真的不在乎来自父王的任何责罚。何况,他相信父王,以父王对祖汗事业的忠诚,即使有一天知道了儿子们向他隐瞒了火炮的事情,也一定会原谅他的儿子的。宽厚、稳重、没有任何野心,在这一点上,斡尔多与父王最为相似,所以,对于今晚的一切,只要他不提及,斡尔多一定会为他守口如瓶的。
斡尔多慢慢地走着。他的心里很不踏实,可又想不出反驳拔都的理由。斡尔多只比拔都大一岁,而拔都从小就显示出不同于他的主见和抱负,随着年龄的增长,拔都在许多战役中广有建树,从而赢得了祖汗和父王的倚重和偏爱,也赢得了斡尔多的尊敬——甚至超过了一个哥哥应该有的尊敬。因为这个缘故,斡尔多很少与拔都发生争执。可这一次不同,这场关乎父王与二叔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拔都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二叔一边,这不能不让斡尔多感到奇怪。当他在黑夜中感受到嘴里咀嚼着草根的拔都的平静时,他又有些释然了,不管他怎么想都不重要了,对于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他都必须站在拔都一边维护他。谁让他是拔都的大哥呢?或者反过来说,谁让拔都是他最引以为荣的弟弟呢?
“大哥,好清爽的一阵凉风,你感觉到了吗?”
“你好像希望下雨?”斡尔多心不在焉地问。
“是啊。如果下雨,不会影响火炮发挥威力,却能帮助我们控制住火势。当然,这个想法有点天真,说不定二叔还会使用燃油弹呢。我了解二叔的个性,如果玉龙杰赤守军负隅顽抗,他完全有可能将玉龙杰赤的每片屋瓦都掀翻起来消灭他的敌人,到时谁也拦不住他!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能拿下玉龙杰赤,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他说着,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大哥,我想今晚我一定能睡个好觉,明早,我要和二叔的炮声一起醒来。”
拔都开玩笑似的说着。看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斡尔多不由得苦笑了。你能睡个好觉,我这一宿恐怕要睡不着了。斡尔多暗想。
拔都说得没错,他真的是让隆隆的炮声给惊醒的。
他和斡尔多来到军中,不久,术赤也带着侍卫和别儿哥匆匆赶到了。蒙古军方面担任先锋的是拔都和南图赣,察合台将火炮全都安放在南图赣的大营中。拔都已命令部队做好登城的准备,他看着玉龙杰赤在炮火中颤栗,炮弹呼啸而过的声音夹杂着战马的嘶鸣不绝于耳,巨大的轰击声震耳欲聋。
术赤端坐马上注视着城上的动静,城墙慢慢被炸开缺口,不断有守军将士翻落在城下。他回头望了望正围在他身边的三个儿子,斡尔多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拔都和别儿哥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尤其是别儿哥,手舞足蹈,跃跃欲试,看他的样子,只要一声令下,他一定会第一个登上玉龙杰赤城墙。
“拔都。”
“嗯?”拔都应了一声,有点疑惑地回视父王。
“你二叔何时运来的火炮?”
“应该是昨天夜里吧。”拔都镇定地回答。他所说未尝不是实情,察合台的确是昨晚才将火炮运到的。
这个老二!术赤在心里慨叹,不知是怨是赞。
“军队做好准备了吗?”
“好了。我在等南图赣行动。父王你放心,我不会让南图赣比我先登上玉龙杰赤的城墙的。”
术赤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没想到,看似沉稳老练的儿子竟有孩子一般的好胜心。只有斡尔多见父王毫无怨责之意,暗暗地松了口气。
来自南图赣营阵中的炮声渐渐变得稀落了。拔都凝视父王,术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动静,片刻,向拔都点了点头。拔都抽出宝剑,挥令军队潮水般地向玉龙杰赤掩杀过去。这个时机术赤抓得十分准确,几乎同时,南图赣营阵中的炮声彻底停止下来,南图赣的军队也跟在后面杀出。前城只剩下残垣断壁,在强大密集的炮火轰击下,守城将士不堪再战,大部分退守后城,来不及撤退的则分散到了各个民宅。
考虑到暗箭难防,察合台命士兵运来燃油,正欲放火焚烧民房,术赤闻讯赶到,厉声喝止了要点火的士兵。察合台大怒,与术赤争吵起来。窝阔台担心两位哥哥越吵越僵,急忙命刚刚参战的长子贵由率一万将士挨门逐户地清除负隅顽抗的玉龙杰赤守军,其余则乘胜攻打玉龙杰赤后城。
此时,札兰丁、灭里已退守后城督战,后城以宽阔的阿姆河作为屏障,河面上只有一座浮桥可以通过。察合台不愿同术赤协同作战,故意磨磨蹭蹭拖延时间,术赤只好率本部将士先行来到阿姆河畔。
对岸就是玉龙杰赤的另一半。在前城彻底陷落前,札兰丁和灭里将主力部队完好无损地撤到了后城,因此后城的守备力量绝不亚于前城。而且,隔着宽阔的河面,炮火难以发挥威力,这使攻打后城比攻打前城更加困难。
术赤依然先派使者入城谕降,札兰丁给他的回答是在城头上高高挑起了使者的人头。术赤悲愤交加,当即派拔都率三千骑兵过桥攻城。眼看着三千骑兵冲到城下,城头上突然万箭齐发,蒙古军将士纷纷落马。拔都情知无法取胜,急命军队撤退,这时,城门大开,灭里全身披挂引军杀出。双方在浮桥之上展开搏杀,蒙古军在摇摇晃晃的浮桥上站立不稳,转眼已大部阵亡。灭里截住了拔都,一对老对手还是第一次面对面交手。两人的机敏矫捷原本不相上下,拔都逐渐适应了浮桥的摇晃,反而比灭里更占了先机。就在拔都越战越勇时,城头飞来的一支冷箭正中拔都的左胸,拔都踉跄着向桥栏退去,灭里大喜,逼近拔都,意欲生擒。
拔都全身如同虚脱一般,但还是集中起最后全部的意志,在灭里的手伸向他肩膀的瞬间,仰面翻入了波涛滚滚的阿姆河。灭里抓了空,伏在栏杆上,不无遗憾地看着拔都被河水冲卷着,冲卷着,转眼不见了踪影。
术赤增援不及,三千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阿姆河。玉龙杰赤的城头奏起了凯歌,灭里示威性地向蒙古军挥挥战旗,从容地退回城中。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雨珠落在河中,溅起了泡沫一样圆圆的水涡,接着,雨珠越来越大,越来越疾,最终连成了细密的雨线。桥上、河边的血迹被雨水冲刷着,渐渐消失了痕迹,死亡以一种凝固的姿态展现着曾经的鲜活。生与死,生因为死而被衬托出沉重,死因为生而被赋予了悲壮。
雨幕毫不留情地覆盖了所有生者与死者的雕像,一样苍白,一样无奈。随后赶来的察合台和窝阔台完全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察合台既痛且怒,责备的话刚到嘴边,被窝阔台及时拦住了。察合台蓦然察觉到有些异样,他望着术赤始终一动不动的背影,望着正在拭泪的斡尔多、别儿哥,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他几乎不敢再问什么。许久,许久,术赤回过头来,被雨水冲刷着的脸上惨白如雪,目光里却闪烁着平静的光芒,平静到令人联想起死亡。
“不要告诉父汗。暂时不要告诉父汗。”他耳语般地轻轻说。
别儿哥使劲跺着脚,哭出了声。斡尔多用拳头死死堵住了嘴,强行压回了涌向喉咙的悲咽。察合台、窝阔台茫然点着头。察合台的心里异常难受。他是与术赤不和,可他从心里爱惜拔都的才能;他也知道拔都在父汗心目中的位置,如果父汗知道了这个噩耗,还不知要承受怎样的打击。拔都还这么年轻,真就这么……
术赤空洞的眼神穿过了雨幕,越过了城墙,停留在了遥远的天际,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突然,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射而出,他身子一歪,直直跌落在马下。察合台、窝阔台大吃一惊,上前抱起术赤,心中不胜悲悯,泪水混着雨水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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