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都抚摸着小女孩美丽的卷发,温声回答:“我们是你阿爸的客人,我叫拔都。你阿爸在叫你,快过去吧。”
“好的,我就去。”小女孩乖巧地回答着,蹦蹦跳跳地跑到了迦迪延的身边。迦迪延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他坚实的双臂居然在微微颤抖。
小女孩惊讶地望着父亲:“阿爸,你怎么啦?”
迦迪延嘴张了张,好不容易才回答:“没事,阿爸没事。冰姬,你怎么不睡觉?你阿妈呢?”
“你今天不是让大夫给阿妈开了一剂安神的药吗?阿妈服了药,睡得很好。我睡不着,看到大帐的灯亮着,我想你在这里,就来了。”
迦迪延长长地嘘了口气。
小女孩将嘴附在迦迪延的耳边,悄声说道:“阿爸,那边那位大哥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还有那位大姐姐,你看她长得多好看!”
迦迪延这才打量起拔都身边的翻译兼副使来。这之前,他的视线一次也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他不能不惊诧于女儿的眼力,这或许就是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所特有的敏锐吧。
“阿爸,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哦,他们嘛,阿爸正有事情与他们商谈。你是小孩儿,不应该在这里听的,回去睡觉好吗?”
“是秘密吗?”
“是的。”
“那好吧,我先回去睡觉了。你也快点过来。”
“好的。忽滩,送小公主回去。”忽滩是迦迪延的心腹爱将,迦迪延对他十分信任,胜如手足同胞。
忽滩应声欲抱小女孩,小女孩却使劲挣脱了他的手臂,飞快地跑向拔都的身边。“我要去睡觉啦。明天,我可以找你来玩吗?”她仰望着拔都,充满期待地问。
“明天恐怕不行。以后吧,好吗?”
“那么说好了,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好。一言为定。”拔都爱抚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小女孩心满意足地笑了,让忽滩牵着她的手,离开了大帐。
大帐中恢复了耐人寻味的寂静。
迦迪延探询的目光不断地扫过拔都和他的“副使”。刚才那一刻,他真的被吓坏了,女儿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在这世上最珍爱的一切。他知道,一旦拔都劫持了女儿,他恐怕只有无条件地同意拔都提出的一切要求。但拔都并没有这样做,从这点来看,这位年轻的蒙古将军倒还算得上光明磊落。下一步,他该如何回复拔都?撤军吧,将来无法向阿谢人和高加索人交待;不撤军吧,又难免要与武功鼎盛、所向披靡的蒙古人交战,弄不好还会拼个两败俱伤。唉,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确保钦察部的利益不受损害?
拔都静静地等待着。尽管内心焦急异常,他的神情里却透出几许闲适。
忽滩匆匆返回了大帐。他瞟了拔都一眼,走到迦迪延身边,向他低低耳语了几句,迦迪延点着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忽滩再次离开了大帐。大约一刻钟的工夫,他端着一个雕刻着图案的红漆木托盘回到大帐中。托盘上放着两个光润洁白的细瓷酒杯,里面盛着葡萄酒,或者说是像葡萄酒的液体,若明若暗的烛光投射在酒杯中,不怀好意地闪动着血蓝色的光芒。
迦迪延与忽滩相视而笑。迦迪延做了个手势。
忽滩端着托盘走近拔都和他的“副使”——兰容。迦迪延缓缓说道:“按照我们钦察人的规矩,一切交由万能的天来决定。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没有毒。你可以任选一杯,如果你喝过后能活着走出大帐,迦迪延将兑现承诺,罢兵离开战场。当然你们现在有两个人,也罢,迦迪延允许你们中能够活下来的那一个走出大帐,迦迪延仍愿兑现诺言。”
拔都注视着迦迪延:“果真?”
“迦迪延说话从来一言九鼎。”
“好!既然是钦察部的规矩,我愿将生死交给万能的天。”
拔都微笑着望了兰容一眼,所有的嘱托都在目光里刹那间交流了。他伸手欲取酒杯,就在这一瞬间,兰容突然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两杯酒同时抢在手中,一饮而尽。她的敏捷让拔都大吃一惊,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兰容!”
烛火在兰容的眼中轻松跳起了死亡的舞蹈,她的胸口有些闷,却并无特别的剧痛之感。脑海中的空白处正在不断地扩大,侵蚀着她的思维,她知道在她说完要说的话前不能让意识完全消失,她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烛光后居中而坐、正吃惊地张着嘴的迦迪延。
“活着人的走出大帐。”她一字一顿地说。她的嘴唇干涩,唾液粘在了舌头上,使她每说一个字都分外艰难。即使可以察觉到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视线仍然不肯离开迦迪延。终于,她看到迦迪延点头了,很缓慢、很肯定的样子。接着,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她的身体倒向拔都的怀抱。
“兰容!”
拔都撕心裂肺的呼唤在兰容的耳边变得遥远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拔都的面容却在她记忆深处被无限地放大,除了这张脸,她的四周只有正在蚕食和吞噬一切的黑暗。黑暗的尽头,她明白了自己的情爱所系,那竟是许多年前第一次相见就已铭刻心头的少女的柔情。
“带我……回家。”她挣扎着说,声音微弱得近乎耳语。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她伸出手,摸索着拔都的脸,拔都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手格外地温暖有力,心满意足地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带你回家!”这是她能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恍若吹过草尖的风,在她残存的记忆深处摇曳着,然后慢慢地消逝在远方。
大帐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拔都俯身抱起兰容,向帐门外走去。没有人阻拦,迦迪延和忽滩还愣愣地看着他们。许久,迦迪延想起什么,向忽滩使了个眼色,忽滩立刻跟了出去。
“请等等!拔都将军,我们的……”
拔都站住了,沉默片刻,平淡的声音里透出些许艰涩:“你说礼物吗?你派人跟我们的忙哥撒将军去取好了。按约定,剩余的一半我们将在钦察部撤军后派人奉上。”
“好。有请忙哥撒将军带路。”
忙哥撒惊愕地望着拔都怀中的兰容:“小王爷,她……她怎么了?”
“我要带她回营。去执行你的任务吧。”
“喳!”
忽滩的脸上蓦然闪过一丝诡谲的阴笑。
一直悬着心的哲别、速不台、兀良合台和蒙哥终于盼到了拔都平安归来。
拔都顾不得向他们解释什么,一边吩咐侍卫去传军中大夫,一边在众人的簇拥下将兰容送回大帐。不多时,大夫匆匆赶到了,为兰容把了脉。拔都焦虑地注视着大夫的表情。
“怎么样?”
“小姐的脉象虽然微弱,却还平稳,当无大碍。不过——”
“不过什么?”
“小姐这样昏睡,我考虑是服了什么药物所致。”
“不是中毒吗?”
“没有中毒的迹象。小王爷为何这样问?”
直到这时,拔都才将他与迦迪延谈判时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大家听。讲到迦迪延的要求和兰容奋不顾身地抢过两杯酒一饮而尽时,他的双目微微濡湿,声音也哽住了。
哲别在女儿身边坐下来,深情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哲别将军,我……”
哲别微笑着阻止了拔都的自责:“别说了,小王爷。兰容这么做是对的。别说此事有惊无险,纵使兰容真的有性命之忧,只要此去能说动迦迪延罢兵,保证小王爷安然无恙,她就不愧是我哲别的女儿。”
“大夫,你能肯定兰容确实没有中毒吗?”速不台仍旧不放心地追问。
“能。”大夫肯定地回答,“小姐没有一点中毒的症状。”
“既然不是毒酒,迦迪延究竟耍的什么鬼把戏?难道他只是要试试小王爷的胆量如何?”
“不!那两杯酒中,一杯的确是有毒的。”蒙哥若有所思地插进话来。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蒙哥的脸上。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是小时候额吉讲给我听的。很久以前,有一位姑娘爱上了一位小伙子,姑娘的父亲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为了不让姑娘跟小伙子见面,他将姑娘软禁在城堡里。姑娘不肯屈服,以绝食向父亲抗争。她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眼见她生命不保,父亲只好将她放了出来,还让人叫来了小伙子。当着他们两人的面,父亲命人端来两杯酒,他对小伙子说,这两杯酒中,一杯有毒,一杯没毒,如果小伙子侥幸喝到了没有毒的酒,他就允许小伙子娶他的女儿;如果小伙子喝到了有毒的酒,那是天意让这对年轻人分开。为了心上人,小伙子同意用生命来做最后一搏。然而,在他还没有选择好要喝哪一杯酒时,姑娘抢先将两杯酒全都喝下了。原来她认为两杯酒中都有毒,小伙子无论喝哪一杯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不如让她去死。她希望小伙子能够活下来,今后还有机会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结果,姑娘并没有死。她的父亲为了防止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事先在一杯酒中放了毒药,在另一杯酒中却放了毒药的解药。姑娘将两杯酒一起喝下时,已经将其中一杯的毒性解除了。到了这一刻,姑娘的父亲终于被两个年轻人坚贞的爱情感动了,同意了他们的婚事。额吉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古巴比伦王国。从那以后,古巴比伦王国的人们每当为某件事难以做出抉择时,常常会采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来帮助他们做出决断。没想到钦察人居然也会采用这种方式。幸亏兰容将两杯酒都喝下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夫首先舒展开微蹙的眉头:“这就清楚了,毒药和解药相互发生作用,导致了小姐的昏睡。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不出一个时辰,小姐就会苏醒。现在还是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大家都先请离开吧。”
“我想留下来陪着兰容,可以吗?我不会影响她的。”
“哦?好吧。小姐醒过来后,记住给她多喝些水。”
“我知道了。哲别将军,外面的事就交给你和速不台将军了。一定要注意观察钦察部的动静。”
“明白。你放心吧,小王爷。”
大帐中现在只剩下拔都和兰容。拔都在兰容身边坐下来,长久地凝视着兰容沉睡的面容。
他想起耶律楚材帐中的一幅画。耶律楚材,这位深受祖汗敬重的契丹族贵族,是位纯粹的学者和优秀的政治家,也是拔都的老师。耶律楚材的身上,曾经的游牧民族的豪放只余下淡淡的影子。
契丹族入主了中原,又被女真人建立的金国挤出中原,耶律楚材却在中原接受了影响着他一生的文化教育。他崇尚以儒治国,以佛治身,即使当他最终成为成吉思汗的高级幕僚,他依然用执着的仁爱精神试图影响成吉思汗和蒙古铁骑。与此同时,耶律楚材酷爱文化艺术,无论蒙古人到了哪里,他首先要保护的除了百姓,就是书籍和各个民族的艺术珍品。
当时,蒙古军刚刚攻下河中地区,拔都去看望耶律楚材,在他的帐中看到了这幅画——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耶律楚材抢救出来的一位伊斯兰民间画家的杰作——画作的名字就叫。
应该说,拔都第一次被震撼是因为这幅画的色彩极其绚丽:深蓝色的天幕,仙境般的风光,海滩与贝壳映衬着羽毛斑斓炫目的水鸟,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翻卷起银色的浪花。礁石的中央,一位少女正在沉睡。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长发从一侧拢过脖颈,披散在丰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上,一袭金色的羽衣,闪耀着火焰般的光芒。有一团火焰照亮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象牙般细腻洁净、栩栩如生的脸,粉红的嘴微微张开着,密密的睫毛覆住了眼睛,在海浪和水鸟的欢鸣中,她竟睡得那般恬静安然。这动与静,这灿烂与淡雅,竟在浪漫灵动的氛围中实现了惊人的协调。
艺术的感染力是无限的,拔都在被打动的同时,渐渐理解了为什么耶律楚材会那样不遗余力地保护文化艺术。正如耶律楚材所说,艺术是文明的一部分,欣赏它们是解读文明的开始。
在奉命出征玉龙杰赤前夕,耶律楚材将这幅画送给了他。他明白耶律楚材的心意,他无非是希望在新的征服地自己能迅速地适应新的文明。
画中少女的眼睛是否也像兰容的眼睛那样幽深那样纯洁呢?在他的想象中,兰容与画中熟睡的少女融为了一体。等到结束这次远征有了合适的机会,他一定要将这幅画送给兰容。
生死与共的情谊是不容亵渎的,只是,他又该如何酬答这份深情?
“拔都……”
兰容微弱的低语将拔都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他立刻温柔地回应道:“我在这儿。你醒了吗?兰容。”
兰容睁开眼睛,一脸惊奇地注视着拔都,她的眼神竟让拔都有些心酸。
“兰容,你怎么样啦?哪里不舒服吗?”
“我这是在哪里?”
“在我们的营地。”
“这么说……酒里……你果真平安吗?”
“我很好。我们都没事了。”
“迦迪延答应我们的条件了吗?原来他只不过要试探试探我们!还好,我们总算通过了他的考验。”
“兰容,你为什么那么傻!倘若你出了意外,让我要负疚一辈子吗?”
“我没关系的。只要你平安无事,只要你能记得我,我就别无所求了。”
“答应我,以后不可以这样。”
“你先答应我:保重自己。”
“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兰容,我去倒水给你喝。”
兰容顺从地听任拔都忙前忙后地照顾她。这一刻对她来讲弥足珍贵,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必须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她仍然可以带着这段回忆慢慢地老去,慢慢地走向生命的最后归宿。
哦,不,不对,她现在就想到死是不是为时尚早?她毕竟才只有十九岁啊,可是,她的内心却突然有了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尤其是经历了这场生离死别之后,她惟愿永远不要醒来。她知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她,一个藏着爱却要带着躯壳嫁给别人的女人,再也无法去品味去感受这样的心醉和心碎。
兰容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
“兰容,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有些想家了。”
拔都微微笑了,在兰容身边坐下来,体贴地拢住了她的双手。“等歼灭了篾儿乞人,我们就回家。”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嗯,回去。我想念祖汗,我想与他待上一段时间再返回父王的封地。路途这么遥远,以后想见都会很难了。”
兰容的眼神黯淡下来。是啊,拔都还要回到大太子术赤的封地,果真如此,今后的日子里留给她的或许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了。
帐外隐隐传来了刀剑撞击的声音,夹杂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天窗里透出一丝光亮,拔都专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去看看吧。”兰容推推拔都的手。
“不用,我陪着你。有什么事儿,他们会来通知我的。”
“别担心我,我这里没事,真的。”
拔都稍稍犹豫了一下:“好吧,等击退了阿谢人和高加索人,我再来看你。你这会儿身体还很虚弱,千万不可以随便出去,知道吗?”
兰容轻轻“嗯”了一声:“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军中大夫匆匆走进大帐:“小王爷,哲别将军请您过去。小姐这里由我来照顾。”
“我正要去。钦察部有什么动静?”
“他们撤离了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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