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鲁紧张地将两只手扭来扭去,汗水顺着额角不停地滴落,连靴子里的一双脚似乎都浸在水里。可是,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是被海迷失秘密召来最后敲定那桩事的,其实这也是近一段日子以来他与海迷失反复商议过,只有到了今天才准备付诸实施的一件要命的事情。显然,海迷失早有准备,当他悄悄潜入海迷失的寝帐时,帐中只有海迷失一人在等他。
此刻,透过朦胧的薄暗,海迷失正合目端坐。她保持这个坐姿已经有一些时候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尔鲁总觉得海迷失从左眼经过鼻梁到右颊隐隐游动着一道生硬的纹路,将她的脸一分为二,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怖。她到底要怎么样啊?大那颜拖雷天黑前恐怕就要回到汗营,如果她还不做出决定,他们只能放弃这唯一的机会了。
尔鲁不耐烦地掐了掐自己的耳朵。他妈的,女人就是女人,当初一起定计的时候,她比谁都坚决,事到临头,她莫非要打退堂鼓?倘若如此,这种女人他今后一定得离远些,免得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累他大教主做不成,反落个身首异处。
太阳落下去了吗?这帐里怎么越来越暗了?尔鲁正想起身,海迷失蓦然睁开了眼睛,眼中闪动的亮光竟让尔鲁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你害怕了?”海迷失起身走到尔鲁面前,俯视着他额头上一下子沁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轻蔑地问。
“怕?鬼才不怕!”
“好没出息,亏你还是个男人!”
“这种事,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不怕那是假的。”
“行,我的大教主,你可以害怕,不过,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事你做一半也是死,为何不做下去?或许还能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大那颜始终是我们的心腹之患,当年,成吉思汗留下遗命,要他的三儿子、我的公公窝阔台继承汗位,可大家都清楚,多数人的心里还向着大那颜。若不是这位大那颜谨守承诺,我公公能不能登上汗位恐怕还是个未知数呢。如今,他领兵将金帝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别是钧州三峰山一役,他以少胜多,大破金军十五万步精兵,金国精锐及名将几乎尽折于此役,他的威信更是直追成吉思汗。不是已经有人在私下议论了吗?说他是成吉思汗再生。他若活着,只怕我们谁都活不好。所以嘛,总得有人要冒这个险。至少大那颜死了,能确保汗位不会落入拖雷手中,假以时日,未必贵由就与汗位无缘。”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连大汗……”
“不可造次!你堂堂大主教的符水,一下喝死两个成吉思汗的儿子,你恐怕不是要人头落地,而是要被五马分尸了吧?”
“那么,我该……该……”
“慌什么!刚才我一直在推敲我们的计划,看看哪里还有破绽。这样,你帮我再从头理一遍,我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喳。”
“我的公公什么都好,可惜是个酒鬼。你精通医理,的确可以肯定,他最近出现的什么胸闷、心悸、多梦以及这样那样好似鬼魅缠身的症状,都是因为不断酗酒而致?”
“当然。”
“所以你顺势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他相信,仅仅三峰山一役就死了十几万人,难免会有冤魂索命?”
“对。”
“他也深信不疑?”
“是的。”
“你出来后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然后我们一起商定了这个‘李代桃僵’之计,这件事绝没有第三人知道?”
“没有,我确定。”
“好,如此看来,只要事情谨严,大计可成。近来,你给大汗喝的符水虽然不会致命,但也不会让他的病情好转,所以,大汗自以为来日无多,才着急从前线召回大那颜,准备交待后事。我还有两件事问你,你觉得大那颜肯为大汗去喝你念过咒的符水吗?倘若大那颜真的喝了符水,你又有什么办法让大汗的病很快好起来,从而让他相信你的符水和谶言的灵验呢?”
“大汗除了服用我的符水外,同时也在服用一些调理身体的丹药。这段时间,若不是我用符水控制着,他的病早该好啦。到时,我只需给他换成白水,他的病自然一日好似一日。至于大那颜肯不肯喝我用来驱逐鬼神的符水,那我就没把握了,这得看天意。”
“大那颜生性忠厚,又与大汗手足情深,替大汗喝一碗赎罪的符水,想必一定心甘情愿吧?不过,万一他不肯,我们也有办法。就让大汗再病上个三五个月罢,到时,我们就对大汗说,大那颜对他哪有半点兄弟情谊,大那颜心里一定巴不得大汗一病不起,好让他取而代之。大汗对大那颜未必就不存忌惮之心,又见大那颜对他的情分不过如此,必然心生隔阂,日渐冷落。而我们,只要在这把火里适时地添添油,何愁没有除去大那颜的机会。”
“妙,妙!‘李代桃僵’之计不成,我们就给他来个‘一石双鸟’之计。反正大汗嗜酒,保不准哪天病入膏肓,不治身亡。贵由王爷身为大汗长子,顺理成章继承汗位,到那时,您可就是万人敬仰的皇后了。”
尔鲁越说越高兴,不由得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四溅。海迷失白了他一眼,冷冷一笑:“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我倒不希望大汗早死,不要说他早就有意立老三阔出为嗣子,就算他这会儿已经立了阔出为嗣子,他死后阔出也未见得就能顺利即位,更何况我们这位与人没有任何恩义、连自己亲生父亲对他也不甚钟爱的爷呢?你千万不要忘了,在外边,有一位手握重兵、战功卓著的拔都,在我们眼前,还有一位公认博学多才、深沉睿智的蒙哥呢!若要我说,这些个王公贵族,大部分心里恐怕拥护他们更甚于拥护阔出。阔出尚且不能与他们竞争,我们的这位爷连这种梦都休想做完整。”
尔鲁顿时泄了气:“既然如此,我们岂不是空忙一场!”
“事在人为,你急什么!你不是给阔出看过相吗?你跟我说他耳廓内敛,眉有横骨,虽富而不扶,必主短命。若不是听了你的,当初我也不至于匆匆忙忙改变主意嫁给贵由。”
“那是。我还看出你有皇后相呢,应验之时,你当如何谢我?”
“你想我说多少遍呢?”海迷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急忙正色嘱道,“你该去大汗那里了。这会儿,只怕大那颜已经到了,你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倘若需要你时,便是天助你我,切莫坐失良机。另外,无论大那颜是否喝下符水,你都一定要镇静,切莫露出马脚。”
“性命攸关的事,我知道该如何做。问题是……”尔鲁微微蹙起眉头,欲言又止。
“怎么?”
“我要讨你一句准话,如果大那颜死了,一旦大汗也殡天,你如何能确保贵由登上汗位?”
“举帝国之富,收买人心。”海迷失干脆地回答。
尔鲁似乎下了决心,不再多问,转身离去。
海迷失一直目视着尔鲁探头探脑地溜出大帐,这才慢慢地坐下来,用手狠命揉着闷疼的太阳穴。此时,她感到浑身如虚脱一般,一股股冷汗瞬间打湿了她苍白的面颊,浸湿了她的全身。
长生天保佑我!如果事情败露,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开始不断地祈祷着,接着变成了哀告,然后迸出了咒怨,最后沉默不语。良久,她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奇怪的光芒,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犹如来自地狱的两道寒光。
拔都在他的封地得知噩耗时,刚刚结束对出使蒙古归来的使者团的款待。随着征服地局势的稳定,拔都开始派遣花剌子模河中地区以西的诸国小王到蒙古朝觐窝阔台汗。窝阔台兴致勃勃地在首都哈剌和林接见了这些首次来朝的人,并委托使者团对拔都致以问候和赞赏。
当年,成吉思汗在第一次西征结束后,将新的征服地,即畏兀儿(今维吾尔)、原西辽诸国、花剌子模辖地、斡罗斯诸公国一分为三,封给了他的三个儿子,这些封地后来成为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的雏形。而后,拖雷之子旭烈兀于一二五八年征服波斯,一二六四年被忽必烈册封为伊利汗国。这样,就形成了蒙古历史上著名的四大汗国,它们共同听命于中央政府。
四大汗国中,术赤及其后人先领有今额尔齐斯河以西,咸海、里海以北大片地区,待到拔都统帅诸王长子第二次西征,辖地扩大,东起额尔齐斯河,西至多瑙河,南从高加索,北括斡罗斯,定都于萨莱城。察合台及其后人领有西辽旧地,包括天山南北路(今阿姆河、锡尔河之间的地区),建都阿里麻里(今新疆霍城县西北)。窝阔台及其后人领有今额尔齐斯河上游和巴尔喀什湖以东地区,建都叶密立(今新疆额敏县)。旭烈兀及其后人领有东起阿姆河,西至地中海,北至高加索,南抵印度洋的广大地区,建都于大不力士,其后成为元朝沟通亚洲与欧洲经济、文化的重要枢纽之一。不过,伊利汗国经数汗后被成吉思汗的旁系取而代之,后又被帖木儿王吞并。帖木儿的五世祖忽察尔是成吉思汗的堂弟,他们有同一个祖父,帖木儿在重新统一东西察合台汗国、并入伊利汗国及钦察汗国部分领土的基础上建立了帖木儿王帝国,帝国强盛时据有约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广阔领土。一个世纪后,帖木儿王帝国被金帐汗国昔班(昔班系术赤第六子,拔都之弟)的后代昔班尼汗灭亡,帖木儿王的六世孙巴布尔却在印度建立了莫卧儿帝国,莫卧儿帝国立国三百三十一年,经十七代君主,于十九世纪中叶在印度成为英国的殖民地时灭亡,自此,在欧亚大陆上纵横驰骋了六百余年的蒙古人退出了世界历史舞台。
三峰山战役结束后,拔都奉命回到封地,继续开疆扩土。其间,逃往印度的花剌子模国王札兰丁召集旧部,与蒙古军展开了长达六年的拉锯战。一二三一年八月,札兰丁兵败逃入山中,在劫掠随后逃入的库尔德人时被俘并遭其杀害。札兰丁既死,拔都迅速稳定了封地的秩序,开始考虑彻底征服斡罗斯诸地。然而此时即传来了拖雷的死讯。
拖雷的葬礼将在蒙古诸王到达后按照大汗的规格举行。
四叔突然病故让拔都深深地为之震惊,并感受到生命无常。
在拔都的内心深处,除了祖父和父亲,四叔是他最亲近、最敬佩的人。四叔在三峰山毕其功于一役,挫其锋,折其锐,离灭亡金国仅一箭之遥,拔都常常以此为动力,发誓有朝一日也像祖汗和四叔那样成为一代天骄。记得四年前,拔都回蒙古参加选汗大会时与四叔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四叔说,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完成父汗的遗愿,联宋灭金。不料,金国尚未完全征服,四叔却先走完了年仅四十三岁的一生,遗恨在天。
拔都将国中诸事交付斡尔多和别儿哥,自己带着弟弟昔班和前来报信的阿都合策马同行。阿都合早不是西征时的那个孩子了,他长得挺拔英俊,举止高贵,言谈庄重。这许多年来,阿都合一直随侍苏如夫人和蒙哥,已经从血液里将自己融入了主人一家的生活。他忠实地爱着主人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苏如夫人,他像爱亲生母亲一样爱她,敬重她,不惜为她牺牲生命。
这一次,阿都合是苏如夫人亲自挑选派往拔都封地的。
大那颜拖雷的死对阿都合的打击不亚于拖雷家族的任何人。他的心里一直存在着一个疑问:那一天,他随大那颜返回蒙古本土时,大那颜还十分健朗,生气勃勃,谈笑风生,怎么会在见过窝阔台汗后就病倒了,而且仅仅过了三天便不治而亡?还有苏如夫人奇怪的态度。她在窝阔台汗亲自赶来看望她时,神色十分平静,只是反复强调,她和她的儿子们像大那颜一样热爱着蒙古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位子民,这就意味着他们同样热爱这一切的代表:大汗本人。听了她的话,窝阔台汗突然泪流满面,情难自已……
压抑的心情让旅途变得沉闷。昔班见二哥和阿都合都不肯多说什么,自己也不敢多嘴。昔班对四叔病故的感触不如二哥那么强烈,他倒是为此行又能见到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忽必烈而暗暗兴奋。在四叔的四个嫡子中,昔班一向与少有大志、深得祖汗嘉许的忽必烈感情甚笃。
两团巨大的阴影曳地而起,急速西移,秃鹰尖利的叫声让人格外心悸。拔都略问了问四叔去世前后的情形,阿都合的回答稍稍带着犹豫。拔都对尔鲁产生了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萨哈木呢?”
萨哈木是位德高望重的萨满教教主,成吉思汗生前对他十分宠信。此人与拖雷的私交也十分密切。
“萨哈木这些年游历于草原,为那些贫苦的牧民施医治病,基本不大管教中之事,所以,海迷失夫人就向大汗推举了尔鲁。这个尔鲁倒也有些特异之处,我就亲眼看到过他赤身裸足坐于冰面之上,脸色红润不变,而身下雾气腾绕,犹如驾云。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大汗任命他为新的教主,接替了原来萨哈木的位置。不过,这个人阴阴的,很让人讨厌。”
拔都眉头微蹙,没再问什么。
阿都合犹豫良久,到底还是将内心的疑虑向拔都和盘托出……
苏如夫人见到拔都时,泪水潸然而下。拔都强忍着内心的悲伤,简短地安慰了四婶几句。蒙哥和弟弟们都闻讯赶来看望堂兄,兄弟几个刚坐下说了几句话,耶律楚材带来了窝阔台汗的口谕。
按照苏如夫人的请求,窝阔台汗传谕,拖雷的遗体将由老教主萨哈木亲自护送,往起辇谷安葬。
拔都与耶律楚材久别重逢,以拥抱礼相见。
耶律楚材又施礼见过苏如夫人和蒙哥兄弟。苏如夫人请耶律楚材坐下,亲手奉茶,耶律楚材既惶恐又感动,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拔都细细打量着耶律楚材。他见耶律楚材容色憔悴,比起三年前苍老了许多,心中暗暗忧虑,委婉地劝道:“老师一定要保重身体,不可太过操劳。”
耶律楚材苦笑:“我倒没什么。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大汗嗜酒,于国于己,实有百害而无一利。”
“大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酗酒的?”
“近两年的事情。严格来说,是在三峰山战役之后。宋使来朝,献给大汗几十车窖藏多年的桂花美酒,从那以后,大汗就喝酒喝上了瘾。恕我直言,在这一点上,大汗的自制力的确不如先汗。”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我想,首先应该让大汗认识到酗酒的危害,只有这样,大汗才有可能戒掉酒瘾。”苏如夫人沉思着说道。
“是啊,我也这么想。夫人,您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让我想想……有个办法可以一试。这样吧,你回去告诉大汗,就说我有事想同他商量,请他务必来我家中一趟。”
“我就去。”
“我也陪您去。我先来了四叔家里,还没有去晋见大汗呢。”
“好的,你随我来。大汗也希望见到你呢。”
与三叔一别两年多,再见三叔时,拔都简直大吃一惊。
这……这真的就是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蒙古大汗吗?
一张灰白的、浮肿的脸,一双混浊的、没有一点神采的眼睛,如果是在路上相遇,拔都一定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拔都大礼拜见三叔,窝阔台只倦怠地向他挥挥手,要他起身,竟一句也没问封地的情况。听耶律楚材说苏如夫人要见他,窝阔台当即带着耶律楚材、拔都乘车来到大那颜的帐幕。他们刚一进门,就看见一口里里外外都长满了绿斑,使人看后忍不住作呕的铁缸摆在大帐的一侧。
苏如夫人带着儿子们恭迎大汗。
“这是什么?”
“回大汗:这是一个酒缸。大那颜生前曾在这个酒缸存放了许多美酒,埋在地下,准备过些时日再取出饮用。据说酒经过窖藏后味道会更加醇厚。昨天,我突然想起了这缸酒,就让蒙哥他们几个挖了出来,想献给大汗。可是,大汗您看到了,这就是他们挖出来的酒缸。”
“唔……”窝阔台慢慢抠起一片缸上暴起的铁皮,若有所思。
“大汗,人乃血肉之躯,难道会比钢铁更坚硬吗?”苏如夫人从一侧观察着窝阔台的表情,婉转地问道。
窝阔台望了一眼苏如,那双他所熟悉的聪慧的眼睛里满含着期待。
“唔……我明白了。”
“大汗,请保重!您是蒙古国的希望所在,请您珍惜您的国家,您的臣民!”苏如恳切地劝说着窝阔台。
拔都、耶律楚材、蒙哥兄弟一起跪倒在窝阔台面前,窝阔台一一搀起他们,然后握住苏如的双手,轻轻地拍了拍。
“谢谢你,苏如,谢谢你们大家的良苦用心。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酒的危害竟有如此之大。现在,我也该警醒了。”
“父汗曾经说过:酒少饮安神,多饮则伤身。所以,他老人家一生对酒色都十分有节制。”
“是啊,在这点上,我的确不像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不过,我会牢记这个酒缸,否则,我也愧对大那颜在天之灵。”
苏如夫人点了点头。
窝阔台果真一言九鼎,自此不再酗酒。他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在户外活动上,很快又恢复了昔日的锐气与朝气。
拖雷病逝于一二三三年十月。这一年的二月,拖雷领兵攻克了金都汴京。由于此前金哀宗已逃往蔡州,拖雷在肃清了汴京外围的军事力量后,先后攻克了洛阳等城,与宋军并力进攻蔡州。
拖雷的葬礼刚刚结束,窝阔台汗以加强攻金力量为由,将原拖雷属部一千户划归次子阔端统辖,此举,立刻在拖雷家族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很多人都无法理解窝阔台的决定,包括拔都在内。难道真如人们传言的那样,窝阔台汗要有计划地削弱拖雷系的力量吗?
只有一个人如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保持着她一贯的冷静,这个人,就是拖雷系的核心人物:苏如夫人。
她安详地接待并送走了大汗的使者。他们交谈的时候,拔都一直都待在四婶的身边。拔都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四婶的内心,就仿佛一泓清泉,你随时随地可以看到水底的石头,却永远掌握不住水流的方向。
蒙哥来见母亲。他虽不像几个弟弟那么愤愤不平,但显然情绪低落。
苏如夫人要儿子坐下。
“额吉,怎么谈的?”
“明天,阔端来接收他们。”
“您同意了?”
“同意了。”
“为什么?”
“儿子,你觉得额吉这样做不妥吗?”
蒙哥沉默了片刻:“我想向大汗问个究竟。”
“不可以,儿子。你自幼读了许多书,应该知道这样两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你,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大汗的子民,大汗有权决定我们的一切。对使者,我也是这样说的。”
“可我就是想不通。父王刚刚去世,大汗竟然不顾念手足之情。”
“如果大汗不顾念手足之情,被拨走的远不止一千户。”
“额吉,你想过没有,如果祖汗留给父亲的遗产都被这样瓜分掉,我们将来还怎么在草原立足?”
“一个人的腿上长了毒疮,你担心要被大夫挖去一块肉,最后,你被迫失去了整条腿。与其如此,不如我们自己用刀先将毒疮剜去。”
蒙哥愣愣地望着母亲。
拔都的脑海中闪过了一道亮光,他已经醒悟到四婶的良苦用心。
这个毒疮应该就是窝阔台汗的心病:拖雷家族的强盛势力对大汗而言,永远都是潜在的威胁。
的确,有的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
阔端并没有在第二天前来接收他的新部众。许多天过去了,他才在父汗的一再催问下勉强起身,来到苏如夫人的寝帐。而且,他丝毫没有人们想象中的理直气壮,倒显得神态惴惴。
苏如夫人热情地接待了阔端。她早将诸事安排妥当,只等着阔端来交接。阔端什么都不问,收了名册就要离开,苏如夫人留住了他,请他一起用晚餐。席间,还送给他一双她亲手缝制的皮靴。
这一晚,阔端一直陶醉在一种温馨的气氛中。他是那样羡慕蒙哥兄弟,羡慕他们有这样一位聪慧、善良的母亲。
阔端将苏如夫人的态度如实地禀明了父汗。这些,窝阔台也听使者说起过。他终于相信了拖雷家族的忠诚,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不该不听耶律楚材的劝告,而听信某些人的谗言,做出了谋夺拖雷家族利益的蠢事。
他召见了苏如夫人。
苏如夫人一如既往,对他充满了真挚的感情。想起苏如劝他戒酒的苦心,想到拖雷死后苏如的忠贞,他的眼圈红了,他不是用语言,而是在心底发誓,他一定要替拖雷保护好他的家人。
蒙哥也开始理解他的母亲。
一个女人,凭着她的深谋远虑与平和大度,安全地度过了一场危机,保住了她的家人和家族。
不久,捷报传来,蒙宋联军攻克蔡州,金王朝灭亡。
这一天是一二三四年的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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