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幕下,草原不断地向前延伸,无休无止,无边无际。丝丝缕缕的白云映衬着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却将深邃隐在澄净之后。一条银亮的小河随意地伸展着柔美的曲线,任一群羽毛浅灰的水鸟在碧波中觅食嬉戏。羊群优雅地点缀在草丛之间,懒洋洋地啃着青草。
被青草环绕着的天使湖,庄静如处子,绝不因任何旅者的脚步而稍稍改变她的深沉,即使你从湖中掬起一捧水,不经意地拨动了水弦,她也只是优雅地漾起波纹,之后将波纹送走,重又柔柔地注视着你有点起伏不定的眼睛、鼻子和嘴唇。
站在湖边,猛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心胸也为之豁达起来,草原是美丽的,天使湖是美丽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无私的爱是美丽的。
百灵用力伸展着腰肢。
耶律恪痴痴地凝望着她。
耶律恪是乃马真皇后派到萨莱城游说拔都的。几年来,拔都都没有去参加忽里勒台大会,这种消极抵制的态度,造成了汗位悬虚已近五年。五年间,乃马真皇后摄政,迷恋巫术,信用佞人,硬将一个好端端的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一代贤相耶律楚材被乃马真皇后无故罢免,忧愤而死。许多重臣心灰意冷,不问朝政,国事日非。
拔都身在萨莱城,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蒙古本土的政局。对于因汗位悬虚和皇后监国带来的弊端,他的内心非常清楚,也十分焦虑。然而,将国家交给贵由,他的确不甘心,更不放心。贵由狭隘、自私,绝非汗位的合适人选。
耶律恪来到萨莱城已经三天了,这三天中,他一直都在与拔都密谈,也一直不遗余力地劝说拔都放弃他的坚持。
耶律恪告诉拔都,乃马真皇后这次之所以如此着急召开忽里勒台大会,与她近来身体欠安有关。这些年,乃马真举帝国之富,广泛笼络人心,几乎说服了所有王公贵族,要他们支持贵由。但是,如果没有拔都的首肯,这些人也不敢轻易表态或有所举动。第二次西征的赫赫战功使拔都个人的威望已达到无人敢望其项背的程度,许多人宁可得罪贵由,也不愿得罪拔都。如果拔都不同意,或者说不默许贵由嗣位,蒙古帝国四分五裂的危机,就不再是一种倾向,而随时可能爆发。
耶律恪有着如他父亲耶律楚材一样清醒、敏锐的头脑。父亲含恨而逝后,他更加看淡了名利和地位。但他深爱着他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蒙古草原,他真的不希望这个如日东升、朝气蓬勃的国家因为汗位之争而衰落。这正是他肯接受乃马真皇后的派遣,来萨莱城做一名说客的原因所在。而比这更重要的原因是,萨莱城还有一位他日思夜想的姑娘。
说服拔都并不容易,不过,耶律恪还是成功了。拔都考虑了三天,终于向耶律恪说道:“你代我问候新汗。”
耶律恪必须尽快返回蒙古本土,将这个消息告知乃马真皇后。临走前他抽出一点时间,来向百灵辞行。
百灵侧身拔下一根细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她对耶律恪似乎无话可说,而耶律恪却是一肚子的思念不知从何说起。自从二人偶然相识,时间和距离都不曾让他忘情于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百灵望着天使湖,避开了耶律恪温柔的注视。
“百灵?”耶律恪终于打破了沉默。
“嗯。”百灵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哦,不,齐尼兰萨和诺敏就快成婚了,你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吗?”
“我当然想。可惜……”
百灵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不能让他知道,她是多么希望他留下来——永远留下来。
“我明白。你也是身不由己。”
耶律恪岔开了话题:“齐尼兰萨做了拔都汗的侍卫?”
“新近补的。”
“他好像比以前瘦了一些,不过更精神、更快活了。”
“是啊,他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耶律恪和百灵又沉默了。一阵清风拂过,天使湖涟漪微起。天使湖边上盖着几间造型迥异、各具特点的凉厅,凉厅前铺着砂石小路,彼此相通,颇有几分江南气息。诺敏给耶律恪介绍过,这些都是百灵的创意。天蓝湖碧的时候,拔都汗、冰姬皇后和百灵就会在这里对弈。而且,原本这也不叫天使湖,是百灵给它起了这个好听的名字,拔都汗就将它正式命名为天使湖了。
“百灵。”
百灵回头看着耶律恪,耶律恪看得到她的微笑,却看不到她的悲伤。
“你说。”
“等我办完这件事,我能不能回来找你?”
“找我?”
“是,找你……向你求婚?”
百灵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百灵,你……或许,你在这里已经有了心上人?”耶律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忐忑不安地小声问道。
百灵噙住泪水,急忙扭过头,望着天使湖那边的草地。
耶律恪明白了。理智与内心的失落、凄凉激烈搏斗着,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当他重新开口说话时,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请原谅,我不该太唐突。”
“对不起。”
“你很爱他,对吗?”
“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能离开他。”
“我很羡慕他。”
“耶律恪……”
“什么?”
“忘了我吧。”
耶律恪低头不语。
百灵的泪水悄然滴落在天使湖边。
那天,当她听说耶律恪来了时,她悄悄地哭了一夜。她知道,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回避那个终将令她和耶律恪痛苦的话题。是啊,她怎能不伤心不难过?毕竟,她要放弃的是她原本准备相守一生的爱情。
耶律恪,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其实是我的父亲。拔都汗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和齐尼兰萨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同他在一起,我们都不可能再离开他,离开萨莱城了。
所以,我只能拒绝你。原谅我吧,耶律恪,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一生将你都装在心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祝福你,耶律恪!
耶律恪的嘴角颤动着,牵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在相识的那些日子里,他自认为他看得懂百灵的内心,现在从头回想,他才恍然记起,事实上他和百灵从没有向对方表白过什么。他的自信在物是人非中支离破碎。他并不怨百灵,对他而言,百灵永远是一位纯洁美好的姑娘。
祝你幸福,百灵!
忽里勒台大会后,贵由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大汗的宝座(这一年是1246年)。拔都还是没有亲临大会,只派来了一位能够代表他本人的使者。
贵由暂时忍下了这一口气。他并不感谢拔都的让步,相反,他绝不会忘记,假如不是因拔都的反对,他绝不会花了五年才坐上他梦寐以求的汗位,这个汗位曾经那么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作为施政的第一步,贵由首先起用了那些被他母亲乃马真无故罢免的老臣。为此,贵由还和意见严重分歧的母亲发生了争吵,不过,最后乃马真还是让步了。
不管怎么说,蒙古现在的主人是她的儿子。
这件事大大提高了贵由的威信,却影响了乃马真的健康。不久,乃马真要求回到窝阔台汗国的都城叶密立颐养天年,后来就在那里病故。
最心满意足的应该是海迷失。
海迷失在贵由继立的过程中用尽了心机,被贵由立为皇后。
尔鲁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海迷失邀请在哈剌和林的所有宗王家眷到她的宫帐祝贺,她为她们准备了宴会,同时名正言顺地收取贺礼。
苏如夫人带着儿媳们稍后来到海迷失的宫帐。即使对苏如夫人,海迷失也丝毫不想掩饰她的倨傲。
苏如夫人却安之若素。
修眉看不惯海迷失盛气凌人的样子,借口去找雪雪,离开了宫帐。她和雪雪一同返回时,除了兰容,其他被邀请的人都到了。
兰容身体不适,没来参加宴会。
海迷失很不满,要雪雪再去一趟,务必将兰容请来。雪雪初时不肯,看到苏如夫人正沉静地望着她,这才勉强去了。
许久,兰容才在雪雪的搀扶下来到海迷失的宫帐。她的脸颊蜡黄,额头上浸出细密的冷汗。苏如夫人上前拉住她的手,关切地问道:“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肚子有些痛,一会儿就没事了。”兰容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让大夫看过了吗?”
“老毛病了,不用看。”
“有病可耽误不得。正好萨哈木昨天回来了,待会儿传他过来给你看看。”
“好啦,四婶,让我们的病美人先坐下吧。喝口热茶,或许肚子就不疼了。”海迷失讥诮地说道。
苏如夫人仿佛没有听见:“修眉,你去请萨哈木过来。”
“真的不用。四婶,我这会儿疼得不打紧了,不要耽误了宴会。”
海迷失冷冷地哼一声:“如果不是等你,早就开始啦。”
兰容吃惊地望着海迷失。这个眉目间挂恶意的女人,难道就是那个曾经兰容姐长兰容姐短的海迷失吗?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苏如夫人拉着兰容坐在自己身边,修眉立刻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放在兰容的面前。
兰容正欲端起茶杯,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她急忙紧紧捂住了肚子,转瞬间已是大汗淋漓。
苏如夫人不再犹豫,立刻传来侍卫,要他们马上套车将兰容送到萨哈木的帐中诊治。她亲自相陪。兰容是她最珍爱的孩子,与担忧兰容的病情相比,海迷失的愤怒丝毫不在她的心上。
其他的女眷原本就不愿意参加海迷失借以炫耀的宴会,这会儿见苏如夫人、修眉、兰容都走了,她们乘机告辞,一场宴会不了了之。
海迷失以为兰容故意给她难堪,望着空荡荡的大帐,气得一把将桌上的酒盏、菜肴全都扫落在地上。
她恨兰容,但她更恨苏如夫人。
苏如夫人在蒙古臣民中所具有的威望,是她,甚至是她的婆婆乃马真皇后都永远无法企及的。这个女人像一座山横亘在她的眼前,让她无法逾越,又不能不怀有深刻的忌惮。她希望随着贵由汗位的稳固,她总有一天能够想到一个万全之策,像除掉大那颜拖雷那样,将眼中钉苏如夫人一并除去。
当然,这并不容易,要冒很大的风险,还需要她认真谋划。
不过,这件事目前还未到时机。与苏如夫人相比,她首先要对付的是兰容。
幸亏萨哈木救治及时,兰容的病情暂时得到了控制。这是当年流产留下的虚症,这些年,因为久治不愈,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兰容虽然感激苏如夫人的好意,但海迷失在宴会上的态度是个危险的信号,她不愿意给苏如夫人带来麻烦,执意回到了自己的帐子。雪雪和修眉轮流照顾着她。尤其是雪雪,这位倔强善良的姑娘,实在看不惯婆婆海迷失的所作所为。
过了一些日子,海迷失也假意来探望兰容,她见雪雪正在帐中服侍兰容,十分不满,呵斥道:“雪雪,你怎么不待在自己的帐里?病人需要静养,难道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雪雪懒得理她,没有回答。
“雪雪,你先回去吧,我和你额吉说会儿话。”兰容温存地说。
雪雪扶着兰容坐了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将一杯热好的牛奶放在她的手里,这才离去。
海迷失向雪雪的背影啐了一口:“瞧一瞧,这就是我们那位贤惠的四婶教出来的,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兰容心生厌恶,呷了一口热奶。
见帐内没有别人,海迷失自己拣了个凳子坐在兰容的床前:“你怎么样了?肚子还很痛吗?”她的语气虽热切,却不怀好意。
“好多了,就是身上还软,使不上劲。”
“你一定是心里不痛快才生病的吧?”
“什么?”兰容一时没听懂。
“如果阔出不死,皇后的位置本来应该是你的。”
兰容惊讶地望着海迷失。
过了一会儿,她语气淡淡地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怎么,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吗?”海迷失眼睛睁得大大的,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阔出死了,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吧?”
“阔出是我的丈夫,对于他的早逝,我当然感到难过,也备受打击。可是,如今我心里已经平和了许多,毕竟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一起。”
海迷失冷冷一笑:“兰容,你知不知道,我一向最讨厌你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跟我说话。”
“我有吗?”
海迷失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很久了,我一直很痛苦。你懂得这种痛苦吗?我总问自己,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不必再忍下去?你告诉我,什么时候?”
“原来,你一直都在恨我。”兰容轻缓地说道。她还是第一次看清了海迷失是个怎样的女人,不过,自从阔出死后,再也没有能让她感到惊奇的了。
“当然。我干嘛要瞒你!你一直都在跟我抢,抢阔出,抢贵由,抢成吉思汗的宠爱,抢窝阔台汗的信任……可那又能怎么样?阔出早早死了,你做了寡妇。贵由是我的,是我造就了他,没有我,就没有他的今天!你有什么!你膝下连一儿半女都没有,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吗?”
兰容感到一阵眩晕,急忙闭了一下眼睛。
“我说到你的痛处了吧?”
兰容稳了稳心神,平静地望着海迷失:“莫非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些的吗?”
“是。”
“我从来就不知道,你也爱过阔出。”
“爱他?”海迷失笑了起来,声音尖利而生硬,“你真的以为我爱他?我爱的只是离他很近的权力。谁让他是窝阔台汗最心爱的儿子呢?只可惜他天生短命,否则,我又怎么会嫁给贵由!”
“你怎么知道贵由一定会继立大汗之位?”
“他是大汗的长子,又是乃马真皇后的儿子,他有机会。就算这是一场赌博,我也要赌下去,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赌赢又如何?”
“有赢就有输,我赢了,说明你输了。”
“那么,你今天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对。”
“我曾经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那是你有眼无珠,你很蠢。”
兰容望着海迷失,微蹙眉头,轻声地叹了口气。
“你一定是想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在想,你的悲剧就在于你可以爱,却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爱吗?我倒不知道这世上有谁值得我去爱他?”
“所以你的心才会变得如此冷酷,你脸上的线条才会变得如此严厉,因为你感受不到爱,也就无法感受到幸福。”
“你说什么?”
“你可以走了。”
“你在撵我吗?”
“算是吧。”
“别忘了,我是当今皇后。”
“还是一位心机深藏的女人。”
兰容再不愿跟海迷失多说什么,她微微合上眼睛。虽然看清了海迷失的真实面目,但她的心情却很平静。
海迷失可以感受到这种平静。挫败感让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她瞪着兰容,瞪了好一会儿,然后,愤然起身。
看着海迷失的身影消失在帐外,兰容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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